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君
黑暗中,你是自己的太陽。
——題記
老龍?zhí)嵬崎_分量十足的木門,踏出木棱子房,耀眼的陽光和層層疊疊的雪光,頃刻間蒙蔽了他的雙眼。雪光比陽光刺眼。二哈悄無聲息從他腿邊蹭過去了。老龍微微仰臉,試探著拉開眼皮。兩張眼皮間的白線被逐漸拉大到一片蔚藍。蔚藍的天空下,特大橋的鐵制欄桿如同一條粗壯的白線,鑲著亮閃閃的金邊。整座大橋金光閃閃,哪還看得見嵌于白雪間的鋼軌?
耀眼的雪光層層疊疊,很容易致人雪盲??衫淆埐⒉幌氪餮坨R。他瞇起眼,用目光跟上二哈。二哈用前胸趟開綿厚的亮雪,撲向河邊的紅松樹。二哈一到樹下,立刻抬起一條后腿。
挺立在二哈身前的高大紅松,一身雪白,樹梢閃著金光。當年二連的飲用水全靠肩挑,薄鐵桶和扁擔通常就放在紅松樹下。老龍感覺紅松樹好像并沒發(fā)生變化,如同當年一夜醒來,看到它結(jié)滿沉甸甸的松塔,一身翠綠沐浴在晨曦中一樣。人要能活二百歲,那多好,那現(xiàn)在自己非但暮年,而是頂多算步入青年。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讓老龍既興奮又吃驚。他并不想成精,如紅松活上幾百年,上千年,他感覺活二百年,剛剛好。
眼前閃耀著白光的山谷和堅固如初的特大橋,是他記憶中最難抹去的印痕。四十年里無論他身在何處,只要一入三伏天,怎么就特別想念北方大森林的冬天呢?想到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冷風肆無忌憚?chuàng)浯蛟谀樕?,心里會涼爽些?越是三伏天,北方的冬天在腦海里浮現(xiàn)得越頻繁,越清晰,滋生的向往也就越熱切??墒侵钡揭恢芮埃瑥姾鲯哌^城市的晚上,多年難遇的大雪讓老伴興奮不已,他這才突然對老伴說:“快來看,北極光多漂亮。”老伴離開落地窗,在燈光下走向老龍。
龍丹剛洗完澡,她邊抹晚霜邊湊上來。
藍色的夜空中,色彩斑斕的亮光向深遠的夜空和蒼茫大地漫射開來,如夢如幻。老龍覺得絢爛的北極光,就像是先人的靈魂,懸浮在幽深的夜空中。老伴從鏡片上方看老龍,北極光是好看,在哪能看到?龍丹留美博士學成后剛回來,她帶著一身香氣坐到母親身邊說:“阿拉斯加的費爾班,被譽為北極光的首都。”老龍不知道費爾班,只聽說過賭城阿拉斯加。老龍笑著說:“咱們?nèi)ヌ税⒗辜??”其時他猛然想起一個挺胖的帥哥,戶外活動牽著一條阿拉斯加大型犬。
老龍去書房拿來一本3D地圖,擺到茶幾上,手指落在中間的位置,對老伴說:“這是北極村,大家都去這個地方看北極光?!?/p>
老龍說北極村時,語氣和表情特別輕松。就如同年輕人在說一個酒吧或者飯店,就在小區(qū)大門外,頂多隔著三兩條街。
龍冬在六百多公里外,他乘坐高鐵在傍晚時分匆忙趕回家。飯后他給老龍泡了普洱。把普洱端到老龍面前后,龍冬緩緩坐到沙發(fā)上說:“穿越大半個中國趕到北極村,不見得就能看到北極光?!饼埗⑽?cè)下身,像在跟母親說話:“我同學去年冬天去北極村,每天半夜跑室外凍半天,手腳凍傷了,等了好幾天也沒見到北極光。”他說:“趕巧北極光休假了?!?/p>
龍冬先把自己說笑了。龍冬和龍丹笑得一模一樣。
二哈懶洋洋地趴在腳前的地板上。老龍伸手摸著二哈的頭說:“你那同學,跟北極光無緣。”
想起全家人小心翼翼的樣子,老龍笑起來。
第二天一早,龍冬滿城尋找雪地胎。給車做了全面養(yǎng)護后,龍冬建議老龍,到哈爾濱要買上防滑鏈。龍冬說:“走山路或許能用上?!饼埗诟瘪{上說:“我媽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龍冬顯然不想讓自己的母親,跟著她突發(fā)奇想的丈夫,大冬天出去受罪。
龍冬非常認真地叫了聲“爸”,告訴老龍:“首條無人駕駛的高鐵,正在極寒狀況下聯(lián)調(diào)聯(lián)試?!饼埗葡卤橇荷系难坨R說:“我實在脫不開身,要不過年放假,我陪你去?”
老龍30歲才有的龍冬。龍冬工作在高鐵最前沿,龍丹也留學回來了,一雙兒女讓老龍和老伴感到自豪。老龍說:“也行,你給北極光發(fā)條微信,要不就打電話,讓它等咱十天半月的,可別再休假?!?/p>
老龍突然發(fā)現(xiàn),北極光作為由頭,幾乎妥帖到無懈可擊。
一陣冷風撫過老龍的臉頰。老龍揉揉臉,看到在二哈擺造型的左邊,鋪著亮光的雪地上,隱約有一堆墨綠。凌晨子時,他蜷縮在睡袋里,在木棱子房里的黑暗中,聽到了咔嚓一聲響。響聲清脆,回響在幽靜的溝谷間。真就猜對了,暴雪壓斷一根小松樹枝,翠綠的松樹枝跌落在了厚厚的白雪上。
昨天傍晚走進溝谷時,烏云低垂,光線暗淡,谷底靜默幽深得叫人心慌。跟在身邊的二哈腳步猶猶豫豫,不時東張西望。二哈好像在極力掩飾膽怯不安。
現(xiàn)在二哈情緒飽滿。二哈放下后腿,看上去不再那么傻氣十足。它顯然想在金光閃爍的雪地里撒野。它轉(zhuǎn)身就向大橋的方向跑。皓雪綿厚,哪跑得起來?遠望它就像浩渺大海中乘風破浪的一條小船。老龍一下想起了小方的大黃狗。
小方帶來的黃毛,跟黃桐最親。小方齜著牙說:“這很自然,名字多像哥倆兒呀。”小方剛理完發(fā),穿著白背心,手上舞動著一條毛巾,笑到虎牙畢露。老龍記得,他當時對虎牙畢露的小方說:“是你的狗雜種太色?!?/p>
黃桐坐在河邊光滑的石頭上,白嫩嫩的腳浸在清亮亮的水里。她在灑滿亮光的河水里清洗一件土黃色的上衣。鐵道兵軍裝,一色的土黃。她并不惱。她是黃副師長的小女兒。她總拿東西喂黃毛。黃毛名義上是小方的,晚上卻死守在黃桐的門外。就是小方想進黃桐住的屋子,即使黃桐不攔他,黃毛也會狂叫不止。黃毛甚至毫不留情地撕咬小方的褲腿兒。小方時常被黃毛搞得哭笑不得。小方呵斥黃毛,你個吃里扒外、狗眼看人低的狗東西。
月暗星稀,輕風送拂的夏夜,小方在影影綽綽的燈影里罵狗,你這狗東西,給點兒吃的就忘了你的主子。
龍班長側(cè)身站在木棱子房的小窗前,看小方訓斥黃毛。小方那么大聲,龍班長感覺,他是故意說給黃桐聽。
老龍望著壯觀的鐵路特大橋,突然想,那時黃桐在小河邊洗衣裳,總喜歡把腳浸在河水里,即使夏天那河水也很涼,當時舒服,結(jié)果呢,落下了腿痛的毛病?
小方齜著虎牙的臉,閃現(xiàn)在老龍的腦海里。
老龍很清楚,在這日夜奮戰(zhàn)過的人都老了,哪還能是四十年前的模樣?就說自己吧,當時精瘦如柴,小臉只是一窄條;如今已經(jīng)退休,臉是何時蛻變成橢圓形的呢?頭發(fā)日漸稀疏,好像一夜間全白了。驚奇的是,眼袋下垂后,眼睛忽然間像比年輕時大了。
老龍站在木棱子前,睜不開眼睛。他把手搭到眼睛上方。遠處,二哈在大橋下追咬自己的尾巴。老龍也想去橋下。
昨天傍晚,他帶著二哈走進陰暗的木棱子房,安頓下來趕緊給自己和二哈弄吃的。臨睡前,他出門站在黑暗中,披著一身細碎的雪花,望向大橋的方向。特大橋在飄著雪的暗夜中,蹤跡難尋。身上的熱乎氣幾乎散盡時,從山口開來一列客車。下行火車通過大橋,車窗透出來的燈光,寒夜里看上去是那么祥和溫暖。老龍感覺車上的乘客非常幸福。他想,乘客當中就有去看北極光的吧?沒提前訂票,時間匆促路途遙遠,往返車票曾讓老龍犯難。似乎只能選擇自駕??梢噪S時上路,或者停下。雖然辛苦,但是相對自由。一個人在寒冬時節(jié),駕車穿越大半個中國,靠近多年向往的一個地方,體驗自然別有一番滋味。此刻,在高高的大橋上飛快移動的燈光,在他看來很像北極光。北極光發(fā)出來的聲音,跟火車轟隆隆通過大橋的聲音,是不是差不多呢?
老龍站在黑暗中,感覺一營好像還駐扎在眼前的山坡上。
他先是聞到了松木的香味。一座座新建的木棱子房里,總是飄散著松木的清香。接著就看到了從一個個小窗里透出來的暗淡燈光。那些微弱的光亮發(fā)自煤油燈、蠟燭或者電石燈。他看到自己穿著一身土黃色的衣裳,從工地上下來,匆忙吃口粗飯,趕緊和戰(zhàn)友回到木棱子里。戰(zhàn)友有的洗漱,有的在搖曳的燭光下疾筆給親人寫信。還有的躺在硬邦邦的通鋪上,在暗淡的光線下,吃力地品讀親人的來信。洗襪子的蹲在地上,動作看上去笨拙而生硬。日夜奮戰(zhàn)難免疲憊不堪,木棱子里轉(zhuǎn)眼響起淋漓盡致、此起彼伏的鼾聲。
入秋搶工期,半夜通過小窗望出去,工地上的篝火噼啪亂響,躥起高高的火苗,暖映著一個個土黃色的身影;彩旗在熊熊篝火的映照下,微微地飄動著。
身前這個陡坡,那時龍班長只要一個加速度,就下去了?,F(xiàn)在眼前覆蓋著亮雪的小陡坡,卻叫老龍心里發(fā)怵。
老龍瞇著眼睛,往谷底看。從春天露出面容,能在陽光下流到深秋的小河,早已封凍。冰面上的雪閃著金燦燦的亮光。小方穿著一身臟兮兮的土黃色,齜著虎牙,在黃昏溫柔的光線里,沿著清澈歡唱的小河,走向干凈漂亮的黃桐。老龍好像看到,長得喜興、身子稍顯飽滿的黃桐,臉上笑出了兩個酒窩。夕陽下,她在河邊洗漱,順便洗點兒衣裳的時候,無疑是營地最亮麗的風景。遺憾的是,那時龍班長對照相或者說攝影,一竅不通。哪怕最原始的膠片相機,那時也是稀罕物。
老龍在一片亮光中再次望向沉默的大橋。他知道橋面上,厚厚的白雪間鋪有兩條閃著亮光的鋼軌。從這出發(fā),沿鐵路走到上行方向最近的車站,大概需要五六個小時。昨天中午,他把車停到小站前的雪人旁,背上包,和二哈一起沿著鐵路,穿林海鉆山洞,走過一座座大橋,異常艱難地走到了這里。
老龍突然感覺到了冷。冷似乎是微風吹送來的。老龍呼著白氣,把手揣進防寒羽絨服兜里。迎著陽光和刺眼的雪光,老龍眼前飄起了四十年前的那場大雪。
大雪是隨著大橋竣工,不期而至的。
小方的大黃狗在飛雪中蔫了一會兒。它低垂著頭,身上披著雪花,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在雪中無精打采地四下漫步。它的眼神看上去可憐巴巴。它剛用力抖落身上的雪花,后背上轉(zhuǎn)眼又白了。飛揚的雪花大而飽滿。它幾乎無法在雪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跡。一片雪花就能瞬間蒙蔽住它的一只眼睛。地上越來越白。或遠或近的樹就像開滿了白花。黃毛在白色的雪地里走著走著,突然就加快了腳步,開始在雪地里四下跑躥。它既像要逃出漫無邊際的大雪,又像在以狂叫引起大家的注意,表明它作為一條狗的存在。
看著一反常態(tài)的黃毛,龍班長心里琢磨,它發(fā)現(xiàn)野獸了?四周的山林,鴉雀無聲,籠罩在灰蒙蒙的飛雪中。仔細聽,天地間又像有蠶在暢快地吃桑葉。大家在為撤離做準備。有人停下手,走到漫天飛雪中,漫不經(jīng)心看黃毛撒瘋。
趙連長陰沉著臉,嘴上叼著煙,一腳踹開了厚實的木門。高大的趙連長手上提著步槍,稍稍低一點兒頭,從木棱子里晃了出來。
老龍感覺,趙連長好像就在身后。他慢慢回過身,身前深紅色的木門敞開著,木棱子里光線恍惚,哪有什么趙連長。
當年撤離時,守橋部隊接手了嶄新的特大橋。所有的房子都留給了守橋部隊?,F(xiàn)在只有身后連部的三間木棱子房幸存。是大雪掩埋了山坡上的殘垣斷壁?當年在這奮戰(zhàn)建橋的戰(zhàn)友,有回來看看的嗎?老龍沒接收到此方面的消息。倒是偶然聽說,當年的趙連長投奔女兒去了英國。四十年間,老龍在對這里不斷懷想向往的同時,時而又想,或許離那個山谷越遠,越容易忘記那座隱藏在深山里的特大橋?此刻他突然想,古稀之年的趙連長都飛越太平洋了,他還記得連部木棱子房嗎?轉(zhuǎn)戰(zhàn)大江南北,大多駐扎在荒無人煙之地,住過的房子哪能都記得清?或許也就我,當年的小班長,知道連部的木棱子房,已經(jīng)不是當年離開時的模樣了。應(yīng)該是守橋部隊做了些改動。從屋里留下的零零碎碎的東西看,可能進山挖參、采山野菜和蘑菇的人,偶爾在這短暫停留過?也正因此,這坐木棱子房才沒倒塌,否則何以和二哈落腳呢?
生起篝火過夜,這是到此之前,老龍做的最壞打算。
二哈突然在大橋下叫了一聲。亮白世界,晴空萬里,二哈的叫聲帶著耀眼的光芒,異常清晰,給人以空曠感。遠遠望著它,老龍感覺二哈是在叫他。在他看來,二哈就是黃毛的化身。
撤離前的下午,黃毛如同健忘癥患者,出入黃桐住的屋子不知多少回。小方住的木棱子,黃毛第四次進出,據(jù)戰(zhàn)友講,它走的是小窗。戰(zhàn)友驚詫地看著窗外的黃毛。在門被插死的情況下,黃毛站立起來,在屋外用爪子扒窗。戰(zhàn)友拔下插銷,它扒開窗戶,然后身手敏捷,頑皮地飛躍進屋里。黃毛像是百無聊賴,再次在屋里逡巡一圈,只在小方睡的鋪位前停了片刻,一轉(zhuǎn)身,它跳上窄窄的窗臺,回頭望了一眼,一下跳竄回了飛雪中。它已經(jīng)跑遍了整個營地,卻還沒有消停下來的意思。反而愈加勢不可擋。在趙連長粗壯的呵斥聲中,黃毛從連部里跑出來以后,直接躥上了特大橋。黃毛迎風披雪,身形孤單,從橋面上顛顛跑了一個來回。遠望,它就像一頭忍受饑餓,正在四處覓食的孤狼。它躍下陡坡,撲到橋下,奔向9號橋墩。漫天大雪中,它急匆匆圍著河邊的9號橋墩不停轉(zhuǎn)圈。不等它所擊濺起的水花落回水中,它已再次仰起頭狂叫起來。
望著營地的方向,它每叫一聲,都拼著力量。它油亮的身體,炯炯有神的目光,以及極具穿透力的叫聲,既體現(xiàn)出一條狗的狂躁,又像在宣泄極度的憤怒。
其時黃毛已經(jīng)非常瘦了。黃桐原本顯圓的身子,也同它一道消瘦下來。黃桐日漸窈窕多姿起來。據(jù)說她一個多月沒吃午飯。但她照常打午飯,端給黃毛。黃毛蹲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黃毛看黃桐的眼神,總是那么深情而專注。黃桐躺在炕上不吃午飯,黃毛就在看她半天后,把前爪搭到炕沿上,用長長的舌頭舔黃桐的腳,或者輕輕咬拽她的褲腳,間或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它不好好進食,卻因黃桐不吃午飯而著急。它像在用哼哼唧唧的撒嬌聲勸黃桐。大橋鋪通后,午飯時間,黃桐更愿意走上大橋。黃毛小心翼翼跟在她的身后。老龍總也忘不了,黃桐和黃毛,一前一后,逗留在還沒有鋪上道砟石的大橋上的情景。
到了突然降雪的這個下午,特大橋已經(jīng)鋪上了鋼軌。嶄新堅固的特大橋,在等著迎接第一列火車。大橋下的小河,河邊結(jié)著薄薄的冰碴。水面上飄著淡淡的白氣。黃毛站在白氣中,雪水、河水混合著它的汗水,使它全身如同洗過一樣,濕漉漉的,熱氣騰騰,閃著一層油亮的光。
黃桐慌慌張張跑向躁動不已的黃毛。黃毛站在淺水里,面目猙獰,滿懷敵意,沖她沒命地狂叫著。
黃毛好像突然就對所有人充滿敵意。即使漂亮的黃桐,在天氣漸冷后,允許它夜里睡在自己的炕沿下,而且天天喂它,也不例外。
龍班長在心里罵:“狗雜種,真是瘋了?!?/p>
老龍記得非常清楚,當時河對岸的白樺樹,就像此時這樣,掛著圣潔的白雪。黃桐站在飄浮著白氣的河邊,淚眼婆娑,在飛雪中近乎哀求——她一聲聲叫著黃毛,卻又不敢靠近曾經(jīng)與她非常親近,時而玩鬧在一起,而今突然暴露出猙獰面目的狗。
趙連長剛剛刮凈胡子。他陰著臉,手提步槍,沖下陡坡跑向河邊。
趙連長在差點兒摔個跟頭后,邊走邊在飛雪中給子彈上膛。趙連長動作干凈利索給子彈上膛的聲響,龍班長聽得一清二楚。龍班長不僅知道步槍子彈什么樣,射擊出去后果如何,而且他非常清楚,趙連長是師級神槍手。前些天,一只年幼的狍子艷羨清亮亮的河水,黃昏時分溜到了河邊。大家興奮地拿起木棒鐵鍬之類,向小狍子圍攏。小狍子在黃毛的追擊下,奮力沖出人狗組合的包圍圈,就要躥上大橋護坡時,隨著一聲槍響,小狍子一頭栽倒在地上。窮追不舍的黃毛一下剎住腳,驚恐地回頭,和龍班長等人一起望向槍響的地方。趙連長當時敞著懷,雙手端著步槍,站在連部木棱子房里的小窗前。
現(xiàn)在趙連長又端起了步槍,他沉著臉,把槍口慢慢抬高,指向十幾步開外,正狂叫不止的黃毛。黃毛弓起細腰,齜牙咧嘴,視死如歸地沖著趙連長發(fā)出低吼。全營的人,包括端著步槍的趙連長,此刻在它眼里,無疑都是敵人。
黃桐迎著槍口撲向趙連長。黃桐只穿著秋衣,頭發(fā)濕漉漉的,凌亂不堪。她可能剛洗完頭發(fā),沒來得及擦干。她眼里噙滿淚水,用纖瘦的身體把黃毛護在身后。她雙手緊緊抓住冰冷的槍管。趙連長拽一下槍管說:“讓開,你瘋了!”黃桐瞪圓眼睛:“黃毛是小方的,趙連長,饒它一條狗命吧?!壁w連長臉色更加陰沉,沖黃桐吼:“都折騰半下午了,咬了誰,怎么辦?!”
黃毛在第一聲槍響時愣了一下。它支棱著尖圓秀氣的耳朵,目光炯炯,狂叫著撲向趙連長和黃桐。在趙連長和黃桐撕巴的過程中,槍又向天空擊發(fā)了一槍。清脆的槍聲打破溝谷間的寂靜,在灰蒙蒙的山林間回響著。
黃毛在第二聲槍響后,立刻剎住身體。它可能猛然想起了小狍子在槍響之后,一頭栽倒在它面前,于是它腳步異常靈動,猛然來了個急轉(zhuǎn)身,眨眼間,它已經(jīng)異常決絕、離黃桐和趙連長而去了。它猶如離弦之箭,比追小狍子時還快,四蹄擊水的聲音,猶如華彩樂意的高潮,踐踏起來的水花,珠子一般亮晶晶的四下飛濺著。在趙連長一把推倒黃桐,槍口還沒抬起來,黃桐在雪里掙扎著狂喊:“黃毛,快跑!”黃毛在黃桐的呼喊聲中,快如閃電,猛然騰空而起,在第三聲槍響中,它一下把自己射在了9號橋墩上。子彈打在大橋護欄上,發(fā)出錚的一聲響。
老龍眼前閃現(xiàn)著黃毛在空中所劃出的那道優(yōu)美的弧線。離了十幾米遠,他當時剛操起一根木棒,清晰地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只在驚詫間,9號橋墩上已然綻開了一朵無比耀眼的梅花。
那是熱乎乎的血,噴濺在離地大約三米高的“烈”字上,與纏在下面的紅布呼應(yīng)著。
黃毛如同一塊浸飽液體的黃絲綢,垂落在了9號橋墩下。
四周猛然像是更加安靜了。趙連長表情木然。這是他多年來,第一次“脫靶”。他慢慢垂下槍口。
而黃毛垂落到河水里,最后發(fā)出的那聲嗚咽,好多年都回蕩在老龍的耳邊。
當年黃毛一頭撞到9號橋墩上的聲音,老龍覺得,就像昨晚子時聽到的,掛滿雪的松樹枝折斷的聲音一樣。而它如同浸飽液體的黃絲綢落到冰冷的河水里,也與掛滿雪的松樹枝折斷后,落到松軟雪地上的聲音,毫無二致。
老龍努力睜眼,他好像再次看到了纏繞在9號橋墩上的紅布。
纏繞在9號橋墩上的紅布,原本是彩旗,是飄揚在建橋工地四周的眾多彩旗中的六面鮮紅的旗幟。是龍班長跑去拔下來的。龍班長把六面鮮紅的旗布,用力從中間扯開。黃桐流著眼淚穿針引線。她把撕開的紅布縫連起來。大家一起動手,把長長的紅布綁纏在了剛澆筑到6米高的9號橋墩上。9號橋墩上纏繞的那道紅布,如同包扎著橋墩的傷口,卻是全營上千人共同的傷痛。
老龍猛然打了一個寒戰(zhàn)。他再次真切地感覺到了冬陽下的寒意。他返身進了木棱子房。斑駁的光線中,他從包里拿出相機。他胸前掛著數(shù)碼相機,背著雙肩包,側(cè)著身子,一步一步挪下覆蓋著白雪的陡坡。
忽一下,一只花色啄木鳥飛落到了紅松樹上。老龍眼前猛然一亮。花色啄木鳥在距離地面四五米高的地方,啄起一根枯死的松枝。鳥啄松木的聲音,時緩時急,在陽光與雪光呼應(yīng)的圣潔世界里,顯得是那么清脆而堅定。老龍怕驚擾專心工作的鳥,他小心把鏡頭對準它,調(diào)整光圈,輕輕按下快門。啄木鳥短暫停了一下。老龍不知道漂亮勤快的啄木鳥,在這個清亮的早晨,是否啄出了害蟲,當作早餐吃進了肚子里,反正它突然就飛離了松樹。老龍聽到了翅膀扇動的聲音。松枝上的一小撮白雪,被扇得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啄木鳥花色的身影在樹林里的亮光中閃現(xiàn)了兩下,消失在了樹木間。
老龍有點兒悵然若失。他收回目光,回過身,跪在雪里舉起相機拍靜默在樹林邊雪野里的連部木棱子房。
老龍一步一步往大橋下走。
當年纏繞在9號橋墩上的紅色旗布,何時消失的呢?看上去就像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橋墩上豎寫的七個黑字,殘留著淡淡的墨痕,不知情的人哪猜得出,那是些什么字?
老龍以特大橋為背景,把二哈在雪地里撒野的景象,留在了數(shù)碼相機里。
把二哈抱回家時,二哈只是一個毛茸茸的肉球。它才剛剛睜開眼睛看世界。它是一位驢友家的母狗下的四個崽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老龍似乎是在臨近退休時,猛然迷戀了戶外運動。去得最多的當然是荒郊野外。老龍讓二哈從小就陪在身邊。他還帶二哈跑去正建設(shè)的高鐵大橋施工現(xiàn)場?,F(xiàn)在建橋機械化程度高,施工難度和勞動強度,今非昔比。為野外露營,他買了最貴的睡袋。數(shù)碼相機也越用越順手了。龍冬和龍丹,特別是老伴,他們是否感覺出了什么呢?他們從來沒用語言直接阻止過他。
雪后的晴朗讓二哈興奮不已。像為晨練壓腿,二哈把兩條前腿搭在了9號橋墩上,在當年噴繪上了梅花的下方嗅著。老龍覺得,二哈是為黃毛才跟隨自己走進這大山里的。二哈放下前腿,低下頭,把嘴插到白而軟的雪里,在當年黃毛飄落的地方嗅著。呆傻的二哈,能在冰面上的雪里嗅出什么呢?
老龍?zhí)ь^看9號橋墩。特大橋的19根橋墩,最高的將近21米。橢圓形截面的錐體橋墩,最大直徑7.7米。老龍想,9號橋墩到底用了多少鋼筋和砼料呢?
老龍以為二哈會抬起狗腿,在9號橋墩上留下自己的氣味。可它卻嚴肅認真地用嘴拱雪,走走停停,一直嗅到左邊的雪堆上。雪堆在小河邊上。雪堆下面埋著黃毛。二哈跳到雪堆上,嗅了一會兒,然后挺腰仰頭,形同蒼狼,沖老龍沒心沒肺地叫了兩聲。
二哈向老龍奔跑過來時,老龍似乎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怎么會突然不嫌麻煩養(yǎng)起狗,再奔襲七八千里,把它帶到原始森林的溝谷中。僅僅是讓它做伴嗎?老龍任憑二哈將自己撲倒在雪里。二哈撲到他懷里,用頭蹭他的臉。老龍手上撫著狗頭,側(cè)著身子抬起頭,看到高大挺拔的紅松樹上,好像再次掛起了幕布。白色的幕布如同船帆,大松樹就是桅桿。為慶祝大橋竣工,也是為即將南下的一營送行,師里特意派放映隊,來給大家放了一場電影。
老龍呼著白氣,卸背在身后的雙肩包時,好像聞到了柴油發(fā)電機的氣味。噴著綠漆的小型發(fā)電機看似簡單,但只有發(fā)動著它,有了電,才能放映電影。撤離的頭天晚上,他坐在放映機旁邊。圓形的膠片盒,在他右側(cè)上方緩慢地轉(zhuǎn)動著。亮光把膠片上的影像投送到前方的白色幕布上,形成影像人物和故事。他嘴里含著一塊桔瓣糖。糖是師里送來的慰問品。坐在自己左邊的黃桐,嘴里也含著一瓣糖。黃桐專注地盯著銀幕,不動聲色中,也在用舌頭翻動嘴里的糖嗎?
放映電影《山里的人》之前,黃副師長講話說,國家實行開放政策,以后大家都要好好學習世界先進科學技術(shù)。熱烈的掌聲之后,戰(zhàn)士代表表了決心。大家坐在冰涼的板凳上,齊聲合唱了《鐵道兵志在四方》。洪亮的歌聲在雪后幽靜的山谷里回響著。
電影上映后,銀幕前的戰(zhàn)友都緊緊裹著土黃色的棉大衣。戰(zhàn)友們規(guī)規(guī)矩矩,雕像一樣安靜。白色銀幕上沒再出現(xiàn)以雙手做出的形如狗頭的影像。也沒有突然響起尖利的口哨聲。電影里的對白和音效,異常純粹地回響在溝谷間。當然也不見黃毛蹲坐在小方和黃桐身邊,或者黃毛在戰(zhàn)友中間鉆來鉆去。
第二天清晨,龍班長跑到昨晚和黃桐坐過的地方,在凌亂的雪地里扒出了一段膠片。昨晚他看到,放映員匆忙剪片接片了。剪掉的膠片輕飄飄飛向了放映機的那邊。龍班長雙手抻開膠片,對著陽光,瞇著眼仔細看。輕薄的膠片上有清晰的人物,而且是電影中的女主角。
老龍側(cè)臥在雪里,好像看到年輕的自己就站在面前,臉上是如獲至寶時的燦爛表情。
他懷里抱著相機,坐在雪地里。想到曾和黃桐坐在這看過一場露天電影,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老龍想,是不是我想多了呢?老伴一路會吃些苦,可是現(xiàn)在,不就能陪我說說話了嗎?之前他始終覺得,不應(yīng)該帶老伴來,這一刻,他的想法開始動搖了。
暄白的雪太干凈了。雪地上只有他和二哈留下的活動痕跡。一人一狗在雪地上所留下的痕跡,單調(diào)中透著落寞。
一大群小鳥歡叫著,飛越大橋,如同一片淡紅色的祥云,掠過河對岸的白樺林,消失在了遠處的一片白亮里。小鳥兒們?nèi)缤几耙粓鍪?。老龍真想像當年的黃毛那樣,跑遍整個溝谷,把雪野踩爛,把一片潔白踐踏到無以復加的狼藉。老龍想,那樣看上去,就像整個一營還駐扎在這里了吧?
老龍突然更為深切地感覺到了寒冷和孤單。四周太安靜了。他捧著相機,呆坐在雪地里。二哈身邊的雪地上,忽然出現(xiàn)了一團黑影。黑影在白亮的雪上游動著。老龍愣了一下,慢慢抬起頭。一只很大的鷹,正滑過頭頂上的藍天。鷹飛得不快不高,在它黑色的羽毛下,若隱若現(xiàn)著一雙淡黃色的大爪子。老龍在舉起相機時想,這是它的領(lǐng)地。它以為能吃上人肉?老龍猛然喊起來:“你能咬動我老龍的肉嗎?”已經(jīng)錯過最佳拍攝時機,可他還是快速調(diào)整光圈,按了好幾次快門。
老龍生起火,用白鋼飯盒化雪水燒開,泡上普洱。煮了火腿腸和方便面。在和二哈烤火、解決吃飯問題的3小時里,有6列火車從大橋上通過。其中兩趟是客車。包括雄偉壯觀的特大橋和飛馳而去的列車,老龍用數(shù)碼相機掃攝錄下了溝谷里的所有角度。
氣溫似乎有所升高。老龍背著雙肩包,跟在二哈身后爬上特大橋。耀眼的白雪間,兩條向兩頭延伸而去的鋼軌,閃著幽亮落寞的光。老龍走到橋邊,迎著微風往橋下看。陽光下的雪山,亮麗雄渾。這就是山舞銀蛇,紅裝素裹,分外妖嬈?已有多少列火車從大橋上駛過呢?旅客從車窗望出去,贊嘆山河壯麗,或者望著橋下清澈的河水激蕩起的白亮亮的浪花,能想到大橋下,曾駐扎過一個營的建橋部隊嗎?
二哈走在兩條鋼軌中間。鋼軌中間的雪,被列車帶動的風吹掀到路肩下,雪的厚度明顯輕薄一些。老龍還是覺得二哈沒有小方的黃毛聰明。想起黃桐在黃毛的陪伴下,在剛鋪通的橋面上走來走去,老龍背著包,趟著大雪急走幾步,走到橋中間向橋下望了望,他感覺黃桐和黃毛當年就逗留在這個位置——9號橋墩之上。
南下的火車,車廂里燈光暗淡,回蕩著《鐵道兵志在四方》的歌聲。龍班長把電影膠片送給黃桐。黃桐抻展開輕薄的膠片,對著昏黃的燈光,看了膠片上的女主角半天,然后她問坐在對面的龍班長,咱們,能不能也拍個電影?龍班長看著憔悴的黃桐,沒敢發(fā)表自己的想法。素材足夠拍部電影,可她心理能承受得了嗎?電影可是要演給全國人看的。全營的人都知道,是黃技術(shù)員發(fā)現(xiàn)9號橋墩正要被水泥砂石料掩埋的一根14號螺紋鋼,露在外面的十幾公分,明顯細了一些;橫向一根8號鋼筋也沒綁緊,與縱向14號螺紋鋼非垂直,綁線強度和密度都不達標。可能澆筑過程中,被水泥砂石料砸走樣了。黃桐頭上戴著安全帽,態(tài)度異常嚴厲:“天天唱,精心設(shè)計,精心施工,就這么精心施工?”
9號橋墩已經(jīng)澆筑近6米高了,工期在透著絲絲涼意的風中日漸迫近。氣溫不足5℃,就得停止?jié)仓?。難道就因為那么一點兒小問題,停止?jié)仓绊懝て??一耽誤可就是大半年。
龍班長聽到澆筑面上有人嘀咕:“有那么嚴重嗎?”
黃桐漲紅著臉說:“不補強了,休想澆筑!耽誤工期你負全責!”
龍班長站在橋墩下,看著走在跳板上的黃桐想,我得跟戰(zhàn)友講,澆筑時砼料不能砸到鋼筋。
他看了一眼正在搬水泥的小方。再澆筑幾天,隨著9號橋墩的不斷向上攀升,手推車會推不上去,到時就得換為肩挑,或者兩個人抬,像螞蟻搬家一樣,把死沉的水泥砂石料,運到越來越高的澆筑面上。橋墩每升高一米,戰(zhàn)友們心里都會加重一份自豪。而最為艱難的日子,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
遠處突然傳來趙連長粗壯的喊話聲,二連開飯了,抓緊吃飯,飯后接著干。
老龍?zhí)魍髽蛳碌募t松樹,猛然聞到了豬肉燉粉條的香味。那天中午改善伙食,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油旺旺的豬肉燉粉條和熱氣騰騰的白面饅頭上。
吃完午飯,龍班長的五個戰(zhàn)士,三個人在后面推,兩個人在前面拉,把半推車水泥砂石料運到了澆筑作業(yè)面上,正要傾倒入模,黃桐在龍班長跟前叫了停。黃桐先于趙連長快步?jīng)_上跳板。不等她和趙連長到達澆筑作業(yè)面上,龍班長的一個戰(zhàn)士已在上面驚叫起來了。黃桐叫來趙連長,是想看看她發(fā)現(xiàn)的問題是否按要求整改了,結(jié)果呢,平靜的水泥砂石槳料上,卻突然冒出了一只解放鞋。
模里的砼料上,有只露著鞋幫的鞋?
龍班長扔下鐵鍬,往澆筑作業(yè)面上跑,他想,模里怎么會有只鞋呢?趙連長在他身前。趙連長先于龍班長到達澆筑作業(yè)面,他往模里一看,臉色立刻又黑了一層。趙連長站在微風習習的作業(yè)面上,用吼叫的方式下了兩道命令:一是讓鋼筋工趕緊做鐵鉤,二是清點全連人數(shù)。
8號鋼筋一頭用手動砂輪磨尖,折成魚鉤狀,另一頭彎成圈。排長攥著圓圈這頭,用鐵鉤鉤鞋。龍班長和所有人一樣,屏住了呼吸。眾目睽睽下,那只是單純一只鞋。橡膠鞋底都快磨穿了。排長表情異常嚴肅,用鐵鉤在水泥砂石料里鉤撈半天,一無所獲。這時全連已經(jīng)清點完人數(shù),答案已經(jīng)浮出水面。趙連長從排長手里奪下鐵鉤,探身到最大限度。某個瞬間,從趙連長的表情和手勁上看,好像鉤到了什么。龍班長和排長在趙連長身邊,趕緊幫趙連長拉拽鐵鉤。三個人憋住勁,以為謎底就要被合力拉拽出來,鐵鉤上卻猛然失去了重量,三個人差點被聳落橋墩下。再看拉上來的鐵鉤,上面除了蘸著灰白色的水泥漿外,別無他物。
如同大魚,滑入深水了?
或者只是混入或掉下一只鞋?
可龍班長分明覺得,應(yīng)該是鉤到身體某個部位了。鉤拽下的衣物或皮肉,在上拉的過程中,被水泥砂石舔了個一干二凈?
天色向晚。老方從三百多里外的三營趕來了。
盡管換了10、12號鋼筋做的鐵鉤,長度也有所加長,可忙活半天,在水泥砂石料不斷凝固的過程中,從中只鉤撈出了另一只單薄的解放鞋?;孟霑^上腰帶??墒菦]實現(xiàn)?;蛟S根本就沒扎腰帶?不斷鉤動,無疑加快了砂石水泥料的凝固速度。趙連長都露出了疲憊。趙連長吸了口煙,借呼出煙之機嘆了口氣。趙連長像在自言自語,下面都凝固了??赡艹恋锰盍?。要不就是被鋼筋卡住了。
龍班長感到異常茫然。吃頓午飯的工夫,一個大活人就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干凈徹底?回想吃飯過程,人聲嘈雜,他沒覺出絲毫異樣。望著已經(jīng)凝固的水泥砂石料,龍班長想,經(jīng)過粗細長短不一的鐵鉤子一通鉤拽,豈止衣服,恐怕身體都被鋒利的鐵鉤鉤拽得傷痕累累,甚至七零八落了吧?
老龍望著遠處那棵高大的紅松樹,猛然感到一陣扎心般的疼痛。疼痛毫不遜色于四十年前。他揉揉眼睛,往遠處白雪皚皚的山坡上看。好像黃桐還坐在山坡上的石頭上,依然只有黃毛陪在她的身邊。老龍突然想,黃毛再聰明,當時恐怕也沒意識到發(fā)生什么事了吧?
方連長是黃副師長的老部下,他帶著一個連的戰(zhàn)士,在三百多里外修山洞。他軍容嚴整,腰間扎著皮帶,步履蹣跚地爬上正在施工的9號橋墩頂沿,俯身往澆筑的砼料里看了半天。他沒動鐵鉤。盡管作為打撈工具的三根粗細長短各不相同的鐵鉤,就在他手邊。他只是握緊拳頭,愣愣地盯著模里看了半天。他開始摸衣兜。趙連長趕緊掏出煙。老方站在透著絲絲涼意的風中,抽完一根不帶過濾嘴的香煙后,對趙連長和營長說:“八一給我寫信說,建大橋比打山洞有意思。他說為搶工期,一天睡不上6小時,又累又困,白天站著都能睡著,現(xiàn)在就讓他好好睡吧,里面無風無雨,能睡個安穩(wěn)覺。”
幾年后,老方成了龍班長的直接領(lǐng)導。想起為保證大橋按期建成,老方建議9號橋墩繼續(xù)往高處澆筑,龍班長心里一陣鉆心的痛??吹嚼戏骄蜁肫鹦》?。作為局外人,是否該對老方有想法呢?老方叫他心神難安。他趕緊請調(diào)去了橋隧大修段。
金燦燦的陽光下,老龍放下雙肩包,蹲下身,雙膝跪地,繼而趴在了閃著亮光的雪里。護欄邊的人行通道,是用水泥板鋪就的。他通過水泥板的間隙往橋下看。二哈在不遠處叫了兩聲。老龍無暇顧及。他與鋼軌平行,趴在雪里調(diào)整角度,想看9號橋墩側(cè)面上,他剛才踩著木頭,費半天勁用木炭描深的七個大字:方八一烈士之墓。可是根本看不清才描成深黑的字。只看到一片黑。他在橋下時,已經(jīng)把9號橋墩上的七個大字,拍進相機里了。他就跟敬業(yè)的狙擊手一樣,后背上灑滿陽光,趴在雪里如同睡著了一般,一動不動,往大橋下看了半天。俯視同樣無法透視,無法確定橋墩里的士兵,睡姿是否優(yōu)雅舒適。他把臉埋進雪里,冷凍片刻,才喘息著爬起來。抹掉臉上的雪,老龍慢慢坐到锃亮的鋼軌上。
他把半瓶高度白酒灑到9號橋墩下時,在二哈茫然懵懂的注視下,他大聲說:“小方,我來看看你?!彼屝》絿L嘗,濃香型高度白酒怎么樣。他記得小方特別喜歡喝濃香型的高度白酒。剩下的半瓶酒,他一口一口砸進了自己的肚子里。多年未沾酒精,加之勞累,或許也是心里放松了,困意好像突然就抓住了他,瞬間連眼皮都抬不起來了。他越掙扎睡意越兇猛。他想滾到路肩下面,可是,身體卻只是輕飄飄地歪倒向了右邊。
老龍在夢里沖小方吼:“你逞什么能?你是鋼筋工嗎?螺紋鋼頂頭是細了一點兒,綁線也沒勒緊,可關(guān)你力工什么事?”小方齜著虎牙笑。老龍說:“你還笑,你只是想讓大橋按期完工嗎?我看你是舍命獻殷勤!弄條狗守護著黃桐,又怎么樣呢?也就黃毛能永遠在這陪你了,對吧?”小方笑著說:“我要是惜命,你還能娶到黃桐,生下龍冬龍丹嗎?你可別忘了,是你們運上來的砼料,把我掩埋的。”老龍反駁說:“那砼料呢,不是你扛水泥,親手攪和出來的?”
老龍還夢見了老伴。從設(shè)計院退休的老伴,穿著淡藍色居家服,戴著花鏡,笑瞇瞇坐在沙發(fā)上,拿著放大鏡在打量電影膠片。老龍想看看膠片上《山里的人》的女主角是不是還清晰可見?結(jié)果卻一下跳到了老伴過生日上。他夢見自己把做好的電子相冊,連同視頻作為禮物送給老伴。他想告訴老伴,他替老伴敬小方酒了,結(jié)果卻被推醒了。列車長是個俊俏的姑娘,身著單薄的灰色制服,氣喘吁吁,呼著白氣說:“大爺,你是攝影家?天寒地凍,怎么在這也能睡著,喝多了?”
老龍努力睜眼睛。漂亮的列車長說:“要不是司機看到狗在線路中間狂跳瘋叫……這多危險啊。”
老龍接住二哈遞上來的一只前爪,目光從漂亮的列車長和一臉嚴肅的民警中間穿過去——在剛上橋的地方,耀眼的雪光里,停著一列開往上行方向的綠皮火車。
開車奔向北極村時,老龍在不斷想象老伴、龍冬和龍丹以及北極光的神秘絢爛時,猛然踩下了剎車。望著車燈照耀的白色路面,老龍想,干嗎突然踩剎車呢?遠遠看到北極村的燈光時,他突然輕聲笑了。老龍終于想起來,猛然踩剎車,是因為在閃念間意識到,自己終于坐了一次跑在那條鐵道線上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