一
那年夏天,我被選派去修建一條戰(zhàn)備鐵路。那條代號為“XT線”的鐵路,是我國國防建設的一項重要工程,地處祖國東部一個龐大山系里。
那是一座巨大的環(huán)形山,與月球上的月坑相似。山脈地質由花崗巖、石灰?guī)r、頁巖夾、薄層砂巖和粘沙土等組成,四周茫茫蒼蒼。多年后我在衛(wèi)星云圖看到這座放大的山脈,心里一陣戰(zhàn)栗,因為它和月坑太像了,我仿佛有去過月亮的感覺。褐色的花崗巖山頂,蒼鷹伸展巨大的翅膀在天空盤旋,荒草叢中隨時會跳出一只野兔、狐貍或者其他小野獸。離工地不遠處有一山村,名桃花峪,村前種了一大片桃樹。一條大河從山谷流來,山鳴水蕩地往遠處奔去。那條河叫嘶馬河。那些莖稈挺拔、葉穗飄舞的蘆葦,仿佛是從遙遠的時間深處走出來的。岸邊的石頭形狀古怪,像一群正在遷徙的恐龍。我們在日后的施工過程中,發(fā)現(xiàn)過石棺蓋及泥人、泥馬、帶花紋的陶罐和部分殘片。桃取“逃”意。據(jù)說桃花峪的村民是漢代皇族的一支,為逃避漢末朝中內亂來到山里,就此安家繁衍。桃花峪男性能文善武,還會自造雙筒獵槍。女人心靈手巧,善編織刺繡。
宿舍是一座臨時搭建的工棚,西面有一排茅廁。十幾根黑乎乎的枕木豎在地上,中間用粗鐵條捆綁著,里面有背對背的幾個坑位。從枕木縫隙能看見正在上廁所的人,一手扶著枕木,一手握著家伙,一條水線“嘩嘩”響著。一陣風吹過,茅廁散發(fā)出尿液的腥臊氣味。工棚后面矗立著兩抹淡青的遠山,遠山盡頭是大塊灰色的云朵,如一支龐大的馬隊盤桓在天上。工地周圍動物很多。吃飯時,叢林里的猴子遠遠地朝我們觀望。半夜里,蛇會從工棚梁上“嘭”的一聲掉下來。來到工地的第三個晚上,我看到過獾。獾四肢粗壯,膽子很大。大概獾在這個山谷很少遇到人類。這只獾長著一個黑眼圈,它看人的樣子像個哲學家,有點考究的意思。后來這只獾跑到我們工棚里,與我們冷目相對,像是在問,你們是什么動物?你們從哪里來?你們?yōu)槭裁搓J入我們的領地?獾看見什么東西都感興趣。它用鋒利的爪子扒開我們的飯盒,用長舌頭舔飯盒里的殘渣,把腥臊的尿液撒到我們被子上,把幾扇窗玻璃打得粉碎。獾像印第安人一樣,用最原始的方式對我們的闖入表示憤怒。在把我們工棚鬧個底朝天后,這只獾傲慢地看我們幾眼,很不以為然地離開了。
我們住的是大通鋪。大通鋪是用木架子搭起來的,做工極其粗糙,斧鋸之痕猶存。有兩節(jié)火車車廂那么長,寬度是車廂的兩倍,上面鋪著草席。大通鋪上擺滿了顏色各異的被子,墻上掛著新舊不一的工作服,下面放著許多臉盆和鞋子,大通鋪里有股難聞的復雜氣味。工棚住了三十個掘進隊的工人。夜里,除去工地孤零零的燈光外,周圍一片黑暗。工地這個時候安靜下來。遠處那條河在流淌,只聽得見河水的聲響,卻看不到河流的姿態(tài)。晚上,有人在傳看手抄本,有人在大聲討論青春期的生理現(xiàn)象,還有人在撥弄著樂器。睡覺時,我們頭挨著頭、腳挨著腳、肩并著肩地并排躺在一起。盛夏,蚊子成群結隊地圍著我們飛來飛去,驅蚊艾草的灰燼在夜里閃著紅光,艾草特別的煙味在空中彌漫著。這些蚊子很長時間沒嘗到人血的滋味了,它們一次次瘋狂地向我們發(fā)起沖擊,不斷在我們耳邊盤旋。有一只被我打死在胳膊上,我摸黑捻起蚊子的尸體,放在艾草灰燼上,“吱啦”一聲,雖然聲音微弱,但我聽到了。那天晚上,我身邊有人不斷打嗝、放屁、磨牙,有人一會兒吧嗒嘴,一會兒說夢話,還有個人不斷起來撒尿。
二
早晨,外面下了一場雨,空氣有些潮濕。透過窗口,能看到前面幾排灰色的工棚,陽光在棚頂上閃爍,那是伐木班姑娘的宿舍。幾只白色蒼鷺在棚頂梳理羽毛,其中一只伸展翅膀,在空中盤旋幾周,又緩緩落下。它們依次鳴叫著,聲音蒼翠而遼遠。越過工棚能看到附近的森林,森林由大片杉樹和闊葉松組成,更遠處是山巒灰色的輪廓。工友們在洗漱。由于幾十個工人共用一個水池,我們只好把水舀到臉盆里。搪瓷牙缸漂在盛著水的臉盆里,不斷傳出牙缸和臉盆的碰撞聲。茅廁前面排著隊,有人手里拿著痰盂,有人嘴里叼著煙卷。外面的人在喊:“快點,別老占著茅房不拉屎?!崩锩婊氐溃骸昂笆裁春埃窟@事越催越慢。”我把牙刷從泛著泡沫的嘴里拿出來,喝了口牙缸里的冷水,喉嚨里便響起咕嚕嚕的響聲,隨后,把水直對著門口噴出去。吃完早飯,太陽已經(jīng)升起很高,光亮一桿一桿照著工地。機械的轟鳴聲把早晨的清靜攪得極渾濁。出工的工人開始陸續(xù)從工棚走出去。
我和吳海生正往外走,宿舍門開了,一個姑娘突然闖了進來。她穿了一身花衣裳,扎了一對大辮子。姑娘環(huán)視一圈后,朝掘進班一個小伙子叫道:“王大喜!王大喜!你可回來了?!闭f完,朝小伙子撲過去。小伙子被姑娘的舉動弄愣了,人們面面相覷。一會兒,站起來兩個老工人,一言不發(fā)地圍過去,架著姑娘的胳膊往門外走去。姑娘手打腳踢地罵著:“你們干什么?我找我男人,你們把我男人還給我!王大喜!王大喜!”姑娘一邊掙扎著,一邊回頭響亮地喊著:“王大喜!王大喜!”
我不知道她說的王大喜是怎么回事。
“王大喜!王大喜!”那個姑娘穿過工棚,邊走邊喊王大喜的名字。我拉住身旁戴安全帽的老陶問:“她是誰?在找誰?”老陶愣了一下,一臉諱莫如深的樣子。
老陶是我們的工長,四十多歲,頭發(fā)不長,嘴邊一圈青色,胡子剃得干干凈凈。還在錯愕間,我們便被指揮部的人領著去看工地了。
隧道是戰(zhàn)備鐵路的核心工程,在離工地三公里遠的山崖上,那里已被鑿出一個弧形的掌子面。隧道設計長6公里,最大埋深1250米。沒有豎井、斜井等輔助施工條件,施工只能從進出口獨頭掘進。隧道正洞和平導施工受洞口場地條件限制,給我們施工帶來很大難度。一旦發(fā)生塌方等意外事故,在里面作業(yè)的工人沒有出逃口,只有死路一條。
我第一次進隧道時,感覺眼前一陣眩暈,耳朵嗡嗡響。隧道里面體積巨大,不遠處有一段很窄的鐵軌,鐵軌上停著一輛銹跡斑斑的軌道車,地上布滿大小不一的碎石,鐵軌向黑暗深處延伸著。里面靜得嚇人,有股潮濕刺鼻的氣息撲面而來,偶爾傳來滴水的聲音。正走的時候,前面領路人手里的火苗滅了,里面一片黑暗。四周“嗡嗡”響著,形成一種聲音的旋渦,一圈圈擴大著,又漸漸消失在寂靜的黑暗里。一會兒,一道光柱從前面閃過,軌道車來了。裝滿碎石的軌道車打著響鈴,從身邊“轟隆隆”駛過,帶起一陣塵土,直沖我們的鼻孔。軌道車駛出隧道口,在一個斜坡上將碎石倒下,又“轟隆隆”地回到隧道。
打隧道分開挖、掘進、打邊墻、架支撐木、爆破等工序。我們掘進隊分了四個班次,每個班次有不同分工,一部分人負責用風鎬在巖壁上打眼,一部分人負責爆破,還有一部分人負責清渣。我們使用的風鎬沖擊力很大,劇烈的震動在我們手掌上留下一道道裂紋。風鎬在隧道里日夜響著,不斷沖擊堅固的巖壁,被粉碎的巖石伴隨風鎬尖銳的嘯叫,一層層落在我們心底。碎石越來越厚,直到淹沒了我們的青春年華。打眼完成后,負責放炮的工友在山崖上放巖炮。炸藥點燃后,我們急速躲在巖石后面,隨著一聲巨響,石塊和著黃色的硝煙直沖到云里,濃煙與云朵混在一起。少頃,石塊從空中墜落,落在大樹下、草叢里,也落在靜靜流淌的嘶馬河里。石塊在河面濺起高高的水柱。隨著掘進不斷向洞內縱深發(fā)展,爆炸后的硝煙排不出去,經(jīng)常會有人中毒昏倒。我們的隧道處在一條斷裂帶上,地質非常復雜,洞內共有六條斷層。幾米之內可能存在多種地質,巖石里可能藏著一條暗河,也可能是泥石流溝,還有可能是瓦斯、輻射軟弱圍巖,稍有不慎就會發(fā)生一場災難。在隧道挖掘面——掌子面上,涌水、突泥是施工人員最害怕的情況。一旦發(fā)生事故,大量泥石流夾雜著碎石,瞬間就會鋪滿隧道。我來工地兩個月后,隧道曾發(fā)生過一次突泥:掌子面最初出現(xiàn)一個小潰洞,潰洞流出大量泥沙和石礫的混合物,后來潰洞越來越大。最后,泥石流充滿了掌子面前的幾十米隧道,葬送了我們幾個月的辛苦勞動。
在這樣的隧道里施工,生命隨時面臨著死亡的考驗。
我們掘進一班的人分別來自山東、陜西、四川、湖南四個省份。我和吳海生是青島人。民工羅建設是陜西的,我們叫他老陜。見面第一天,他咬著舌頭給我們介紹自己:“額是陜西的,名叫羅建設。羅成的羅,建設的建,建設的設?!甭牶?,我和吳海生一陣笑。他也笑。羅建設在家只上了三年學,但人很精明。劉樂飛是四川人,我們叫他“小四川”。
我們工棚里有老鼠。這些老鼠渾身灰不溜秋的,長得奇丑,體型肥碩,跑得賊快。明明剛才就在眼前,轉眼哧溜就不見了。剛閉上眼,它們突然又出現(xiàn)了,好像在和我們打游擊。白天,老鼠們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夜里只要一開燈,就可以看到地上、桌上的老鼠四處亂竄。每天吃飯前,我們都要把飯盒反復沖洗,因為飯盒里常有黑黢黢的老鼠屎。小四川逮老鼠的辦法很特別。他把臉盆盛滿水,在上面撒一層玉米面,直到看不見水為止。接著在臉盆上面橫一根樹枝,供老鼠往上爬。晚上睡覺后,我們悄悄趴在被窩里往外看,見兩只老鼠一前一后圍著臉盆轉圈。一只老鼠輕輕爬上樹枝,用細長的鼻子在空氣里嗅嗅。另一只老鼠隨后也爬上來。它們從樹枝上一起朝撒滿玉米面的臉盆跳下去,卻怎么也爬不出來。幾番掙扎后,很快奄奄一息了。早晨,我們把落水的老鼠撈上來。老鼠的肚子圓鼓鼓的。
小四川??纠鲜蟪浴K粌H吃老鼠,還吃青蛙。一次,他把幾只青蛙剝了皮,在鍋里煮,里面放了很多辣椒面。幾只青蛙像是人體,漂在紅紅的辣椒面上。他邊吃邊說:“好吃,巴適的很?!钡∷拇◤牟怀陨?。一次收工路上,羅建設鏟死一條蛇,拎回來烤著吃了。第二天傍晚,十幾條蛇從四面八方向我們工棚爬來。蛇爬到我們窗口和地下,對著我們不斷伸出火紅的蛇信子,嚇得我們直往外面跑。一個老工人說:“你們昨天吃的那條蛇是蛇王的兒子。蛇有靈性,人要是害蛇,蛇就會找人報仇?!蹦翘焱砩?,當十幾條蛇向我們工棚爬來的時候,小四川對著蛇,口中念念有詞。那些蛇居然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看得我們目瞪口呆。過了一會兒,小四川嘴里不知又說了幾句什么,那些蛇神色從容,滿不在乎地從我們眼面前爬過去。蛇爬動是有聲音的。十幾條蛇扭起身子,拐下石階,順著工棚爬進草叢里了。蛇身經(jīng)過處的沙土留下一道淺淺的凹痕。原來,小四川的爺爺一直住在四川深山里,他爺爺會驅蛇術。小四川工作前,爺爺把這套驅蛇術傳給他,讓他見了蛇不要怕,爺爺說:“人不害蛇,蛇不會主動咬人的?!?/p>
羅建設是陜西米脂的?!扒酀緷镜氖澹吒G堡的碳,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羅建設總是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為自己娶了一個米脂婆姨驕傲。一次他問我:“你知道貂蟬是哪里人嗎?”我說:“不知道?!彼f:“是米脂人。”再問:“那你知道呂布是哪里人嗎?”我又說:“不知道?!彼f:“是綏德人?!绷_建設會唱山歌,他常給我唱山歌:
這山望見那山高,望見一樹好仙桃。
長棍短棍打不倒,脫了鞋兒上樹搖。
左一搖來右一搖,搖得仙桃遍坡跑。
修鐵路是體力活。每天從工地回來,我們的身體就像散了架。下工后,他就會哼幾句山歌,或者大聲吼幾句勞動號子,這樣就會覺得解乏,覺得胳膊腿就輕松了許多。晚上睡覺前,羅建設經(jīng)常一邊脫衣服,一邊哼山歌:“喂——,嘿嘿嘿呀么!嘿嘿!高高山上一座樓,姐妹三人比梳頭;老大梳個盤龍須,老二梳個舞鳳樓;剩下小三沒啥梳,梳個獅子滾繡球;繡球滾到東海洋,擋住黃河不讓流?!?/p>
有時候中午去食堂買飯時,羅建設也會一邊用筷子敲著飯盒,一邊哼著山歌:“一女賢良數(shù)孟姜,二郎擔山趕太陽。三人哭活紫金樹,四馬投唐陳小王。五累月下太子保,鎮(zhèn)守三關楊六郎?!绷_建設說著說著就唱了起來,幾位陜西籍工友就用方言一起唱道:“七郎屈死芭蕉樹,八仙子弟數(shù)老張。九里山前活埋母,十面埋伏楚霸王?!?/p>
羅建設還會唱《十八摸》。在我們山東老家,《十八摸》屬于騷歌,唱詞有點低級,但我們都喜歡聽。他睡覺前常給我們唱,聽得大家心里癢癢的。那時,我們這些毛頭小伙,正處在狗上樹,貓吃草,見了母豬都發(fā)情的年齡。躁動的生命像一團火,一點“呲啦”就著。
三
伐木班的八個姑娘里,馬蘭花長得最好看。人們常為馬蘭花惋惜,說她要不是來修鐵路,肯定能進文工團。但馬蘭花偏偏來修鐵路了,還成了一名伐木工。來工地不久,指揮部組織了一次宣傳活動。那次我才知道,工地上許多人能說會唱,還有人會吹笛子、拉胡琴。那天吃過晚飯,我們都出來看節(jié)目。指揮部門前搭了一個土臺子,臺子上豎兩根柱子,柱子上掛兩盞汽燈,一些人在臺上又拉又唱。記得那個報幕的說:“同志們,下面咱們請聽馬蘭花同志給大家唱歌?!蔽覀兿癔偭艘粯庸恼?,一會兒馬蘭花出來了。她上衣穿一件洗舊的綠軍裝,軍裝上邊有兩個口袋,這在當時是一種時髦,用現(xiàn)在的話則是懷舊。她的臉白里透紅,眼睛閃得跟星星一樣。我第一眼看到她時,覺得她像電影《英雄兒女》里的王芳。一對烏黑油亮的辮子,在胸前晃來晃去的。她那天的樣子,今天想起來依然歷歷在目。她上臺沒多久,下面很多工友開始竊竊私語,主要是議論她鼓脹的胸脯,有說是真的,有說是假的。
每天出工,伐木班的姑娘都要從我們門前走過。我喜歡看馬蘭花走路的樣子,看她彎腰伐木的身腰,看她全身繃緊的曲線,還有豐滿的胸口。干活的時候,她的辮子總在我眼前晃動,那真叫俊啊。我和她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是一個中午。那天,我去水房打水,水房的門開著。我剛進門,看見她從工棚走來。她提著一個水壺,綠軍便服沒扣領扣,露出雪白的脖頸和內衣的衣領。北方午后的微風吹著她的頭發(fā)。她輕輕哼著蘇聯(lián)歌曲《喀秋莎》: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一片樹葉飄在她頭上,沿著她油黑的辮子飄落,在她的胸前滾了一下,一直落到她的腳下。瞬間,我感到了自己身體奇妙的變化。這變化來得非常突然,將我自己嚇著了,我下意識地用手擋向下腹。她好像發(fā)現(xiàn)我在看她,轉過頭來,對我說:“同志,你在看什么?是看我嗎?”我慌忙說:“沒,沒有,我在看麻雀?!?/p>
一只麻雀飛進來,圍著屋脊繞了一會兒,又飛了出去。我慌忙轉頭去看飛走的麻雀。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她提起水壺,轉身走到門口。她似乎在門口停了一分鐘。她的腳步由近變遠,隨后消失了。
吃完早飯,伐木姑娘就扛著電鋸出門了。一縷縷陽光從樹木間穿過,照在她們的臉和衣服上。隨著她們走動的姿勢,銀灰色的電鋸在她們肩上輕輕擺動著。她們和我們一樣,每天要涉過嘶馬河到對岸去,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我們那段鐵路必須穿過那片原始森林。嘶馬河有些年紀了,葦草下長滿了厚厚的青苔,河里有許多白色的石頭,流水將粗糙的石面磨得光滑平展。漲水時,這些石頭就沒在水下,一副幽幽的樣子。落水后,石頭就會浮出水面,像是等待過河的人們。在山里那幾年我發(fā)現(xiàn),人和石頭待得時間久了,會互相想念對方。今天,我依然記得嘶馬河底的石頭,白色的石頭在水里亭亭玉立著。姑娘平時要踩著石頭過河。她們雖然穿著工作服,一個個像木樁一樣笨拙,但過河時身體搖擺著,便多出幾分女人的韻致,讓人心生愛憐。到對岸后,姑娘們在路上興致勃勃,哼著蘇聯(lián)歌曲《小路》:“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歌聲使寂靜山野彌漫著歡樂氣氛。即使是砍樹的時候,也能聽到她們唱歌的聲音。她們把電鋸對準樹的根部,“吱啦”一聲,木屑從鐵鋸下飛出來,在空中飛濺著,落在離樹兩米遠的地方。刺耳的聲音中,我聽到了樹的戰(zhàn)栗。一棵樹,接著是又一棵樹。那些高大的紅杉樹倒在地上,年輪在滲著液汁的斷面上異常清晰。淡淡的木香味在周圍蕩漾,木紋刻著黑夜的秘密。
伐木聲從遠處飄過來,在山里彌散,時斷時續(xù)的。這些聲音,與嘶馬河的流水聲匯合一起。
那些剛伐倒的大樹被切割成幾段,用繩子捆起來,由馬一棵棵拖到枕木加工班。我們工地有五匹部隊退役的軍馬,用來在山路上運送工具和樹木。軍馬耳朵有模糊的編號,是烙鐵留下的燙痕。被伐倒的樹木將被加工成枕木,再過一段時間,它們將會在路基上托起兩條長長的鋼軌,那時,這條戰(zhàn)備鐵路就修建完成了。那些上午,工地上除去風聲,就是女子工班的鋸木聲了。她們鋸木的聲音隨著風傳遍整個山谷。
隧道沒有通風口,夏天,掌子面溫度高達40攝氏度。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平時我們只能穿著褲衩干活,即使這樣,很快就會滿身汗水。我們每隔十幾分鐘就得拉起水管,從頭到腳澆遍全身。實在熱得受不了時,我們就走到遠處,在大冰塊上坐一會兒。隧道里面溫度太高,我們每天必須從外面運來一些冰塊,用來給身體降溫。一天下來,我們渾身都是灰色的泥土,像一尊尊剛出土的兵馬俑,只有眼睛和牙齒是白的。每天收工,我們都直接走到河邊,脫掉滿是灰塵的衣服,赤裸裸地跳進河里。洗去身上的塵土后,我們就在岸邊玩游戲。這個游戲有點意思,但我們樂此不疲,因為它讓我們放松。游戲是這樣的:每個人在身體關鍵部位上放一個螺絲,看誰停留的時間長。停留的時間最短的那個人被罰在水里“扎猛子”。我們工班一般被罰“扎猛子”的是小四川,因為他的關鍵部位短。小四川脾氣好,任大家怎么開玩笑也不惱。
我見他惱過一次。那次,一個東北籍工友要在墻上打釘子,向他借錘子用。東北籍工友說:“兄弟,借你的錘子用一下?!毙∷拇ㄕf:“狗日的,罵誰噻?”東北籍工友又說:“借你的錘子用一下嘛?!毙∷拇ò褨|西甩在地上,沖東北籍工友紅色著臉說:“你罵誰?”東北籍工友說:“我哪里罵你了?我就是想借你的錘子用一下?!毙∷拇ㄕf:“我日你先人板板?!睎|北籍工友問我:“什么是先人板板?”我說:“不知道。”東北籍工友就和小四川吵起來了。我們那時不知道小四川忌諱這兩個字。
傍晚,天空仿佛是浸了油的紙,呈現(xiàn)出乳色的半透明狀。晚飯后,我們開始在門口擺上桌子,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但許多人心猿意馬,我們的眼睛總是時不時地抬起來,向前面望去。那時,伐木班的姑娘也已經(jīng)吃完飯,她們脫下工裝,換上自己喜歡的衣服。她們有的在照鏡子、梳頭發(fā),有的正往臉上抹雪花膏。有的表情輕松,在互相咬著耳朵說悄悄話??諝庵袕浡试砗脱┗ǜ嗟奈兜?。很快,工棚的門開了,姑娘們端著臉盆,挽著胳膊,三三兩兩往河邊走去。她們是去河邊洗衣服的。她們似乎沒有聽見身邊男人們嘴里的臟話,她們早已習慣了。這是讓我們每天最興奮的時刻,大伙的眼睛齊刷刷地隨著她們的腳步移動。為了引起她們注意,我們會故意高聲說話,或使勁咳嗽幾下。有時我們跟她們打招呼,她們會停下來沖著我們笑笑。我們都爭著與她們搭腔,雖然全是些雞毛蒜皮的話,但都感覺渾身暖乎乎的。姑娘們走遠后,大家繼續(xù)打牌、吹牛,只是人們已經(jīng)忘記剛才出的什么牌,說的什么話了。
姑娘們洗完衣服后,會在河里洗澡,這是小四川最先發(fā)現(xiàn)的。開始我不相信。一個傍晚,我和小四川躲在一棵樹后,果然看見她們在河里洗澡。那片沙洲被蘆葦遮蔽得嚴嚴實實,墨綠的水藻閃射出弧形的光芒。蘆葦叢中處處點綴著河柳,樹冠郁郁蔥蔥。晚霞如金箔一般,落在河岸的樹木間。天空的云層在大幅度地轉移著。我看見馬蘭花挽著褲腿,一步步走進河里。她左右觀望了一下后開始脫衣服。幾個姑娘也跟著脫掉衣服,一步步走進河里。馬蘭花的乳房很豐滿,就像煮熟的雞蛋剝下蛋皮。她到了水里就不停地游起來,從河這邊游到河那邊,一游就是十幾趟。然后,馬蘭花和幾個姑娘爬上岸來。她們讓風把身上的水吹干,在河邊嬉笑著,打鬧著,直到天空暗下來,月亮開始發(fā)光。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裸體。好奇、緊張、渴求等等感覺在心里攪成一團。晚上,許多人在床上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睡。一次下工從河里洗澡回來,小四川偷偷和我說:“我今天在河里洗澡時手淫了?!蔽覇査骸盀槭裁丛诤永锔蛇@事,他的臉色通紅?!闭f:“我想起她們在河里洗澡的樣子,就憋不住了?!蹦嵌螘r間,小四川想和胖姑娘談朋友,胖姑娘不愿意。我估計他一定是把胖姑娘當成“性幻象”了。
那些天,我特別想再次在水房里碰到馬蘭花。每天吃完晚飯,我就提著水壺往水房走去。打滿水后,我經(jīng)常故意在水房里磨磨蹭蹭。小四川發(fā)現(xiàn)了我的秘密,晚飯后,他故意逗我說:“張小平,水壺沒水了,怎么還不去打水?”“去噻?!?/p>
傍晚時分,微風吹拂,又漸漸止住。另一個晚上,我再次往水房走去。水房里熱氣騰騰的。我剛打滿水壺,不一會兒,馬蘭花也提著暖壺走來。她穿了一件花格短袖襯衣,胸口一團東西在光線下涌動。我心里一陣顫動。她看我的眼神幽幽的,我被她看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只好轉開。我覺得她的眼睛像個無底的黑洞,你要是盯著看久了,整個人就會掉進去。
“這么晚,你也打水?”
她點點頭說:“是啊,打水?!?/p>
“天這么熱,睡不著?!蔽艺f,“山里本來應該涼快的,怎么這么熱???就像焦炭在火焰里燒?!?/p>
我問:“你哪里人?”她靜著臉說:“江蘇的?!?/p>
“江蘇哪的?”“連云港?!蔽乙宦犓彩呛_叺?,話就多了起來。“我家是青島的,咱們都是海邊的。”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啊,現(xiàn)在要在海邊可是沒有這么熱的。對哦。天實在太熱了?!?/p>
我說:“我?guī)湍愦蛩??!彼f:“不用,我自己來吧?!?/p>
她這樣說著,卻把暖壺往前遞。就在這時,水房里一片漆黑,停電了。不光是水房里,連遠處我們的工棚也一片漆黑。我們兩個人仿佛忽然掉入了黑夜的密室。
“停電了?怎么停電了?”她在黑影里自言自語著,聲音有點顫抖。
“是啊,肯定是發(fā)電機有問題了?!蔽疫@樣說著。
寂靜。久久的寂靜。時光凝止的寂靜。
寂靜似乎給了我勇氣,我的身體不知不覺往前靠去。黑暗中,我的手碰到她的手。她的身體往后縮了一下,但她并沒有挪開。她掙了一下,沒有掙脫。我的心臟在欲望和恐懼中顫抖,手心發(fā)燙,似乎還出了汗。我聽到她紊亂的呼吸聲……她身上有股濃烈的雪花膏味,這股滲透著汗液的香味通過鼻孔進入我的血液,在我身體里回旋著,讓自己失去了控制。我的手慢慢沿著她的手臂,爬到她的臂膀上。她沒有抗拒,也沒有掙脫,而是在等待。過一會兒,我的手繞過她的脖頸,一點點探進她的衣領,她的身體往后傾斜著。沒等那聲“哎呀”喊出,我近乎勇猛地一把將她攬過來。黑暗中,她的身子一陣顫動。我不禁將她箍得更緊,肆無忌憚地撩開她的襯衣。她一動不動,黑暗中,我的手指變成了一條靈巧的小蛇。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轉過身來,用力一掙,起身跑開了。水爐在暗處“咝咝”冒著蒸汽,炭火從爐門伸出淡藍色的舌頭。外面開始傳來嘈雜的走動聲,有人一邊罵娘,一邊從儲物柜里翻找蠟燭。我提起水壺,忐忑不安地往工棚走去。
工友已經(jīng)睡了,大通鋪上傳來一片鼾聲,一聲高過一聲。小四川一條胳膊枕在頭下,另一條胳膊露在外面。羅建設依舊呼嚕不斷。他的聲音像一頭驢受傷時的嘶叫,呼嚕停下又開始磨牙?!翱┛┛薄翱┛┛惫?jié)奏越來越強,像一支急行軍部隊的腳步聲,短促而有力。我躺在通鋪上睡不著,便起身坐在窗口往外看去。工地空蕩蕩的,夜空深遠而廣闊,透過樹梢可以看見天空閃著若有若無的光。遠處有一兩聲狗吠,嘶馬河在遠處流淌。
四
來工地不久,工長老陶告訴我一件怪事。
兩年前,當時那條隧道已經(jīng)修了三公里。負責那條隧道的是十二個年輕人,工程按照工期正常進行著。一天上午,工程隊正在抬石頭,外面來了一個姑娘,那姑娘說自己母親病倒在床,想掙點錢給母親抓藥。民間有禁忌,修隧道的地方是不能進女人的。工頭老劉是個50多歲的老職工,他堅信女人不能進隧道。可是這姑娘長得標致。老劉雖然不同意,但是他手下的小伙子年輕氣盛,不斷對著姑娘吹口哨,嚷嚷著要姑娘進來,老劉勉強同意了。但有一個要求,姑娘只能在隧道外干活。
姑娘不僅平時幫忙干雜活,還經(jīng)常幫工地做飯。每到吃飯的時候,小伙子都喜歡擠在姑娘旁邊。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隧道竣工前幾天,老劉已經(jīng)給姑娘結了工錢。為了答謝大家的好意,姑娘要給大家做最后一頓飯。吃飯的時候,小伙子們都慫恿姑娘喝幾口酒,姑娘同意了。那天,老劉喝得醉醺醺的,就早回工棚睡了。小伙子們又開始勸姑娘喝酒……不知過了多久,老劉突然聽到“轟隆”一聲,是從隧道方向傳過來的,老劉就往隧道跑。到隧道的時候,看見洞口被塌下的土石堵得死死的。他挨個喊幾個小伙子和姑娘,只是沒人回應。出事后,救援隊只挖出7個人,已經(jīng)面目全非,而姑娘的尸體卻沒有找到。后來,這個隧道被廢棄了。從那以后,老劉再也不敢喝酒。他總是忠告人們,修隧道的時候里面不能進女人。
但是關于那次塌方事件,還流傳著一種說法。說那天隧道里飛進一只鳥。那是一只奇異的鳥,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那只鳥身上長了四只翅膀,能在漆黑的隧道里飛行。他們都放下手里的活去追那只鳥。當他們把那只鳥逮住時,卻發(fā)現(xiàn)眼前是一堆骨頭。他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放下手里的風鎬,拼命往洞口跑,這時,隧道突然塌方了。
十二個年輕人里,其中有個叫王大喜的,已經(jīng)定了結婚日期,十天以后就要回老家舉辦婚禮了。老陶說:“你們看見的那個喊王大喜的,就是他媳婦。每年出事那天,年輕人的靈魂就會顯形,他們從那個隧道口走出來,在工地上四處游蕩?!?/p>
夏末下了一場大雨,河水猛漲,姑娘們過不了河,工程期限越來越緊。已經(jīng)有人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姑娘們無望地站在河邊,看著渾黃的河水,一臉愁容。這可是我們男人表現(xiàn)自己的機會。早晨出工時,我們都爭著背姑娘過河。羅建設這事總是跑在前面。他三步兩步就到了胖姑娘面前,然后轉身、彎腰、把手伸到身后。胖姑娘開始不好意思,她抿著嘴,臉龐紅潤,腳尖一翹,就趴在羅建設身上。胖姑娘雖然胖,但羅建設力氣大。他背著胖姑娘一步步朝深水走去,很快,胖姑娘就站在對岸了。這時,工友們紛紛走到姑娘面前,彎腰、弓背。一時間,又有幾個工友背起姑娘走進河里,河里頓時水花四濺。一會兒,幾個姑娘也站在對岸了。這時間,一個叫王二鳴的工友走到馬蘭花面前,他向馬蘭花示意要背她過河。馬蘭花朝人群脧了一眼,她的目光在我臉上停了一會兒,又回過頭看著王二鳴。王二鳴以為馬蘭花同意自己背她,伸手抓住馬蘭花的胳膊,馬蘭花使勁掙脫了王二鳴的手,大聲喊:“張小平,你過來背我。”頓時,人們面面相覷。聽到馬蘭花喊我,我心里一陣興奮,又一陣緊張。小四川從背后捅我一把,說:“還不快去,人家馬姑娘請你了?!蔽一仡^看看小四川,他朝我點點頭。我慢慢朝馬蘭花走過去,到她身前時,我回過身體,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馬蘭花雙腳一跳,一下趴到我身上。她柔軟的身體在我背上熱烘烘的。她的呼吸和溫暖的夏日融在一起,有一股山里青果子的味道。她被風吹動的一縷黑發(fā)摩挲在我臉龐,癢癢的,也有一股青果子的味道。我心里像有一只兔子“突突”跳著。快到河邊時,她在我耳邊悄悄說:“晚上去山后面的山坡等我?!彼@樣說的時候,我心里再次“突突”跳起來。
時間不長,最后一個女工也站在對面河岸上了。那個年齡最小的女工眼里含著淚花,像荷花上的露水,風一吹就會掉下來。
那個傍晚,我和馬蘭花來到工地附近山坡上。進入九月,天氣漸涼,黃昏籠罩大山。帳篷外的山巒如一條起伏的河流,一枚落日在上面漂動。我們一前一后,這樣走了一段時間。她從地上揀起一顆小石子。小石子圓圓的,呈墨綠色,有烏木一樣的紋理。經(jīng)過時光的沖刷打磨,小石子的棱角已經(jīng)磨平,光澤非常完美。
真漂亮。我終于鼓起勇氣。
她抬頭看看我,說:“我小時候喜歡跟著哥哥去海邊玩。哥哥脫下衣服到水里游泳,讓我在岸上給他們看衣服。時間長了我覺得無聊,就在沙灘上撿石頭。”說完她看著我的眼睛,把石頭遞過來,我剛去接,她卻甩手把小石子扔出去。那塊石子劃著弧線,落在河面上,濺起一層細碎波紋。鳥從樹林中飛起來。十幾只百靈在河邊上空盤。鵪鶉在草叢中“哞哞”地鳴叫著。周圍彌漫著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的幽香。
我和馬蘭花一見如故,因為她父親和我父親一樣,都在成昆鐵路工作過。
十三歲那年,馬蘭花去過成昆鐵路。那條鐵路許多車站建在橋梁和隧道里,火車經(jīng)過隧道時就像看電影一樣,一會兒黑一會兒白。隧道入口旁邊都嵌著石碑,隱約看到上面刻著建造時間、部隊番號、傷亡人數(shù)等。在那條著名的鐵路線上,大概每公里就有一個人犧牲者。在途中,她看到一片片赭紅的山地。大西南的土地是紅色的?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這種記憶太深刻了。她從昆明火車站下車,坐上當?shù)厝说娜嗆?,一路沿著盤龍江向北。蜿蜒的山道上,到處是衣衫式樣繁復的少數(shù)民族。她吃驚地看著那些冬天遍野的蒼綠樹木,還有女人光著的腳丫。在我的少年時代,成昆鐵路是國防建設的重點工程,是那個時代一個閃光的名詞,代表那個年代的艱難困苦和奮斗獻身。馬蘭花小時候就跟著父母在大西南山道上,從一個工棚走向另一個工棚。很多工棚是用單薄的竹篾搭起來,胡亂抹上一些泥巴,里面就是大通鋪。她冬夜蜷縮在漏風的大通鋪上,經(jīng)常半夜被凍醒。她在那些工棚的遷移間長大,看著大大小小的車站,在峽谷深處一座座建起來。
那天晚上我問馬蘭花:“你為什么不讓別人背你?”她趴在我耳邊笑盈盈反問:“你說為什么我不讓別人背?你個大壞蛋?!?/p>
馬蘭花大我六歲。她十二歲時遭到性侵,是她的小學老師。那時她不懂,只是害怕。那年她還沒來初潮,還是個孩子。后來她輟學了。她工作時間不長就結婚了,丈夫是自己父親的徒弟,在一次事故中救了父親的命。父親為報救命之恩,把她許給徒弟做她的丈夫。她丈夫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了性功能。她的痛苦就像一條黑暗而幽深的隧道,帶著歲月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著。
馬蘭花說完這些后,一言不發(fā)地走了很長時間。我們走到了樹林深處,樹與樹之間露出一塊塊被剪碎的天空。這時我突然一把抓住她,猛地把她推到一棵樹下。她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的胸脯,她的臉在夜色里泛著誘惑的光。我緊貼著她,能聞到她的呼吸里有股松子味兒……
后來下雨了。雨水打在臉上,像輕輕的電擊。
“我不會忘了你的?!彼贿呎f著,一邊輕輕地把頭發(fā)從眼前撩開?!澳銜浀梦覇幔课覀冞@條鐵路總是有修完的時候?!彼f完后一直盯著我。我沒有回答她。我用手指撫摸著她的臉,仿佛自己是個盲人,想要以此記住她的模樣。
“我也不會忘記你。”我邊說邊抓住她的手。
那些夜里,我們常在下工后去那個山坡。
伐木班姑娘們把那片森林往前推進了一大段,山里陡然通開一片開闊地。山谷里裸露著許多剛被砍伐的樹樁,一根根豎在赤熱的陽光下。我們掘進隊的隧道也往黑暗深處延伸了幾公里。從隧道運出的碎石在河邊上越堆越高。
那天吃過晚飯,姑娘們像平常一樣端著臉盆,三三兩兩地去河邊洗衣服。洗完衣服后,姑娘們陸續(xù)回到工棚外,把衣服從臉盆取出來,一件件搭在晾衣繩上。晶瑩的水珠從衣服上一滴滴落下。晾完衣服,胖姑娘發(fā)現(xiàn)自己少了一件內衣,她這才想起,內衣忘在河邊的石頭上了。胖姑娘匆忙穿過樹林往河邊跑去。
傍晚時分,又黃又大的梧桐樹葉在風中旋轉,輕輕飄落到地上、桌上。露水不斷從樹上跌下,打在身上、手上,或林間的梧桐葉上。山野已安靜下來,一種名為“叫天子”的小鳥從山地里躥出來,發(fā)出嘰呤嘰呤的叫聲。很遠的樹上,傳來啄木鳥鑿樹洞的聲音……兩個小時后,胖姑娘滿臉淚水地跑回來了,她趴在床上哭了半天。姑娘們問她為什么哭?她不回答。胖姑娘停了一會,繼續(xù)哭。馬蘭花是過來的人,她在一旁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把正在勸胖姑娘的人叫走,然后走近胖姑娘。馬蘭花把一條毛巾用水潤濕,捧起胖姑娘的臉擦了又擦。擦完后把胖姑娘的頭摟在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肩膀。過了一會兒,胖姑娘不哭了。
馬蘭花靠近胖姑娘的耳朵,說了幾句什么,胖姑娘輕輕點點頭。
胖姑娘被人強奸了。
對于被強奸的過程和細節(jié),胖姑娘提供不出一點可幫查證的證詞。她只是說自己去拿內衣時,被人從身后撲倒了。一種巨大的恐懼,讓她感覺眼前一片漆黑。事件發(fā)生以后,指揮部組織保衛(wèi)科把我們逐個進行了調查。調查有兩項內容:一是向組織說明,發(fā)生強奸事件晚上自己在干什么;二是向組織檢舉嫌疑人。調查進行了幾天,一直沒查出嫌疑人是誰。有一天,保衛(wèi)科突然把小四川帶走了。開始我們看見小四川被帶進一間黑屋子。我們從窗口看見,小四川被銬在鐵管子上。他的褲襠是濕的,腿邊汪著一攤透明的尿液。地上有一只裝著穢物的便盆。
后來聽說,最初,小四川反復說不是自己干的。但是最后,他終于承認是他干的。
破案以后,為了不影響工程進度,指揮部專門組織召開了一次大會,明確要求我們要對這件事情保密。
五
強奸事件發(fā)生以后,我們的情緒很不好,說不上為什么,總是想找人打架,想把心里的郁悶全部發(fā)泄出來。
那段時間總是下雨。大雨造成了山體塌方,出山的路被阻斷了,工地糧油和大米供應出現(xiàn)短缺,工人們已經(jīng)兩個月沒吃一片肉了。我們工地上很多南方人,大米飯就是他們的命。那些天,我們整天中午是開水煮白菜,晚上開水煮蘿卜,除了放點鹽,連油和蔥花也沒有。平常,我每頓飯能吃八個玉米餅子,兩大飯盒白菜。但是因為菜里沒有油水,消化特別快,吃完飯兩個小時,肚子就開始“咕嚕咕?!苯?。尤其是我們隧道掘進隊的工人,勞動強度最大,一天下來感到饑腸轆轆,眼冒金星,雙腿發(fā)軟。下工路上,兩腳好像踩在云彩上,走起來身體輕飄飄的。晚上吃完飯就撲通一下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那幾天,羅建設臉上緊繃繃的,灰突突的,像是掛著一層黃銹。他是從60年過來的,那年他差點餓死。那年月,人們對糧食的味道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平時開飯鈴響過,廚房里飄出饅頭和炒菜的香味,工人們爭先恐后地跑進食堂,一個貼一個地沿走道擠向窗口。買飯的人手里拿著飯盒、瓷碗或陶瓷茶缸。整個食堂就像一個小市場,傳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吧唧吧唧的吃飯聲以及勺子敲擊飯盒的聲音。這幾天買飯的時候,工人們?yōu)榱藢Τ圆坏饺獗硎静粷M,都用筷子使勁敲打飯盒。邊敲邊大聲嚷嚷:“今天還吃不著肉???沒肉哪有力氣干活???”
“是啊。沒肉哪有力氣干活?。课铱爝B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p>
“我晚上睡覺都不跑馬了。你呢?”
“我現(xiàn)在做夢連女人都夢不到了?!?/p>
一陣哄笑之后,敲打飯盒的聲音越來越響。
指揮長把這個情況給上級反映了,希望請求糧食支援,說工人們快餓死了,沒法保證工程進度。上級領導迅速對指揮長提了兩條指示:一條是讓我們學習毛主席語錄:“閑時吃稀,忙時吃干。平時半稀半干,雜以番薯、青菜之類?!钡诙l是:讓我們開動腦筋,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搞到什么吃什么。其實我們平時就是按照毛主席語錄做的,閑時吃稀,忙時吃干。至于第二條“讓我們開動腦筋”,指揮部專門進行了學習討論,最后決定,抽一批人去山里逮羊、到河里炸魚。這樣可以臨時解決一部分吃的問題。
得到消息后,我們都很興奮,因為這樣就意味著有魚肉吃了。
到河里炸魚的辦法比較簡單:把罐頭瓶子里裝上炸藥,用引線連起雷管,把裝進炸藥的罐頭瓶沉入水底。罐頭瓶沉入水底后,我們再把引線點燃??粗坠芟窕鹕咭粯余袜兔爸谉煟覀冃睦锞瓦诉说靥鴦?。隨后,河里傳來一聲巨響,水柱迅速沖向天空,高達幾米。幾分鐘后,河面漂起一大片白花花的魚,有鯉魚、鰱魚、草魚,甚至還將王八也炸出來了。炸魚結束后,我們像鴨子一樣跳進河里,一邊撈魚,一邊往岸上扔魚。幾炮炸下來,河灘上躺了一大片魚。那些日子,我們在河里炸了三次魚,我們管這叫褲襠里放火炮——威震全球。
去山里逮羊就復雜多了。我們工地外的山谷里有一群野山羊。那些山羊攀巖在青色崖壁上,像朵朵滾動的白云,它們琥珀色的眼睛溫柔迷離。山谷里,經(jīng)常傳來公羊犄角叩擊山石的聲音。平時,羊群在山地上懶洋洋地吃草,公羊傲慢地巡視自己的群體。公羊偶爾會和母羊嬉戲,用嘴唇去觸摸它們的尾部,嗅令它著迷的氣味。有時,公羊會突然爆發(fā),直奔闖進自己領地的另一只公羊,渾身鉚足了勁,朝陌生公羊猛沖過去。這時,兩只公羊后退幾步,使勁弓起背,后肢有力地彈起,一對粗壯有力的犄角“砰砰”撞在一起,像春天轟隆作響的冰山。上午十點多,圍剿野山羊的行動開始了。我們十幾個人手里握著木棍,把那群山羊團團圍住。羅建設在陜西老家放過羊,懂一些山羊的習性。他像牧羊人一樣嘴里發(fā)出“喲喲”的聲音,很快,他就接近了那只公羊。羅建設在離它幾步遠的地方一把抓住公羊犄角,我們迅速跑上前去,一個人在后面推,兩個握住羊角往后拽。那只公羊力大無比,四只腳立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揮舞木棍朝它的頭使勁砸去,羊感覺到了疼痛,身體傾斜一下。這時,另一個工友也揮起木棍朝它的頭使勁砸去,公羊搖搖晃晃地倒下了。我們把它用麻繩捆起來,連拉帶拖的搬上汽車。兩個小時后,我們已經(jīng)逮了四只山羊。
一個東北籍工友在追那只最大的頭羊,我們跟在他身后。頭羊長著牛犢般壯碩的身體,一對粗壯的犄角向后彎曲著,紅褐色的皮毛閃著亮光。頭羊已經(jīng)站在山頂上。我們在經(jīng)過一個山坡后,一個近九十度的山崖出現(xiàn)在眼前。山崖兩側布滿尖利的石頭,幾乎不能立足,我們咬著牙終于爬到山頂。那只頭羊轉身跳到一塊巖石上,沿著石壁爬上一段峭壁。東北籍工友在身后緊緊追著。在他離羊兩米遠的地方,頭羊突然跳起來,朝東北籍工友一頭頂了過去,他的腿被頭羊頂了個正著。頭羊把東北籍工友頂下峭壁后,回頭望了一眼追趕的人群,茫然地望著虛空的世界,在巖石上昂首發(fā)出一陣粗重的吼叫。然后,頭羊縱身一躍,跳下近百米的山澗。頭羊自殺了。
那天,我們逮了五只山羊。這些山羊被我們用繩子拴在食堂前的樹下,四只公羊,一只母羊。傍晚,一個男人在殺羊。他是食堂從附近村里雇來的屠夫。屠夫用兩條腿使緊夾住羊肚子,把刀對準羊的心臟,一刀下去,羊咩咩叫著。他把刀連捅幾下,羊不叫了。他剝羊皮的動作熟練而老道。蹭蹭幾下,羊皮羊身就完全脫離了,好像從墻上撕下一張舊報紙。屠夫把那只母羊拽過來,用兩條腿使緊夾住,母羊像個孩子一樣拼命叫著。
屠夫說:“這只羊我不能殺。”
有人問:“為什么不能殺?”屠夫說:“這只羊要生崽了,不能殺?!?/p>
食堂主任從屋里走過來,看看屠夫說:“誰告訴你生崽的羊不能殺?”
“這是我們山里人的規(guī)矩。”
“你們山里人的規(guī)矩不少哇?”
“干我們這行的就這個規(guī)矩?!?/p>
“不行,你得把它殺了。不殺我們的人吃什么?”
“要殺你殺,我不干?!蓖婪虬训丁爱斷ァ币宦暼釉诘厣?。
場面僵持起來。食堂主任看著蹲在地上抽煙的屠夫,氣得直哆嗦。這時,馬蘭花走到食堂主任面前說:“主任,求你們把這只母羊留下吧。等它生下小羊再殺也不晚。”食堂主任看看馬蘭花,又看看正在抽煙的屠夫,說:“這事我管不了,誰愛管誰管吧。”說完,回頭走進屋里。人們開始嚷嚷起來。有的說應該把羊殺了。也有人同意馬蘭花的說法,讓母羊生下小羊再殺也不晚。大家推推搡搡的,情緒很激動?;靵y中,指揮長走來了,他問了原委,看了一眼馬蘭花,又回頭看看大家。輕輕地說了一句:“把母羊留下?!?/p>
馬蘭花走到那只母羊跟前,用手抱住羊的脖子。她回過頭來時,眼里含著淚花。
晚上,食堂里冒著熱騰騰的霧氣,空氣中有一股羊肉的嬗味,讓人口水直流。湯出鍋時,白白的蒸汽撲滿了灶房,濃香漾到了食堂外面。窗口,排成長隊的工友再次用筷子使勁敲打飯盒。邊敲邊大聲嚷嚷:“吃肉了,吃肉了,今天可以吃肉了?!?/p>
“吃了肉就有力氣上山了。吃了肉就有力氣過河了?!?/p>
“是啊,吃了肉,睡覺就能跑馬了?!?/p>
“我今天晚上可以夢到女人了?!?/p>
大家哄笑著,敲打飯盒的聲音越來越響了。
嬉笑間,老炊事員將乳白色的湯汁澆進一只只張著大口的飯盒里。我們端著盛滿熱騰騰羊湯的飯盒,一個個臉都笑歪了。食堂外的桌子旁邊站滿了喝羊湯的工友。山東籍的工友把蒜皮剝在地上,就著大蒜,“哧溜哧溜”地喝著;四川籍和湖北湖南籍的工友碗里漂著一層辣椒面,大家“哧溜哧溜”喝著;整個食堂內外一片喝羊湯的聲音。那碗白旺旺的羊湯,讓我們至今記憶深刻。喝過羊湯后吃羊排。羊排一人兩條,骨頭多肉少,有的還露著青筋。因為大家肚里長時間沒有油水,羊排啃完后,再用舌頭反復舔骨頭上的油花。當時我想,要是人的牙齒像狗那么堅硬,我們一定會把骨頭嚼碎,連骨頭一起吞進肚子里。一頓羊肉讓我們吃得滿嘴流油,兩眼放光。
那只刀下逃生的母羊,五天以后生了三只小羊崽。馬蘭花和姑娘們給小羊起了好聽的名字,公羊叫太陽,母羊叫月亮,最小那只叫星星。兩個月后,母羊帶著小羊跑了。有人看見它們沿著山谷方向跑了。但十天后,那只叫月亮的小羊又出現(xiàn)在女工宿舍前。直到后來我們也不明白,那只小羊為什么跑回來了?一種可能是它與羊群走散了,小羊只好沿路跑回來。另一種可能是它留戀這些姑娘,它是跑回來和姑娘們告別的。小羊沒有意識到回來的結果。第二天早晨,我們發(fā)現(xiàn)那只叫月亮的小羊被人殺了。羊皮掛在樹枝上,骨頭扔在地下。那天早晨,馬蘭花流著淚,把羊皮從樹枝取下來,她大聲喊:“是哪個混蛋把我的羊殺了?你們這些畜生,你們這些沒良心的壞東西。誰殺了我的羊?混蛋、兔崽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她憤怒的樣子。馬蘭花把月亮的毛皮做成領子。雪白的羊皮襯著她好看的臉。
她說:“自己前世大概是只羊?!?/p>
六
冬至一過,冷空氣來了,樹上的葉子掉光了,低沉的天空罩住了山巒。第一場雪來時是個傍晚,開始是雨,后來變成雪。雪不大,如同粉末,后來越下越大。幾場雪后,工地被踏成了泥漿,表面又結了一層薄冰,整個工地黑亮黑亮的。
這年春節(jié)我們是在工地過的。指揮部命令:為了加快工程進度,春節(jié)不停工,要求我們過一個“革命化春節(jié)?!惫さ氐目谔柺牵骸耙骑L易俗過春節(jié),大年三十不歇腳”“干到臘月二十九,吃完餃子就動手?!蔽覐男≈?,鐵路工作的性質是半軍事化管理,而且只比部隊嚴,不比部隊松??磥砘丶疫^年沒轍了。
離春節(jié)沒幾天了,我到辦公室給家里打電話。電話機像烏龜一樣趴在那里,手柄黑漆被磨掉了,露出一片銀灰底色。我先要了鐵路總機,轉老家的總機,再轉站前街鐵路宿舍。要上電話后,我坐在排椅上等著。每次電話鈴響我都心驚肉跳,拿起來聽,卻是別的電話打進來的。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電話響了,我拿起聽筒,聽到母親的聲音后,心里一陣溫熱。母親在里面問:“喂,喂,是小平嗎?你怎么不說話?你在工地上累不累?。吭趺催@么長時間沒來電話???”我剛想說,媽,我在這里挺好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母親在電話里問:“小平,你怎么不說話???你什么時間回來過年啊?”我忍著淚說:“媽,我在這里挺好的,我們今年不回去過年了……”電話傳來母親哭泣的聲音。母親邊哭邊說:“怎么和你爹一樣,總是不回家過年???你們工地總是那么忙嗎?”我想起來,每年春節(jié)時,父親就給母親打電話說,今年不回去過年了。那段時間父親病了,夜里總是咳嗽。我問父親最近怎么樣?母親頓了一會兒,說還那樣。我心里暗了一下。
那年春節(jié),我們在工地過得還算快樂。除夕下午,天空開始飄起雪花。雪似乎懂得我們的心思。后來越下越大,棉絮樣的雪花大朵大朵從高空落下,給這個春節(jié)帶來了“革命化”意味。指揮部門前寫著革命口號,左邊是:身在大山里,放眼全中國。右邊是:修通戰(zhàn)備線,打倒帝修反。我們工棚門前寫著“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lián)Q新天”“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p>
那些年的對聯(lián),總是充滿著革命激情和斑駁的紅色記憶。
下午五點,會議室的門開了。一個工友將爐火點燃。開始爐火不旺,工友往火爐里添木塊,濃煙從爐口冒出。潮濕的木塊在火中發(fā)出“滋啦”一聲脆響。一些木塊帶著鐵釘,鐵釘呈現(xiàn)出銹蝕的棕色。因為年代久遠,鐵釘緊緊嵌進木頭深處。鐵釘在爐火中閃著暗紅的顏色,讓人想起當年在鐵匠鋪里鍛造的情形。在燃燒的爐火中,鐵釘開始變形,一會兒往左彎曲,一會兒往右彎曲。有那么一瞬,我聽到鐵釘在火中的嘆息。是一種憂傷的聲音,雖然很輕,但我聽到了。工友們陸續(xù)從外面走進來。他們拍去身上的雪花,從口袋里摸出煙,互相遞煙、點燃、大口吸著。然后說著過年的客氣話。爐火慢慢升騰,黑煙夾著火星直往上沖,下面幾節(jié)煙筒已經(jīng)燒紅了。工友的臉籠罩在爐火中,人們大聲咳嗽著,四周煙霧彌漫。
各施工班的人圍成一圈,會議室里黑壓壓坐滿了人。廣播里反復播放《白毛女》插曲,“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歌聲把人們一下子帶進了萬惡的舊社會。桌子上擺著一組播音設備,電流的“嗡嗡”聲時斷時續(xù)。墻上掛著一個印著“東方紅”字樣的擴音器,那是一個喇叭。放過爆竹后,“革命化春節(jié)”開始了。指揮長站在一張破桌子前,用手指敲著麥克風,咳嗽兩聲說:“開會了,咱們開會了……現(xiàn)在,咱們的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而且是越來越好……”他在總結了我們工地工作后說:“今年是我們在工地過得第一個‘革命化春節(jié),今后,為了中國的鐵路事業(yè),我們還要過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是第八個、第十個‘革命化春節(jié)?!敝笓]長最后說:“下面我們一邊吃水餃,一邊看節(jié)目?!?/p>
我們每人分了一大碗水餃。水餃是粗面的,但里面有肉。我們邊吃水餃,邊看節(jié)目。節(jié)目都是工友們自編自演的。因為沒來得及買鑼鼓等樂器,伴奏就用臉盆和飯盒代替。指揮長講完話不久,馬蘭花上臺報幕。那天她穿著桃紅的燈芯絨棉襖,上面圈著淺黃花邊,有一點短小。一條辮子在胸前,一條辮子在背后,半舊的草綠色褲子有點短了,腳上是一雙黑燈芯絨布鞋。罩子燈的光線直射下來,她不斷在臺上搓著手。她的臉盤眉眼跟李鐵梅很像,只是她的皮膚帶一種淺淡的棕色,在燈下泛出淡淡的光亮。我從人縫里看了她一眼,正碰到她迎面掃來的目光。我趕緊把目光移開。麥克風里傳出她的聲音:“首先請掘進二班的工人唱京劇樣板戲《沙家浜》選段?!瘪R蘭花報完節(jié)目后,后臺的臉盆和飯盒就“咚咚當當”地敲起來了。掘進二班那個工人叫馬大炮,是我們工地的放炮手。他上來后先咳嗽兩聲,然后亮開嗓子,唱起了郭建光在蘆葦蕩里那段《十八棵青松》:
“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蒼穹。
八千里風暴吹不倒,九千個雷霆也難轟。
烈日噴炎曬不死,嚴寒冰雪郁郁蔥蔥……”
馬大炮唱完《十八棵青松》后,胖姑娘唱了一段豫劇《花木蘭從軍》,常香玉唱的那段。那時候,胖姑娘被強奸的事情已過去多時,不再是人們議論的話題,胖姑娘也已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她站在臺上長長吁了口氣,嘴張到一半又合上了,接著她咽了兩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發(fā)干似的。她兩只胖嘟嘟的手不斷揉搓著自己的衣襟,看起來有些緊張。有人小聲用河南話鼓勵她:“張桂芬,莫要緊張,平時咋練的就咋唱,這又不是讓你生娃。”下面出現(xiàn)一陣笑聲。胖姑娘又吁了口氣,胸部起伏著,大嘴突然一張,使勁唱道: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誰說女子不如男,
男子打仗到邊關,女子紡織在家園……”
胖姑娘的唱腔明顯跑調了,至少從河南跑到山東半島。
我祖父愛戲。我從小就被咿咿呀呀的老唱片熏陶著,帶著老式樓房斑駁的記憶,還有午后懶洋洋潑灑在窗臺上的陽光,我在一板三眼的擊打聲中,看逆光里浮動的塵埃……“才、才、才,嗆、嗆、嗆……”少年時,革命英雄精神教育就如同郭建光的“十八棵青松”一樣,在我眼前威武不屈地矗立著,風吹不倒,雨打不歪。那天晚上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白毛女》選段,馬蘭花演喜兒。那節(jié)旋律叫《北風吹》。旋律一起,我們就隨口跟著唱了起來:
“北風(那個)吹
雪花兒(那個)飄
雪花兒(那個)飄飄
年來——到……”
這個選段,是我青年期關于春節(jié)的一個永恒情結。那些年,每當春節(jié)臨近,到處都是這個聲音:北風吹,雪花兒飄,雪花兒飄飄,年來到……晚上回到工棚里,大家一點睡意也沒有,我們一直哼著這幾句唱詞。夜已深了。有人提議喝酒,于是,十幾個工友圍著火爐喝酒。通鋪旁邊的火爐里,炭火在燃燒?;鸸庥臣t我們的臉。羅建設取出一瓶高粱老燒,倒進桌上的茶杯里。他喝酒往下咽的時候,喉結一下一上,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喝了半口,覺得酒勁很大,嘴里火燒火燎的。喝酒的功夫,我細細地看了每個人一眼。我們都有幾分醉意了。幾杯酒下肚,工友們開始談女人。他們談女人時有個規(guī)律,就是最后都要扯到馬蘭花身上。無非是這些女人怎么打扮,都不如馬蘭花洋氣。至于馬蘭花哪里洋氣,誰也說不清。他們評論馬蘭花的時候,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我努力控制自己,免得被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關系。很快,我覺得自己喝多了,眼前恍恍惚惚的。
這時,門突然開了。隨著一陣風,馬蘭花推門進來。人們的目光一下投向她。她圍著紅方巾,臉凍得通紅,嘴里呼著熱氣。她用一雙棉手套拍拍自己肩上的雪花,對我們招呼道:“我們可以進來嗎?”她臉頰粉紅,兩條辮子依然垂在胸前,看上去很精神。原來,這個晚上姑娘們也睡不著,她們被我們說話的聲音吸引,已經(jīng)在外面站了一段時間了。
“外面下雪了!”馬蘭花說:“雪下得很大。”
“北風把雪吹得到處都是。”她身邊的胖姑娘說。
她倆靠在門邊上。門外面還有幾個姑娘,她們在后面推推搡搡的,既想進來,又裝得不好意思。但她們還是都進來了,一時間,工棚突然顯得小了,但燈光卻更亮了。馬蘭花脧了我一眼,目光又很快投向前面。
吳海生沒喝酒,他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吹口琴。他的樣子像我見到的口琴師一樣,右腳打著拍子,肩膀微微弓著,背也弓著,雙手反握著口琴,眼睛時而閉著,時而微微睜開。他吹了一段蘇聯(lián)歌曲《小路》。看見姑娘來了,大家情緒突然高漲起來。有人提議說:“來吧,我們一起唱吧。正好姑娘們也來了?!甭牭竭@里,工友們一陣歡呼。
吳海生先吹了一段,停下看看我們,說:“今天過年,咱們今天晚上不睡覺了。我吹曲子,大家跟著唱就行了。”他的眼睛再次閉上,口琴悠長的旋律響了起來。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p>
馬蘭花先唱了一句,她的聲音特別清脆。我能從眾多聲音中分辨出她的聲音。隨后,一個工友跟著唱了一句。他的嗓音有些傷感,但很有磁性,我抬頭看了一眼,知道他是鍛工班的。他的手上有塊疤,有雞蛋那么大,是被鐵水燙的。一次我從鍛工班路過,看見他正在打道釘。他的技術十分熟練。他吹著口哨,錘子在道釘上有節(jié)奏地起落著。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跟著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
幾個四川籍和湖北籍工友跟著旋律唱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帶著濃厚的地方口音。馬燈被風吹得忽明忽暗。有人起身把窗關緊,隨后調亮了馬燈。不一會兒,燈光亮了起來。幾個姑娘雖然沒唱出聲,但我聽到她們心里的歌唱。她們的頭輕輕搖擺著,身影在墻上晃動。
“陣陣雪花掩蓋了他的足跡,沒有腳步也聽不到歌聲?!?/p>
唱到這時,工友們全站起來了。他們雖然不會唱,但內心充滿了旋律,從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來。風拍得木窗“砰砰”響。我到外面尿了泡尿。一股尿液隨著風刮到我腳背上。天空星星閃著銀光。遠處“咔吧”一聲,是樹枝折斷了。接著又是“咔吧”一聲。
“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條小路孤零零?!?/p>
工友們有人打著拍子,有人吹著口哨。我的腳踩在一塊木板上,也伴著旋律打著拍子。歌詞云一樣縈繞盤旋。我想起許多夜晚和馬蘭花在一起的情景。爐火又旺了起來,火光映紅了大家的臉。一縷縷青煙從爐膛里裊裊升起。
“他在冒著槍林彈雨的危險,實在叫我心中掛牽?!?/p>
我跟著大伙唱了起來。接下來,黑黢黢的工棚里站滿了幾十個修鐵路的男人,還有八個伐木班的姑娘。我們張開平時不善于表達的嘴,手和手默默牽在一起,喉結上下移動著。我們的聲音有大有小,七高八低的,有的像狼嗥,有的像貓叫。在這個黑夜,我們在歌聲中體會到溫暖。盡管外風很大,夜晚十分寒冷。大家一齊唱到:
“我要變成一只伶俐的小鳥,一直飛到愛人的身邊?!?/p>
吳海生一直在專注地吹口琴。那只表皮锃亮的口琴,在他嘴邊緩緩滑動著,樂曲仿佛是從他心里流出的?;璋禑艄庀?,《小路》的聲音越來越大,慢慢蓋過了外面的風聲。吳海生的眼角有一道淚痕,在燈光下閃亮。那一刻,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有一道淚痕。我眼角忽地一熱,差點哭出來,我推門走了出去。夜靜極了,只能聽到一兩聲狗吠,像是從遠處傳來做夢的聲音,還有夜里的風聲。在這個春節(jié)的夜里,我站在風里,聽著姑娘和工友的歌聲從工棚窗口飛出來。時斷時續(xù)的歌聲,一陣大一陣小,像冬夜的雪花在天空飄蕩。
大概十二點了。姑娘們還是離去了,雖然大家戀戀不舍。外面簌簌的聲音綿密而悠長。我的記憶嘎吱嘎吱轉動著,雪下得很大。我轉身找來手電筒,一束光在黑暗里晃動。光柱里,無數(shù)白銀碎屑紛紛灑落。我們一直把姑娘們送到女工工棚門口?;ハ嗾f著過年的祝福。這些話語剛剛出口,就被寒風吹散了。這個晚上我們都很激動,大家被一種激情點燃了,每個人心里都“突突”跳著一朵火苗。
既是“革命化春節(jié)”,大年初一就要出工。外面天寒地凍,雪還沒化,一層層鋪在地上,像棉被一樣厚。雪深的地方,踩下去,能沒到膝蓋。早飯以后,隊長仍催我們上工。其實我們知道,他只是對“革命化春節(jié)”表達一種態(tài)度,是沒活找活干,出無用工。說實在的,春節(jié)不放假,搞疲勞戰(zhàn)術,工人們過不好年,心里都不痛快,干活也沒有了以往的勁頭。
七
春天到了。梧桐樹長出寬大的葉子,陽光明亮地照下來,路上飛揚的灰塵清晰可見。嘶馬河在靜靜流淌。每年春季,嘶馬河兩岸草木繁盛,河水湯湯,清涼的空氣里彌漫著山果幽香。
為了加快工程進度,指揮部要求我們進行夜間施工,設備二十四小時輪流作業(yè),用最快的速度打通隧道。吃完晚飯后,我們喝足了水,把小型發(fā)電機、工具箱、風鎬和鐵锨,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裝在汽車上。我們擁擠在汽車擋板上。隊長大喊一聲:“走了!”幾百人的隊伍就出發(fā)了。
夜幕降臨。一團迷霧緩緩升起,在工地到處彌漫著。霧蒙蒙的水汽向四周延伸。汽車穿過一片稀疏的樹林,在夜間晃晃悠悠的行進著。我們的汽車駛過河流,上了岸,又穿過一片樹林。從汽車尾部往后看去,月光下,隱約有一排馬車正列隊行進。馬車在月色下反射出的光澤成一條直線,在暗淡夜色里延伸著。馬車上裝滿了黑漆漆的枕木,壓得車輪“吱吱”作響,車輪經(jīng)過的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再向前一段距離,霧漸漸地散開了,一切都看得更清了。輕柔月光下,馬的曲線顯得很優(yōu)美,它們的脊背閃動著,不停地抬起前踢后踢,打著響鼻,尾巴用力甩動著,以驅趕夜間山野的飛蟲。它們的腦袋不時地上下抖動,眼睛一眨一眨的。在月色里,這些馬車讓人想起古代騎士的英武風姿。
那段時間,為了完成生產(chǎn)進度,我們如同一架風鎬,在黑黢黢的隧道深處不斷運轉著。隧道越來越深,有時覺得自己快被悶死了,胸口漲得很厲害,呼出的空氣都那么灼熱。我們經(jīng)常筋疲力盡,一陣風就能把人吹倒?;氐焦づ锖螅蠹异o靜躺在通鋪上,一聲不吭地喘著粗氣。連續(xù)二十幾天不休息,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了。甚至連工地的馬也乏了,馬踢踏在路面時不那么穩(wěn)了。一個月后的晚上,河邊傳來一陣馬的嘶叫聲。嘶鳴劃破了夜空,聲音非常凄慘。等我們跑到河邊時,看見一輛馬車過河時翻車了,那匹馬的肚子被一塊木頭戳穿。馬的眼睛在燈光下顯出一種哀求的神情。
“翻車了,馬受傷了?!庇腥嗽诤谝估镎f。
馬的嘶叫聲再次傳來,叫聲十分悲涼。這種聲音在寧靜的夜色里到處滲透著、彌漫著,讓人覺得心碎。由于馬車上的枕木太沉,等我們把車掀起來時,那匹馬已經(jīng)死了。
那是一匹身體高大、毛色雪白的退役軍馬。記得那匹馬被牽來時是個早晨。那時候它英俊極了,惹得我們都去看它,看它昂首嘶鳴,看它拉著馬車在工地上奔跑。那匹馬死后被我們吃掉了。
那段時間,一進入隧道我就心跳加速、呼吸氣促,腦子嗡嗡響,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悶死在里面。這時只有一個想法,就是想拼命地出去。一天,吳海生瘋了似的,在隧道里又打又鬧,不停地胡言亂語。他大聲叫喊著:“你們閃開,讓我出去,我想離開隧道,我想出去?!蔽覀儙讉€人把他按住,讓他坐在地上安靜一會兒。
但過了片刻,他再次胡言亂語,對著我們又打又鬧。
那時候,我不知道這種病叫幽閉恐懼癥。后來知道,人在封閉空間里呆待得時間久了,就會得這種病。這種病癥在我們工地經(jīng)常發(fā)生。
就是那段時間,我看到一群游魂。
那天傍晚下了一場暴雨,工地的發(fā)電機出現(xiàn)故障,整個工地漆黑一片。工友們站在隧道外面,在黑夜中等待著。晚上十點多,我有點餓了,想出去弄點吃的,我走了出去。面前的這條路,左邊是下坡,右邊是上坡。前面是一條沿著石崖盤旋的石頭臺階,借著月光,能看清光滑的石階。我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石階,路過幾座立在路邊的帳篷。這一帶沒有路燈,偶爾有一盞帶燈罩的煤油燈。我在路上走著,自己的影子在手電筒光柱中慢慢變長。這個荒野上的鄉(xiāng)村,由十幾幢簡陋的茅草房拼成,一盞燈在遠方閃爍著。我走了大約二十分鐘,那盞燈光終于近了,那是一家小旅店。在山村,這些小旅店是接待那些趕馬車的。路人交上一兩塊錢,就可以吃一頓熱乎乎的高粱米飯,或者喝一碗熱水,臨走前扔下幾支香煙,再繼續(xù)走路。店主人穿一件圓領的手編毛衣,我進門時她正在納鞋墊,她抬頭看我一眼,放下手里的鞋墊,站起來朝我笑笑。收音機在播放京劇《沙家浜》選段,爐子上蒸汽從鋁壺蓋縫隙升起,頂?shù)脡厣w一起一落的。過了片刻,門響了一下,外面又進來兩個男人,后來還有一個女人。店主人問我:“想買什么?”我說:“有什么吃的?”她說:“有茶葉蛋?!蔽覇枺骸爸挥胁枞~蛋嗎?”她說:“你還想吃什么?”我說:“茶葉蛋吧?!蔽野彦X推到案桌上,她瞅我一眼,收下錢。她的樣子很好看。我拿著兩個茶葉蛋走出去,門“咣當”一聲關上了。我往回走時,迎面遇到一個人,雖然面貌模糊,但從姿勢能看出是個女的。走到相距近兩米時,我們互相打量了對方一眼,彼此又把目光迅速挪開。走過去兩米以后,身后傳來那人“咚咚”的跑步聲。
因為停電,天空更靜了。我往回走了大約一個小時后,一扇鐵門出現(xiàn)在面前。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地方,這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我來的時候沒從這里走過,這讓我有些吃驚。鐵門旁邊的石墻上有些字跡,像是幾年前刷上去的,好多筆畫已經(jīng)脫落,唯一能認出的幾個字是“XXX革命委員會”,其他的已經(jīng)不能辨認。我推開鐵門進入院內,眼前出現(xiàn)一個很大的石坑,旁邊是碎石堆起的石山,石頭表面顏色不一,有五顏六色的,有黑灰色的,有的閃閃發(fā)光,看上去很耀眼。一座座石山橫亙在我眼前,高的有三層樓,矮的也有一層樓那么高。石山之間的低洼處,是暴雨留下的積水,水面漆黑渾濁。我抬頭看看四周,一點熟悉的標志也沒有。石山后面有一個隧道,走過去能夠看出,這是一個廢棄的工程。此刻夜空星光依稀,月光灑滿附近的石山。
這時,我心里突發(fā)一種恐懼。
隨后,廢棄的隧道前面出現(xiàn)一個陌生的年輕人,他從洞口方向朝我走來。他戴著柳編的安全帽,穿著藍色工作服,挽著袖口,肩上扛著一部半舊的風鎬。這個風鎬我很熟悉,和我們用的風鎬一個型號。接著,隧道口又出現(xiàn)一個年輕人,比第一個個子矮了點。他表情疲憊,看起來很累的樣子。他左手拿著一雙滿是油污的手套,右手在抹臉上的汗水。第三個人高馬大,像是一個蒙古人,皮膚黝黑,寬臉膛、單眼皮,嘴邊有一圈胡子茬,目光炯炯有神地望著前方。隨后,洞口接二連三地走出一群人,他們互相說著什么,但我一句也聽不見。我仔細數(shù)了數(shù),一共十二個人。他們前后排成一個隊列,在夜色里慢騰騰地向我走來。他們的影子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們好像沒有發(fā)現(xiàn)我站在附近,他們眼里有一種空茫的神情。在和我擦身而過后,他們又轉身朝隧道深處走去。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們走路時沒有聲音,他們的影子像十二片樹葉,從空中一一飄過。大概過了幾分鐘,他們的影子消失了。我定神朝剛才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也沒有。
我的頭開始發(fā)脹,聽得見血液在太陽穴位置“噔噔”跳著。這種恐怖正在擴大的時候,背后突然傳來一陣喊聲:“誰在那里?你在干什么?”隨著喊聲,手電筒的光柱像一道閃電射在我的臉上,我急忙睜大眼睛,但是除去閃電一樣的光柱,四周一片黑暗。過了一會,我的眼睛慢慢從黑暗中蘇醒,光柱后面隱約看見一張模糊的臉。
這是一個老大爺,胳膊上帶著紅袖標。老大爺說他是這里看隧道的。他的手電筒在我臉上轉了兩圈后,認定我不像是破壞分子,臉上的敵意很快消失了。他問我:“你怎么跑到這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我說:“我出來買東西,在這里迷路了,我回不去了……”我問:“老大爺,你剛才看見有一群年輕人了嗎?”老大爺?shù)谋砬橐荒樕衩亍Kf:“我什么也沒看見,只看到你在這里?!蔽覇査麘撛趺椿氐焦さ??老大爺讓我沿剛才來的路往回走,遇到一個小旅店后往南走就可以了。我沿著大爺說的路往回走,再次來到那個小旅店時,發(fā)現(xiàn)小旅店已經(jīng)關門了。我知道自己把方向走反了。
遠處的村莊里有一兩點燈光,周圍空虛得要命。天邊掛著一彎銀白的上弦月,像冷兵器一樣。在這個陌生的荒郊野外,這樣的天象讓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空茫。
我們工地一直流傳著關于十二個游魂的傳說。
他們中最大的二十五歲,最小的只有十八歲。他們是在那次隧道塌方時,一起被埋在地下的。十二個遇難者中,只有那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結過婚,其余的全是處男,他們還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他們的生命在一次事故中終結了。
那天夜里,我夢到一個年輕人。他在夢里告訴我,他叫王大喜,是在那次塌方事故中死的,他死了兩年多了。他一直沒離開這個工地,那年他才22歲。他的牙齒在我夢里磕得“咯咯”響,嘴里不斷念叨著“悶死了,悶死了?!彼嫔t潤,就好像我現(xiàn)在的工友。他告訴我,自己原來就住在這個大通鋪上……
原來,那十二個工地亡靈一直沒有離去。他們在黑夜里徘徊,在河邊上游蕩,在風中睡眠,嘴里不斷發(fā)出憂傷的感嘆。那是關于命運的嘆息。
我常在夢中聽到他們的嘆息。
八
立夏后第三天,我和工友通過一個斷層時,在距出口一千六百米的位置,我們的隧道發(fā)生了塌方。
塌方像地震一樣,來得很突然,那一刻,我們面前碎石橫飛。幾乎同時,我感覺腦袋嗡的一聲,被什么東西狠狠打了一下。隨后,一陣嘶嘶聲由遠而近急促地飛來,我本能地用手抓住什么東西,便感覺天塌地陷一樣,碎石在身上沖擊著。我慢慢爬到一塊木頭旁邊,用來躲避呼嘯而來的石頭。隧道一片黑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開始清醒。我擦掉眼里的泥沙,感覺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很疼。我把整個胳膊摸了一遍,發(fā)現(xiàn)只是擦傷點兒皮。
“塌方了!塌方了!”我們幾乎同時喊到,聲音有些歇斯底里。
塌方以后,平時寬闊的隧道變得異常狹窄。我和幾個工友被堵在不足十米的空間里,我們在黑暗中腿壓著腿,胳膊碰著胳膊,屁股對著屁股,但是不知道誰壓著誰了。因為是下工時刻,我們手里沒有任何急救工具,只能聽任命運的安排。黑暗中,不知誰打開了手電筒,借著光亮,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抓著一條胳膊。仔細一看,是吳海生。我便喊他,開始他沒有反應。我使勁喊他:
“吳海生、吳海生,你醒醒,你還活著嗎?”
我喊了幾分鐘后,吳海生睜開了眼,他的第一句話是:“張小平,我沒死?張小平,你快告訴我,我是不是沒死?”
我說:“你沒死,我也沒死,咱倆都沒死?!?/p>
我們在黑暗中摸索著,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塌方現(xiàn)場有五個人:羅建設、吳海生、劉天民、老陶和我。
幾個小時之后,我們用鋼撬撬開一條路。正當我們?yōu)樽约耗芑蠲鼞c幸時,卻發(fā)現(xiàn)前面被一塊巨大的石壁擋住了去路,通道堵得嚴嚴實實。很快,有人忍不住了,開始哭起來。雖然我們平常很熟悉,但在隧道里,聲音發(fā)生了變化,聽不出是誰在哭。這種哭聲我沒聽到過,一陣大一陣小,像是狼嚎。
“吳海生,不要哭,別跟個娘們似的?!崩咸赵诤?。
吳海生說:“我沒哭。”老陶說:“就是你在哭。”這時,哭聲沒了。
羅建設被埋在一堆碎石里。因為隧道里一片黑暗,我們找不到他,只能聽到他叫喊的聲音。他一直在喊“報應啊,報應??!”他的叫聲很凄慘。我們在周圍摸索著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有找到他。每次都是順著聲音爬過去,仔細一聽,叫喊聲又像從別處傳來一樣,總是難以確定位置。五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都沒發(fā)現(xiàn)他到底在哪里。第二天,他的喊叫聲越發(fā)微弱了,像是蟋蟀在夜里發(fā)出的“絲絲”聲。我甚至覺得他根本沒在塌方現(xiàn)場,四周發(fā)出的聲響是不真實的,只是我們的一種幻覺。
當時我們只有一個念頭,想要出去,就必須把面前的巖石鑿穿?,F(xiàn)在,我們只有這條路。五個人中,我年齡最小。這些人里,平時我最佩服老陶,這個人是條能咬牙的好漢,他是我們中最強壯的,可惜他已經(jīng)老了。老陶掄起鋼撬向石壁劈了過去,鋼撬下去后火星四濺,帶著一股硫黃氣味。他劈了一會就氣喘吁吁,因為隧道里不通風,缺少足夠的氧氣。我們輪換著用鋼撬劈石壁。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們終于扒出一個通道,一縷光從石頭縫隙透進來,我們大叫幾聲,因為這意味著大家都死不了了。借著微弱的光線,我看見羅建設就在不遠的碎石堆里,他身上壓著幾塊石頭,只有頭露在外面。他臉色蒼白,神情呆滯,看上去像死人一樣。陸續(xù)的叫喊使他的嗓子沙啞無力。
羅建設有氣無力地說:“求求你們把我救出去,你們不要扔下我?!?/p>
老陶說:“羅建設,我們這不是在救你嗎?”
他好像還是沒聽清老陶的話,淚汪汪地用手拉住我們,一個勁地哀求著:“求求你們把我救出去,下輩子我給你們當牛做馬。你們把我的胳膊砍掉就可以了,這樣我就死不了?!蔽覀兤呤职四_地從碎石堆里拖他。他再次哭求我們:“你們快下手吧,求求你們。我家里還有七十多歲的老母,弟兄八個,七個在家種地。”
其實在羅建設哭訴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把他身上的石頭搬開,并把他抬到一個通風的地方。把他放下后,我們也有氣無力地癱在地上。我大口呼吸著,想把過去十幾個小時吸進肺里的塵土一股氣吐出來。羅建設躺在我們身邊,他不停地呼喚著救命。我抱起他時,他神志有些恍惚,額頭滾燙滾燙。他一直喊他妻子和孩子的名字:“王秀花我對不起你,我死后你要自己拉扯孩子。晚上睡覺前早點關門,夜里聽到狗叫也不要開門,在門縫里看看是誰敲門。村外那個光棍現(xiàn)在不在門前轉悠了?千萬離他遠點,我知道他打你的主意?!?/p>
“小順子,你已經(jīng)長大了,要聽你娘的話,在外面要多干活,少說話。不要給大人惹事。”
“王秀花,只要你把咱小順子拉扯大了,下輩子我羅建設給你當牛做馬……”我們輪流背著羅建設,一直把他背出隧道。
太陽出來了,周圍被霧氣籠罩著。鳥的叫聲與河流的聲音此起彼伏。我們默默地排成一行,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在河岸上,遇到來搶救我們的工友。他們已經(jīng)找了我們一天一夜了。見到工友,我們抱在一起,放聲大哭。我們一個個疲倦不堪、淚光滿面,像是從一場地震現(xiàn)場逃出來似的。
羅建設被送進指揮部衛(wèi)生室。在衛(wèi)生室里,衛(wèi)生員給他做了包扎。他的臉上只露出兩只眼睛,只是他的眼睛一直閉著。我給他倒一杯水,他喝了半口。
羅建設說:“張小平,那只貓什么時候來的?你把那只貓放出去吧?!?/p>
我問:“貓?哪里有貓?”
羅建設說:“窗上那只貓一直盯著我,它一叫我心里就煩,你把它放出去吧?!蔽抑懒_建設在說胡話。
我四周看看,屋里除了我們倆空無一物,再看他已經(jīng)睡了。我坐在椅子上,也在發(fā)困,我抽了一支煙。過了一會兒他醒了,伸手做出要喝水的樣子。我給他遞了一杯水,他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后來他喊一個陌生的名字。
他大聲喊著:“羅大錘,你怎么來了?你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嗎?羅大錘,你的臉怎么這樣難看?羅大錘,你不要拽我,我不跟你走,我還有老婆孩子?!边@一天,他從早晨一直哭到黃昏,直到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夜風不斷把他的聲音吹入我們耳際。
羅建設死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小平,我死后你和組織……匯報一件事情……”我說:“什么事情你說吧?!?/p>
他說:“我對不起小四川……是我害了他……下一輩子我給他當牛做馬……”
聽到這里我問了一句:“你說什么?老羅,你再說一遍?!?/p>
他說:“那天晚上……我對不起……胖姑娘……”
我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再次進入隧道。我站在窗前望著遠處,想起小四川被帶走時的情形……他戴著手銬,眼里全是淚水。
小四川一直說:“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
電風扇在頭上“嗡嗡”響著。我回過頭的時候,羅建設眼睛半睜著,膚色蠟黃,臉上留著一道淚跡。羅建設死了。我們把幾塊木板對合,用釘子釘起來當棺木,把他埋在隧道附近的里程牌下。
他是那條鐵路的第十三個犧牲者。
九
伐木班的任務完成了,她們要去往另一個鐵路工地。
馬蘭花走那天,我去送她。同車走的還有胖姑娘。其他六個姑娘在另一輛車上。
那是個周末,天色陰暗。老式卡車漸次將工地遠遠甩在了后面。汽車發(fā)動機嗡嗡響著,天空悄然飄起了雨,雨水紛落在汽車擋風玻璃上。在迷蒙的雨中,遠遠看到有移動的燈光從對面駛來——那是另一臺老式卡車。迎面的卡車從身旁駛過去了,似乎這雨里,只有我們一臺卡車在孤單地行駛著。
火車站到了,那輛火車停在站臺上。我一直看著馬蘭花和胖姑娘上車,她回頭看了幾次,每次都對我笑笑,后來沒再回頭。我看著她和胖姑娘進了車廂,車門關上了。我站在檢票口外面?;疖囬_了,她的臉貼在車窗玻璃上,我突然覺得她的樣子那么陌生?;疖嚢l(fā)出尖利的鳴叫,沿著夜色一直往深處開去,開始能看到窗口的燈光,后來燈光越來越暗,終于消失在夜空,最后什么也看不見了。
馬蘭花走了。
過了十幾天,我收到馬蘭花的來信。
馬蘭花在信里寫道:“小平,你好:我們已經(jīng)來到南方一個鐵路工地,這里也在修建一條戰(zhàn)備鐵路……我很慶幸,上次那次塌方事故發(fā)生后,我們都還活著,而且一直活到現(xiàn)在。想想我們在山里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情,能活著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小平,你還記得我和你在山坡上說的那句話嗎?當時我問你,‘我們會不會死在這里?你沒有回答……好了,不說這些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小平,和你在一起時我就知道,我和你不會有結果,但我還是把最真實的情感給了你……
此致,敬禮。馬蘭花。”
馬蘭花走了以后,我們通過幾次信。因為山里交通不便,一封信寄出去,對方一個月后才能收到。有幾封信在郵寄途中弄丟了,像是幾只在天空中消失的鳥。離開工地之前,我們工棚起了一把火?;鹧婢镁貌幌āT谝黄澎o中,我所有東西都在那次大火中化為灰燼。包括馬蘭花和我的通信。
秋天的一個上午,負責鋪軌工程的鐵道兵來了。
一排排大型筑路機械轟隆隆地響著。軌排在大型吊裝機牽引下,像小型飛機一樣從空中慢慢劃過。履帶拖拉機牽著沉重的筑路機,隆隆地從山路上開來,震得山谷微微顫抖。
因為在山里鋪軌,沒法使用大型鋪軌設備,他們只好采取人抬肩抗的土辦法。他們用肩膀將枕木和鋼軌扛上路基,進行人工鋪設。這是鐵路最早的鋪軌方法。那些年在山里鋪軌,鐵道兵一直沿用這種笨重的方式。十幾公里的工地上,路基旁站滿了幾千人的鋪軌隊伍,山里響起嘹亮的鋪路號子。一條條閃著光亮的鋼軌,被一群黑黢黢的男人扛在肩上,他們的腳步整齊而有力。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裸露上身,青筋凸現(xiàn),手里拿著一支令旗,站在一輛軌道車上。風把他的頭發(fā)吹得像一團亂麻。
男人手里的令旗突然往天空一揮,大喊一聲:
“噢——哎咳哎——哎——咳——!”
“噢——哎咳哎——哎——咳——哎——!”
隨后,幾千個男人撕開嗓子,一起大聲喊了起來:
“一二三四沒有五呀?!?/p>
“嘿喲——嘿喲,嘿喲——嘿喲?!?/p>
“金木水火沒有土呀?!?/p>
“嘿喲——嘿喲,嘿喲——嘿喲……”
隨后的日子,工地上時常傳來響亮的鋪路號子。
因為長年在野外作業(yè),生活沒有規(guī)律,吃飯經(jīng)常饑一頓,飽一頓,我患了嚴重的胃潰瘍病,組織讓我到一個療養(yǎng)院治療。在那里,我認識了療養(yǎng)院的護士小吳,她和馬蘭花長得很像。她就是我現(xiàn)在的妻子。
我離開工地時,那條鐵路還沒有完工。
那幫工友中,我最關心的是小四川。小四川被釋放后,就和胖姑娘結婚了。那條鐵路修通后,我去看過他們。
他倆一直留在那個叫“桃花峪”的車站。
作者簡介:張毅,有小說、散文在《當代》《中國鐵路文藝》《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刊物發(fā)表。其散文多次入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及年度選刊;兩次進入“散文年度排行榜(候選作品)”,著有詩集《幻覺的河流》;散文集《花園原址》《遷徙的鳥》《莫言和他的民間鄉(xiāng)土》等。曾獲第二屆、第三屆、第七屆全國鐵路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