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江
摘要:《聊齋志異》中的江南書生,是一個別有意味的群體。這些書生或放浪形骸、或桀驁不遜、或癡狂瀟灑,他們個性鮮明,薈萃百態(tài)。在男女感情生活中,在科舉闈場中,都有其獨特之處。而那種引人注目的名士氣,也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江南書生戀慕純粹的美色,敢于反抗科舉的黑暗,不囿于世俗禮教,普遍具有較高的自我意識。其形象不僅具有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特殊的地域文化意義,同時也承擔了蒲松齡個人的精神寄托。他們是蒲松齡在虛擬世界中宣泄現(xiàn)實情感的產(chǎn)物,既體現(xiàn)出蒲松齡苦售不出的同感心態(tài)映射,又體現(xiàn)出其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補償心態(tài)。本文將從情感故事、闈場故事與江南書生的名士氣三方面入手,探析聊齋故事中江南書生背后的歷史因素以及蒲松齡本人的創(chuàng)作情感。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江南書生;蒲松齡
中圖分類號:I207.419? ? 文獻標識碼:A
《聊齋志異》作為我國短篇文言小說的集大成者,“把中國文言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推向了頂峰”① 。作者蒲松齡出生于明清交替期一個漢族中小地主家庭,“幼有軼才,老而不達” [1]。從19歲初應(yīng)童子試聞名鄉(xiāng)里后,始終困于闈場,直至71歲方援例為歲貢生。其間1670-1671年,蒲松齡曾應(yīng)友人孫蕙之聘南游做幕,在寶應(yīng)、高郵一帶游歷一年之久。藝術(shù)源于生活,蒲松齡困于名場苦售不得的人生是《聊齋志異》中書生形象的主要創(chuàng)作源泉,而其在江南一年的游歷則為其筆下江南書生群像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鮮活的素材。據(jù)筆者不完全統(tǒng)計,《聊齋志異》中關(guān)于書生的故事有183篇,涉及江南書生有33篇,其中有20篇為男女情感故事,4篇科舉闈場故事。故本文將關(guān)注點聚焦在《聊齋志異》中的江南書生身上,從情感故事、闈場故事與江南書生的名士氣三方面入手,探析江南書生背后的歷史因素以及蒲松齡本人的創(chuàng)作情感。
由于歷史上地域范圍的不斷變化,“江南”始終是作為一個模糊的地理概念被廣泛使用。從先秦至魏晉南北朝,江南泛指長江中下游以南、嶺南以北的遼闊地域;唐貞觀元年劃分全國為十道,“江南”的地域概念才逐漸明朗,指長江以南、嶺南以北、西起湖南省西部、東至大海的部分地區(qū);明清時期江南地域面積縮減,主要指以太湖流域為中心的地區(qū)。[2](本文以唐代江南道的地域概念為基準,主要涵蓋今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六?。?。
一、男女情感故事中的江南書生
在蒲松齡筆下,男女情感故事是江南書生們賴以展現(xiàn)人生的主要舞臺。馬振方曾評價《聊齋志異》“以事寫人,人各面目” [3],蒲松齡正是通過一個個不同的男女情感故事塑造了諸多形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的江南書生形象。通過分析這些書生的個性,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些書生不僅具有獨特的地域文化意義,同時也承擔了蒲松齡個人的精神寄托。
1.江南書生的“慕色”
在男女情感類故事中,蒲松齡筆下的江南書生都具有“慕色”的特點。見到美色時,他們不同于北方書生的保守含蓄,而是絲毫不加掩飾的表達自己的心悅與愛戀,并欲直接付諸行動。如《伍秋月》中秦郵王鼎旅居鎮(zhèn)江訪友,夜夜夢中有女郎與之交合。一日王鼎故意睜開眼睛欲睹女郎真容,女郎:“見生醒,頓自愧怯。生雖知非人,意亦甚得;無暇問訊,直與馳驟。女若不堪,曰:‘狂暴如此,無怪人不敢明告。生始詰之?!痹偃纭逗苫ㄈ镒印罚萑俗谙嫒粞惨曁飰艜r見有女與男子歡好,“細審之,雅甚娟好。心悅之,欲就綢繆,實慚鄙惡。乃略近拂拭曰:‘桑中之游樂乎?女笑不語。宗近身啟衣,膚膩如脂。于是挼莎上下幾遍,女笑曰:‘腐秀才!要如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為?詰其姓氏。”江南書生見到美色的第一個動作便是欲與之狎,這一舉動不僅針對女色,對于男色亦如此般。如《俠女》中的金陵顧生,家貧,為人書畫以自給贍母,一日于齋中見一美少年“容姿甚美,意頗儇佻”便主動親近,“稍稍熟稔,漸以嘲謔;生狎抱之,亦不甚拒,遂私焉?!庇纱丝梢姡蠒劾锏拿郎羌兇獾?,不沾染姓名、身份,乃至性別等世俗因子,見到美色后心中所愿唯即刻與美色相親相狎、占為己有,至于其姓字名誰、家居何處、是否是人、是否同性皆不重要。故《聊齋志異》中更是出現(xiàn)了口出狂言的程生: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為畛畦。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端沉沉,若有墮物。視之,無所見。宛轉(zhuǎn)間,有女子從衣后出,掠發(fā)微笑,麗絕。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于狐?!彼炫c狎。
雖然《青梅》篇中蒲松齡對程生的描寫只有區(qū)區(qū)一段文字,但卻言簡義豐,極具表現(xiàn)力?!疤鹊眉讶耍砬也粦?,而況于狐”一句堪稱神來之筆,形象體現(xiàn)出江南書生美色至上無言他事的個性。整體來看,江南書生的慕色是純粹的、主動的,狂放不加任何收斂且不受傳統(tǒng)男女大防的羈絆。
2.江南書生中的君子
在不羈的慕色書生之外,蒲松齡又塑造了《聶小倩》的寧采臣、《青梅》的張生這類截然相反的書生形象。前文中的江南書生在情感中占有絕對主動的地位,而寧采臣之類則處于相對被動的地位,可謂書生中的君子典范。他們對于突如其來的美色起初是拒絕的,但這并非是囿于男女大防的觀點,而是受自身素質(zhì)驅(qū)使所做出的自然反應(yīng)。
《聶小倩》中寧采臣留宿蘭若,遇絕色女鬼聶小倩。聶先誘之以色,“愿修燕好”卻被寧采臣拒絕:
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睂幷菰唬骸扒浞牢镒h,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恥道喪?!迸疲骸耙篃o知者。”寧又咄之。
繼而小倩誘之以利,再被拒:
至戶外復返,以黃金一錠置褥上。寧掇擲庭墀,曰:“非義之物,污吾囊橐!”女慚,出,拾金自言曰:“此漢當是鐵石”。
寧采臣的拒絕是其個人素質(zhì)與道義追求的本能體現(xiàn)?!堵櫺≠弧烽_篇即寫:“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對人言:‘生平無二色?!瘪T鎮(zhèn)巒評:“廉隅自重,伏下見財;生平無二色,伏下見色。”但明倫評:“此先斷后敘法。廉隅自重,則財不能迷;生平無二色,則色無可惑;性又慷爽,則劍客之御患,女鬼之傾心,皆從此出?!?[4]故寧生的做法是符合個人邏輯的。與寧采臣較相似的是《青梅》里的書生張介受,蒲松齡在其出場時即寫:“邑有張生,字介受。家窶貧,無恒產(chǎn),稅居王第。性純孝;制行不茍,又篤于學。”以此三句作總提,后文青梅自媒張生時發(fā)生的對話就順理成章了:
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愿自托?!鄙唬骸扒鋹畚?,謂我賢也?;枰怪校院谜卟粸?,而謂賢者為之乎?”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痹唬骸叭艉??”曰:“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又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p>
張介受以三不可如何而不敢輕許青梅之邀,子曰:“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 [5]張生 “不茍且目前,不自欺,不欺人” [4]447,此實乃君子之行。寧采臣以道義暫拒小倩,張介受因賢孝暫拒青梅,他們在情感中發(fā)乎情止乎禮,此二君子“天必佑之” [4]445。故二者結(jié)局也都是美好的,郎才女貌終成眷,科進仕業(yè)亦有所成。
此外,蒲松齡在此類故事中對江南書生的描寫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補償心理” [6],即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去尋找塑造滿足其自身欲求的替代物。寧、張二人皆是這種心態(tài)下的產(chǎn)物,他們不僅感情上收獲頗豐,在文業(yè)上亦有高中,實是蒲松齡內(nèi)心深處所艷羨的理想書生類型。另此心態(tài)在《陸判》篇中表現(xiàn)的更為明顯,安徽書生朱爾旦“性豪放”,卻天資不足,幸而結(jié)交陸判,得其為己清理腸子后心朗神明,科場小成。后朱爾旦嫌妻丑,陸判又為其妻換頭。朱爾旦亦因此與吳侍御結(jié)為翁婿?!靶≌f家常以理想補人之缺憾。心之不慧也,可以易之;首之不美也,可以換之” [7],現(xiàn)實中屢試不第的蒲松齡又何嘗不想一識陸判!
3.江南書生的情感對象
此類故事中江南書生的情感對象亦值得注意,不同于北方書生所遇的花妖狐魅,江南書生的情感對象更具有開放性和挑戰(zhàn)性。不僅有《細候》《瑞云》里與青樓女子成親的昌化滿生、余杭賀生,更有《陳云棲》篇娶女道士為妻的真毓生。若說書生與青樓女子的結(jié)合是對傳統(tǒng)男婚女配門當戶對的婚姻觀的背離,那書生與女道士的結(jié)合則是對傳統(tǒng)世俗觀的挑戰(zhàn)。蒲松齡筆下江南書生的情感對象無疑在當時極具道德沖擊力。
這類故事中還有些篇目描寫了書生與悍婦的婚后生活,如《馬介甫》《錦瑟》《江城》等。其中《江城》講述了江南書生受到夫人家庭暴力的故事:臨江書生高蕃,“少慧,儀客秀美。十四歲人邑庠”,富家貴族爭相與其婚配,高蕃卻不顧父母反對與“家無半間屋,南北流寓”的江城成親,隨后便遭受長達數(shù)年的房中暴力。直至和尚宣講時點化江城,方知一切都是前世業(yè)報——高蕃前世寓居寺廟時誤打死了一只長生鼠,即江城前世。“異史氏曰:人生業(yè)果,飲啄必報?!辈煌谄渌穻D故事著力表現(xiàn)北方書生的懦弱,《江城》一篇更致力于表達蒲松齡自己的業(yè)果之說。
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是“東南財賦重地” [8]全國最重要的財賦供給地,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市鎮(zhèn)的繁榮使“江南地區(qū)的經(jīng)濟一直保持不敗的勢頭,持續(xù)繁榮,最先走上了近代化之路” [2]47。經(jīng)濟的勃興推動文化繁昌,人們思想的萌動與社會習俗的更替隨之而來,最大的表現(xiàn)特征就是沖決禮制——“舊的社會秩序開始動搖,傳統(tǒng)倫理觀念遭到?jīng)_擊,奇人奇事層出不窮,人們的精神風貌和生活情趣得到了更新?!?[2]299蒲松齡在江南寓居一年,對此社會變化必有體會,故在其筆下,不羈任性是《聊齋志異》情感故事中江南書生的鮮明個性,而屬于江南書生的情感故事也新奇開放、少有忌諱。
二、闈場故事中的江南書生
自隋唐以來,我國的科舉制度逐步完善,科舉闈場便成為古代文人士子永恒的話題。明清以降,科舉課目逐步單一,“稽古右文,而進士為尤重”,進士科終獨占闈場。應(yīng)試求仕從此成為文人士子生活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是他們畢生的執(zhí)念?!读凝S志異》中講述江南書生的闈場故事有《三生》《司文郎》《陸判》等,雖然篇目不多,卻篇篇膾炙人口,引人深思。
《三生》篇主要講述了一個由闈場不公造成的陰司案子,把讀書人對于科考近乎病態(tài)的執(zhí)念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故事先是湖南名士興于唐,因被廢黜闈場終憤懣而卒,至陰司向閻王控訴令尹某,興于唐等勝訴;二世,令尹某投胎作百姓。值兵禍,某被興于唐轉(zhuǎn)世的將官當賊誤斬。某訴諸陰司,閻王判興于唐來世為小犬,某為大犬;來世二犬于街頭互咬雙亡,興與某再訴陰司;閻王為解怨仇,判二人為翁婿。某轉(zhuǎn)世到慶云縣,遇興于唐轉(zhuǎn)世李生科場小成,以女妻之。但李生傲慢無禮,翁“亦耐之”。后李生中歲淹蹇,困于名場,翁綢繆百計終使李生揚名,二人三世怨仇方得解?!耙槐粡U黜而三世不解,怨毒之甚至此哉!”兩人以科考結(jié)怨,終由科考解怨,蒲松齡用解鈴還須系鈴人式樣的故事,生動地寫出了書生對科考的執(zhí)念之盛。清代士子參加考試的人數(shù)眾多,但考中者名額有限,人們常戲稱科舉為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但明倫評此篇為“不得志于時者之言” [4]1332,絲毫不過。
《司文郎》篇是闈場故事中最著名的篇目之一,蒲松齡將北方書生與江南書生同臺塑造,以對比手法精心構(gòu)撰全篇,浸注了其一腔孤憤。故事中的余杭生是《聊齋志異》眾多闈場書生中比較負面的一個形象,蒲松齡分四步來層層描寫余杭生的狂悖無禮:先是余杭生對王平子的結(jié)交置之不理,且鄰居時“朝夕遇之,多無狀?!痹偈撬紊絹砣私徽剷r,余杭生恬居上位且譏誚北方任無通文墨者;其后余杭生又自負其文,嘲諷王平子文章為“水餃”;最后余杭生中舉后又對司文郎狂傲怒罵,以此反襯北方書生的謙遜有禮。蒲松齡通過此篇鮮明的對比控訴科舉“文運顛倒” [4]1104,考官不識真才,使“不瞽不聾,有才有德,而反身受其厄。” [4]1104蒲松齡在《賀章丘縣周素心入泮序》有云“蓋當鴻隱鳳伏,斥安鳥得而笑之” [9]1993,《司文郎》中的余杭生蓋蒲心中之斥安鳥。蒲松齡一生肆力于古文,此篇蒲松齡借司文郎對王平子模仿古人的文章稱贊以及對余杭生應(yīng)試八股的厭惡來表達自己的文學主張。
單從闈場故事中看,蒲松齡塑造的江南書生與其筆下的山左書生形成對照:首先,二者對待闈場的態(tài)度不同。如同樣是科考淹蹇,北方書生或是如王平子般“不患世不公,所患力不努” [9]1993繼續(xù)刻苦自勵;或是心情郁悶棄儒從商;或是進取心泯轉(zhuǎn)而教書助他人成名科場,“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 [5]186是他們普遍的態(tài)度。而以湖南興于唐為代表的江南書生則耿耿于懷一力抗爭,不惜與主考官糾斗三世。地域思想差異是形成這一對照的根本原因。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經(jīng)濟發(fā)達致思想萌動,書生的自我意識普遍覺醒,所以才會出現(xiàn)興于唐這類的抗爭。其次,江南書生的狂妄自負與山左書生的謙遜守禮形成對照,在這一組中,江南書生的形象堪稱負面,比如前文的余杭生。江南書生可以說是蒲松齡在虛擬世界中對自己現(xiàn)實里苦售不得的情感宣泄。有資料顯示,明清之際士子科舉的成功率存在明顯的地域差異,江南地區(qū)中舉人數(shù)普遍多于其它地區(qū),尤其江蘇和浙江兩省是明清時期人才薈萃之地。且看一組明代考取進士的地域數(shù)據(jù):首位江蘇3667名;次為浙江3391名;復次江西2690名。河南、山東、四川等省則數(shù)不逾千。[10]再看另一組數(shù)據(jù),有清一代,全國狀元114名,江蘇獨占49名,其中蘇南就有44名。[2]通過以上兩個數(shù)據(jù)可以看出,明清以降江南地區(qū)的科舉取中率不僅位居全國一甲,而且相較于北方省市有著壓倒性的數(shù)據(jù)優(yōu)勢。蒲松齡作為一個屢試不第的山東書生游歷江蘇一年,面對這樣的科舉地域差異,難免會對江南書生產(chǎn)生羨慕心理。故出于讀書人的酸妒思想,江南書生可以說是蒲松齡在虛擬世界中對自己現(xiàn)實里苦售不得的情感宣泄。
三、江南書生的名士氣
名士氣,即文人書生或癡或狂,不拘小節(jié)的放達習氣。
首先,江南書生的名士氣體現(xiàn)在“癡絕”上。不同于北方書生對于物的癡迷,江南書生程度更甚,以至到了貽誤生前身后的地步:如《績女》篇中為一睹仙女玉足不惜傾家蕩產(chǎn)的紹興書生費生,《棋鬼》中嗜棋成癖,罔顧孝道,最終因棋“永無生期”的湖襄書生。
最出名的是《書癡》篇中的江南書生郎玉柱。彭城郎玉柱,嗜書不輟,“尤癡,家苦貧,無物不鬻,惟父藏書,一卷不忍置?!比找箍嘧x不為干祿,只因信“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不但如此,若家中親朋前來,郎玉柱也僅略微寒暄后輒旁若無人的大聲讀書:“見賓親不知溫涼,三數(shù)語后,則誦聲大作,客逡巡自去?!崩捎裰V絕于書,名場淹蹇,書中人顏如玉化其迂執(zhí),使其科場揚名。卻因屋中藏嬌被遭邑宰史公迫害,拷打瀕死,家中藏書亦盡被焚毀。后郎玉柱中進士,仍“銜恨切于骨髓”,乘職務(wù)之便,搜集史公罪證,“籍其家”。報復后,郎即自劾棄官,攜妾歸隱。更添幾分視功名如糞土的瀟灑。蒲松齡以此收束故事更加體現(xiàn)出郎玉柱癡狂的名士氣。
其次,江南書生名士氣的另一表現(xiàn)方式為狂。如《織成》中對襄陽名士柳生的一段描寫最令人印象深刻:
有柳生,落第歸,醉臥舟上,笙樂忽作。舟人搖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人捽生。生醉甚,隨手墮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間,鼓吹鳴聒。生微醒,聞蘭麝充盈,睨之,見滿船皆佳麗。心知其異,目若瞑。少間,傳呼織成。即有侍兒來,立近頰際,翠襪紫舄,細瘦如指。心好之,隱以齒嚙其襪。少間,女子移動,牽曳傾踣。上問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誅。遂有武士入,捉縛而起。見南面一人,冠類王者。因行且語,曰:“聞洞庭君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龍女而仙,今臣醉戲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懸殊也!”王者聞之,喚回,問:“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諾。便授筆札,令賦“風鬟霧鬢”。生固襄陽名士, 而構(gòu)思頗遲,捉筆良久。上誚讓曰:“名士何得爾?”生釋筆自白:“昔《三都賦》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貴工、不貴速也?!蓖跽咝β犞?。自辰至午,稿始脫,王者覽之,大悅曰:“真名士也!”
落第書生、醉酒放狂自古以來便是名士故事中的常見元素。面對洞庭君的大駕,蒲松齡命柳秀才醉酒舟中,與旁人的“急匿艎下”形成鮮明對比,已現(xiàn)其性狂。后又設(shè)置了一個柳生臨危賦文、洞庭君贊其為“真名士也”的情節(jié),更添其才富。古代文人書生除功名以外,足可傲世者,唯剩文才而已。柳生的恃才狂放、灑脫不羈正是我國古代名士最突出的氣質(zhì)表現(xiàn)。同時,此篇“也寄寓著作者的幾多幻想” [9]2734。
與《織成》中柳生的正面形象相反,《酒狂》篇中江西拔貢生繆永定的狂妄毀譽參半。繆生“素酗于酒,戚黨多畏避之”,其人又酒德有失,凡醉酒后必稽謔罵座,被陰司皂隸勾去,為其母舅賈氏所救。寓居陰間時,偶遇已故同窗翁生,繆生“酣醉,頓忘其死,舊態(tài)復作”,為翁生所懲。后繆生母舅經(jīng)營,使繆生得返陽間:
賈曰:“適東靈至,候汝為券,汝乃飲蕩不歸。渠忙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緡令去;余者,以旬盡為期。子歸,宜急措置,夜于村外曠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愿可結(jié)也?!笨娤?yīng)之。乃促之行。送之郊外,又囑曰:“必勿食言累我?!蹦耸就玖顨w。
還陽后的繆生卻吝嗇千金,失信于鬼,終被勾魂而死??娚染瞥神?,卻吝嗇不堪失信于鬼,誠如何守奇所評“其狂可為也,其吝不可為也” [4]587,若以名士氣論繆生,則不可盡論。蒲松齡《為人要則·重信》有云:“或有杯酒投洽,慷慨相許,人方久待,而我已忘之,此尚可以為人乎哉!” [9]1002可見蒲松齡對繆生之流的不屑。
晚明以降,書生最是標榜“情有所寄”的癡迷,江南書生的名士氣實際上是其才性的表現(xiàn)狀態(tài):在傳統(tǒng)文人雅士癡狂脫俗、氣定神閑的精神氣質(zhì)之中,還夾雜專屬于讀書人的迂執(zhí)。他們的癡狂,往往既有可取之處,亦有可棄之實,有些姿態(tài)固然可憎,卻又略顯可愛,引人讀來在嘆氣之余又暗自失笑。
明清時期江南地區(qū)商業(yè)手工業(yè)迅速發(fā)展,“物質(zhì)生活的改善和見聞的增廣,市民們要求有與其相應(yīng)的文化生活,以滿足精神方面的需要。在這樣的背景下,城市文化生活更趨活躍,多姿多彩?!?[2]178江南城鎮(zhèn)經(jīng)濟的發(fā)展,促進了城市社會諸相豐富,當時產(chǎn)生了的大量會館,涉及各行各業(yè),這些社會背景也就反映在了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之中,及表現(xiàn)為:相較于北方書生而言,蒲松齡筆下江南名士的生活都十分的豐富?!读凝S志異》中的北方書生在科舉與美色之外,癡迷的大多是花,譬如《葛巾》中嗜好牡丹的洛陽書生常大用,《黃英》中癡迷菊花的順天府馬子才;而江南書生所癡之物則更為豐富,前文所提癡于書的郎玉柱、癡于棋的湖襄書生、癡于酒的繆生等。
四、小結(jié)
現(xiàn)實生活是文學藝術(shù)的反映源,文學藝術(shù)從現(xiàn)實生活中汲取養(yǎng)料。陳寅恪先生曾說“小說可以證史”,《聊齋志異》中每一個故事都是在其時代背景下,某一時間、某一地域的小縮影。明清之際江南地區(qū)的發(fā)展興盛,是影響蒲松齡創(chuàng)作江南書生群像時的現(xiàn)實因素。故今人通過對其中江南故事的分析索隱,亦可以反窺當時的歷史,見證江南地區(qū)彼時的興榮盛況。
“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個體性很強的精神活動” [11]。蒲松齡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灌注了強烈的個人情感,誠如他在自序中所寫的:“集腋為裘,妄續(xù)幽冥之錄;浮白載筆,僅成孤憤之書;寄托如此,亦足悲乎!”所以在書生形象的創(chuàng)作中,北方書生體現(xiàn)出蒲松齡久困于闈場的同感創(chuàng)作心理,而在江南書生的塑造中則更多體現(xiàn)出一種創(chuàng)作補償心理。蒲松齡利用江南地域科舉取中率高的地理優(yōu)勢之便,塑造出諸如寧采臣、張介受這樣文場情場皆有所獲的“完美書生”形象,在虛擬心理中體驗其作為士子一直信奉的“男兒欲遂平生志,五經(jīng)勤向窗前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錢穆評聊齋時曾說:“《聊齋志異》是所談及的事情多則文筆少。此書是活的?!?[12]全書近五百篇故事,為今人學者留下的研究價值無疑是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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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