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揚
《孔子廟堂碑》是唐代書法家虞世南的楷書作品,具有堪為楷模的“君子書法”特征①葛承雍:《書法與文化十講》,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年,第126頁。。北宋歐陽修幼年時,便得此碑以學書②(北宋)歐陽修:《集古錄跋尾》卷五《唐孔子廟堂碑》,《石刻史料新編》第1輯第24分冊,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2年,第17877頁。。乃至今天,依然有大量的書法愛好者將此碑帖作為學習書法的對象?!犊鬃訌R堂碑》創(chuàng)作于唐代,既然其在后世如此受人歡迎,那在唐代又是如何呢?所幸吐魯番文書中保留有不少唐人學習書法和知識的習字文書,為理解這一問題提供了媒介。72TAM157∶10/1(b)號殘片《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者原定名為“文書殘片”,但通過比對,我們發(fā)現(xiàn)文書內(nèi)容似源自于虞世南撰書的《孔子廟堂碑》,這為理解此碑文在唐代吐魯番地區(qū)的流傳提供了切實的例證,以下將圍繞此碑及殘片的相關(guān)問題進行探討。不當之處,敬祈方家指教。
阿斯塔那157號墓出土有數(shù)件習字殘片,按整理者題解,殘片皆拆自于死者紙腰帶,其中有72TAM157∶10/1(b)、72TAM157∶10/2兩號文書,首尾殘缺③唐長孺主編:《吐魯番出土文書》(圖錄本)第叁卷,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年,第552頁。。
72TAM157∶10/1(b)號殘片寬約32厘米,高約6厘米(文書尺寸均按照片中比例尺測量),存15行,有“受”、“命”、“名”、“居”等字,且一字皆作兩行重復(fù)書寫,整理者說明其為學童習字。該殘片正面為《唐安西都護府倉曹奉兵部符殘牒》(72TAM157∶10/1(a)),注釋曰“第一、二行間‘牒被兵部符’五字,似學童照第二行字習書”,應(yīng)是公文書廢棄后改用為學童習字的材料,而后再次廢棄被制作成為死者的紙腰帶,隨葬入墓。
殘片第1~5行下部被裁剪,每行僅余一字,但據(jù)一行同字的書寫規(guī)律,被裁剪的部分當與之相同。首行殘存“受”一行,按殘片兩行重復(fù)書寫的規(guī)律,“受”字的前一行也應(yīng)為“受”?!锻卖敺鐾廖臅氛碚邤M定的題名是“文書殘片”,但如若按照習字的規(guī)律,將重復(fù)的字行省去,則該殘片所存之字可減省為“受命名居域中之大”。據(jù)其內(nèi)容查檢可知,此殘片所抄內(nèi)容應(yīng)為虞世南所作《孔子廟堂碑》,對應(yīng)的字句為(標下劃線部分):
雖復(fù)質(zhì)文殊致,進讓罕同,靡不拜洛觀河,膺符,手握天下之圖。象雷電以立威刑,法陽春而流惠澤。然后化漸八方,令行四海。①(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一三八虞世南《孔子廟堂碑》,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3頁。
學童在臨摹《孔子廟堂碑》中這句話所依據(jù)的文本無外乎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孔子廟堂碑》的拓本或抄本,另一種則可能是糅合了這句話而形成的新文本。但無論哪種情況,共同的來源都是《孔子廟堂碑》,所以該殘片似可定名為“《孔子廟堂碑》習字”。
這里再順帶提一下同墓的72TAM157∶10/2號殘片,同樣題為“文書殘片”,寬約32厘米,高約4厘米。該殘片殘存24行,首行僅存某字之左端,第24行為濃墨所涂,不可辨識。若按習字規(guī)律,可推測首行字應(yīng)為“兇(?)”,第24行字為“而”。按72TAM157∶10/3-1號文書中存“六□三日溫舊□”,則本文書第3行與第15行存“廿五日”、“廿六日”之字樣應(yīng)與之性質(zhì)相同,也應(yīng)類似于抄寫題記,說明該學童學書日習六字,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西州當?shù)貎和瘜W書的課業(yè)量②官學規(guī)定學書“日紙一幅”,(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四四《選舉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154頁);《唐人日課習字》文書中,同一字要寫大約七八十個,一日練習凡三百五六十字。(見中村不折著,李德范譯:《禹域出土墨寶書法源流考》,中華書局,2006年,第142頁;對該文書的研究,參見趙貞:《中村不折舊藏〈唐人日課習字卷〉初探》,《文獻》2014年第1期,第38~48頁)。按此標準,72TAM157∶10/2號文書一日大約練習四百余字,與《唐人日課習字》文書相差不遠,可能這就是當?shù)赜淄咳樟曌值臉藴柿?。。同上,如若將重?fù)內(nèi)容減省,則為“兇(?)奴輕漢君子解心將自此而”。此句初不好理解,但若將“君子解心”暫且拿掉,則剩下內(nèi)容似乎恰好對應(yīng)《宋書·衡陽文王義季傳》所載太祖詔書中“豈唯大乖應(yīng)赴之宜,實孤百姓之望。且匈奴輕漢,將自此而始。賊初起逸,未知指趨,故且裝束,兼存觀察耳。”③(梁)沈約:《宋書》卷六一《衡陽文王義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654頁。由于“君子解心”四字嵌入其中較難理解,我們不清楚《宋書》是否會在吐魯番流傳,但該殘片的內(nèi)容似乎與《宋書》有著某種聯(lián)系,姑且存疑,有待新考。
虞世南少年師從同郡沙門智永學習書法,“妙得其體,由是聲名籍甚?!雹伲ê筇疲﹦d:《舊唐書》卷七二《虞世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65頁。但在陳、隋乃至初唐武德年間,虞世南的書名不及歐陽詢,因為其書雖漸加遒勁,更見雅正,但積習久深,未見改體,所“恭守無舍”者為智永制度,繼承多于創(chuàng)新②朱關(guān)田:《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33頁。。入貞觀以后,虞世南本不為前人所看重的書法風格卻轉(zhuǎn)而成為初唐書風的主流標志。如貞觀元年(627),唐太宗敕虞世南、歐陽詢?nèi)牒胛酿^教授楷法③(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八《門下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55頁。。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其恭守智永制度,書具王羲之法,迎合了太宗崇王的風尚④秋子:《中國書法史略》,蘭州:蘭州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24頁。。從而奠定了其在初唐的書法地位。韋續(xù)認為虞書“體段遒媚,舉止不凡,能中更能,妙中更妙?!雹荩ㄌ疲╉f續(xù):《墨藪》卷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2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第387頁。張懷瓘《書斷》曾比較歐、虞云:“虞則內(nèi)含剛?cè)?,歐則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為優(yōu)。”⑥(唐)張懷瓘:《書斷》卷中,《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2冊,第65頁。顯然在時人看來,虞書要重于歐書。
《孔子廟堂碑》是虞世南的楷書作品,此碑是為紀念孔子廟堂的落成而作,原石早毀,后又歷經(jīng)重刻,且以拓本流傳⑦關(guān)于《孔子廟堂碑》相關(guān)拓本的情況,參見陳根遠:《虞世南〈孔子廟堂碑〉及其拓片》,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紀念西安碑林九百二十周年華誕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北京:文物出版社,2008年,第420頁~429頁。。加之史書中缺乏相關(guān)記載,所以對于碑文的撰寫時間有諸種說法。目前學界從碑文中武德九年詔、虞世南的結(jié)銜、后世流傳的《虞世南奏草》和孔子廟堂的修建時間等方面考證,得出武德九年(626)、貞觀元年、貞觀二年(628)~四年(630)、貞觀四年等觀點⑧關(guān)于諸種說法的辨析,參見荒金治:《關(guān)于〈孔子廟堂碑〉的年代問題》,西安碑林博物館編:《第七屆中國書法史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109~116頁。。雖然諸家都有各自的考證理路,但似乎對碑文本身未給予充分的關(guān)注。實際上,碑文中蘊含的信息可直接判斷碑文撰寫于貞觀四年,再結(jié)合虞世南的結(jié)銜,便可進一步縮小時間范圍。
碑文有兩千五百余字,根據(jù)內(nèi)容大致可將其劃分為頌揚孔子、述太宗(大唐)功業(yè)、經(jīng)營孔子廟堂、請勒碑石和銘文五部分。第二部分是判斷碑文撰寫于貞觀四年的主要依據(jù),茲摘錄于下:
大唐運膺九五,基超七百,赫矣王猷,蒸哉景命,鴻名盛烈,無得稱焉?;实蹥J明睿哲,參天兩地,乃圣乃神,允文允武。經(jīng)綸云始,時維龍戰(zhàn),爰整戎衣,用扶興業(yè)。神謀不測,妙算無遺,宏濟艱難,平壹區(qū)宇。納蒼生于仁壽,致君道于堯舜,職兼三相,位總六戎,玄珪乘石之尊,朱戶渠門之錫。禮優(yōu)往代,事踰恒典。于是在三眷命,兆庶樂推,克隆帝道,丕承鴻業(yè)。明玉鏡以式九圍,席蘿圖而御六辯。寅奉上玄,肅恭清廟。宵衣昃食,視膳之禮無方;一日萬幾,問安之誠彌篤。孝治要道,于斯為大。故能使地平天成,風淳俗厚,日月所照,無思不服。憬彼獯戎,為患自古。周道再興,僅得中算。漢圖方遠,才聞下策。徒勤六月之戰(zhàn),侵軼無厭;空盡貳師之兵,憑凌滋甚?;释?,犁顙厥角,空山盡漠,歸命闕廷,充仞槁街,填委外廄。開辟已來,未之有也。靈臺偃伯,玉關(guān)虛候。江海無波,熢燧息警。
很明顯,這部分以“大唐”開始,意味著整篇碑文開始轉(zhuǎn)向述論大唐功業(yè)。接著又開始述及“皇帝”云云,顯然這里的“皇帝”指的是唐太宗。“在三眷命,兆庶樂推,克隆帝道,丕承鴻業(yè)”意味著李淵將皇位禪讓給李世民,“九圍”、“六辯”皆指皇帝統(tǒng)御九州,君臨天下。最為關(guān)鍵的是“憬彼獯戎,為患自古”以下諸句,“獯戎”泛指北方游牧部落,“六月之戰(zhàn)”似指東漢永元元年(89)六月,竇憲于稽洛山大破北單于①(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二三《竇憲傳》,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814頁。(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四七和帝永元元年(89)夏六月條,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552頁。。這里應(yīng)是借用東漢平北匈奴的典故來贊揚太宗平東突厥的功績。貞觀四年二月甲辰,李靖破突厥于陰山,頡利可汗輕騎遠遁。三月庚辰,大同道行軍副總管張寶相生擒頡利可汗,獻于京師②《舊唐書》卷三《太宗紀》,第39頁。。而后突利可汗來奔,遂復(fù)定襄、常安之地,斥土界自陰山北至于大漠③《舊唐書》卷六七《李靖傳》,第2480頁。。“充仞槁街,填委外廄”即有著諸部詣闕歸降的象征意義④(東漢)班固:《漢書》卷七〇《陳湯傳》“斬郅支首及名王以下,宜懸頭槁街蠻夷邸間?!鳖亷煿抛ⅲ洪陆?,街名,蠻夷邸在此街也。邸,若今鴻臚客館也。(中華書局,1962年,第3015頁)。所以,從這部分描寫的筆調(diào)來看,虞世南撰寫《孔子廟堂碑》的時間不可能早于貞觀四年三月⑤碑文請勒碑部分記載“國子祭酒楊師道等”,兩《唐書·楊師道傳》皆缺其任國子祭酒的經(jīng)歷,但《冊府元龜》卷三一九《宰輔部·褒寵門二》記載杜如晦去世時,太宗“遣國子祭酒楊師道監(jiān)護喪事”,杜如晦去世時間為貞觀四年,但缺載月日。所以貞觀四年時楊師道在國子祭酒的任上,其任國子祭酒的起止時間皆缺,只知道貞觀十年由太常卿轉(zhuǎn)任侍中。這也能從側(cè)面印證碑文撰寫離貞觀四年不遠。。碑文中虞世南題銜為“太子中舍人行著作郎”,其轉(zhuǎn)任著作郎是在太宗即位后⑥《舊唐書》卷七二《虞世南傳》,第2565頁。。據(jù)《唐會要·秘書省》貞觀四年十一月復(fù)置秘書少監(jiān),以虞世南為之⑦(宋)王溥撰:《唐會要》卷六五《秘書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1327頁。。此時虞世南當由著作郎轉(zhuǎn)秘書少監(jiān),撰碑時間也只能在此之前。綜上,或可以推測《孔子廟堂碑》的撰寫時間為貞觀四年三月至十一月之間⑧荒金治支持內(nèi)藤乾吉的說法,將《孔子廟堂碑》的成立時間定為“貞觀四年十月”。內(nèi)藤乾吉認為《虛舟題跋》《鐵網(wǎng)珊瑚》等明清諸家記載的貞觀七年十月“虞世南謝表”的時間有誤,“七年”是“四年”的誤寫。但“虞世南謝表”在明朝才出現(xiàn),后為清人沿用,所以真?zhèn)坞y辨。(對于“謝表”的懷疑,另見路遠:《虞世南〈孔子廟堂碑初刻的背景與時間〉》,《碑林語石——西安碑林藏石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10年,第64~75頁)因此本文不取此說,仍將其成立時間定為“三月至十一月”這一大致范圍中。。
毫無疑問,《孔子廟堂碑》的生成是詔立孔德倫為褒圣侯、經(jīng)營孔子廟堂等一系列崇儒活動中的一部分,反映了國家“偃武修文”文治戰(zhàn)略的展開⑨“立孔德倫為褒圣侯詔”見《全唐文》卷四《封孔德綸為褒圣侯詔》,第54頁。。但從碑文中關(guān)于“孝”的描述似乎還能讀出別樣的味道,值得玩味。
碑文云:“宵衣昃食,視膳之禮無方;一日萬幾,問安之誠彌篤。孝治要道,于斯為大?!币暽拧柊步灾甘谭罡改傅男⒍Y,此處表達的意思即為無論事務(wù)多繁忙,仍不忘侍奉父母之禮。眾所周知,秦王李世民是通過政變弒兄奪位,逼迫高祖退位,此時的父子關(guān)系已降至最低。如何面對自己的父皇,或者說如何面對儒家規(guī)范的人倫,可能是太宗內(nèi)心縈繞已久的一塊“心結(jié)”。
儒家講“孝悌”,能先事父兄而后可以為仁。顯然,太宗的所作所為無“孝悌”可言,由此也就不具備“仁”的品質(zhì),雖不影響君主統(tǒng)御天下,但無疑削弱了君主的權(quán)威以及皇權(quán)的合法性。于是,在這樣一個濃厚崇儒的氛圍中,表達太宗如何如何地謹守孝道,甚至將國家“地平天成,風淳俗厚,日月所照,無思不服”的一部分原因歸結(jié)為“孝”,足以在一定程度上產(chǎn)生形象的塑造作用,既呈現(xiàn)出包含“孝”的完美人格,又減小了政變帶來的皇權(quán)合法性危機。與之可資對比的是肅宗與玄宗,顏真卿任昇州刺史時,左驍衛(wèi)右郎將史元琮、中使張庭玉等,奉宣恩命,于天下州縣臨江帶郭處各置放生池。顏真卿為此撰《天下放生池碑銘》一章,“欲使天下元元,知陛下有好生之德”,碑銘中云:“迎上皇于西蜀,申子道于中京。一日三朝,大明天子之孝。問安視膳,不改家人之禮。蒸蒸然,翼翼然。”①(唐)顏真卿:《顏魯公文集》卷三《乞御書天下放生池碑額表》、卷四《天下放生池碑銘》,《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71冊,第600頁、第601頁。同樣是父子間矛盾重重,同樣是謹守孝道,雖一個借助的是營建孔廟的儒家活動,一個是建造放生池這樣帶有佛教色彩的活動,但兩者向外界傳達的意義何其相似②(宋)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二七《帝王部·孝德門》中,記載唐代諸帝孝德行為篇幅最多的還是太宗和肅宗。。在崇儒術(shù)、述功業(yè)、“宣皇明”的同時,維護了皇帝的形象以及皇權(quán)的合法性,這應(yīng)是《孔子廟堂碑》碑文內(nèi)容的應(yīng)有之義。
《孔子廟堂碑》是為孔子廟建成而立,孔子廟在國子監(jiān)內(nèi),國子監(jiān)位于皇城正南朱雀門街東第二街街東從北第一坊的務(wù)本坊中,占有坊西半部③(宋)宋敏求:《長安志》卷七“務(wù)本坊”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87冊,第124頁。。務(wù)本坊北挨連通春明門和金光門的橫街,這是貫穿長安城東西的主干道之一,實測街寬120米,僅次于承天門南橫街④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西安唐城發(fā)掘隊:《唐代長安城考古紀略》,《考古》1963年第11期,第595~610頁。。想必平日行走在這條橫街上的人是較為稠密的。寧欣先生認為街道具有宣傳功能制造的政治效應(yīng)、信息傳播功能制造的輿論效應(yīng),試想該碑立于長安城主要干道的一側(cè),碑文本身內(nèi)容以及想要傳達出的蘊意,便會隨著街道的效應(yīng)以及人群的擴散傳播開來⑤寧欣:《街:城市社會的舞臺——以唐長安城為中心》,《文史哲》2006年第4期,第79~86。。正如碑文所言:“況帝京赤縣之中,天街黃道之側(cè),聿興壯觀,用崇明祀,宣文教于六學,闡皇風于千載?!奔又旧砭褪且环N重要而常見的景觀⑥關(guān)于石碑的“政治景觀性”的討論,參見仇鹿鳴:《權(quán)力與觀眾:德政碑所見唐代的中央與地方》,《唐研究》第十九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9~112頁。后收入氏著:《長安與河北之間:中晚唐的政治與文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124~173頁。,并且有虞世南這樣大手筆撰寫和親筆書丹的加持,無疑會吸引更多人的注目,從而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力。
與“《孔子廟堂碑》習字”殘片同墓的72TAM157∶10/3-1、72TAM157∶10/3-2號殘片同樣為習字文書,每字寫兩行。經(jīng)張新朋先生考辯,這兩件殘片內(nèi)容出自《千字文》,應(yīng)定名為“《千字文》習字”?!肚ё治摹肥翘拼髦葑盍餍械耐烧n本,也是學童習字的主要范本⑦張新朋:《吐魯番出土〈千字文〉殘片考》,《文獻》2009年第4期,第11~16頁。關(guān)于千字文的研究見唐長孺:《跋吐魯番所出〈千字文〉》,《唐研究》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7頁,后收入《山居叢稿三編》,中華書局,2011年。近些年,張新鵬先生從中國、德國等地所藏的吐魯番文書中考辯、綴合出大量《千字文》殘片,參見《吐魯番出土〈千字文〉敘錄——中國、德國、英國收藏篇》,金瀅坤主編:《童蒙文化研究》第二卷,2017年,北京:人民出版社,第63~80頁。對唐代西州學童使用教材的問題,參見姚崇新:《唐代西州的私學與教材——唐代西州的教育之二》,《西域研究》2005年第1期,第1~10頁。后收入氏著:《中古藝術(shù)宗教與西域歷史論稿》,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第438頁。?!啊犊鬃訌R堂碑》習字”與“《千字文》習字”的書寫規(guī)律相同,書寫風格也十分相近,甚至有可能是同一個學童的習字作業(yè)。這表明《孔子廟堂碑》和《千字文》一樣,已經(jīng)成為西州當?shù)貙W生習字的教材或范本。唐代西州以名書家的書法作為習字的范本不乏此一例,還有王羲之《蘭亭序》《尚想黃綺帖》等書法作品在西州乃至于闐廣泛流傳,進而成為學童習字的范本①榮新江:《〈蘭亭序〉在西域》,《王羲之〈尚想黃綺帖〉在西域的流傳》,俱收入氏著:《絲綢之路與東西文化交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83~199頁。。想必這樣的名家書法習字文書應(yīng)該還有很多,仍有待新的發(fā)現(xiàn)。
《孔子廟堂碑》的流入,對西州當?shù)貢óa(chǎn)生了重要影響。吐魯番高昌國時期的書法以行草書為主,兼有楷書和草隸,其中楷書多為楷隸雜糅,隸意頗多。入唐以后,吐魯番地區(qū)的書法逐漸融入中原書法的發(fā)展軌道上,開始追求書法法度,楷書和行草書均達到很高的水準②張同印、崔樹強:《高昌墓磚書法》,《中國書法》1999年第4期,第23~26頁;崔樹強:《吐魯番出土文書的書法研究》,《中國書法》2001年第6期,第37~43頁;任小平:《從書法學角度論析吐魯番文書發(fā)展的重要歷史階段和過程》,《書法研究》2018年第3期,第99~108頁。。以往書法界通過考察大量的敦煌吐魯番文書的墨跡,認為唐代敦煌吐魯番地區(qū)使用的書體多有模仿初唐虞世南、歐陽詢等人的書法。如敦煌出土的《藥師琉璃光如來本愿功德經(jīng)》,中村不折先生鑒賞云“書法清雋,風度不凡。體格與《孔子廟堂碑》相肖,可算是虞派名品”;其又品鑒吐魯番出土《唐人日課習字卷》的書法,認為“習字帖是歐陽詢的,從此卷推測,可知唐代熱心習書的狀態(tài),亦可知練習書法之一端?!雹壑写宀徽壑畹路蹲g:《禹域出土墨寶書法源流考》,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01、142頁。甚至敦煌還保留有歐陽詢書《化度寺故僧邕禪師舍利塔銘》拓片。但是迄今為止,就筆者目力所及,似乎尚未在敦煌吐魯番地區(qū)發(fā)現(xiàn)與虞世南書法直接相關(guān)的拓本、抄本或習字④P.2640號文書存有詩三首又二句,其中第一首失題及作者,經(jīng)徐俊先生考訂應(yīng)為虞世南的《怨歌行》,參氏著:《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110頁。除此之外,似乎未見與虞世南相關(guān)的作品。。雖然這并不影響我們依據(jù)字形等因素來判斷虞世南在當?shù)貢òl(fā)展史上的作用,但總感覺缺少一點中間環(huán)節(jié)。而“《孔子廟堂碑》習字”殘片的發(fā)現(xiàn),無疑為我們理解虞世南書跡在吐魯番地區(qū)傳播的實貌提供了中間環(huán)節(jié)。
從書法上看,《孔子廟堂碑》是幅優(yōu)秀的書法作品。然就內(nèi)容而言,它又是一篇具有濃厚儒家教化的作品。其之所以出現(xiàn)在西州,最初很有可能是隨著唐代西州地方官學的建立而進入,由政府推介進而成為當?shù)刂?、縣學的學習教材。西州的官學傳統(tǒng)早已有之,早在西涼立國初便設(shè)立官學。后至高昌國時代,模仿北魏遷都以后的學制,也建立起官學,用以培養(yǎng)吏才⑤關(guān)于高昌國官學的研究,參見高明士:《東亞教育圈形成史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08~315頁。。這樣延續(xù)設(shè)立官學的傳統(tǒng),無疑培育了西州濃厚的儒學風尚,同時也是唐代西州時代中原教育體制迅速進入的基礎(chǔ)。根據(jù)哈拉和卓一號墓出土的《唐西州某鄉(xiāng)戶口帳》中所反映的信息,西州官學的建立當在唐滅高昌后不久,行動非常迅速。即便在高宗武則天時期學校教育出現(xiàn)嚴重危機的情況下,西州官學依然很好的運行著,甚至還呈現(xiàn)出規(guī)模擴大的跡象⑥參見姚崇新:《唐代西州的官學——唐代西州的教育(之一)》,《新疆師范大學學報》2004年第1期,第62~68頁。后收入氏著:《中古藝術(shù)宗教與西域歷史論稿》,第421頁。。
高明士先生認為,北齊隋唐時代學校教育的發(fā)展最大的特征是,教育行政體系脫離宗廟系統(tǒng)而獨立,表現(xiàn)為學校脫離太常而獨立。此外,還有一劃期性的發(fā)展,便是“廟學制”的普遍實施及其定型。所謂廟學,就是在學校內(nèi)建置孔廟,并在孔廟舉行學禮。北齊文宣帝天保元年(550)令郡學立孔顏廟,是地方官學立圣廟之始。唐太宗貞觀四年(630),又詔令全國州縣學建置孔廟,將廟學制推廣至縣學,并由此定型⑦“廟學制”的詳細探討,見高明士:《東亞教育圈形成史論》,第74~108頁。。西州雖地處西北,但其教育體制與中原是有密切聯(lián)系的,廟學制實際也應(yīng)普及到了西州。中村不折舊藏《唐人日課習字卷》是西州當?shù)氐囊环萏迫肆曌肿鳂I(yè),其中記有學習期間影響日常習字的放假、患病、當直、行禮等事由。“行禮”,即指祭拜先圣孔子的釋奠之禮①趙貞:《中村不折舊藏〈唐人日課習字卷〉初探》,《文獻》2014年第1期,第38~48頁。。由此也就證明西州的州縣學即為廟學,學校中也應(yīng)該建立了孔子廟,每年仲春、仲秋眾學生于廟中行釋奠禮。
《孔子廟堂碑》是為唐朝國子監(jiān)內(nèi)建置的孔廟而撰,國子監(jiān)與孔廟的結(jié)合就是全國最高的廟學,所以碑文也就是為紀念唐代中央廟學的建立而作。在學校中建立孔廟的意義在于尊崇孔子,使學生從平時學習儒書,以及行釋奠之禮中,體會“圣賢”進而塑造自身的道德行為規(guī)范。碑文中大篇幅地褒揚孔子,具有強烈的教化的含義,這與建置孔廟的精神是契合的。而碑文撰成時間又恰好與太宗貞觀四年詔州縣普遍建置孔廟的時間吻合,很可能碑文隨各地州縣廟學的建立而流布,碑文最初進入西州也當在此背景下。寓教化于習書之中,這是一些學童啟蒙教材共有的特征,也是官方為塑造意識形態(tài)而實行的一種舉措②“史大奈碑”習字文書就是在習書中,潛移默化灌輸了儒家的忠孝觀念。參見游自勇、趙洋:《敦煌寫本S.2078V“史大奈碑”習字之研究》,《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三十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5~181頁。。當然,不可否認碑文有通過民間途徑流入西州的可能性,畢竟碑文可以以拓本和抄本的形態(tài),借助活躍在長安與西域交通線上的人群傳播③碑文通過抄寫、轉(zhuǎn)抄的流傳,參見榮新江:《石碑的力量——從敦煌寫本看碑志的抄寫與流傳》,《唐研究》第二十三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07~324頁。。但由政府推行的教育政策主導(dǎo),藉由官學的途徑推廣似乎時效更快,更具有廣泛性,引導(dǎo)力也更強。
總之,不論《孔子廟堂碑》是以何種途徑傳入西州,其成為西州當?shù)貙W習的范本是毋庸置疑的。學生在學習虞世南書法的同時,也潛移默化地接受著碑文內(nèi)容的熏陶?!犊鬃訌R堂碑》流傳至今,足以說明其生命力的持久性。而習字殘片的出現(xiàn),則傳達出了此碑在唐代地域中影響力的廣泛性,值得我們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