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杰

永樂以后，隨著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思想鉗制的放松，江南地區(qū)的審美傳統(tǒng)，在文學的道路上，更進一步向重抒情、重自然的方向邁進。隨著李東陽（1447-1516）的影響的擴大，江南地區(qū)一部分文人在與李東陽交往的過程中，受到其影響，重抒情、重自然的傾向進一步在共鳴中強化，成為他們文學思想和文學行為的核心。他們在論及文學時，雖亦提及崇圣宗經(jīng)，但著眼點則在獨抒個人情懷，謂情有所感，不得不發(fā)。他們有時雖亦稱感情之抒發(fā)要雅正，但又兼容不同之感情格調(diào)，在創(chuàng)作中亦每背離雅正之準則。其中，蘇州府作家張?zhí)┍容^有代表性，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理論思考上，張?zhí)┮矎娬{(diào)情感真實，務去雕琢。其《感興》二首之一：

真宰匪雕琢，群形賁然存。仲尼躬刪述，代彼天不言。光明齊日月，簡易準乾坤。后來文章士，蹊徑日以繁。疇能抱遺經(jīng)，沿流討真源。沛然書獨悟，弗俾道彌昏。

張?zhí)?436-1480）字亨父，號滄洲。與陸釴、陸容齊名，號“婁東三鳳”。本姓姚，其祖冒張姓軍籍，后世因改張姓。蘇州府太倉人。天順八年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以丁憂歸鄉(xiāng)，成化十六年晉修撰，是年病卒，年四十五?！豆锰K志》卷五十二：“泰為人坦率，絶去厓岸，恬淡自守。獨喜吟詩，其詩豪邁雋爽，善于常格中出竒。雖不學書，而書法亦翩翩可喜?！睆?zhí)┯峙c吳寬、謝鐸、屠勛等為詩文友，集中酬唱詩文甚多。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收北京圖書館藏明弘治三年成桂刻嘉靖十三年毛淵增修本，此本即弘治三年（1490）李東陽與謝鐸、吳寬等人輯其遺作《滄洲詩集》，李東陽序。

“婁東三鳳”中，張?zhí)?、陸釴尤其與李東陽交善。張?zhí)┡c李東陽同年同官且志趣相同，李東陽《同年祭張亨父文》稱與張?zhí)肮偻?，志同趣。朝行與游，夕宴與嬉”。張?zhí)㈥戔N皆不壽，李東陽感慨“張滄洲亨父、陸靜逸鼎儀少同筆硯，未第時皆有詩名。……二人者若天假之年，其所成就不知到古人何等地歩，而皆不壽以死，豈不重可惜哉”。

張?zhí)拔┦仍?，閉門自吟哦，若將終身焉。為文務自己出”。其詩歌創(chuàng)作中，特重抒情，個人情感濃郁勃發(fā)，其家園之思、山林情懷、兒女情長都時常見于筆端。同為“婁東三鳳”的陸釴稱張?zhí)盀槲膭兆约撼?，視韓柳若不暇模擬，直欲追兩漢先秦以上。詩則根據(jù)杜子美。少嘗學李白。音韻鏗鏘，雄健俊逸，隨事賦詠，各當其情。由是天下之人識與不識，皆知有亨甫，至京必欲求見，得一詩為榮。”錢謙益《列朝詩集》丙集小傳云：“唐元薦論本朝之詩曰：‘弘治間藝苑，則以李懷麓（李東陽）、張滄州為赤幟，而和之者或流于率易。在當時蓋以李、張并稱?！?/p>

李東陽《滄洲詩集序》將張?zhí)┡c高啟相并比，評價甚高：

滄洲張先生于文無所不能，而尤工詩?？v手迅筆，眾莫能及。及其凝神注思，窮深騖遠，一字一句寧闕焉而不茍用。晩乃益為沉著高簡之辭，而盡斂其峭 奔洶之勢，蓋將極于古人而不意其遽止也。蘇之詩在國朝必稱焉太史季迪，合天下而言，亦未見決然有以過之者。使先生生同時，居同地，與相馳逐，殆未知其稅駕之所。而皆不壽以死，寧不為天下惜之哉！先生尚論古人，雖唐以上猶有所擇予，以一時一郡論之，殆非其志，亦姑就其所云者云爾。若其恬澹寡欲之心，端居自守之操，官雖久而不究于用，天下之所為惜者，豈止是哉！

李東陽稱其“天才敏絶，而好為精煉，奇思硬語，間見迭出，人莫攖其鋒”，與臺閣風習漸遠?！端膸烊珪偰俊分洝稖嬷菁肥怼独m(xù)集》二卷，《總目提要》云：“初與李東陽齊名，后東陽久持文柄，所學彌老彌深，而泰不幸早終，未及成就，故聲華銷歇，世不復稱。今觀是集，大抵圓轉(zhuǎn)流便，而短于含蓄，正如清水半灣，洮洮易盡，視東陽《懷麓堂集》實相去徑庭?！?/p>

江南地區(qū)的詩人受到陸龜蒙、皮日休的影響，文學觀念中有詩文自適的傳統(tǒng)。甫里之隱逸情懷，淡泊清新情趣，為江南文士所崇敬與向往。他們之所以承接此一傳統(tǒng)，主要從獨立之人格精神、自由不受約束之生活情趣著眼。隨著社會鉗制的放松，扎根在江南三文人骨子里面的隱逸情懷逐漸又萌發(fā)起來。

張?zhí)端蜕Ｃ駪碌谶€虞山》詩亦云：“青簟琴床他夜月，碧山書屋舊溪云。魯聞七歲吟西華，高志休將野興分?！?/p>

宦海浮沉，張?zhí)┰娭型鶕诫s著愁思，其《旅思》有隱逸情懷：

一別吳州鄉(xiāng)信疏，辛勤羸馬客燕都?？癫抛試@干微祿，薄命何勞謁大巫。天闊塞風吹鷹斷，夜寒關月照人孤。朱門未了彈冠訃，早夢扁舟去五湖。

與“人生貴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邀名爵”的鄉(xiāng)賢張翰有共鳴，詩歌自然、簡易，《思親》云：

天清朔雁又南飛，秋晚江魚憶正肥。碧水不隨張翰舫，青云多負老萊衣。風霜短杖須應白，砧杵高堂力恐微。聞說吳田歲豐稔，諸兄甘旨未應違。

視野亦轉(zhuǎn)向日常生活，著落于生活細事。張?zhí)稖嬷拊娂肪砥哂小兜績?nèi)》《再悼》《又悼》等，與妻子情深似海。《小女生日作》又由嬌兒生日，想起亡妻，皆是日?？谡Z，感情的表達樸素而深切：

去年汝初周，汝哥比爾長半頭，奪汝所弄汝不爭，似能有讓性固□，汝母雙抱之，言咲對案無它憂。今年汝再期，一爺攜一兒，去年之人安所之。汝剛穿得汝哥衣，汝隨人口或稱娘，可曉汝娘妍與媸？汝自咲嘻爺自悲，流光轉(zhuǎn)眼變故隨。梁燕又來生子歸，愿兒慰情長勿遲。阿爺苦樂兒得知，南風繐幃一杯酒，淚濕嬌兒鎖項絲。

注釋：

[1]《滄州集》卷二，第530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

[2]李東陽《同年祭張亨父文》，《滄洲續(xù)集》附錄，第633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

[3]《懷麓堂詩話》，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陸釴所撰《大明故翰林院修撰張亨甫先生墓志銘》，《滄洲續(xù)集》附錄，第636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

[5]《滄洲續(xù)集》附錄，第636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

[6]李東陽《懐麓堂集》巻二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7]《懷麓堂詩話》，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8]滄洲詩集》卷八，第563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

[9]《滄洲詩集》卷一，第521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

[10]《滄洲詩集》卷一，第526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

[11]《滄洲詩集》卷八，第595頁。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38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