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節(jié)末, 陸 穎
只有通過系統(tǒng)的圖像分析,“才有可能解讀特定時代思想的結構及其表象”。從真實事跡到小說故事,從文本敘事轉向圖像敘事,楊子榮從文本形象向視覺形象的轉化與衍生已逾半世紀。相異于習常認為的文化斷裂,跨文化語境下的楊子榮圖像爬梳證明了文化的接續(xù)性(cultural continuity
。楊子榮的文本視覺化造像具有內在范式與文化理路,即圖像為滿足特定規(guī)訓要求,從“人物”向“角色”轉換,從具象人物向抽象符號轉換,實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及思維的隱性接續(xù),嘗試了西方傳統(tǒng)釋圖方式的本土移用。本文運用圖像志與跨文化研究視角,追蹤楊子榮圖像的立像、規(guī)范、傳播與接受之過程,嘗試解決以下問題:(1)文本視覺化的楊子榮圖像如何形成固定范式并得以強化?(2)范式化圖像何以擁有堅實的群眾基礎,圖像的接受過程擁有怎樣的視覺效力?(3)上述視覺效力如何影響異質文化下的讀圖者,催生楊子榮圖像的視覺文化再造?圖
1楊宗貴照片
,牡丹江軍分區(qū)二團戰(zhàn)斗英模合影
(局部
),1946年
10月
1日
1957年9月,曲波在長篇小說《林海雪原》的扉頁題獻:“以最深的敬意,獻給我英雄的戰(zhàn)友楊子榮、高波等同志”,高調宣稱小說真實性,明確表示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事實基礎”,是為了“讓楊子榮等同志的名字永垂不朽,傳給勞動人民,傳給子孫后代”,為長篇小說《林海雪原》加注紀傳性質。1946年10月,楊子榮與牡丹江軍分區(qū)二團戰(zhàn)斗英模合影,其中依稀可辨其真實人物形象(圖1)。
1947年2月19日《東北日報》對楊子榮事跡作簡訊式報道——《以少勝多創(chuàng)造范例 戰(zhàn)斗模范楊子榮等活捉匪首座山雕 摧毀匪巢 賊匪全部落網(wǎng)》,簡錄了楊子榮剿匪事跡:
牡丹江分區(qū)某團戰(zhàn)斗模范楊子榮等六同志,本月二日奉命赴蛤蟆塘一帶便裝偵察匪情,不辭勞苦,以機智巧妙方法,日夜搜索偵察,當布置周密后勇敢深入匪巢,一舉將蔣記東北第二縱隊第二支隊司令“座山雕”張樂山以下二十五名全部活捉,創(chuàng)造以少勝多殲滅股匪的戰(zhàn)斗范例。
《樣板戲史記》對小說人物楊子榮的人物原型作如下介紹:
楊子榮名宗貴,字子榮。中國人民解放軍某部偵察排長。真實的楊子榮生于1917年,山東牟平縣隅呷河村人氏,繅絲廠當過童工,在鴨綠江上當過船工,在鞍山當過礦工。1943年回山東,1945年8月參軍。后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
小說《林海雪原》出版后半年,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下簡稱北京人藝)的趙起陽、夏淳等人將小說改編為四幕九場話劇《智取威虎山》(圖2),由焦菊隱導演,時年27歲的年輕演員童超扮演楊子榮。表演籌備階段,曲波親臨劇組指導,將楊子榮形象描述為“樸素、深厚、勇猛、機智、仁義。外形特點像農民,但談起話來很精明,眼睛非常明亮”。1958年5月10日,話劇《智取威虎山》首次公演,實現(xiàn)了文本人物向舞臺人物的初次轉變,最大程度還原了曲波口頭描述的楊子榮形象(圖3)。同時期,油畫家孫滋溪基于小說形象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1958—1959年,他完成“林海雪原”組圖13幅,為描繪“楊子榮舌戰(zhàn)小爐匠”情節(jié),創(chuàng)造了首個完整的楊子榮平面圖像(圖4)。素描圖像與北京人藝的話劇人物造型多有相同之處,但與楊宗貴本人的形象相差甚遠(圖5)。此后,1958年話劇舞臺形象與孫滋溪繪畫形象被不同程度地借鑒與沿用。
圖2 話劇《智取威虎山》海報,北京人民藝術劇院,1958年
圖3 《智取威虎山》公演劇照,四幕九場話劇,北京人藝,童超飾演楊子榮,1958年
圖4 孫滋溪:布面、紙本油畫/紙本素描“林海雪原”系列之“楊子榮舌戰(zhàn)小爐匠”, 1958—1959年
a b
圖
5劇照與油畫人物細節(jié)對比
a.話劇舞臺上的楊子榮面部細節(jié)圖,1958年
b.孫滋溪油畫中的楊子榮面部細節(jié),1958年
1960年,第一部小說改編電影《林海雪原》由劉沛然導演,上海電影制片廠生產(chǎn)完成,飾演楊子榮的演員王潤身同樣參照了孫滋溪的素描創(chuàng)作與話劇人物形象。劇中楊子榮一臉絡腮胡,身穿貂皮大衣,頭戴氈帽,腳著皮靴,腰間配槍(圖6)。較前不同的是,人物不再衣衫不整,而是穿戴整齊,“會師百雞宴”情節(jié)中,楊子榮肩戴錦旗,目光有神,英姿颯爽,展現(xiàn)了英雄的革命精神。
圖6 電影《林海雪原》劇照,上海八一電影制片廠出品,王潤身飾演楊子榮,1960年
以《林海雪原》為主題的圖像衍生品成為20世紀60年代獨特的流行文化現(xiàn)象。1962年,各大出版社為應市場需求,對包括《林海雪原》在內的暢銷小說再版,《林海雪原》在北京第六次印刷,添加了孫滋溪同名系列畫作的7幅。當年11月,《新民晚報》專門以“一批暢銷圖書再版”為題對此報道。
話劇《智取威虎山》完成的同時,上海京劇院、北京京劇團以及人藝劇院陸續(xù)開始了對該題材的京劇改編與搬演,由此開始漫長的現(xiàn)代京劇革命。對《智取威虎山》劇目的定性稱謂一改再改,由“京劇”(1958)、“京劇現(xiàn)代戲”(1964),陸續(xù)改為“革命京劇樣板戲”(1967)和“革命現(xiàn)代京劇”(1970)。楊子榮也逐漸代替少劍波的小說主人公位置,成為英雄造像的主要對象。期間產(chǎn)生兩份重要文稿:1967年5月31日《人民日報》發(fā)表《革命文藝的優(yōu)秀樣板》,將包括《智取威虎山》在內的8部優(yōu)秀作品列為第一批“樣板”,直接推動了楊子榮圖像的模式化進程;次年的《文匯報》刊登于會泳的《讓文藝界永遠成為宣傳毛澤東思想的陣地》一文,提出“三突出”原則,為楊子榮的造像提供新的造像準則。由此,“匪化”的英雄形象得以規(guī)范化、模式化,形成特定圖像范式。
1958年,上海京劇院一團集體改編《[京劇]智取威虎山》,京劇武生李仲林飾演楊子榮。上海文藝出版社隨后發(fā)行對應演出本,收錄了四張珍貴的早年劇照。通過一張名為“楊子榮向座山雕獻聯(lián)絡圖”的劇照可見當時的楊子榮扮相(圖7a)。京劇舞臺上的楊子榮滿臉微笑地以恭敬之勢向座山雕獻圖,整體圖像呈自下而上的人物站位構圖。劇照表現(xiàn)了舞臺初創(chuàng)階段,文藝工作者對楊子榮人物的造型、表情、姿勢、站位的早期理解。1960年,劉沛然和馬吉星改編了電影文學劇本《林海雪原》并將其拍攝為第一部樣板戲電影。由二人編寫的電影文學劇本收錄了若干影視劇照,圖7b可見,楊子榮向座山雕“獻圖”的情節(jié)同樣參用了自下而上的敬呈形式。
圖7 楊子榮“獻圖”場景的類同
1964年,上海京劇院集體改編、執(zhí)導并表演的京劇現(xiàn)代戲《智取威虎山》搬上舞臺。該劇劇本以“智取威虎山(大型京劇)一九六四年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演出劇目”為題,全文刊載于同年的《劇本》(一九六四年十二月號)。該期封三刊登了演員李仲林與紀玉良的演出劇照(圖8a)。由彩色劇照可見(圖8b)江青認為李仲林“武夫氣太重”不無道理?!胺嘶钡挠⑿坌蜗笠囡柺軤幾h,京劇現(xiàn)代戲創(chuàng)作者在秉持“從生活出發(fā),從人物出發(fā)”原則下塑造英雄人物,因追求真實性而被批評為“讓十足的‘匪氣’掩蓋了這個革命戰(zhàn)士的精神品質”、“過多地用筆于匪氣、黑話,以及土匪生活方式的一些表現(xiàn),容易產(chǎn)生消極作用”。
1965年夏天,童祥苓接任角色。1967年,《智取威虎山》被列為“樣板戲”之首,舞臺上的英雄人物造像開始形成固有圖式,圖像步入模式化進程。楊子榮逐漸摒去早期話劇舞臺和素描形象的匪氣,著裝方面更加規(guī)整,儀態(tài)和姿勢方面更加規(guī)范。1967年后,脫胎于京劇表演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開始圖像的模式化轉變,逐漸形成固定圖像范式。
圖8 京劇現(xiàn)代戲《智取威虎山》演出劇照
圖
9新華社
“人民戰(zhàn)爭的偉大史詩
革命英雄的壯麗贊歌
——介紹革命現(xiàn)代京劇
《智取威虎山
》”主題展覽
,1969年
以“打入匪窟”一節(jié)為例,1967年,楊子榮與座山雕的站位已開始顛倒。1969年12月,新華社在北京舉行了題為“人民戰(zhàn)爭的偉大史詩 革命英雄的壯麗贊歌——介紹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主題展覽(圖9),展覽發(fā)布了20張《智取威虎山》樣板戲劇照。這是作為中央宣傳媒體正式規(guī)范化楊子榮英雄形象的定型模本。其中反映楊子榮“獻圖”的劇照(圖10)中,舞臺高光聚焦楊子榮,座山雕躬低腰背,與“八大金剛”集于舞臺暗處,與英雄人物形成明暗對比。
圖10 新聞展覽照片,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樣板戲》補充稿,新華社記者攝,1969年
1970年,樣板戲電影《智取威虎山》彩色影片攝制完成,10月1日全國公映。影片由電影謝鐵驪導演,童祥苓主演,完成了革命現(xiàn)代京劇的熒幕化(圖 11)。
1969年新華社展出的新聞劇照為楊子榮的舞臺形象提供了官方認證標準,對此有據(jù)可循??疾?970—1971年及其后的楊子榮圖像可知,演員的著裝造型、唱腔唱段、站位舞蹈、舞臺布景、音樂等方面均已進入階段性的范式固化。20世紀70年代初,上海人民出版社發(fā)行《工農兵美術技法叢書》,為當時不同門類或畫種的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實踐指導與參考,叢書包括上海工農兵美術創(chuàng)作學習班編寫的《怎樣畫連環(huán)畫》。此書對“人物造型與形象塑造問題”作了精準說明,編者指出革命樣板戲的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需遵從北京電影制片廠《智取威虎山》攝制組“還原舞臺,高于舞臺”的原則:
圖
11京劇
《智取威虎山
》彩色電影截圖
,八一電影制片廠
,1970年
所謂還原舞臺,主要是忠實地還原樣板戲的革命精神,還原英雄人物的革命精神,還原舞臺演出的革命氣氛,還原樣板戲在藝術創(chuàng)造上的卓越成就;所謂高于舞臺,就是運用電影藝術手段進一步塑造和突出無產(chǎn)階級英雄形象,彌補在舞臺演出條件下受到限制的不足部分,進行再創(chuàng)作。
對人物畫作的范本指導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已出現(xiàn),影響較大的是顧柄鑫主編的《怎樣畫連環(huán)畫》。1965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人物畫參考資料》,1973年修訂再版,添加了“革命現(xiàn)代戲劇連環(huán)畫人物繡像”,給出楊子榮英雄形象的連環(huán)畫繪制范本。由圖12可見,連環(huán)畫中的楊子榮形象基本脫胎于革命現(xiàn)代京劇的經(jīng)典劇照,英雄人物繡像范例取材于模式化的舞臺亮相姿勢,此即所謂“還原舞臺”。
圖12 連環(huán)畫與繡像造型
1971年上海京劇團《智取威虎山》劇組集體改編和發(fā)行《革命現(xiàn)代京劇 智取威虎山》(一九七〇年七月演出本)收錄了人物造型的彩圖樣本(圖13a)。浙江人民出版社于1973年發(fā)行《連環(huán)畫畫法》,對“匪化”英雄圖像予以批評指正,更直觀地規(guī)范了英雄形象的視覺表現(xiàn)技法(圖13b)。
圖13 人物造像的對比指導
當時認為,“人性論”、“寫真實論”是“修正主義文藝思想的流毒”,“這些謬論實質上是兜售資產(chǎn)階級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妄圖用以取代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歪曲和丑化工農兵英雄人物,攻擊社會主義”。把楊子榮形象繪制成“彪悍粗獷”的“骯臟猥瑣的江湖客”是歪曲和丑化英雄形象,“只有運用革命的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的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才能正確地塑造英雄形象。如革命樣板戲為楊子榮設計了一個高大英武的外部形象,雖改扮匪裝,卻絲毫沒有匪氣,而是正氣照人”。將英雄人物排布于畫幅的中心位置能夠重點表現(xiàn)英雄人物的精神境界,于是有了人物突破畫框邊界的現(xiàn)象與比例失真的敵我雙方人物對比(圖14)。
1.人物上置
1969年,新華社記者拍攝的樣板戲劇照中,楊子榮“打虎上山”,騰空而起,作策馬揚鞭狀,人物位于畫面正中間位置(圖15a)。1970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發(fā)行系列宣傳畫《革命現(xiàn)代京
圖14 英雄人物形象的突出浙江美術學院繪畫教材編寫組:《連環(huán)畫畫法》,浙江人民出版社,1973年
劇〈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圖像作相同處理(圖15b),但圖像視覺效果略有差別,即圖15b中楊子榮被繪制于畫幅中間偏上方的位置,以構圖的位置上移隱喻其精神境界與革命意志之“高”。
位置上移現(xiàn)象更顯著地體現(xiàn)于連環(huán)畫與插畫的繪制。1972年,外文出版社出版故事書《智取威虎山》(英文版),“打虎上山”的情節(jié)附上插畫(圖15d),圖中楊子榮位于畫幅頂部,陽光從畫面右上角射入,鋪灑在人物身上,突出了人物的革命光輝與精神境界。主要英雄人物位置上移,意味著觀眾或讀者通過仰視視角閱讀人物圖像,“這種由低往高的仰視角度,在有的畫面上可以表現(xiàn)出很高的高度來,正因為這樣,這種角度往往用來表現(xiàn)一種莊嚴高大的感覺”。
圖15 打虎上山組圖對比
2.對立強化
1958年的京劇《智取威虎山》將審訊敵方俘虜?shù)那楣?jié)歸于角色少劍波,人物站位尚未形成構圖壓迫或視覺緊張。1961年電影《林海雪原》則將審訊敵方俘虜?shù)那楣?jié)交予楊子榮完成。視覺表現(xiàn)上,敵我雙方人物姿勢形成構圖上的傾軋效果(圖16),強化了力量雙方的對立。自此,審訊與逼問的戲份落于楊子榮的角色,“審訊小爐匠”與“對峙欒平”成為表現(xiàn)英雄氣概與智謀的重要情節(jié)。1970年新華社發(fā)布并展出《智取威虎山》電影劇照,從圖17可見楊子榮與欒平的面部表情與姿勢對比。
圖16 審訊場景1
圖17 審訊場景2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電影劇照,新華社撰,1970年
1970年的彩色革命樣板戲影片公映后不久,《光明日報》發(fā)表《喜看銀幕展紅旗——學習彩色影片〈智取威虎山〉札記》,強調影片攝制時對主要英雄人物的突出與敵我對立強化,主要從燈光照明、人物走位等技術層面說明:
又如《打進匪窟》一場……楊子榮上場前,洞門打開,一道強烈的陽光射進來,然后楊子榮昂首闊步,紅光滿面,象一團火一樣進來站定亮相,表現(xiàn)了楊子榮“給我智慧給我膽,千難萬阻只等閑”的大無畏的英雄氣概和要壓倒一切敵人的必勝信心。這場戲的結尾,座山雕等匪徒捧著“聯(lián)絡圖”,龜縮在陰暗的角落里,更顯得反動、陰險、愚蠢、渺小。
樣板戲電影強化人物對立的意圖與相應的技術處理,同樣表現(xiàn)于連環(huán)畫的繪制。20世紀70年代初《連環(huán)畫畫法》出版,明確了從“由下而上”轉向“由上而下”的遞圖方式(圖18)。右圖中楊子榮居高臨下,英勇獻圖,座山雕彎腰曲背,俯首接圖,兩者在精神和氣勢上形成壓制性的視覺張力。
圖18 “獻圖”情節(jié)中人物站位的修正浙江美術學院繪畫教材編寫組:《連環(huán)畫畫法》,浙江人民出版社,1973年
3.“會師”象征
最早的京劇《智取威虎山》并未突出 “會師百雞宴”一節(jié)。從《[京劇]智取威虎山》收錄的劇照可知,1958年京劇現(xiàn)代戲對故事結局的交代停留于“力擒定河老道與座山雕”(圖19)。1960年的電影《林海雪原》也止步于楊子榮、少劍波等同志匯聚的簡單場面。1964年《劇本》登載了上海京劇院的大型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兩張劇照,“會師”情節(jié)呈中景特寫,從劇照可見楊子榮握槍挾持著伏在地上的座山雕(圖20)。
圖19 力擒定河老道與座山雕,《[京劇]智取威虎山》內頁插圖,上海文藝出版社,1958年
“會師百雞宴”的儀式化象征設計始于1967年。當年發(fā)布的樣板戲劇照中,“會師百雞宴”場景布置呈中軸對稱,主要無產(chǎn)階級英雄人物楊子榮、少劍波、李勇奇與小常寶并肩立于畫面中心,彼此握手代表軍民齊心協(xié)力共敵匪寇的和諧場面。以座山雕為代表的土匪群體臥倒于舞臺兩側,整體形成左右中軸對稱之狀與敵下我上的位置關系(圖21)。
圖
20上海京劇院集體改編
:《智取威虎山
(大型京劇
)一九六四年京劇現(xiàn)代戲觀摩演出劇目
》,《劇本
》封三劇照
,王如官攝
,1964年第
12期
版本一:強調軍民協(xié)力
圖21 《革命現(xiàn)代京劇樣板戲 智取威虎山》演出本內頁插圖,人民文學出版社,1967年
1969年,新華社展出劇照,“會師”場景劇照依然保留相同的構圖模式。不同的是,四人握手的細節(jié)被替換成手持刀槍、怒對匪群的畫面,以刀槍相向的人物姿勢強調敵我的矛盾對立(圖22a)。這張“會師百雞宴”的劇照被復制于次年出版的彩色版演出本(圖22b)。1970年10月新華社再發(fā)劇照,軍民協(xié)作的“會師”版本劇照復現(xiàn)其中(圖23)。這一圖像同時被用于上海京劇團演出本封面(圖24a)。1972年,外文出版社將《智取威虎山》的故事梗概提煉并出版英文版故事書The
Story
of
the
Modern
Peking
Opera
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
,其封面圖像是對1970年演出本劇照的復制(圖24b)。版本二:強調敵我矛盾
圖22 “全師百雞宴”劇照
圖23 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電影劇照,新華社稿,1970年
綜上,楊子榮從真實人物轉向小說文本原型,進而成為繪畫、話劇、京劇、連環(huán)畫、插畫、明信片等多種視覺載體主題。其早期視覺化造像逐漸形成固定范式,并遵循以下三個立像準則:
(1)“三突出”與“三陪襯”原則。1968年,于會泳提出:“……根據(jù)江青同志的指示精神,歸納為‘三個突出’,作為塑造人物的重要原則。即: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來;在正面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來;在主要英雄人物中突出最主要的即中心人物來?!?/p>
(2)“還原舞臺,高于舞臺”原則。即以模式化的經(jīng)典舞臺劇照為借鑒對象進行再創(chuàng)作。因此,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的模式化意味著其他視覺圖像載體的楊子榮圖像范式確立。
圖24 “全師百雞宴”演出本、英文版封面
(3)摒除“人性論”與“寫真實論”等修正主義文藝思想的毒瘤。即為了更全面地塑造英雄人物,圖像創(chuàng)作可以表現(xiàn)非真實的人物行動與心理動向。
英雄圖像的范式作為特定時代的文化介質,以開放之姿,容納并保留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文化接受習慣。對楊子榮圖像的解讀,一方面得益于傳統(tǒng)文化的潛在影響,另一方面契合了西方圣像的視覺處理方式,通過圖像類比可知,楊子榮圖像具有圣像化的視覺效力。
特殊歷史時期,中國傳統(tǒng)元素被視為“反動”而遭摒棄,但文化自身的生命力不可小覷,大眾的傳統(tǒng)思維習慣改造亦非一蹴而就。
革除傳統(tǒng)的努力,轉而觸發(fā)了傳統(tǒng)文化從顯性向隱性的視覺轉變。借由樣板戲或樣板戲圖像的廣泛傳播,傳統(tǒng)文化得以保留、傳承、移用,甚至強化。不妨說,正是楊子榮圖像暗含的傳統(tǒng)元素拓寬了樣板戲的群眾基礎,促使其得到前所未有的普及又正是樣板戲的群眾基礎,確保并鞏固了傳統(tǒng)元素的留存與移用。1.聯(lián)絡圖的八卦定位
據(jù)小說描述,許大馬棒的這張先遣軍聯(lián)絡圖標記了牡丹江區(qū)潛伏特務的分布情況,而具體的先遣圖內容以及方位標記的視覺化,均未出現(xiàn)于早期的京劇演出本或劇照。最早可視的先遣圖出現(xiàn)于1960年,電影《林海雪原》使用了先遣圖道具(圖25a)。由圖可知,先遣圖運用了周易八卦的定位方法(圖25b),電影對道家傳統(tǒng)文化元素的留存可見一斑。
圖25 選遺圖與八卦
及至革命現(xiàn)代京劇的范式化時期,楊子榮攜帶進入威虎山的聯(lián)絡圖棄用了八卦定位的傳統(tǒng)繪圖方式。1970年,上海京劇團集體改編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 智取威虎山》(演出本)收錄了聯(lián)絡圖道具(圖26),聯(lián)絡圖的具體信息內容符合現(xiàn)代地圖的標識方法,方位指向使用“上北下南左西右東”的現(xiàn)代地圖標識原則。
視覺文化的創(chuàng)生性與自律性為傳統(tǒng)的傳承提供了可能。以河北武強出品于近代的年畫《智取威虎山》(局部)為例,傳統(tǒng)文化元素復現(xiàn)于民間藝術載體。太極八卦圖十分明顯地繪于聯(lián)絡圖正中心(圖27)。
圖26 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道具名錄,聯(lián)絡圖,1970年
圖27 武強年畫《智取威虎山》(局部),林濤畫,賈元祥刻,現(xiàn)代,年份不詳
2.圖像敘事的閱讀傳統(tǒng)
規(guī)范化繪圖指導以文本的形式被正式提出之前,英雄圖像的創(chuàng)作實踐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藝術規(guī)律的自覺。指導性規(guī)范文本的出現(xiàn),一方面源自藝術創(chuàng)作實踐經(jīng)驗,有其必然性;另一方面符合老百姓對古代小說繡像故事、小人書、連環(huán)畫的閱讀習慣與需求,即形象化、故事性強、通俗易懂、易于普及的圖文閱讀形式。魯迅先生在《連環(huán)畫瑣談》中曾談到過圖像敘事的閱讀傳統(tǒng):
……宋元小說有的是每頁上圖下文,卻至今還有保留,就是所謂“出相”;明清以來,卷頭只畫書中人物的,稱為“繡像”。有畫每回故事的,稱為“全圖”。
戲劇連環(huán)畫是戲劇和繪畫藝術的綜合,畫家捕捉戲劇的典型細節(jié),每每傳神之筆,即演員和觀眾會心之處。1970年5月由上海市出版革命組發(fā)行、文匯報《智取威虎山》連環(huán)畫創(chuàng)作組編繪的革命樣板連環(huán)畫《智取威虎山》,正式投入市場。從連環(huán)畫圖像可見,無論是彩繪還是線描,連環(huán)畫所呈現(xiàn)的是對舞臺形象的全然復刻(圖28)。
圖28 劇照與連環(huán)畫對照圖
這部《智取威虎山》連環(huán)畫在樣板戲連環(huán)畫的創(chuàng)作上具有首創(chuàng)精神……它的特點是畫戲而不是畫戲的故事,最大限度地重現(xiàn)舞臺景象。畫馬鞭不畫馬,畫船槳不畫船。舞臺上房子內景均為剖面示人,連環(huán)畫也只能畫成房子的剖面圖。
官方藝術創(chuàng)作團隊及媒體,如北京與上海的京劇團、出版社、美術類院校、新華社,出版或發(fā)行的藝術實踐指導類刊物、書籍等,是樣板戲圖像創(chuàng)作、修整、范式定型的主脈。這些圖像創(chuàng)作極大地復刻了楊子榮舞臺形象的典型范式,表現(xiàn)出“畫戲”一致性。1970年8月5日,《人民日報》辟專版贊揚連環(huán)畫《智取威虎山》,指出連環(huán)畫《智取威虎山》把樣板戲移植到了連環(huán)畫上,并對之大加贊賞:“革命美術工作者在同工農兵相結合,不斷改造世界觀的同時,拿起紅畫筆,把李玉和、郭建光、洪常青等英雄形象都描繪出來。為進一步鞏固無產(chǎn)階級專政而創(chuàng)作出更多無愧于我們時代的新作品?!弊源?,上海市出版革命組、人民美術出版社等專業(yè)連環(huán)畫出版社都組織精干力量加快了樣板戲連環(huán)畫的出版速度。
楊子榮的視覺圖像接受之所以具有極高的群眾接受度與普及度,部分歸因于圖像圣像化的視覺效力,人物的圣像化視覺導向正是“還原舞臺,高于舞臺”最大化的體現(xiàn)?!笆ハ袷怯脕矶\告的而不是用來敘說的,這里沒有故事,僅僅是人物形象用來讓我們禱告和崇拜,我們被期望能夠超越他們的物質形象看到他們神圣的本性。”就人物神圣本性的回歸與發(fā)現(xiàn)來看,楊子榮圖像與圣像存在相同的視覺喚起效果。比如,拜占庭圣像傳統(tǒng)特征中的平面化金色背景、嚴謹對稱的構圖等,都復現(xiàn)于楊子榮圖像。讀圖者在看到楊子榮圖像之余,同樣能感受到超越圖像本身的神圣與高尚(圖29)。
圖29 楊子榮圖像與耶穌圣像的對比
楊子榮的面部圖像也與圣像圖像存在接受過程的視覺統(tǒng)一,即人物的規(guī)范化與視線的集中性。為了追求客觀性與幾何和諧,拜占庭圣像畫經(jīng)常對面部作三圓式處理(圖30a)。三圓釋圖的原則也可扣用于楊子榮人像特寫,分切后發(fā)現(xiàn),三圓的切點均恰到好處地穿過楊子榮面部的鼻尖、臉廓、喉部,甚至隱性的人物光環(huán)(圖30b)。圖像通過嚴格的幾何切分,能夠達到更和諧的生動性。
圖30 人物面部的三圓圖解
英雄形象的圣像化視覺導向還可通過以下組圖進行說明。楊子榮歌唱“胸有朝陽”時,張開雙臂,圖像遠景是遠山青松與初升的太陽,象征希望的光芒照耀在楊子榮身后(圖31a),這符合“三突出”原則指導下“高大全”的英雄人物形象。與之相同,圣像畫通常使用鮮亮的色彩繪制光芒,以此表現(xiàn)神跡與神力(圖31b)。
圖31 人物背后的光芒
連環(huán)畫圖像中,讀圖者能夠清晰看到圣像畫與楊子榮英雄圖像之間的暗合之處,人物均以雙手張開之姿擁抱并迎接隱喻希望的天光(圖32)。英雄人物楊子榮的登場在舞臺藝術處理時有特殊的用光說明,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彩色電影《智取威虎山》時,要求“在燈光照明的處理上,始終突出英雄人物的光輝形象”:
圖32 基本姿勢與光芒使用的雷同
全劇主要英雄人物楊子榮每次出場,更是紅光四射,銀幕生輝?!洞蚧⑸仙健泛汀队嬎颓閳蟆穬蓤?,楊子榮的上場都設計在清晨太陽初升的時候,影片進一步調動燈光、布景、煙火等藝術手段,使早霞更加瑰麗,陽光更加燦爛……
圖像主題方面,楊子榮圖像符合圣像畫對“神跡”的敘事方式。楊子榮以及“智取威虎山”小說故事通過圖像范式的建構,成為特定圖像母題,尤以“打虎上山”等情節(jié)圖式為典型。英雄“打虎”并不鮮見于中國英雄傳統(tǒng)
,《水滸傳》中武松打虎便是一例。2014年,徐克電影《智取威虎山》通過3D視效表現(xiàn)“打虎上山”情節(jié)(圖33a),楊子榮飛馬打虎、勇赴匪窟的畫面與敘事性圣像畫《喬治勇斗惡龍》(圖33b)有異曲同工之處。圖33 “打虎上山”與圣像畫的敘事方式
傳統(tǒng)文化對圖像創(chuàng)作與繁衍存在隱性影響,通過楊子榮圖像塑造,傳統(tǒng)文化得以留存、移用、改造,甚至強化。另外,楊子榮圖像的視覺效力與西方圣像畫有相通之處。楊子榮圖像成為文化承載與傳播的介質,對圖像主題的呈現(xiàn)或接受過程也成為了視覺文化的創(chuàng)生過程。
與前述傳統(tǒng)文化的隱性接續(xù)性不同,跨地域的異質文化土壤為楊子榮圖像的創(chuàng)生提供了新語境。楊子榮圖像作為視覺文化的海外輸出始于20世紀60年代,隨后通過海內外文化傳播、交互與衍生,楊子榮成為標志性的圖像母題,被賦予不同的圖像含義。期間,楊子榮的舞臺形象實現(xiàn)了范式化的海外復制,以及實驗性舞臺的跨文化改造。20世紀70年代的西方搖滾樂壇出現(xiàn)了《智取威虎山》的主題移用,引發(fā)了音樂數(shù)字媒介的圖像波普。
Tracks
in
the
Snowy
Forests
)由外文出版社印行,該書由出生于美國的猶太翻譯家沙博理(Sidney Shapiro)翻譯,書中收錄了孫滋溪的繪畫作品。這是以小說文本為載體的第一次楊子榮形象海外輸出(圖34)。該版小說收錄了孫滋溪“林海雪原”系列畫作的7幅。隨后,《智取威虎山》得到了越來越多的改編、注釋、譯介和發(fā)行,并有了專門面向外國讀者的文化衍生品。圖34 《林海雪原》(Tracks in the Snowy Forests)內頁插圖,外文出版社出版,沙博理翻譯,孫滋溪插圖,1962年6月
1970年,外文出版社發(fā)行了12枚一組的明信片《智取威虎山》(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
),圖像全部來自1969年至1970年間范式化的革命樣板戲劇照(圖35a)。1972年,同一出版社發(fā)行了英文版故事書The
Story
of
the
Modern
Peking
Opera
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
,該書配有12幅線描插圖(圖35b)。次年,上海外國語學院英語翻譯組對《智取威虎山》作英文注釋,發(fā)行《智取威虎山(故事)》(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
)(圖35c)。圖35 《智取威虎山》的外文版衍生品
楊子榮舞臺形象的傳播始于20世紀70年代后期,作為革命現(xiàn)代京劇的典范,《智取威虎山》在日本的演出得到積極響應。這部十年磨一劍的經(jīng)典革命劇目隨上海京劇團于1976年5月11日至6月29日赴日演出,以團長向旭,副團長孟波、陸漢文等人帶隊的130人隊伍前往,受到日本各界人士的歡迎(圖36)。
上海京劇團先后抵達東京、大阪、橫濱等八個日本城市,訪問演出了包括《智取威虎山》在內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大阪演出門票使用了楊子榮“打虎上山”的經(jīng)典圖像(圖37),圖像沿用策馬揚鞭的插畫圖式,人物背景保留青松圖像以彰顯英雄的革命精神,人物主體位于圖像中心,與國內發(fā)行的插畫版形象總體無異。
圖36 中國上海京劇團的表演在日本受到熱烈歡迎
圖37 1976年6月4日,中國上海京劇團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門票
圖
38石澤秀二
:《觀看中國上海京劇團的首次公演
》,《朝日新聞
》,1976年
5月
14日
5月13日東京首演后,《朝日新聞》(1976年5月14日)刊登了日本戲劇評論家石澤秀二的文章《觀看中國上海京劇團的首次公演》(圖38),文中寫道:
……作者選擇群眾喜聞樂見的樸素的故事和主人公,塑造模范的英雄形象,表現(xiàn)群眾的革命性格?!谶@種情況下,處理同土匪頭目的關系時,常常超越了表面上的寫實性的框框,始終把楊子榮作為人民英雄而進行典型刻劃?!吨侨⊥⑸健匪哂械娜罕娦约凑涡浴蕵沸约疵佬g性,大概將超越社會制度的不同,在世界各國的現(xiàn)代戲劇中,也是超過第一流水平的卓越的戲劇……
6月5日,《參考消息》報面專門對此進行翻譯轉載,同天發(fā)布的還有日本《讀賣新聞》(1976年5月28日)晚刊的積極評價。后者將上海京劇團表演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評為“使人感到親切的群眾性的戲劇”。1976年5月,面向日本讀者的刊物《人民中國》以“日本で初公演される革命的現(xiàn)代京劇”為題對上海京劇團的演出作了特集報道。該報道使用的演出插圖(圖39b)與1969年新華社展出的舞臺劇照(圖39a)完全相同。
圖39 同系列圖像的對外傳播
同樣始于20世紀70年代,《智取威虎山》劇目及其文化衍生品陸續(xù)進入法國、英國、美國、澳大利亞等。異質文化背景為英雄圖像的傳播和解讀提供了更多可能。
1974年11月,Island Records(小島唱片)發(fā)行了英國音樂人Brian Eno 的搖滾專輯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
(圖40)。這張專輯的主題與名稱受到1970年由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智取威虎山》明信片(圖35a)的觸發(fā),專輯曲目圍繞中國展開,如“Burning
Airlines
Give
You
So
Much
More
”、“China
My
China
”,以及“Taking
Tiger
Mountain
”。All
Music
的Steve Huey則將這張專輯評價為某種“松散的概念專輯”(Loose Concept Album):“...often inscrutable, but still playful-about espionage, the Chinese Communist revolution, and dream associations.” 談到主題的使用,Brian Eno表達了對復雜性概念的喜愛:“So I was interested in combining that very naive and crude form of basic expression with an extremely complex concept like ‘Tiger Mountain’.” 這種模棱的開放式立場,為楊子榮圖像和《智取威虎山》的海外傳播鋪設了道路。2004年,時值Brian Eno專輯發(fā)行30周年之際,演奏家Doug Hilsinger與歌手Caroleen Beatty組合出版同名專輯并開展相關宣傳演出。新專輯背面的圖像設計借鑒了Brian Eno原有專輯的封面(圖41)。從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
(2004)專輯封面可見(圖42c),音樂人選取了1970年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智取威虎山》明信片封套圖案,正是這套明信片激發(fā)了Brian Eno進行同名音樂專輯的創(chuàng)作(圖42b)。字樣“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的上方,添加了“Brian Eno’s”,加工后的圖像和文字宣稱了產(chǎn)品的所屬關系,即“Brian Eno的《智取威虎山》”。雖然圖像主題被偷換和移用,但范式化的楊子榮圖像得以完好保留,圖像可溯源自1970年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演出本)封面(圖42a)。從1970年代的圖像文化輸出到音樂主題移植,及至21世紀初期的藝術再造、圖像母題沿用,以及圖像文化回流,楊子榮圖像以及“智取威虎山”主題與真實人物及其事跡漸行漸遠。圖
40 Brian Eno: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
LP PROMO 1st Press / 1974 Gatefold圖
41 Hilsinger & Beatty制作
Brian Eno專輯
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
(1974)30周年紀念
CD背面
,2004年
圖42 楊子榮封面圖像變遷
2004年紀念專輯實體發(fā)行同時,音樂人將音源上傳至互聯(lián)網(wǎng),網(wǎng)絡單曲的視頻頁面使用楊子榮頭像特寫(圖43)。音樂單曲與楊子榮頭像的波普相互匹配,以音樂為媒介,數(shù)字藝術將20世紀70年代時代記憶與文化重新帶回2004年,形成了不同時代語境的中西方文化互文,并衍生出全新的流行文化現(xiàn)象。
圖43 數(shù)字音樂中的楊子榮人像波普數(shù)字CD截圖,Doug Hilsinger & Caroleen Beatty, Taking Tiger Mountain (by Strategy),2004年
脫胎于“紅色經(jīng)典”小說《林海雪原》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已不再僅僅是現(xiàn)代革命京劇的樣板,而是20世紀70年代由Brian Eno制作的概念音樂作品。楊子榮也不再僅僅是歷史真實人物或舞臺表演塑造的革命英雄,而是被西化的流行圖像符號,一個可以被復制、戲仿、拼貼的再造主題。異質文化下的《智取威虎山》可以被解讀并利用為完全脫離于故事原型的作品題材。跨文化的傳播與接受催生了不同社會土壤的文化碰撞、排異、共融和創(chuàng)生??缥幕Z境下,《智取威虎山》的移用和再造呈現(xiàn)不同的詮解方式,甚或完全脫離原型。
綜上,楊子榮人物立像經(jīng)歷了三個層級的遞進,即從真實歷史人物轉向小說人物,隨后成為視覺文化的圖像主題,并實現(xiàn)了圖像的海外輸出和文化再造。以楊子榮圖像為研究對象,可作不同階段的圖像整理與文化內質剖析。
(1)將楊子榮圖像的初創(chuàng)溯源自1958年北京人藝的四幕九場話劇《智取威虎山》(演員童超飾演楊子榮),以及畫家孫滋溪于同年著手創(chuàng)作的“林海雪原”系列組畫。20世紀70年代伊始,英雄圖像進入規(guī)范化時期,經(jīng)典英雄圖式得以確立,圖像范式得以強化。
(2)楊子榮英雄圖像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傳播與西方視覺文化的再造提供了可能。正是楊子榮圖像保留的傳統(tǒng)文化或傳統(tǒng)思維,確保并拓展了群眾基礎。將英雄圖像的視覺效果作圣像類比可見,英雄圖像的圣像化視覺導向是確保群眾普及度的視覺手段。
(3)從文化創(chuàng)生的歷史接續(xù)性看,楊子榮圖像為中西文化的復制、傳播、再創(chuàng)造、再解讀提供了可能。跨文化、跨媒介的圖像傳播與演變,確保了視覺文化的時間縱深與地域拓展,實現(xiàn)了視覺文化的創(chuàng)生。至此,楊子榮圖像不再指向某個具體人物本身,而是一種集體觀念與多元文化交互的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