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漢代迄今,研究者站在不同立場對賦體的淵源進行多層面探析,由于研究視角的差異,遂導致結(jié)論千差萬別。探求文學體裁的源流變遷,應(yīng)回歸文學文本和產(chǎn)生其文體的時空地域,這無疑已為主流學界所認同。漢賦雖全盛于兩漢,但產(chǎn)生漢賦的時空背景更多來源于楚國。從文字學上厘清“賦”義的歷史演變,認識“辭”“賦”兩種不同文體的本質(zhì)差異,還原文本、從文本出發(fā)考察賦體產(chǎn)生的直接來源無疑是認識這一問題的關(guān)鍵所在。宋玉繼承“屈辭”傳統(tǒng),但又推陳出新,開創(chuàng)了“屈辭宋賦”雙峰并峙的文學新局。宋玉將“賦”義在戰(zhàn)國時代廣為應(yīng)用的“賦詩言志”以及“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的傳統(tǒng)融入于自己創(chuàng)新性的文學體裁“賦”,與“屈辭”言情不同,宋玉諸賦重在體物,此體一經(jīng)宋玉發(fā)端,遂演進成為兩漢文學主流范式。
〔關(guān)鍵詞〕?賦;辭;宋玉;文體淵源
〔中圖分類號〕I207.2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9)01-0185-08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之文學,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言謂:“楚之騷,漢之賦……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薄?〕以楚騷漢賦而言,楚國孕育產(chǎn)生了屈原的楚辭,漢代的大一統(tǒng)政治和地理催生了漢賦。佛教傳入后登堂入室進入文人視野,遂在音韻基礎(chǔ)上促進了格律詩的繁榮。宋有詞,元有曲,明清小說大盛,五四后白話文學取代文言文學影響至今。我們欲考鏡源流,探賾索隱,需將特定文學置于產(chǎn)生其特定范式的時代語境,方能剝離現(xiàn)象,得其真源。欲探尋作為文學文體的“賦”產(chǎn)生的來龍去脈,需先界定“賦”文體的本質(zhì)特性。劉勰說賦“寫物圖貌,蔚似雕畫”〔2〕,實已捕捉到漢賦的本質(zhì)特征,漢賦作為一代之文學,應(yīng)專指學界所謂“漢大賦”或“體物散體賦”,而與漢代文學中的其他體裁諸如擬騷之作、《七諫》《九懷》《九嘆》《九思》等模擬屈辭之作以及四言詠物小賦皆有本質(zhì)不同,今人不可不察焉。因而,本文所討論的賦體,實專指有漢一代真正具有代表性的文學典范之漢大賦。
一、從文字學考察“賦”的含義是探尋賦體淵源的前提
學界關(guān)于賦體淵源的不同看法,多源于對“賦”這一文字字義的不同認識。梳理“賦”文字含義的歷史變遷,探察后代借用古“賦”字命名新文體這一漢字文化現(xiàn)象,是認識賦體淵源的關(guān)鍵。
1.“賦”字的本義是賦稅?!百x”為“貝”與“武”的結(jié)合?!墩f文》謂:“賦,斂也。從貝武聲?!薄?〕其實不然,構(gòu)造“賦”字的兩個部件在“賦”的原始本義中皆有意義,并不是簡單的形聲組合,而應(yīng)納入會意字更能體察其原初意象?!墩f文》謂“古者貨貝而寶龜”〔4〕,貝幣曾為上古貨物流通的交流媒介,至秦方廢貝行錢,此在三星堆出土文物中多有印證。“武”乃“定功戢兵,故止戈為武”?!?〕上古部落為了保衛(wèi)自己的財產(chǎn)不受外來族群的侵擾,自然會在部落內(nèi)產(chǎn)生勞動分工,一部分勇猛之人會剝離生產(chǎn)勞作,而專事保衛(wèi)部落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此即為武士階層的產(chǎn)生。武士階層一旦專門化、職業(yè)化,那么就需要其他一線勞作階層的奉養(yǎng),因而從勞作階層抽取賦稅的制度由此而產(chǎn)生。由此,“賦”字的本義即是,為了部落的安全,為了部落不受外來戰(zhàn)爭的掠奪,必然要從原來全體從事勞作的部落群體中分離出一部分能保家衛(wèi)國的武士階層,為這些武士階層提供的財物奉養(yǎng)即是最早的“賦”義,此正如孟子所謂“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的天下通則。
先秦典籍中,使用“賦”字本義處尚多?!渡袝び碡暋费浴百x”最伙,這可能與《禹貢》重點記九州物產(chǎn)與貢賦相關(guān)?!队碡暋份d:“禹別九州……冀州……厥賦惟上上錯……兗州……厥賦貞……青州……厥賦中上……徐州……厥賦中中……揚州……厥賦下上錯……荊州……厥賦上下……豫州……厥賦錯上中……梁州……厥賦下中三錯……雍州……厥賦中下……四海會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厎慎財賦。咸則三壤,成賦中邦……五百里甸服,百里賦納總……”〔6〕《禹貢》即使用了12處“賦”,其意義皆為“賦”最早的原初本義賦稅。根據(jù)“賦”字字源的探析,王國維《古史新證》認為《禹貢》為周初人所作的說法似為可信。
《周禮》言“賦”極多,基本為賦之本義?!短旃佟ご笤住份d“以八則治都鄙……五曰賦貢……以九賦斂財賄,一曰邦中之賦,二曰四郊之賦,三曰邦甸之賦,四曰家削之賦,五曰邦縣之賦,六曰邦都之賦,七曰關(guān)市之賦,八曰山澤之賦,九曰弊余之賦?!薄?〕此正是“賦”原初賦稅之本義,《大宰》此記太宰“九賦”職責,《天官·小宰》再次提到“九賦”:“小宰之職……執(zhí)邦之九貢九賦”〔8〕,此皆是“賦”之本義?!熬刨x”說明了早期賦稅兩個方面的重要問題,一為賦稅的地域范圍,只要在統(tǒng)治階層勢力范圍內(nèi),皆可征賦。一為賦稅的稅種類別,都市商貿(mào)、山澤物產(chǎn),統(tǒng)治階層皆可抽取賦稅用于治理邦國。對于“九賦”的功用,《天官·大府》解釋得更為詳贍:“大府掌九貢、九賦……關(guān)市之賦,以待王之膳服;邦中之賦,以待賓客;四郊之賦,以待稍秣;家削之賦,以待匪頒;邦甸之賦,以待工事;邦縣之賦,以待幣帛;邦都之賦,以待祭祀;山澤之賦,以待喪紀;幣馀之賦,以待賜予。凡邦國之貢,以待吊用;凡萬民之貢,以充府庫;凡式貢之余財,以共玩好之用。凡邦之賦用取具焉?!薄?〕《地官·大司徒》“以斂財賦”〔10〕更明白揭示了“賦”的原初語義。此外,《天官·職內(nèi)》《天官·職歲》《地官·小司徒》《地官·載師》《地官·縣師》《地官·遂人》《地官·遂師》《地官·委人》《地官·羽人》《地官·掌葛》《夏官·大司馬》皆有類似“貢賦”“賦貢”“賦稅”“野賦”“財賦”“邦賦”的記載,茲不贅。
此外,《今本竹書紀年》卷下載“宣王……復(fù)田賦”〔11〕以及“幽王……初增賦”〔12〕,《左傳·隱公四年》載“君為主,敝邑以賦”〔13〕,《左傳·僖公二七年》載“《夏書》曰:‘賦納以言”〔14〕,《春秋公羊傳》卷二八哀公一二年載“十有二年,春,用田賦”〔15〕,《春秋谷梁傳》卷六莊公二九年載“民勤于財,則貢賦少”〔16〕,《春秋谷梁傳》卷二〇哀公一二年載“十有二年,春,用田賦”〔17〕,《論語·公冶長》載“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18〕,《孟子·離婁上》載“孟子曰:求也我季氏宰,無能改于其德,而賦粟倍他日”〔19〕,諸多先秦典籍中所載之“賦”皆為賦稅之本義。
2.“賦”由本義貢賦、賦稅衍化出鋪陳政教的政治功能?!百x”因何衍化出鋪陳之義,于史難征。筆者推測,在上古繳納賦稅的時候,納貢者應(yīng)按統(tǒng)治者要求將其財貨一一鋪陳以方便官方點數(shù)收納。
《周禮·春官·大師》載:“大師掌六律六同,以和陰陽之聲……教六詩,曰風,曰賦,曰比,曰興,曰雅,曰頌。以六德為之本,以六律為之音?!薄?0〕此段文字歷來為治賦者所重視。不少學者在引用這段關(guān)于言賦的文字時,往往不顧前后語境,從而導致斷章取義。鄭玄謂:“教,教瞽矇也?!薄?1〕太師為掌管宮廷祭祀大禮的音樂總管,他所掌管的治樂者多為瞽矇,瞽曚即盲人。瞽矇從六個方面受太師的政教,這六個方面的內(nèi)容和方式總稱為“六詩”。鄭玄注釋其中“賦之言鋪。直鋪陳今之政教善惡?!薄?2〕依據(jù)鄭玄的注解,太師教導瞽矇在祭祀時要學會用六種不同的歌詩方式來表達對時政的看法,或引古以喻今,或直陳今之善惡,或婉曲類比以諫今,或以譬喻贊美今之所得,或樹今之典范以為后世法則,或大聲頌揚今之廣德,此即為“教六詩”的本義。由此可知,在《周禮》時代,作為政治意識或話語意義表達形態(tài)的六詩之“賦”與漢代所形成的漢大賦文學體裁在概念本質(zhì)上相去甚遠,我們?nèi)绻且獙烧哂残责ず显谝黄?,免不了比附之嫌。在此,我們有必要順帶論述并還原班固《兩都賦序》“賦者,古詩之流也。昔者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23〕一語的歷史語境。后世學者多認為班固所謂賦為古詩之流的意思是賦來源于《詩經(jīng)》的傳統(tǒng),此似沒有全局觀照班固此言的前后語境,班固說得再清楚不過,周成王、周康王繼承文王、武王業(yè)績,成就西周最為強盛的成康盛世,然而成康以后,瞽矇們祭祀所用的“六詩”之“賦”“頌”行為遂告停歇,再也沒有復(fù)興之機了。班固在《兩都賦序》中所言“賦者,古詩之流”,正是完全依從《周禮》太師“教六詩”的古義,其著眼于賦的政教社會功能這一先在之義,強調(diào)的是用語言聲音鋪陳展示君王政教善惡的行為方式,而非關(guān)“詩三百”的《詩經(jīng)》,非關(guān)文體源流的考辨,而是著眼于賦的政教社會功能,今人不可不察焉。
《詩·大雅·烝民》載:“仲山甫之德,柔嘉維則。令儀令色,小心翼翼。古訓是式,威儀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賦?!薄?4〕鄭玄謂:“賦,布也……王之政教使群臣施布之?!薄?5〕此處“賦”為動詞功能,就是后世所說的布告天下的意思,布告天下的本質(zhì)是要原原本本地將天子的英明決策直接讓天下人周知。《烝民》另外一章也說到賦:“王命仲山甫,式是百辟,纘戎祖考,王躬是保。出納王命,王之喉舌。賦政于外,四方爰發(fā)?!编嵭^:“以布政于畿外,天下諸侯于是莫不發(fā)應(yīng)?!薄?6〕此處“賦”一如前引“明命使賦”,皆是作為王之喉舌的仲山甫將王命布告四方,實行政教功能。
東漢劉熙《釋名·釋典藝》所謂“敷布其義謂之賦”〔27〕的看法,即是從“賦”鋪陳之義的角度認識漢賦的。
3.賦由鋪陳之義再引申為誦讀、朗誦。賦稅之“賦”,衍化為鋪陳之義,是因為貢賦者所貢之物什需一一鋪陳以備“勞心者”具數(shù)清點?!皠谛恼摺痹谇妩c物什過程中,需大聲誦讀具陳的物品和數(shù)量,以便歸類入庫儲存,此或為“賦”義再次引申為誦讀的歷史語境。
《左傳》用此“賦”義極伙?!峨[公四年》“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28〕,《閔公二年》“許穆夫人賦《載馳》……鄭人為之賦《清人》”〔29〕,《僖公二四年》“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30〕,《文公四年》“晉侯饗公,賦《菁菁者莪》……公賦《嘉樂》……為賦《湛露》及《彤弓》”〔31〕,《文公十三年》“鄭伯與公宴于棐,子家賦《鴻雁》。季文子曰:‘寡君未免于此,文子賦《四月》。子家賦《載馳》之四章。文子賦《采薇》之四章”〔32〕,《成公八年》“公享之,賦《韓奕》之五章……又賦《綠衣》之卒章而入”〔33〕,《襄公九年》“宣子賦《摽有梅》……武子賦《角弓》……武子賦《彤弓》”〔34〕,《襄公一四年》“賦《青蠅》而退……穆子賦《瓠有苦葉》”〔35〕等等,皆為其例,其數(shù)量甚多,茲不具錄,大致計來,有78處之多。
從《左傳》的記載看,此“賦”已經(jīng)是動詞,所“賦”之內(nèi)容大多是《詩》里的篇章,此即為春秋時期流行于士大夫階層的“賦詩言志”傳統(tǒng)。由此可知,“賦”在先秦引申為誦讀義時,更多強調(diào)的是將已有的詩篇用適當?shù)恼Z氣語調(diào)陳述出來,即原原本本地再現(xiàn)已有作品,此與鋪陳之義極有關(guān)聯(lián),將詩篇用語言鋪陳出來,即為吟誦。《楚辭·招魂》有“人有所極,同心賦些”句,東漢王逸注謂:“賦,誦也?!薄?6〕“賦”從原初賦稅之義流衍為大聲吟誦,表面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實則有著內(nèi)在的邏輯演變軌跡。漢賦體物寫貌的本質(zhì)特征正是源于“賦”義由鋪陳而引申出的誦讀含義。班固《漢書·藝文志·詩賦略》謂:“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為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37〕,班固對漢賦的認識亦正是基于“賦”義在春秋時代衍化出來的誦讀之義,春秋時代“賦詩言志”即是在正式場合選擇恰當?shù)摹对姟菲舐暲收b以為自己代言的行為,此種行為不需要配樂進行,僅以聲音的形式呈現(xiàn)于眾人之前以言心志。那個時代士階層中的大夫是否合格稱職,即以是否具備這一才能作為評判標準之一,也即是大夫是否能熟讀且能背誦《詩》,并還要能在正式場合恰切地“賦詩言志”。由此可知,此“賦”義與漢代之文學體式漢大賦似乎還有一段長路,由“誦讀、朗誦”引申發(fā)展為文體之賦,即由動詞之“賦”的誦讀朗誦行為過渡到作為名詞的“賦體”尚有一定距離和邏輯過程。
二、認識辭、賦不同本質(zhì)是探討賦體源流的基礎(chǔ)
要探尋“賦”作為一種全新的文體是如何起源產(chǎn)生的,僅僅對“賦”進行文獻文字的溯源工作并不能揭示其歷史本源。當然,以傳統(tǒng)的荀子、宋玉、枚乘等所謂實際賦體創(chuàng)作來進行賦體的源流考鏡似乎也并不能真正觸及賦體產(chǎn)生的本源。文學的問題常常不能僅停留在文學自身所謂的發(fā)展規(guī)律上,任何一種文體的產(chǎn)生都是時代復(fù)雜的歷史、政治、經(jīng)濟、文化、地理、價值觀、審美觀以及語言發(fā)展規(guī)律等綜合因素的合力。一種文體的發(fā)展往往是憑借于外力的刺激才促成其現(xiàn)實的演變。此一現(xiàn)象在文化史中尤為突出,沒有佛教的傳入,道教的產(chǎn)生幾乎不太可能,沒有“五四”前后西方思想文化的譯介,20世紀中國文化的轉(zhuǎn)型幾乎也很難想象。
我們先從辭、賦之本質(zhì)不同談起。以文體論,《楚辭》所收作品大體為詩,多以言志抒情為主,關(guān)注點并不在鋪陳敘事,而在抒發(fā)內(nèi)在心靈的情緒性靈,其書寫的向度是內(nèi)求諸己,將自己內(nèi)心主觀的喜怒哀樂呈現(xiàn)給讀者。早期大賦雖間有詩之韻語格調(diào),但就總體而論更接近于散文,其最初當以敘事狀物為主要創(chuàng)作目的,其關(guān)注重點是外在的客觀事物。如果以繪畫為喻,《楚辭》特別是屈原的作品極似寫意水墨,而漢賦更接近西方油畫描摹狀物的寫實之風。
兩千多年來,同屈原作品的真?zhèn)闻c篇數(shù)一樣,屈原作品命名亦是糾纏不清,“屈騷”“屈賦”抑或“屈辭”,學者們各執(zhí)一端,莫衷一是。為能更好厘清辭、賦作為文體的不同特征,筆者在《屈辭域外地名與外來文化》中主張屈原的作品宜以“辭”稱名?!?8〕辭、賦當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文體。辭之登峰造極即屈原其作,這似乎也是《楚辭》成書之初編輯者以“辭”為名的初衷所在,而且,流傳至今劉向《楚辭》一書所收作品似乎也是按照上述標準進行采編。
真正讓賦成為一代之新型文學范式的當屬漢代典型的漢大賦。諸如漢初賈誼《鵩鳥賦》《吊屈原賦》等所謂“騷體賦”只不過是以“賦”名篇的“辭”體,賈誼諸家借宋玉“賦”名表達的完全是屈“辭”的牢愁情思,這或許即是后世學者辭、賦不分或辭、賦并稱的真正淵源。雖然賈誼謫居長沙期間將楚地文宗屈原的地方作品推向中原,并使其成為天下文學,但其時指稱屈原其作尚沒有專門定型稱名為“辭”。作品先行,理論滯后,這是文學現(xiàn)象的普遍規(guī)律。屈原諸作雖皆不以“辭”稱名,但內(nèi)在感情基調(diào)與行文風格卻是基本一致的。宋玉除了模擬屈原詩作,于屈辭之外還創(chuàng)制新體并借用戰(zhàn)國慣用的“賦詩言志”“登高能賦”之“賦”稱以名篇,此即《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由于屈原本人并沒有固定一個特定的名稱來稱代自己的作品,這也就無意間造成后世辭、賦混稱的亂局。當有了屈原和宋玉不同風格的作品,加之漢初兩類文體皆有大量擬作的出現(xiàn),人們才開始主觀意識到兩者的差異,進而在理論上進行總結(jié)區(qū)分,此即劉向《楚辭》成書之由。劉向編輯《楚辭》,標準甚為分明,所收作品除屈原諸作外,宋玉只收《九辨》《招魂》,而《高唐》《神女》以賦名篇之文,概莫收錄。漢人篇什亦僅收模擬楚辭之作。不僅劉向,司馬遷也已意識到這兩種文體的內(nèi)在不同。但后世多認為辭、賦混稱始自司馬遷,其實這源于人們對司馬遷《史記》的誤讀,認真清理《史記》的原始文本以及原始含義,對認識辭、賦兩種文體的本質(zhì)至關(guān)重要。
我們先看《史記》涉及辭、賦的不同記載:
屈原至于江濱,被發(fā)行吟澤畔。顏色憔悴,行容枯槁……乃作《懷沙》之賦。其辭曰……(《屈原賈生列傳》)〔39〕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辭而以賦見稱,然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諫。(《屈原賈生列傳》)〔40〕
賈生……及渡湘水,為賦以吊屈原。其辭曰……(《屈原賈生列傳》)〔41〕
賈生……乃為賦以自廣。其辭曰……(《屈原賈生列傳》)〔42〕
司馬相如……會景帝不好辭賦。(《司馬相如列傳》)〔43〕
《屈原賈生列傳》所記“乃作懷沙之賦”,其“賦”義與前引《左傳》大量“賦詩言志”之“賦”同,乃為誦讀,吟誦之義,非關(guān)漢代文學體裁漢賦的特指。上引三條材料中的“其辭曰”中的“辭”,也不是《楚辭》中文學體裁的特指,而是文辭之辭。司馬遷真正涉及辭、賦文學體裁的論述只有“皆好辭而以賦見稱”以及“會景帝不好辭賦”兩處記載。這兩條材料說得十分明確,“辭”與“賦”在司馬遷的意識中似乎已有主觀的區(qū)分,漢景帝不喜歡楚地的“辭”以及當朝的“賦”,遂致使以擅長寫漢大賦的司馬相如沒有用武之地。司馬遷正是體察到了屈原所作與后來繼踵者宋玉、唐勒、景差所作頗有本質(zhì)不同,所以司馬遷才將屈原的作品以“辭”稱名,而將后來宋玉諸家的作品以“賦”為名,從而將屈宋諸作進行了文體上的簡單區(qū)分,這一點《太史公自序》“作辭以諷諫,連類以爭義,《離騷》有之”〔44〕的記載亦可為佐證,表明司馬遷將屈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離騷》是以“辭”稱名的。由此,我們認為司馬遷對他所處時代出現(xiàn)的兩種不同文學體裁“辭”與“賦”已有所認識。
但是,東漢初年班固卻完全以“賦”稱“辭”?!稘h書》歸屈原作品為“屈原賦二十五篇”。班固這樣認識辭、賦,自有其時代原因,他身處賦體大盛的漢賦時代,“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班固還沒有以文學的視角主觀意識到二者的根本區(qū)別,以致“辭”“賦”不分或以“賦”稱“辭”。班固開此先河,直接造成后世楚辭學者在屈原作品命名問題上的混亂,諸如楚辭研究大家湯炳正《屈賦新探》、姜亮夫《屈原賦今譯》等皆以“賦”稱屈原辭作。屈原作品諸如《離騷》“就重華而陳辭”、《抽思》“結(jié)微情以陳辭”、《抽思》“茲歷情以陳辭”、《抽思》“敖朕辭而不聽”、《思美人》“因歸鳥而致辭”、《惜往日》“聽饞人之虛辭”、《惜往日》“不畢辭而赴淵”、《少司命》“入不言兮出不辭”等皆大量使用“辭”來行文,這或許也是《楚辭》命名的啟發(fā),即使劉向編選的《楚辭》文學選集明顯以“辭”指稱屈作以及后繼揚波者的仿作,更有文藝理論家如劉勰以《辨騷》《詮賦》這樣十分彰明的區(qū)分來作“辭”“賦”“劃境”之論,但后世學者還是囿于《漢書》傳統(tǒng)和習慣喜用“屈賦”來命名屈原作品,人為造成辭、賦兩種文學體裁的混淆和雜亂。
清代學者對此問題已多有認識,如徐煥龍《屈辭洗髓》、陳本禮《屈辭精義》,此外,今人金開誠《屈原辭研究》、黃鳳顯《屈辭體研究》,皆是“辭”“賦”劃境之論,“辭”“賦”分途應(yīng)為學術(shù)發(fā)展的未來方向。費振剛《辭與賦》更有明確的認識:“辭與賦,作為兩種文學體裁,都是在戰(zhàn)國時代的楚國最先出現(xiàn)的。辭,即楚辭,漢代人用以稱呼以屈原為代表的楚國作家的創(chuàng)作。賦,作為文體,初步形成于戰(zhàn)國,而大盛于漢代,故有漢賦的專稱?!薄?5〕
自班固《離騷序》“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46〕的論斷后,王逸《楚辭章句序》“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47〕、劉勰《詮賦》“然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48〕、劉熙載《賦概》“騷為賦之祖”〔49〕等皆著眼辭、賦兩體的緊密淵源,然而,指認漢賦源于《楚辭》似并不能揭示辭、賦本質(zhì)不同以及漢賦文體的真正來源。以班固為代表的漢代學者身處廬山,其時尚離屈原不遠,加之漢代作家大多“辭”“賦”兩體兼擅,而且“辭”“賦”創(chuàng)作者又往往無意識混用“辭”“賦”兩種名稱,故而產(chǎn)生這種混亂,當屬情有可原。但是,自劉向、蕭統(tǒng)之后,尤至今日,若仍以“賦”稱“辭”,或以“辭”稱“賦”,似頗不利于古代文學研究的分門別類,因而,認識“辭”“賦”兩種文體的本質(zhì)不同,不僅有助于“辭”“賦”研究的專精深入,更能從歷史語境中探尋認清賦體文學的源流線索。
三、還原文本是探索賦體淵源的關(guān)鍵
研究文學文獻,回歸文本、還原文本無疑是最符合歷史真實也是最為有效的研究方法,后世研究者的看法、認識只能是研究環(huán)節(jié)的重要參證,并不能作為唯一定論,探討賦體起源亦應(yīng)作如是觀。賦體起源說法眾多,我們試對這些說法進行文本對比探析。
1.漢賦源于《詩經(jīng)》。此種說法起始于后世對班固《兩都賦序》“賦者,古詩之流也”的誤讀,正論前述已明,此不重復(fù)。由此誤讀引起的這一看法影響深遠,幾乎貫穿整個古代至當代的漢賦研究史,今人堅持者頗多。諸如簡宗梧認為賦“是詩的別支……詩的延續(xù)……敘事描寫的詩”〔50〕,遲文浚認為賦是“中國詩史上不容忽視的一章”〔51〕,徐宗文也有相似看法?!?2〕回歸文本,考察《詩》與漢賦原始文本的文字記載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漢賦先敘主客問答,然后再引出繁富的鋪陳描摹,明顯帶有故事情節(jié)性敷陳特征,而漢賦的這種類似小說人物、情節(jié)、環(huán)境的寫法在《詩》中是根本不存在的。其次,《詩》多數(shù)為重復(fù)短章,通過變換個別字詞來反復(fù)詠嘆。而漢賦不采用重章復(fù)沓式的行文模式,每句皆用新語新詞,極力追求語詞的豐贍。再者,《詩》在描寫事物時往往是將鏡頭聚焦在某點,如《關(guān)雎》“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只是變換主角的簡單動作來反復(fù)描寫同一場景。而漢賦采用的是推移鏡頭視角對不同景物做不同維度的細致描寫,如《上林賦》“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蕩蕩乎八川分流……于是乎崇山矗?!谑呛踔苡[泛觀……于是乎離宮別館……于是乎盧橘夏熟……于是乎玄猿素雌……于是乎背秋涉冬,天子校獵……于是乎乘輿弭節(jié)……于是乎游戲懈怠……于是乎酒中樂酣……于是歷吉日以齋戒”〔53〕等描繪,完全是從不同活動主題進行細致的場景摹畫,每一個畫面皆用不同的語匯表達不同的內(nèi)容。此外,《詩》基本為四言,整齊劃一,而漢賦完全是散文的寫法,并不局限于四言句式。由此而論,將賦的起源與《詩》生硬附和,從深入文本的角度考察,難免牽強。
2.漢賦源于荀子《賦篇》?!顿x篇》分禮、知、云、蠶、箴等五個部分,后有四言《佹詩》。細讀文本,五個部分其實是高級的文字游戲,即所謂謎語?!顿x篇》雖也采用君臣問答的形式來設(shè)謎與猜謎,但這種問答完全沒有漢賦中主客設(shè)問的情節(jié)情景性?!顿x篇》言五物雖亦有鋪陳描寫,但離漢賦鋪采摛文的極致夸張尚有較大差別。《賦篇》隱設(shè)五物雖亦從不同側(cè)面進行描摹,但都是圍繞某一物進行的多方描寫,目的是讓猜謎者盡量能猜出謎底。而漢賦的描摹是窮盡式的博物觀覽,將同類事物鋪排置放于同一個畫面,讓人產(chǎn)生繁富宏麗的視覺震撼。由此,僅從語言文字角度說漢賦與《賦篇》有內(nèi)在緊密的聯(lián)系,似乎與文本事實并不相符。但是,荀子此作何以名為《賦篇》呢?雖然《漢書·藝文志》記有“孫卿賦十篇”,但我們不能就此據(jù)信荀子的十篇賦作就是與漢賦相同的作品,因為《漢書·藝文志》同樣也說“屈原賦二十五篇”。我們回過頭來看看前面所引《左傳》大量有關(guān)“賦詩言志”的記載,不難看出,在戰(zhàn)國時代,稱引《詩》篇或者自作適合情景的詩作來表明心意,已是當時的時代風尚。荀子此賦與《左傳》中的描述情形大體無異,即是說《賦篇》之文,實近前代出使應(yīng)對之詩而遠敷陳寫物之賦。
3.從文本內(nèi)容考察,漢賦既不源于《詩》,也不源于荀子《賦篇》。事實上,就文體獨特的語言風格而論,漢賦更多接受了戰(zhàn)國縱橫家的游說辭風。章太炎《文學說例》即認為蘇秦、張儀之縱橫辭風與漢賦有著承繼淵源,實為漢賦之先導:“縱橫出自行人……秦、代、儀、軫之辭,所以異于《子虛》《大人》者,亦有韻無韻云爾?!薄?4〕劉師培《論文雜記》亦有類似看法:“詩賦之學,亦出于行人之官……行人之術(shù),流為縱橫家……西漢詩賦,其見于《漢志》者,如陸賈、嚴助之流,并以辯論見稱,受命出使……是詩賦雖別為一略,不與縱橫同科,而考作者生平,大抵曾任行人之職……欲考詩賦之流別者,蓋溯源于縱橫家哉?!薄?5〕《戰(zhàn)國策》中記載頗多?!肚夭摺ぬK秦始將連橫》記蘇秦說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zhàn)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里,蓄積饒多,地勢形變,此所謂天府……”〔56〕《秦策》此處描寫秦國的地理形勢,從四方反復(fù)敘寫,其鋪排夸飾的手法就極似漢大賦慣常的描寫技巧了,類似的描寫在《秦策·謂魏冉曰楚破秦》《秦策·范雎至秦》《秦策·頃襄王二十年》《齊策·蘇秦為趙合縱說齊宣王》《齊策·蘇秦說齊閔王》《楚策·江乙說于安陵君》《楚策·蘇秦為趙合縱說楚威王》《趙策·蘇秦從燕之始合縱》《燕策·蘇秦將為縱北說燕文侯》中皆有體現(xiàn)。特別是《楚策·莊辛謂楚襄王》,其主客問答、文風與枚乘《七發(fā)》已極為相似。
4.賦形成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其直接淵源得益于宋玉的寫作實踐和創(chuàng)新?!段倪x》載有宋玉《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此四賦從文章形制結(jié)構(gòu)以及飾言狀物等寫作手法方面,皆與漢代流行的漢大賦相同。賦之為獨立的體制,學者們認同頗多。郭紹虞《<漢賦之史的研究>序》明確提出賦于詩、文外獨立為一文體:“賦之為體,非詩非文,亦詩亦文……無論從形式或性質(zhì)方面視之,它總是文學中的兩棲類。”〔57〕王力、褚斌杰、高光復(fù)、曹道衡等皆認同賦是一種特有的文學現(xiàn)象。費振剛也認為“戰(zhàn)國時代與賦有關(guān)系的兩個作家……一個是宋玉?!薄?8〕《風賦》曰:“楚襄王游于蘭臺之宮,宋玉景差侍。有風颯然而至,王乃披襟而當之,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邪?宋玉對曰:‘此獨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王曰:‘夫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今子獨以為寡人之風,豈有說乎?宋玉對曰……”〔59〕《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其結(jié)構(gòu)布局與描寫手法皆與《風賦》相同。宋玉賦文設(shè)主客問答,此正是漢賦承襲的寫作手法,此寫法與屈原的抒寫心靈創(chuàng)作完全不同,而是設(shè)立一個簡單的故事場景展開對某一事物的夸張性描摹,此為宋玉在屈原“屈辭”基礎(chǔ)上的文學再創(chuàng)造,屈原與宋玉生活在同一時代,一前一后,宋玉對屈原既有繼承,更有創(chuàng)新,此在中國文學史上實屬罕見,可見屈宋歷來并稱并不是虛言。宋玉要為楚王言說風有雄雌的不同種類之別,從而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情志,暗含喻世之意?!八斡駥υ弧焙竺鎸︼L的具體描寫與漢大賦中體物手法也一脈相承,只不過漢大賦更加鋪張揚厲、更加細致周全,從而在篇幅上更加宏麗。由是可知,宋玉將其作以“賦”這一全新的文體名稱命名正是借用上文所討論的“賦”義在戰(zhàn)國時代的普遍延伸義項“賦詩言志”,也就是《漢志》所謂“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的實際場景,從而形成了戰(zhàn)國末期楚國文壇上“屈辭宋賦”的雙峰并峙局面,由屈原和宋玉開創(chuàng)的“辭”“賦”兩種文體并行而下,澤蔭中國文壇兩千余年。
四、結(jié)語
我們探尋了“賦”義的歷史演變,從最原始的賦稅、貢賦之義逐漸衍化出鋪陳政教的政治功能,再由鋪陳之義引申為誦讀、朗誦?!吨芏Y》“六詩”之“賦”、班固《兩都賦序》“賦者,古詩之流”以及劉熙《釋名》“敷布其義謂之賦”的論斷皆是著眼于“賦”義鋪陳政教的衍化義,但此與漢代文學體裁之漢賦尚有差異。王逸“賦,誦也”以及班固《漢志》“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為大夫”的論斷皆是著眼于“賦”義誦讀的引申義,但此與漢代文學范式之漢賦亦不可同日而語。
辭、賦并稱自漢至今皆混亂異常,厘清并界定這兩種不同文體,無疑可以真正洞察辭、賦兩種文學體裁各自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以及所承擔的不同功能。先有屈原大量抒寫性靈的創(chuàng)作實踐,雖然屈原并沒有以“辭”命名自己的作品,但漢人司馬遷、劉向、王逸等皆從理論上對屈原作品進行了總體概括,并借用屈原作品中常使用的“辭”來命名屈作以及后來的仿作。劉勰《辨騷》《詮賦》之分,蕭統(tǒng)《文選》賦、騷分列,皆已清楚看到屈辭與漢賦的巨大差異。辭、賦分途,應(yīng)為秦漢文學研究的發(fā)展方向,費振剛《辭與賦》一文已有深入探討。
楚辭本質(zhì)是詩,漢賦總體為散文,文體自有不同。楚辭重在抒發(fā)內(nèi)在情感,漢賦重在描寫外在事物,一為內(nèi)求于心,一為外摹于物,其表現(xiàn)手法甚有差異。辭、賦既有如此差別,在考察賦體淵源時,我們就不能張冠李戴,將產(chǎn)生辭體的來源比附于賦體之上。還原文本,從文學作品本身出發(fā),無疑將是最為直接也是最為可信的探求途徑。若言漢賦源于《詩經(jīng)》、荀子《賦篇》、《楚辭》,皆不能很好解釋漢賦文本的獨特個性。也有主張漢賦多源說以求全面折中之論的。章學誠《校讎通義》漢志詩賦第十五說:“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薄?0〕萬光治師《漢賦通論》認為四言賦“直承荀況《禮》、《知》等賦和《佹詩》”〔61〕,騷體賦“所祖述的,乃是屈原的楚辭體作品”〔62〕,散體賦是“隨著南北文化交匯而崛起的一種綜合性文體,它汲取了先秦各文體之所長”?!?3〕龔克昌《漢賦研究》一書《漢賦探源》詳細探討了漢賦的多種來源,認為漢賦來源于《詩經(jīng)》、楚辭、倡優(yōu)、縱橫家等幾個方面。〔64〕多源說顧及先秦文學多種樣式,以繼承而論,漢賦吸收了先秦多方面文學成就當毋庸置疑。但是,作為一種新型文體的出現(xiàn),應(yīng)有某種直接動因的促成以及天才作家的首倡其風??v橫家鋪排的文風與漢賦鋪張揚厲的繁富最有直接姻緣,當然,宋玉在屈辭之外的賦篇創(chuàng)制實為漢賦最為直接的文體源頭,《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等設(shè)主客問答的文學手法正為漢賦承襲的風神骨架。楚地同一時代的兩大文學天才屈原和宋玉,一前一后,各擅辭、賦,形成雙峰并峙,光耀古今。屈原以生花妙筆書寫纏綿癡狂千回百轉(zhuǎn)的內(nèi)心愁煩怨曲,由此開中國心靈文學之先河,為后世各體文學所祖述,此為屈原所開創(chuàng)的楚辭之巔峰。宋玉于屈辭之外,辭、賦并作。他吸收縱橫家言,另制新體,以人物情景對答的新穎手法如氣貫長虹般攜裹繁詞富語織成宏麗文章,宋玉的賦作實踐,正式確立了賦這一文體的形成,開漢賦繁榮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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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