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8)
美國當代作家唐·德里羅(Don DeLillo) 的長篇小說《白噪音》 (White Noise) 是一部聞名遐邇的后現(xiàn)代主義杰作,一經(jīng)問世便獲得美國文學大獎“全國圖書獎”的殊榮。該書以一個美國中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家庭為背景,描述了資本主義國家在20世紀末出現(xiàn)的各種社會問題,如工業(yè)污染、消費膨脹、陰謀詭計、家庭解體與重組、具有毀滅性的大眾傳媒以及人的墮落與恐懼等。在種種后現(xiàn)代危機之下,人類對死亡的思考貫穿了小說的始終?!栋自胍簟返闹形陌孀g者朱葉在譯序中認為,唐·德里羅留給讀者思索的重大問題就是過去和現(xiàn)在的人類正“時時處處地籠罩在死亡恐懼的陰影之下”。目前,國內(nèi)學術(shù)界對《白噪音》的研究多集中于小說中的生態(tài)意識、科技倫理、大眾傳媒、消費現(xiàn)象、后現(xiàn)代特征等,其中也有若干研究對小說中的死亡主題和死亡恐懼進行了探討,但尚未有學者從心理分析的視角出發(fā)研究小說中的死亡恐懼。在筆者看來,運用弗洛伊德的“暗恐(the uncanny)”理論能更加深入地分析小說中的死亡恐懼,并有助于我們更加全面地理解德里羅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意圖。
《白噪音》中的人物常常與幻覺相伴,比如主人公杰克·格拉迪尼(Jack Gladney)經(jīng)常會瞥見彩色的光點,女兒斯泰菲(Steffie)在經(jīng)歷空中毒霧事件后認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的癥狀。杰克的同事默里(Murray)有一套關(guān)于幻覺的說法:
“為什么我們會以為這些事情發(fā)生過?很簡單。它們從前確實發(fā)生過,是在我們腦子里以未來的幻象出現(xiàn)的。因為這些事情是一些預(yù)想,我們無法按其目前的樣子,將這些材料納入我們的意識體系中。它本質(zhì)上是超自然的玩意兒。我們展望未來,但是尚未學會分析這種經(jīng)驗。所以它藏而不露,直到預(yù)想成真,直到我們面對事件?,F(xiàn)在,我們就盡可以記起它,將它當作熟悉的材料來體驗了。”
“為什么有那么多人出現(xiàn)幻覺情況呢?”
“因為死亡就在空氣中?!彼p輕地說道,“它釋放了被壓制的材料。它使我們接近我們尚未了解的有關(guān)自身的事情。我們大多數(shù)人可能見到過自己的死亡,但是不知道怎樣使這素材顯現(xiàn)。或許當我們死的時候,我們會說的頭一樁事就是‘我知道這種感覺,我從前來過這兒’”。[1]166
這是杰克與默里的對話。在此之前,年過半百的杰克因為在毒霧中暴露了兩分半鐘而吸入了小劑量的尼奧丁,計算機的數(shù)據(jù)告訴他,這種物質(zhì)的壽命是三十年,而且已經(jīng)將死亡植入了他的體內(nèi),這意味著杰克已經(jīng)走在了死亡的路上。得知自己的“死亡時間”后,杰克袒露自己從二十來歲開始就一直感到恐懼,而如今則是“果真應(yīng)驗了”[1]165。
這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死亡恐懼恰好契合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對“暗恐”的闡釋。“暗恐”的概念最早是由德國心理學家恩斯特·延奇(Ernst Jentsch)于1906年提出的,弗洛伊德則在1919年的《暗恐》一文中對其進行了獨到的闡述和發(fā)展。弗洛伊德認為,所謂“暗恐”,即“一種恐懼的情緒,它可追溯到很久以前就已認識且熟悉的事情”[2]220。他從詞源的角度出發(fā)加以解釋,指出暗恐的德文詞“unheimlich”的反義詞“heimlich”具有兩種并存又相互矛盾的含義:“屬于家的,不陌生的,熟悉的,受控制的,親近的,友好的”[2]222,即“屬家的”;“隱匿的,看不見的,他人無從得知或了解的”[2]223,即“非家的”。作為“heimlich”的反義詞,“暗恐”既是屬家的,又是非家的,是源于家(廣義上)的非家恐懼。因此,童明先生提出,“非家幻覺”與“暗恐”這兩種譯法應(yīng)當同時使用才能全面地理解這個概念的內(nèi)涵,即“可追溯到心理歷程史上的某個源頭”的“無以名狀、突兀陌生”的恐懼體驗[3]106。這恰恰是《白噪音》中的死亡恐懼所具有的特點,即熟悉與不熟悉并存,仿佛是過去死亡體驗的重現(xiàn)。
這種過去的死亡體驗并非超自然的存在,而是小說中的人物實實在在的感受,他們不可能親歷過死亡,但卻目睹過死亡、認識過死亡。杰克曾提到他的妻子芭比特(Babette)在她母親去世時崩潰,相比杰克,芭比特對死亡的抗拒尤為強烈,這才有了小說的第三部“戴樂兒鬧劇”。而杰克作為一名希特勒的研究者,對現(xiàn)代歷史上極為殘忍的死亡事件一定非常熟悉。當他在某個夜晚錯將自己的岳父認作“死神”時,他認為“死神”或者“死神”的聽差“來自瘟疫時代、酷刑時代、無窮盡戰(zhàn)爭的時代”[1]265。另外,在小說中,杰克一家人常常坐在電視機前觀看各種與死亡有關(guān)的報道,包括災(zāi)難、謀殺、犯罪等等。朱葉在譯序中認為,這種“模擬”的死亡會麻醉觀眾,消解死亡的恐怖感,但筆者卻認為小說中的人物在他者的死亡中看到了自我的死亡。弗洛伊德的繼承者、法國精神分析學家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 在他的鏡像階段理論中提出,嬰兒辨識出鏡中的形象就是自己,并把它當作自己,這一過程就是自我的最初認同過程[4]。這一階段需要“他者”的參與,對于鏡像階段的嬰兒來說,自己在鏡中的影像就是他者,而對于小說中的人物來說,他者的死亡也成了自我死亡的鏡像。每一次死亡事件不論是在史書上、電視中還是在身邊復(fù)現(xiàn),都會激起人的死亡暗恐。
杰克的女同事溫妮(Winnie Richards)認為,死亡并不是一件陌生和無所參照的事情[1]249。人們記得別人的死亡,他者的死亡是自我死亡的參照,這就是此后暗恐的種子。芭比特在服用治療死亡恐懼的藥物戴樂兒之后產(chǎn)生了記憶缺失的副作用,她覺得她的“記憶喪失是竭力抵制死亡恐懼的努力使然”[1]219,她也曾嫉妒和羨慕還是個嬰兒的兒子懷爾德所具有的遺忘性[1]184。記憶中的死亡是熟悉的,它們被壓抑在人的潛意識中,由此產(chǎn)生的恐懼情緒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壓抑的復(fù)現(xiàn)”,而所謂的“壓抑的復(fù)現(xiàn)”正是“暗恐”的另一種表述[3]106。
弗洛伊德所解釋的暗恐是以“double”的形式出現(xiàn)的,童明先生將其翻譯為“復(fù)影”[3]110。所謂“復(fù)影”,它其實是一種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的心理階段的創(chuàng)造物(creation)[2]236,與暗恐的出現(xiàn)如影隨形。例如,《白噪音》中有一個故事之外的人物——希特勒,他是杰克的研究對象,小說中曾提到希特勒因為他的母親死在圣誕樹邊而不能忍受待在任何圣誕節(jié)飾物的附近。圣誕飾物就是希特勒母親之死的復(fù)影,當它出現(xiàn)的時候,暗恐就會襲來。對于書中的主要人物來說,作者多次提到的“身穿米萊克斯服、口戴呼吸面罩”的探測人員就是災(zāi)難和死亡的復(fù)影。第9章中,杰克的孩子所在的小學里有師生患了奇怪的病癥,“孩子們頭疼,眼睛發(fā)炎,嘴巴里還有一股金屬的澀味。一個教師在地板上打滾,口中說著外國話”[1]37。調(diào)查員們認為這些毛病都是由建筑物引起的,于是這些探測人員就對整幢建筑物進行了掃描。第21章中,“空中毒霧事件”爆發(fā),這些“穿戴著黃色米萊克斯服和防毒面具”的探測人員再次出現(xiàn),并且在此后的故事中出現(xiàn)近十次。杰克說:“我們把這些裝束與我們煩惱和恐懼的來源聯(lián)系在一起。”[1]189準確地說,杰克的恐懼復(fù)影應(yīng)該是這些探測人員的裝束——看似全副武裝、極具技術(shù)含量,卻激起了人對現(xiàn)代化災(zāi)難的揮之不去的死亡恐懼。
作者德里羅曾在致讀者信中表示,白噪音“泛指一切聽不見的(或‘白色的’)噪音,以及日常生活中淹沒書中人物的其他各種聲音”。書中的人物則將這樣的聲音與死亡相聯(lián)系:
“假如死亡只不過是聲音,那會怎么樣?”
“電噪音。”
“你一直聽得見它。四周全是聲音。多么可怕?!?/p>
“始終如一,白色的?!盵1]215
小說中的死亡暗恐在作者德里羅的筆下常?;饔撵`般的噪音,如孩子的哭泣聲、垃圾壓縮機的嘎吱聲、電梯的嗡嗡聲、車輛的鳴笛聲、工廠的震動聲等等,不勝枚舉。與此同時,“在一切聲音之上,或者在一切聲音之下,還有一種無法判定來源的沉悶的吼聲,好像出自人類感覺范圍之外的某種形式的密集群居生物”[1]38。根據(jù)筆者在上文對暗恐之來源進行的闡釋,這種給人類帶來深深不安的未知“群居生物”極有可能是指已經(jīng)死去的人。杰克曾在一塊墓地邊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死者的力量在于我們認為他們一直在看著我們。死者無時無處不在。是不是有一個層次的力完全來自死者?”[1]109而且,在小說的結(jié)尾,他重新定義了圍繞在身邊的各種聲音:“這是波與輻射的語言,或者是死者向生者說話的方式”[1]358。
那么生者從死者那里都聽到了什么呢?
首先,死亡的必然性。我們都會從已故的所有死者身上得出一個結(jié)論:人必有一死,無從反抗。小說中有一位非比尋常的死者,那就是希特勒,他是杰克的人生中“陰森森地忽隱忽現(xiàn)的史詩人物”[1]315。書中的人物默里曾說希特勒比死亡還要偉大,在筆者看來,這并非褒獎,而是在暗諷這個戰(zhàn)爭狂魔所犯下的累累死亡“業(yè)績”。雖然杰克是一名連德語都不會說且不稱職的希特勒研究員,但他的研究仍與戰(zhàn)爭和死亡密切相關(guān)。約翰·N·杜瓦爾曾指出,杰克的希特勒研究是他逃避死亡恐懼的一種途徑[5]。默里為我們指出了這一點:杰克“要把自己隱藏到希特勒和他的業(yè)績中去”,同時利用他來增強自己的“重要性和力量”[1]316。杰克曾提到建筑師阿爾伯特·施佩爾(Albert Speer),希特勒非常贊賞他的廢墟價值理論(Theory of Ruin Value),想要以斷壁殘垣實現(xiàn)第三帝國的永恒,但希特勒和他的第三帝國依然走向了終結(jié)。杰克依靠希特勒研究來反抗死亡恐懼的結(jié)局只會讓他看到凡人必死的事實。
其次,死亡的新可能。杰克在毒霧事件中吸入尼奧丁后就走在了一條“新型”的死亡路上。這種致死的物質(zhì)既不直接殺死他,又會使他活得更長,仿佛是給他判下了漫長、未知的死刑。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死亡好像也在“發(fā)展”。“知識和技術(shù)的每一個進步,都會有死亡的一個新種類、新系統(tǒng)與之匹配?!盵1]165飛機的轟鳴聲、汽車的喇叭聲、電視機的嗡嗡聲等都在訴說著與原始死亡方式截然不同的新式死亡:死于空難、車禍或者波和輻射。人類很可能對此渾然不覺,但死亡卻隨時待命,“這就是現(xiàn)代死亡的特征”[1]164。二十世紀初期的死者和二十世紀末期的死者會向生者呈現(xiàn)多變、迥異的死亡方式,生者的死亡恐懼也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有所不同。古代人會畏懼雷電洪水,現(xiàn)代人則怕起了無處不在的白噪音??謶值母惺苓€是原始的,但恐懼的來源則是陌生的。
于是,熟悉的死亡必然性和陌生的死亡可能性相互交織,“本該秘密、隱匿的東西暴露了出來”[1]225,形成了后現(xiàn)代背景下的死亡暗恐?!栋自胍簟肪褪亲髡邔Π悼直澈蟮目萍脊?、超速發(fā)展、生態(tài)惡化等問題的反思與批判。
弗洛伊德認為,美學不僅僅是關(guān)于美的理論,還是關(guān)于情緒的理論。他在《暗恐》一文的開篇就直指傳統(tǒng)美學的問題所在:偏愛美好的、有吸引力的、崇高的事物。但美學不只包含了積極正面的感受,還應(yīng)關(guān)注厭惡、悲苦等截然不同的負面情緒[2]219。所謂負面美學,指恐懼、焦慮等負面情緒形成的美學,這“并非以前曾被簡單斥為墮落、消極、反動的資產(chǎn)階級美學傾向,恰恰相反,負面美學所強烈反對的是資本主義對人的異化,代表的是一種積極的反思能力”[3]111。《白噪音》中的死亡暗恐所反思的就是后現(xiàn)代背景下人的異化。
通過前文的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主人公的恐懼之源皆在于他者:他者的死亡像幽靈一樣重復(fù)出現(xiàn),時時刻刻都在構(gòu)建著人物自我的死亡。自我里住進了他者,于是產(chǎn)生了陌生感,人對自己也失去了信任,繼而對生命也失去了信任。默里建議杰克通過殺死他人來解除他自己的死亡恐懼,杰克采納了他的方法,嘗試殺死占有了他妻子、鼓吹戴樂兒藥物的格雷先生??死锼沟偻蓿↘risteva) 在《陌生的自我》 (Strangers to Ourselves)一書中告訴我們,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他者,因此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外人[6]。若是我們能反向運用這一邏輯,那么杰克殺死格雷的行為其實是他自己在殺死自己。芭比特曾將格雷先生稱作一個“綜合體”,他其實可以被看作杰克的另一面,他們在恐懼死亡這件事情上的差別只是反抗恐懼的方式不同——杰克選擇在希特勒研究中躲避死亡恐懼,格雷選擇用新式藥物“治療”死亡恐懼,而后者反抗死亡的方式卻一直在折磨著杰克。格雷于杰克而言既是外在的他者也是內(nèi)心的他者,這場謀殺的本質(zhì)是自我傷害,這場謀殺的終極走向是人類的自相殘殺,比如戰(zhàn)爭。克里斯蒂娃在解讀弗洛伊德的暗恐時認為,能否消除人類內(nèi)心的陌生感取決于我們?nèi)绾闻c內(nèi)心的幽靈共處[6]191。也就是說,我們要直面內(nèi)心中的他者,這不失為化解死亡暗恐的一種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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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克在評價列夫·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之死》時說道:“我們的恐懼帶來了死亡。假如我們能夠?qū)W會不害怕,我們就可以永生。”[1]310可見,書中的主人公十分渴望化解自己對死亡的暗恐。直面自己內(nèi)心中的他者雖然需要個人在精神層面的努力,但一個生態(tài)凋零、科技異化的外部世界無疑是難以擺脫死亡噪音的,對后者的反思正是作者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的重要意圖,對人類負面情緒的關(guān)注也是對當下社會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