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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神爺

2019-03-06 12:41朱東波
中國鐵路文藝 2019年1期

朱東波

子夜時分,無盡無休的月光,把蒸籠似的飲馬洼漸漸冷卻了。村東北口黑黢黢的大樹冠底,勉強漏下幾點細碎的光影。

飲馬洼的夏夜,從沒這般寧靜過,寧靜得只剩了草叢里細微的蟲鳴。不經(jīng)意地,一只露水蟬,好像受了驚嚇,突然知啦啦一聲長長的劃著弧線的怪叫。于是,寧靜的夜,被撕裂了一道恐怖的口子。馬代銷驚醒了,聽到有人敲門,驚慌失措地打開門,見來人左手熟練地摘下禮帽,握著帽檐兒當扇子,朝脖子里扇了扇,“馬代銷,是我,占春?!闭f了,右手又拽著白紡綢的褂襟兒,使勁兒地忽閃了幾下。

“你今天趕哪集了?咋……這晚了還往回摸?”

薛占春頹喪地長出一口氣,于氣流的尾韻里甩出兩個字:“晦氣——!”

“咋弄的,有街霸鬧場子了?”

“那是,”薛占春倒手把禮帽往頭上一戳,右手捏著褂襟子氣不順地抖兩抖,然后哭笑不得地仰著臉,看住房頂說,“他小姐的,本來今天很順當,早晨碰見農(nóng)機站的大拖拉機去客臺集,說是調(diào)種糧。想著就搭個不花錢的車,趕趟遠集,連帶拜望拜望師父,老朋友。司機陳師傅怕誤我的事,開得快,到客臺剛吃早飯,街上還沒上人。我拜望了師父,還看了朋友,一幫子熟人熱熱呵呵給我圍了場子,就在老街南口的大楊樹頭兒下……”

“這不挺順溜的嗎!”馬代銷瞪著小眼睛看薛占春。

薛占春拖著音“嗯”了一聲,然后一擰長脖子,“順溜到井里去了——他小姐的!師父給臉,眾朋友都給瞭場子,第一關(guān)書就圍得人山人海;說到合紅處,正要鎖關(guān),朋友也捧了帽殼子準備起錢,誰知我乘著興勁,鼓條子往下一落一摁,撲哧……哎喲我的娘!可丟了八輩兒人了!”

“咋了?書?兒沒綰好?”

薛占春嘬嘬牙口咧咧嘴,側(cè)斜過身子,探手把行頭拎到馬代銷跟前,欲言又止,最后卻把臉很入戲地扭進燈影里。

馬代銷轉(zhuǎn)過頭,借燈光捧起來翻看,那面鼓面呈三尖形,陷一個大窟窿,鼓面刀切面皮子似的,塌了一半。

“丟人哪——!”薛占春長嘆一聲,“這面鼓,還是我出師時候師父送的。大跑小跑,天趕地催的,偏偏又攆在他老人家跟前出洋相!我……”薛占春慢慢地雙手托腮,不言語了。

馬代銷也沉默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幽幽地說:“這算個意外,啥都有個想不到,你師父也不會怪啥?!?/p>

“我當時一看行頭破了相,就覺得天塌了,人丟大了,再現(xiàn)眼更不識相兒。師傅朋友們,誰也沒說一個字。我收了家伙肩上一撩,心里就想著:回!邁開大步,跟赴‘菜市口的樣,我連頭也沒敢扭?!?/p>

“六十多里,我老天爺!你就這樣走回來的?”馬代銷歪著臉瞧他。

“沒防住這一手,”薛占春說,“看了師父,腰包里就斷毛了。莽仗著鞋厚不扎腳,兩關(guān)書錢就回來了,哪知道吃飯的家伙會崩圈……”

“我的奶奶喲!”馬代銷拱下床,“別絮了,趕緊,我這還有個大面瓜,還管餓、還解渴!”說了,從箱頂上的笊頭里抓起瓜遞過來。

薛占春連忙站起說:“謝了!我不餓,就渴?!?/p>

“這不正好解渴!”馬代銷堅持遞過來。

薛占春文面地搖搖手,徑自走到水缸前,舀起水,一手摟實白紡綢褂子下擺,喉結(jié)一通咕咚,喝了半瓢水。然后他抹拉抹拉臉說:“謝了伙計,打攪你睡覺了!”接著,把嘴抵到馬代銷臉上,極為鄭重地說:“不過,今兒這事,再不能叫第三個人知道,兄弟我拜托了!”

“那不能!”馬代銷輕輕點點頭,心里想著,“薛師傅是個面子人,那不能,爛在心里也不能!做人就得管托付?!?/p>

“就此別過,我過河回家了。”薛占春拱拱手。

“啥?”馬代銷小眼瞪得要撕裂眼角,“可不能!可不能!灣里正鬧鬼,一到晚上,連打鼾的都噤了聲。這幾個莊的人都不敢夜出,你還想過河?!”

“嗤——!鬧啥鬼?能把你們嚇成這個樣?”

“河北里,噢,就是你們鼓圣人墳?zāi)莻€松林里,天天后半夜鬼說書;守渡的馬長腿說,都怨俺這幾個莊的女人,在女人灘洗澡,惹惱了鼓圣人……”

“凈瞎扯淡!我離祖師爺?shù)膲炓膊贿h,我咋不知道?”

“你上哪聽得見,隔著五六里呢,何況你大多走東路。今晚上就跟我在這湊合一夜,明天送你過河?!?/p>

“不成,看我這‘敗當陽的樣,丟人還丟到明兒個?我這就走?!?/p>

“哎!”馬代銷有些生氣,還有些急,“我問你,馬長腿膽可大?他就是咱大河口的水鬼!現(xiàn)在咋樣?天不黑就灣船,挾著兩支櫓回家,誰叫,再急的事他都不露頭。沒有櫓,你咋過河?”

薛占春輕巧地撣撣褂襟子,苦笑一下,甩臉捏捏禮帽說:“沒櫓也照樣過河!我霉都倒到這份兒上了,還怕誰?就是鬼,碰上我薛占春,它也得惹晦氣!”說完,他把家伙提溜打擼地悠上肩頭,搖搖手,頭也不回地拐過東屋山,朝著北河灣里走了。

馬代銷本想拉住他,可手卻僵在那里;想送兩步,卻提著氣沒挪動地方,腳像生了根。薛占春吃沙沙地就走遠了。愣怔了好一會兒,他的手腳才恢復(fù)了功能。于是悻悻地閂門。等踮著腳重新爬回到床上后,他把一只手壓在頭下,支棱起耳朵,開始小心地聽著,灣里可能出現(xiàn)的動靜。

薛占春諢號薛禿子。其實他生來并不禿,皆因七八歲時,頂上生過兩處小瘡。也是爹娘大意,沒請醫(yī)生看。后來,瘡好的時候,就留下了兩枚金錢疤,油光蠟亮的不長毛。爹娘無奈,就給他蓄了長發(fā),偏梳著遮蓋。誰知這薛占春,打小就特講究儀表。那年月,盡放些抗日的電影,父母給他留的漢奸頭,令他羞于出門,整天躲著怕見人,學(xué)也不上了。因為孩子多,家里顧不上,也沒人管他。最終,他自己等來剃頭挑子,極任性地推了光頭。

在鄉(xiāng)下人心里,“禿子”兩個字是很猥瑣很丑陋的,固有十禿九鰥夫之說。因此,薛占春也就成了父母的一塊心病。薛梨園的老少爺們見了,也都時常搖頭瞇眼地為他嘆息——這孩子,長得又白凈又清秀,可惜是個……將來咋辦?

然而,精明又有主見的薛占春,十二歲時就盯上了游走四鄉(xiāng)的古書藝人江明發(fā)。那江明發(fā),是已故老書圣朱源君的閉門高徒,雖年紀不大,卻是說書場中技藝精湛了得的頭號人物。起初的時候,薛占春像蜜蜂趕場似的,江明發(fā)唱到哪他跟到哪,端茶遞煙,提鞋揉腿,捧盤子起錢,儼然像個徒弟,弄得江明發(fā)哭笑不得;可后來見甩也甩不掉,趕也趕不走,只好任由他去。纏磨時間久了,江明發(fā)慢慢地就看出薛占春的好來——這個孩子:靈通,執(zhí)著,關(guān)鍵是有德行。

也就是那年秋,九月九重陽大廟會,在老觀音閣,薛占春終于有了著落。廟會人歡馬嘯地鬧了一天,傍晚時分,江明發(fā)收了書場,眾徒子徒孫,都聚攏過來接風拜望,聚齊了準備下館子。江明發(fā)當眾叫過客臺來的俞治才,面沉似水地說:“治才,有個事兒,交代你一下?!庇嶂尾糯故肿叩浇靼l(fā)跟前,畢恭畢敬地說:“師父,您老人家有事,請盡管安排!”江明發(fā)微微開了開臉,緩緩拉過薛占春的小手,向前推了推說:“治才,這個孩子我想交給你,但先說明了,沒上過學(xué),是匹空馬。你看,能否賞他口飯吃?”俞治才趕忙接過薛占春的手腕兒,笑呵呵地應(yīng)承道:“師父放心!您老人家眼里飛鳳凰,這孩兒錯不了。今天師父送喜臨門,我給您磕頭了!”江明發(fā)笑了,單手示意說:“免了免了?!北娙艘魂嚬恼?。薛占春愣愣地瞪著大眼珠子,站在那里。江明發(fā)笑吟吟地看著薛占春說:“小占春,這才是你師父,從今以后,你就跟他走吧!”薛占春本就靈透,他骨碌骨碌眼,趕緊趴在地上,大聲叫道:“師爺爺,師爺爺,俺先跟您磕頭嘍!”聲兒銀亮亮的,引得眾師叔師伯們,豎著拇指一陣哄笑……

——二十八,眼明花。薛占春登上河壩,朝東瞄一眼,混混沌沌的。這是這個月的最后一痕下玄月,紅瞎瞎的,瞅著叫人暈乎。順著小斜路,薛占春趟著濕漉漉的草叢,一溜仄歪著,幾乎是滑下渡口的。深不見底的河道里,除了飄忽的蟲鳴,間或遠一聲近一聲夢囈般的蛙鳴,再無其他動靜。渡船就浮在水面上,黑殷殷的,路不熟的人,頂?shù)礁耙渤虿灰?。馬長腿的船帶“辮子纜”,“辮子纜”以河寬為度,無論船飄到哪向,都能拽回來。所以,有急事的人,夜里都是自己使船。上了船,取下船鉤,薛占春先脫去褲褂,仔細地疊工整了,壓在行頭下,而后回身蹲到船尾稍上,拿毛巾細細地洗了把臉,接著擰去水,習(xí)慣地綰系到左手腕子上。他是個極講干凈的人。調(diào)好坐姿,正準備使他的磨屁股櫓,突然地,就記起上回的事兒來——屁股磨紅磨掉皮還能長好,他想,這褲頭子再磨爛了,那可是要掏錢掏布票的大難事。于是,他再次蹲到船頭上,褪掉了最后的一片遮羞布,并自語道:“哎——他小姐兒!河神大老爺,你別說我大不敬吭!這都是窮人的沒奈何,我上床睡覺可都沒脫過這金鐘罩吭?!?/p>

薛占春把屁股盡量往船頭外移動,慢慢地,兩只勉強夠到河水的腳,魚尾一樣溪溪溜溜地擺動起來,只是,打磨在船頭木棱子上的光屁股,不停地左右用力,牽拉得有些護疼?!鞍Α毖φ即河行┳园ё詰z地長嘆一聲,心間驀然地就浮起一股酸楚來;想想這一日的遭遇,又想想添一面新鼓需要三四十塊,這錢,足夠鄉(xiāng)下人娶房媳婦的,上哪里去弄?家里孩子多,沒勞動力,午季剛還完買工分打給進款戶的錢,這下一步更是挪借不動了。雖然他覺得,心頭有一陣陣酸軟的傷感涌上來,但他那樂觀和善于自我化解的心性,總能讓他不至于落淚。他總是想:“嗨,他小姐兒!我能略施小計,憑著兩張薄唇,讓別人聽得心驚肉跳,嬉笑落淚,我還治不了自己嘍?那算個邪!”接著,他伸了伸脖子,捋了捋情緒,捏著小嗓兒,拖著音,舌尖兒蹦著鼓點,低低地吟道:“叭咚,咚咚咚!哎——靠樹樹倒,走路路斷,咚咚咚!找爹無音信,尋娘娘嫁人!哎呀呀——屋漏偏逢連夜雨,想靠別人坑自己吭!咚咚咚……”聲兒一綹一綹地甩出去,彌撒進黑沉沉的河谷里。

薛占春正自瞇著眼,有板有眼地哼唱著、演繹著自己的人生感悟,不想屁股下的船卻咯噔一下定住了,人被閃了個踉蹌。他一驚,心想“我日他小姐兒!還真有鬼么?”于是,趕緊回過頭去仔細地瞅,然后又站到船板上四下里踅摸。等心頭那一點驚慌塵埃落定,他才慢慢地弄明白:是船走偏了,船后的辮子纜用完了。

重新調(diào)整好走勢,薛占春像坐在風箏上似的,把個船向西側(cè)沿半徑劃回去。等拉繩調(diào)正,船頂上河對岸的沙灘,他才吸溜吸溜嘴,四肢酸麻地站起來,收神似地晃晃搖搖,檢查了一下胳膊腿。接著解下毛巾,快速地擦洗了一會兒火辣辣的屁股,然后匆匆穿戴好行裝。下了船,仍舊不忘調(diào)侃地彎腰拍拍船頭說:“伙計,你自己好好地晃悠吧,就此別過了!”

不一會兒,薛占春上了北河壩,就沿壩頂?shù)男÷?,趔趄東去??勺咧咧终鞠铝?,像突然神鬼附體似的別別地想:“人倒霉的時候就不能按常理走牌!嗨,他小姐兒!我怕過啥?我今兒就繞個遠路。不是說老松林鬧鬼嗎?咱偏偏要去走一遭。正好,也給祖師爺問個安。祖師爺唉,俺心里屈喲!”

正準備下北河溜時,薛占春突然覺得眼前一亮。扭頭看去,整個天空像被仙姑掃的一樣,不知何時,已魔變得又藍又潔凈了;那眉殘月,竟隱隱地吐出暗弱的微光來。薛占春笑了:“唉嗨,不怕你不信邪——祖師爺真疼我,老人家借天光給我照路了吭!”

薛占春添了些兒莫名的邪勁兒,只感腳下生風,不一會兒就過了老龍窩。他一漫東北斜下去,直奔老松林。路徑彎曲隱現(xiàn)著,埋得很深,兩面盡是高粱棵子。薛占春左搖右擺地碰撞著,一叢叢的高粱穗兒,披散在高高的天上晃蕩,真像掃云似的??纯辞懊妫^去一大片河灘地就到了。他心里正琢磨著呢——進了老松林,咱好好給祖師爺磕幾個頭,求老人家保佑,也讓俺倒霉蛋轉(zhuǎn)轉(zhuǎn)運。等鉆出那片高粱地,再抬頭時,他倏忽間覺得,自己好像悠悠地著了夢道:借著隱約的月光,他面前兩丈余遠的地頭小路上,蒙朧朧擺著一套家伙。那可正是他做夢都在想的家伙什兒呀!薛占春波浪波浪頭,又揉揉眼,那分明是一整套家伙,擺得很齊整,有靠背馬扎子,架子旁掛著簡板,鼓上橫著鼓鞭?!安皇堑牟皇堑模@是我想邪了,是幻象?!彼那谋郴厥郑箘艃浩艘话哑ü?,“咦——疼。耶!這真怪了!”他定了定神,憷憷摸摸地走近前,像摸老虎屁股似地觸摸了一把簡板,娘也!澀手,是新的。跟著,又按捺不住地摸了一把架子上的鼓,乖娘子幺,也是新的!并且還釋放著清香的新牛革氣息,和著很好聞的鮮烤漆味兒。他又朝屁股上掐一把,依舊疼?!斑@不是夢!”他認定想,“但這又是咋回事呢?怎么可能?是?是……祖師爺——顯靈?!”他差點叫出聲來。想到這,突然心頭一酸,那眼淚再也兜不住了,熱辣辣地順兩腮瀑落下來。他仰頭看看天,然后撲通跪地,對著面前的行頭,嘭嘭嘭就磕下三個頭,跟著咕咕咚咚地站起來,弓下腰,又虔誠地拜了三拜,腔調(diào)兒有些走音地叨叨著:“蒼天開眼!謝祖師爺垂憐!徒重孫薛占春,可是一生都沒起過貪心吭!俺只缺面鼓,再無雜念?!倍\告完,薛占春雙手小心地、恭恭敬敬地請下那面鼓,親親地抵在腦門上享受了一會兒,然后高舉過頂,就那樣擎著,抖了抖精氣神,徑直向著老松林里走去……

小子集市面上,看著比前兩年稍許活泛了,也確實添了些人氣。一街兩廂,能瞅見一些人很警覺的樣子,他們偷偷摸摸、躲躲閃閃的目光,不時地掃描著路人。那是集上的居民,做小生意的,在跟打擊投機倒把辦室的人打游擊。

游逛到西街口的時候,門樓好像在跟地說話似的,“東西都買好了,咱回吧?!彼婧邮⒈持晨穑矚g背河盛背筐的那份兒感覺。夾在河盛與葉兒之間走,他人明顯得矮下半截。這時的河盛,已長成了大個兒,就連葉兒,也出挑得比門樓高了。河盛站住了,想了想說:“葉兒,你還有啥事兒?沒事兒你先回,我跟門樓去北街了。”葉兒說:“觀音堂是你們破小子去的地方,我不去!也不回!我上劇團,看二姨。”“那好吧,”河盛說,“你喜歡唱戲,俺喜歡聽書。那你就去看你二姨吧。”葉兒調(diào)皮地擠擠眼,又揚揚鼻翅,撇嘴一笑。河盛彎腰摟摟門樓的肩頭,倆人返回來向東走。葉兒看了看手里拎的東西,骨碌了一下眼白,突然叫道:“哎,螞蚱眼——”河盛摟著門樓,靜靜地,半天才轉(zhuǎn)過臉來,那張黑面孔慍怒地瞅葉兒,重重地說:“跟你……講多少回了?你還這樣叫!你就不知道尊重人么?”葉兒連忙做了個扇嘴的手勢,盼著鬼臉兒走過來:“好,下次一定注意,汪——門——樓——!”門樓低著頭,木木地,也不說話。葉兒一邊掀開背筐的蓋,把手里的東西放進筐里,一邊說:“謝謝你門樓!替我捎回家。跟俺娘說,我今兒待二姨家,不回去了。”接著很洋勁地搖了搖手腕兒,扭身朝西街口外的戲園子方向去了。愣了一會兒,河盛說:“咱去北街吧?!遍T樓終于抬頭看了河盛一眼,訥訥地說:“你自己去吧!娘叫我早點回去。家里活多?!闭f了,立即又把頭垂下了。不知為啥,最近半年多來,隨著年齡的增大,門樓來趕集的時候,再也不抬臉了,總是看著腳走路。河盛說句“那好吧!”就拍拍門樓的肩,擁著他朝東街口走去。

分手的時候,河盛從背筐里掏出個黃花花的面瓜,晃了晃說:“門樓,筐里給你留倆,路上熱,你吃?!?“我不吃。”門樓不再抬頭,“你都拿著吧,你蹲的時間長;一聽書就沒有晌午夜,老挨餓?!薄坝貌恢叶道镉绣X。”河盛說。

觀音堂的大院子里,有棵老皂角樹,一篷遮天的濃蔭,能罩下半畝地,是小子集一處天然的書場。薛占春頭戴著他那頂白象牙色的禮帽,上身飄逸著白紡綢對襟長褂,高挽著袖口,胸前架子上,托著彤紅嶄亮、油光滾圓的一面新牛皮書鼓。那景象已和過去大不一樣,人和行頭,都另顯得光鮮。最近倆月,薛占春自從得了新書鼓,整個人像歠了仙氣兒,分外神氣,書也說得異乎尋常戲人。一連十幾個集,薛占春都在說唱他的那部看家真?zhèn)鳌读_通掃北》。早晨,街上剛上人,他就坐在老皂角樹下,和尚入定似瞇著眼,提著丹田,把一副尊容穩(wěn)穩(wěn)地端了半個時辰??纯磿蛥R集得差不多了,他突然閃開眼,一抖雙肩,神氣活現(xiàn)地甩開那只靈腕兒,驟然一通緊烈的猛敲,鼓點如暴雨般響起,疾如撒豆緩如滾雷,那種開書前的激越,叫人聽了,又期待又亢奮。

河盛脫下一只鞋,就席地坐在鼓架子旁,昂著臉,張著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鼓面上奇妙的手舞。薛占春陡然收住鼓條,挺著喉嚨,憋出有些沙啞的低音道:“各位老鄉(xiāng)親,各位老朋友,各位知書達理的老師、道友,唉!要接上個集的書,暫且等等晚到的朋友吭!待俺先說個書帽,給大家打打牙祭。唉——有道是:知音得有奇緣,交友當學(xué)管鮑吭——!咱這個帽兒說的是:《羊角哀舍命全交》。咚咚咚,那可是先賢輩出的上古春秋時期,話說楚玄(元)王當政,全國科舉大招賢吭!”河盛聽了,突然繃起腮,順著薛占春說道“咦”了一下,然后連停也沒停地追著說:“是‘楚元王?!甭曇綦m不大,薛占春還是聽得真切。他不由得心分兩處,一處繼續(xù)說唱,一處拿眼角斜一瞥暗想:“這黑憨貨!凈他姐掰我的戲牙。”隨后,兩分心再合一處繼續(xù)道:“就在那積石仙山下,有一戶人家,家中有一位好讀詩書的英俊才子,姓劉,名:伯桃,人稱:竹林少莊主劉伯濤……”

河盛聽了,又繃繃嘴緊著糾正道:“錯了。是左伯桃?!?/p>

聽他又在嘀咕,薛占春不再分神,只斜一眼河盛,一邊麻溜地說著書,一邊不經(jīng)意地,悠然地探出一只腳,壓住河盛的腳尖,較上勁兒狠狠地踩了一下。河盛沒啥動靜,那點疼,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看著薛占春,憨憨地咧咧嘴,笑了——心想:“這還差不多!知道錯就好?!?/p>

不一會兒,惦記著上回書的書迷們,紛紛入場坐定,很快,就黑壓壓地坐滿了。薛占春書歸正傳,開說《羅通掃北》。一連六關(guān)書,薛占春直說唱到大歇晌。汪河盛就那樣雙手托著兩腮,癡迷地聽,接下來,再也沒有搗他的蛋。

罷集了,聽書的人逐漸散去。薛占春收了生意,背上行頭,喜形于色地哼著聲兒,邁著藝人的撒步,很有派頭地走出觀音堂大院。河盛穿了鞋,拍著屁股上的步土灰,最后一個跟著走出來。從北街,到大十字街口,河盛就一路不遠不近地跟著薛占春。今天的幾關(guān)書,薛占春都說得很是出彩。生意一紅火,錢掙得也就順溜,因此,整個人的心氣兒就顯得極順,滋潤著滿滿一懷的愉悅。他不時巧妙地回瞟兩眼,緊緊尾隨的河盛,雖使他并不太在意,但在心里,他早已預(yù)感到了什么。他認得河盛,幾年來白場夜場,集市莊戶,這家伙是個書迷,追著攆著聽他的書,也算個老相識了。他在記憶里搜尋著過去,覺得小伙子黑憨憨的,挺厚實,只是有些舉動比別的孩子怪異。但從河盛的行為上看,薛占春自認為已猜出個八九不離十。他不由得就想起當初,自己追師爺?shù)哪嵌吻榫?。往事如煙,行走江湖的人,輩輩都是這樣相傳的!想著想著,一顆心突然地就柔軟下來。薛占春不用回頭,知道河盛就一直跟著他,也就兩丈來遠。聽著后面的腳步聲,他在心里暗暗地竊笑:“皇帝輪流做,乖乖,今天可輪到我了吭!”

大十字街口,西南抹角有四間大門臉兒,白石灰粉的門頭墻上,寫著大眾飯店幾個斗字,看著很風光。天早已歇晌。飯店門前很安靜,店堂里也沒了食客,只有孫經(jīng)理躺在竹涼椅上,又白又胖的身體橫歪歪的,很像一頭剮凈了毛的肥豬。

薛占春走到店門前,突然轉(zhuǎn)回身去,調(diào)侃兒地笑著在心里想:“我日!這個貨!我看你下一步還往哪兒跟?”

汪河盛也不抬頭,徑直頂?shù)礁?,目光從薛占春的腳一路看上去,等和薛占春的眼神接了火,河盛的大眼珠子吧嗒吧嗒擠了兩下,然后伸出食指,指著薛占春腰間的書鼓,卷起厚舌頭說:“薛老師兒,這是我的鼓?!毖φ即阂鹊脑挍]聽到,卻措手不及地聽了一句極不順耳的奇怪話。于是,他脖子一擰,嘴一撇問道:“你說啥?”河盛愣著眼,定定地又指了指那面鼓,依舊說:“我說,你,你用的是我的鼓?!焙孟褴囂グ瘟藲忾T芯,薛占春氣得“噼——”一聲,接著脖子臉通紅地厲聲怪叫道:“你的姑(鼓)——?還你的姨唻!”看著薛占春的樣子,河盛不為所動,只是咧咧嘴腮笑了。然后說:“薛老師兒,你別發(fā)脾氣,那真是我的鼓,不信你瞧瞧那鼓的耳環(huán)下邊兒,我刻得有名字?!毖φ即盒念^一震,突然就抖出一臉的寒色。他不由得翻起倆鼓耳仔細瞧了瞧,有一只鼓環(huán)下面,果然有三個比谷粒大些的字兒,不仔細很難發(fā)現(xiàn)。只一瞬間,薛占春竟憋出滿頭滿臉的汗來。雖如此,但他畢竟是個老江湖,那腦袋也是極靈光極聰明的,只見他波浪波浪頭,立即換一副笑臉,彎下腰,緊抓住汪河盛的手說:“小老弟,走,咱先進館子!有啥話,今兒個,咱倆好好地敘!”

孫經(jīng)理搖了搖蒲扇,費勁地打竹躺椅上抬了抬頭,然后朝內(nèi)堂喊:“郭師傅,薛老師兒來了!趕緊打碗雞蛋湯,拿倆饅頭端過來?!薄奥齺怼?,慢來慢來!”薛占春對孫經(jīng)理搖了搖手,緊著阻止道。接著自己沖著內(nèi)廚脆生生來一嗓子:“郭大廚,今兒個我有貴客,麻煩你給俺炒倆菜,再來半斤小藥子燒!饅頭、蛋湯,待會兒再上。”“哎——”郭師傅在廚下長長地應(yīng)了一聲。

竹躺椅吱嘎嘎一陣碎響,孫經(jīng)理驚詫地慢慢坐起,鼓著一雙水泡眼,一邊停了手里的扇子,一邊邪怪地想:“這不是汪蒲溜的朝廷爺嗎?大辮子的兒?沒錯呀?平常老薛都是饅頭雞蛋湯,最多只花三毛錢;今兒個,這是唱的哪一出?”

后廳里有四五個小包間,薛占春親親地拉著河盛的手,直直地走近最里面的那間,等把河盛送進去坐下,他又斜著探出半個身子,對孫經(jīng)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孫經(jīng)理,真不打俚戲,他真是我的貴客,待會兒菜好了,請您老來給我陪客!”孫經(jīng)理咧咧嘴臉,一臉狐疑地嘟囔道:“噢,別客氣,這晚了,都吃過了,你們請自便吧!”說完,瞇瞇眼又躺下了。

一大海盤鱔魚段,一海盤炒肉絲,外加兩小盤涼拌,轉(zhuǎn)臉的功夫,郭師傅都上齊了。薛占春禮讓著拉他坐,郭師傅擺著手說:“二位別客氣,你倆慢用,我正午有點兒乏,后廳里趕緊迷瞪一刻。晚上公社里來的有人,還有招待?!闭f完,郭師傅就解下圍裙,笑著退了出去。

包間里異常安靜。薛占春與河盛面對面坐下來。他先綰了綰袖子,然后摘下禮帽,又抻抻褂襟子,然后才重新站起,斟了兩盅酒,很講究地捻指捏起,雙手恭恭敬敬地放到河盛面前,滿臉含笑地說:“今兒啥都先不說了,你是我的貴客,有話咱都等吃了這頓飯再說?!薄澳遣还堋!焙邮⒖粗φ即赫f,“你請我吃飯,肯定有名堂。不講清啥名堂,你的飯,那我不能吃?!毖φ即阂惑@,心想:“乖乖,這家伙別看年紀不大,對付他,還真不能大意!”他飛快地思索了一下,然后咬了咬牙說:“那好!咱明人不說暗話,都是老相識,老鄉(xiāng)親,實話不瞞你,自打你剛才說了,我才知道,這面鼓,原來真是你的?!薄澳蔷褪俏业墓?,絕對沒有錯。”河盛緊跟著道?!笆?!有名字作證,鼓肯定是你的。”薛占春塌塌腰,近乎作揖似地嘆了口氣,蘊著一臉愁云,一字一句地接著道:“你放心,俺不會孬下你這面鼓,俺只想跟你商量商量,你看,你這面鼓……能,能不能容俺再使上個把月?俺就這一個意思。就個把月。到時候,我親自到府上拜謝,頂禮奉還!”河盛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跟著仰起臉問:“就為這?”薛占春忙說:“就這已是天高地厚的恩情了!”河盛“耶”了一聲,然后長長地出了口氣說:“這能有啥,只要你承認是我的鼓,你再用半年也沒關(guān)系。”

薛占春一屁股砸回板凳上,兩只手猛地舉過頂,抱緊拳頭攢足了勁地對著河盛拱了幾拱,接著練閉氣大法似的低著頭,停好大會兒才收回雙手,慢慢抬起臉說:“兄弟,你夠朋友!”“這算個啥!”河盛說:“我也想跟你交朋友呢。”“好——!”薛占春的臉由陰轉(zhuǎn)晴,由晴轉(zhuǎn)暖,最后不知不覺地就紅霞滿天了。他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再一次雙手捏起酒盅看著河盛問:“好了!這回管吃我的請了吧?”河盛說:“這回心里有底了,管了?!毖φ即憾似骄浦眩χ鴥杀壅f:“俺先敬你一杯酒,沒想到,曲里拐彎的,你才是俺朝思暮想的鼓神爺爺!來,干了!”河盛眨巴眨巴眼,又看看酒盅說:“我還不會喝酒呢!”“俺的一片情意,可都在這酒里,你今天無論如何都得喝!”河盛壯了壯精神,突然捏起酒盅說:“好!薛老師兒,我跟你喝?!闭f著咕咚就灌了下去,接著擠擠眉頭說:“乖兒幺!——怪辣來吭!”“夠意思!”薛占春豎豎大拇指。等敬完了三盅酒,薛占春說:“三杯交情酒已罷,你沒喝過酒,俺就不再勉強你。其實我也很少喝酒,也是這些日子占春轉(zhuǎn)運,該遇貴人,俺今天喝的是心情酒。我喝,你吃,咱都別玩虛的,各自盡興!”河盛說:“好吧,那你就喝你的,我吃我的?!?/p>

薛占春笑瞇瞇地嘬著小燒,有滋有味地品著面前的河盛,品著品著,就笑出了兩眼淚光。他浮一臉虔誠,有些神乎地覷著眼問道:“小老弟,你可知道我為啥尊稱你‘鼓神爺?”河盛停下筷子,看著他搖搖頭。薛占春如在說書,深情地嘆一口氣,就把半個月前那一天一夜的遭遇和奇遇,詳詳細細地給河盛復(fù)述了一遍。河盛聽得瞠目結(jié)舌,心想:“哦,原來是這么回事!那我沒想到?!薄澳憧芍??”薛占春眨眨眼說,“那一夜,鼓神爺賜鼓救難這一段兒,叫我編成了書帽,唱了好幾回了,咱這方圓早就傳開了。我一直就認為是祖師爺顯靈,要不然,神鬼勾的嗎,我回家為啥偏偏要多走幾里?往你那里邪拐?又偏偏遇上你!”河盛默默地說:“也許你說的是,祖師爺給牽的緣分?!薄皩?!這是個緣分。奇緣!”薛占春激動地一仰脖,呲溜灌一盅,突然一嘬腮問:“咦?——我從地頭上摘走你的鼓,那一會兒你呢?你上哪去了?”河盛笑了,抬左手捻捻自己的耳垂,不好意思地說:“拉肚子,刮南風,屙近了嫌臭,去了地北頭?!?/p>

“拉肚子,拉肚子……”薛占春搖著頭在嘴里輕輕地重復(fù)了幾遍,然后突然想起上午說書帽的事來,就問:“看樣你讀過不少的書吧?”“也不多?!焙邮⒄f,“我就是喜歡?!薄斑@個喜歡,可不得了!一看你就不一般?!毖φ即簢@口氣,又說:“只怪俺今生不識字,段子都是聽別人的,照實說就是偷的,哪能不出錯!想想,俺真是作難又寒胃呀……”“那你也不簡單,不識字都能說書?!薄澳睦锬睦?,都是為了混口飯吃。師傅就傳了那四五本子書,所以,這些年,難哪……”“那你不識字,看不了書……那這,還真不好解決?!毖φ即红o靜地看了一會河盛,輕輕地說:“也好解決,如果別人看了,能跟我講個大概,就成;只要有個影兒,我就能唱?!焙邮⒄f:“那好辦,以后,你需要哪部書,我給你講。”薛占春兩眼突然射電:“真的?小老弟!”“你看!”河盛說:“咱倆都是朋友了,還能有啥不管的?!薄昂煤煤茫 毖φ即撼蛑邮?,像看金元寶?!澳隳軋髨笞x過的古書名嗎?”河盛點點頭,說“幾十部呢!”接著就一部一部地報書名。沒等報完,薛占春已喜得坐不住板凳了,興奮得簡直有些癲狂,他一手忽閃著褂襟子,一手扶著屁股,弓下腰說:“就給我講講《響馬傳》,先講《打登州》咋樣?”河盛說:“俺家那套《繡像打登州鼓詞全傳》,中間的唱詞兩千多行呢,都是十字句,我差不多都能背。不過,要講完那可得費大功夫?”“不需要!”薛占春擺擺手,“只要把里面的故事抽個大筋給我就成?!薄爸v個大筋你就能唱?”“你不信?!”薛占春神氣地貼近河盛的臉,“你今兒可有其他的事?”河盛說:“我沒事?!薄澳懿荒芘阄易咚粓鲎??”“那咋不能!過去,我想跟你說句話還不能呢?!薄澳呛?!馬上咱一路去曹蒲臺子,結(jié)了地(收了場),到我家歇,就算認認門;正好,這一路上,你胡兒馬月地給我過過《打登州》的大概?!薄昂?,這沒有啥問題?!薄拔蚁惹案芷雅_子的隊長約好了,三天的夜場。我的鼓神爺!今晚上我就亮亮招兒,叫你聽聽咱的新書——《打登州》……”

江明發(fā)有些笨拙地掏著腿下了自行車,面前是坑坑洼洼的北河套,荒草湖泊的,沒像樣的路了。他按住車把,蹙眉朝馬家樓村西瞄一眼,大太陽釋放著火焰,隱進遠村樹叢底里燃燒,暑氣不減威烈,依舊炙烤人。握著毛巾擦了幾把脖子臉上的汗,江明發(fā)走過村北口,扭回肥胖的身體,遺憾地又看幾眼馬代銷的小店后墻,隨后才拿捏著他的小碎步,推著車子繼續(xù)朝大河口走。江明發(fā)的身形,就如他的名氣,很有尊貴樣兒:近七十歲的人,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了,但卻齊整整一絲不亂地梳著大背頭,人也白凈,胖胖的肚子上,扎一根寬寬的純黑皮帶,很有點兒毛主席的范兒。只是個頭兒矮了半截。在整個西淝河流域,不管誰,只需一掃眼,就能認出他來。今天黃石鼓逢集,收了生意,江明發(fā)就急忙趕了來;河北里請了他的夜場,又加之他心里裝著心事兒,想找馬代銷問個實落??神R代銷鎖了門,偏偏不在。到了大壩口,江明發(fā)站下了。他知道,無論是推著或扛著車子,他都上不去大壩那高高的斜路。定定地喘勻了氣兒,江明發(fā)亮開小嗓兒喊道:“馬長腿——!長——腿,你可在?”聲音雖細,卻是銳亮亮的,穿透力很強。

只聽河谷里有人蕩著回聲應(yīng)道:“唉——!俺在——!是江師傅吧——?俺知道了——你老人家慢點,等等——我這就上來了!”不一會兒,就見馬長腿頭頂著彩云,巨人一樣從河壩上大步走下來。

看著馬長腿來到跟前,江明發(fā)慈眉善目地笑著松了車把手,和風細雨地說:“長腿,哎嗨,又讓你受累!”“這有啥,平常二五的,俺想見見你老,還見不著呢!”說了,馬長腿貓腰扛起車子,又甩回一只大手來,“來,我拉著你老,咱一起過去!”江明發(fā)趕緊搖搖手說:“好了!免了免了。這個坡,我空著手能對付?!瘪R長腿停了停,就不再堅持,赤著一雙大腳,聳聳地就上了河壩。

馬長腿把自行車放到渡船上,回頭等了好大一會兒,江明發(fā)才趨著小步,揮汗如雨地挪到渡口邊上。馬長腿牽穩(wěn)了船,把“辮子”死死地踩在腳下,小心翼翼地托著江明發(fā)上了船。

江明發(fā)在船橫梁上坐下來,呼哧呼哧又喘了一陣子之后,才手搭涼棚,抬頭左右望了望。河面倒映著云天,一派空曠瑰麗,只是不見人,西天烘了一河的火燒霞。馬長腿說,“你可是想擦一把?”“哎。擦擦,擦擦。”于是,就見江明發(fā)很笨拙地脫去上衣,光著白臃的脊背,趕緊地在河水里擺擺毛巾,擦了一通身子。大太陽一墜下去,河面上的風就突然被濾去了暑熱,徐徐地清幽起來;沐著那風,河水也不那么溫吞了。江明發(fā)擦了一身的涼爽??此┖昧艘律?,馬長腿就說:“你老坐好了,咱開船了?!苯靼l(fā)瞇眼笑笑,一手抓著船幫說:“慢來!慢來!長腿,你陪我坐會兒,咱倆敘會兒話兒,另外,叫我也看看這河上的景致!”馬長腿趕緊收住櫓說:“那感情好!你說跟我敘敘?那感情好!”

乘著漸起的清風,江明發(fā)架開胳膊,晾了晾腋窩,很關(guān)切地問馬長腿:“你還好吧?日子還夠過得吧?”馬長腿說:“感謝你老惦記!就這,有人過河就渡渡人,沒人就起把粘網(wǎng),摘倆糟魚換斤鹽。對付著過吧!”“船上進項如何?”馬長腿苦笑著搖搖頭說:“哪能像過去,生意旺,六行八市的,人馬拖拖不斷;現(xiàn)在都路斷人稀了,一天到晚,除了鬼影,就見不了幾個人?!薄笆前∈前?。”江明發(fā)說:“這市場,是管得太死嘍!千古以來,何曾有這樣的世象……”馬長腿嘆口氣,大手搖著說:“就,一天過不仨倆五個人,好了,見幾分錢,攤上寡人多,走背運,這一天連錢毛也見不著!”江明發(fā)仰起臉,也不由得嘆了口氣,慢悠悠地道:“是啊,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原因是:人人窮得斷毛。這也是無奈的事?!瘪R長腿贊同地點點頭,塌著眼皮不言語了。停了少許,江明發(fā)拿手軟軟地拍拍馬長腿說:“我本來有點事兒,要問問馬代銷??伤辉冢恢チ四睦??!薄班蓿抑?,他去東河岔子掐薄荷了?!薄吧锻砟芑貋??”“這不好說?!瘪R長腿說,“你找他問啥?”“問問薛占春的事。占春你知道吧?”“那咋不知道!三天兩頭見?!苯靼l(fā)說:“在局外人看來,一定覺得占春混得很光鮮。看他游逛四鄉(xiāng),想著他吃香的喝辣的,其實,并不是那么回事。一家不知一家的難哪!”馬長腿秉秉拇指說:“薛師傅是個好人,講義氣,還不大樣,跟俺們都說的來!回回坐我的船,人家一分錢,他非給五分,沒五分的,就非給一張一毛的大票,不要都不管”。江明發(fā)說:“這是應(yīng)該的?!薄吧稇?yīng)該的,咱老輩兒傳下的規(guī)矩:過河不收藝人的錢?!薄鞍ム?,這沒啥。人活著就是個情義。”江明發(fā)一邊應(yīng)承著,一邊又接上剛才的話題說,“找馬代銷就是想問問,隔上個月二十八晚上的事?!薄芭叮峭砩稀抑?。馬老代都跟我說了……只是,老代說,他給薛師傅打了保證,不能說出去。”江明發(fā)笑了,說:“你是說他在客臺集的事吧?”馬長腿點點頭?!澳俏抑??!苯靼l(fā)說,“我要問的,是‘河北里鬧鬼的事。到底可有這回事?”“哦——”馬長腿眨巴眨巴眼,于是就把兩個月前鬧鬼的事講了一遍,然后說,“你說邪怪不邪怪,自打那晚上,老代沒勸住薛師傅,等他過罷河,那鬼就再不鬧了!”馬長腿頓了頓又說,“第二天早起,老代眼熬的跟淋蠟碗兒樣,嚇得都走不好路了,俺倆劃船過河北,遛了半天,結(jié)果也沒看到啥。到晚上才得了信,過渡的人說,薛師傅待小子集出生意呢!就這,俺倆這心里才算罷了?!?/p>

江明發(fā)微微頷頷首,心里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天剛亮,他才起床,薛占春就風急火燎地闖進他家,連安也忘了請,就嚷著要拜祖師。聽完講述,江明發(fā)哭笑不得,心里十分不信。祖師爺賜鼓,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但他還是請出祖師爺?shù)呐盼?,上了香。令他萬分不解的是——占春他了解,雖然書場上油嘴滑舌,但在他面前,從來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正經(jīng)事更不會撒謊??墒?,就他捧著那面新鼓,在祖師爺牌位前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那份虔誠,又像不帶假的。況且,他也沒有必要演繹這一出兒。江明發(fā)迷惑了——盡管他滿腹傳奇,可人卻從不迷信。他一直在想:“這事兒,壓根兒就不可能呀。”

西天灰暗下來,河面上,大半拉天的彩霞都沉進河底里不見了。馬長腿說:“不能敘了,我得送你過河了!”江明發(fā)慢慢回過神來,說:“不礙事,就去瓜蔞黃,到彥昭家吃飯說事兒,半里地兒,過去河就到?!薄班?,我說呢,是去黃彥昭書記家。”馬長腿弓了弓腰,把雙櫓別了幾別,渡船離岸后,穩(wěn)穩(wěn)地調(diào)了個個兒,江明發(fā)在前,馬長腿在后,倆人兒側(cè)籠著紅殷殷的暮色,一動一靜,蕩蕩悠悠地劃過寬闊的河面。

曹蒲臺子的夜場唱得很喧鬧。也許是得了《打登州》原作的真實內(nèi)容,也許是憋足了勁兒要在河盛面前露一手,薛占春把書中的一批響馬跟老楊林,特別是秦瓊,都演說活了。那書直唱到后半夜,書迷們實在熬不住了,才殺掉場。

最后的角色是一盞馬燈,忠實地堅守在大石磙上。一捧橘黃色的光暈,讓濃重的夜色合圍著,擠壓著,好像還來不及釋放得更遠,就全被黑色吞噬掉了。

草草收拾好行頭,走下場子回頭看時,整個場原上,除了麥秸垛和石磙是站著的,百十口子的人,都趴下睡去了。趕夜已成習(xí)慣,薛占春依然亢奮。而河盛,早已是半夢半醒了,他的神智和軀體,都像在夢境里飄游,但腳步還是不由自主地隨著薛占春向前走。一會兒湖地,一會兒莊稼地,一會兒又是堰壩小路,跟頭把式地走過了好大一陣子,河盛的腦袋才漸漸地清醒了些。等想起來回頭望望時,曹蒲臺子已經(jīng)很遠了,場原上的那點燈火,縹縹緲緲的,就好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里恍惚。

“咋樣?我的鼓神爺!你感覺我今兒個唱得咋樣?”河盛蕩悠悠地回過神來,揉了揉眼,然后突然說:“你真過勁!你編的比那原書上的還好聽,又拿人又攢勁?!薄耙?!”薛占春興奮地抖抖肩,背的行頭咕咕咚咚響,“行了!有你這句話,俺心里就算有底了。也有底氣了?!焙邮⒕揪径棺?,猛地想起來說:“不過,有倆英雄的名字你沒記準?!薄笆悄穆返挠⑿??哪一位?”“是史大奈,不是史達奈;另一個叫尤俊達,不是尤金達?!焙邮⒄f?!班蓿反竽?、尤俊達,俺——記——下了哇!”薛占春應(yīng)著,接著更動情地說,“從此以后,你就是俺鐵桿兒的老師,俺薛占春總算也有靠山了!”河盛也有了小小的激動,情緒微亢地說:“那,以后,我就一部一部地講,你就一部一部接著唱!”“哎——!”薛占春繼續(xù)拖著喉音道:“我的鼓神爺——呀——!就等著俺給你——慢——慢地道——來——!”黑咕隆咚的夜,薛占春很油潤的聲腔兒,打著旋兒,一綹一綹地竄向原野深處。

恍恍惚惚的,就下了去黃湖縣的大官路。朝西岔下去的小路,離薛梨園就剩里把地了。這一帶河盛閉著眼都清楚。只是,薛梨園的莊子里,他還不曾進過?!鞍?,鼓神爺,你這成天夜間地到處跑,家里找不找?”“不找。往年娘找。自從爹回來我就自由了——!”“那為啥?”“爹不叫娘管我。爹說‘怕啥?咱鄉(xiāng)下平和,自由自在、野生野長的孩子靈性、結(jié)實,還禁折騰。”“這話不假。記得有一次,我待伍奢冢說書,離你家八九里路,瞎黑,你咋摸回去的?”“那一回……沒回去。”河盛說,“我跟門樓就拱麥秸垛里睡的,常事兒。”

到薛梨園莊前的時候,河盛抬頭踅摸了一會兒,借著滿天的星光,只看見莊臺子和樹影混在一起,黑巍巍的一片?!澳慵易∧念^?”薛占春也站下了,忽閃了幾下褂襟子說:“你猜猜!”“那我咋猜?”薛占春嘿嘿一笑,就再不言語,人也站定了不動。這當口兒,漆黑的莊臺子里,有一家窗子里霍地飄起了燈火。感應(yīng)著薛占春故弄玄虛的樣兒,河盛笑了。接著木憨憨地說:“那亮燈的可就是你家?……咋會這么巧?你到莊頭上,家里的燈就亮了?”“噯——,這就是你家老革命說的,‘靈性!”“靈性,咋恁好的靈性!是你家的啥人?”“啥人,是我家大妮兒!她的耳朵超靈,不管三里五里,每回我收生意的最后一通鼓,她都知道。只要一回到莊跟前,她保準點燈!”河盛能感覺到,薛占春說這話時,語氣顯得很熨帖。

對著遠處窗子里的燈火欣賞了片刻,薛占春在前,河盛跟在后面,開始七拐八扭地沿小路盤繞,一會房前屋后,一會鉆胡同子,深一腳淺一腳的。河盛被繞得有些兒暈頭轉(zhuǎn)向,心想,那燈火瞅著不是挺近的么?可實際上,卻是走了好大一會兒,才轉(zhuǎn)到前門口。一座陌生的院落,大門是敞開的。河盛抬頭看時,一個黑影迎出來,伸手就熟練地接了薛占春的行頭。薛占春說:“妮兒,你娘睡實落了!”“別操心了,娘早都睡實落了。快進屋洗了睡吧!”黑影說著,就咕隆咚咚地進了西屋。薛占春又扇了扇褂襟子,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步伐,然后才拉起河盛的手說:“走,我的鼓神爺,請!”說著,就把河盛讓進了亮著燈的東屋里。東屋里靠后墻,南北著是個簡易的老木床,沒床頭,床南頭的燈臺子,是幾塊土坯支的。滿屋里,就床北頭的一把老舊椅子,寬寬的,還算有點派頭。河盛被讓著坐在了椅子上。薛占春探手捏下禮帽,一手撐著床上的席,前探著身子掛在東墻上,然后很規(guī)整地坐到床上說:“唉,就這,窮家破硯的,讓你見笑了!”河盛咧咧嘴,“這說的啥?外話!咱農(nóng)村不都是這個味?”“說的是,說的是!”薛占春說。這當兒,一個用頭繩簡單地束縛著頭發(fā)的女孩,端一木盆水,深深地埋著頭走進來。那盆水顯得很重。女孩徑直走向薛占春??裳φ即簠s突然說:“哎!妮兒,先端給客人洗?!彪S即又站起來,拿手對坐著的河盛揮揮道:“這可是我最尊貴的客人,還是咱全家的恩人呢!得讓他先洗?!迸⑦t疑了一下,才轉(zhuǎn)過去,慢慢蹲下,把盆放到河盛的腳前。河盛不好意思地張張嘴,突然間不知該如何禮讓。薛占春向他擺擺手說:“別客氣,這是咱自個兒的家,你是客,這是個道理。”看著薛占春的態(tài)度,河盛兩手撐了撐椅把手,只好又小心地坐下。一股清芬的、女孩子特有的氣息,在河盛面前彌漫起來。河盛聞到了,只是瞇著眼,裝作很自然地,沒去看。女孩右肩上,偏窩著一團厚重的黑發(fā),她輕輕松開雙手,慢慢地就仰了臉。等無意地溜了一眼河盛后,她突然抬起手背,抵著下腮肚兒笑了,“哎!汪河盛!原來是你呀?”河盛睜大了眼,張開厚厚的嘴唇“耶”了一聲,隨后舉手撥拉撥拉頭,笑著道:“薛靈芝!俺也沒想到是你?!毖φ即阂姞睿瑑墒謸沃擦汗笮?,“哎呀!我的個天老爺,我早該想到,你倆是同學(xué)。嗨,天意天意,真是天意!”薛靈芝站起來,紅著臉說:“爹——,別笑了!你們趕緊洗洗,天太晚了。”薛占春應(yīng)道:“好好!閨女,你先去睡吧,今兒個破破例——待會兒,爹的洗腳水自己端?!膘`芝點點頭,轉(zhuǎn)臉盈著笑,頷著頸,裊裊地走回西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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