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希軍

（安慶師范大學學報編輯部，安徽安慶246133）

學術獨立是晚清民國時期中國知識分子的訴求，并形成一股社會思潮，時隱時現(xiàn)。1947 年9 月28 日，胡適在《中央日報》發(fā)表《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以下簡稱《學術計劃》），試圖借重國家力量，通過改革高等教育資源配置，實現(xiàn)學術獨立?！秾W術計劃》被視為學術獨立思潮和中國近現(xiàn)代高等教育思想最具代表性的歷史文獻。凡論及胡適學術、教育思想之論著，無不提及此文，或追尋其思想脈絡，或概述核心內(nèi)容，或肯定其遠見卓識。任羽中《重讀〈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北京大學學報》2008 年第5期）結(jié)合抗戰(zhàn)勝利后北京大學的發(fā)展，重新審視了《學術計劃》在中國現(xiàn)代教育史上的價值。朱鮮峰《一流大學之夢：四十年代“學術獨立”論戰(zhàn)回顧》（《讀書》2013 年第2 期）梳理了其時《學術計劃》所引發(fā)論爭的基本內(nèi)容。不過，現(xiàn)有研究未能將《學術計劃》之論爭置于整個近代社會思潮中考察而未盡其意，也未能考索此一論爭其所隱藏的歷史細節(jié)與緣由?！秾W術計劃》所引發(fā)的論爭可以歸結(jié)為三個問題：一是大學的發(fā)展方向，二是派遣留學制度的改革，三是學術獨立的前提條件。拙文《教育資源如何分配：1947 年教育界關于胡適“教育計劃”的論爭》（《安徽史學》2012 年第5 期）曾就前兩個問題有所闡繹，不再贅述。本文擬對第三個問題作一探討，重點關注學知識界對《學術計劃》的批駁及其政治背景，以補前文之不逮。

一、“學術獨立”的先決條件：是政治自由還是設備充分

“學術獨立”作為一種形而上的價值觀念，自清末到民國已廣為傳布，得到學人的一致認同，學界領袖如王國維、梁啟超、章太炎、蔡元培、陳寅恪、胡適、羅家倫、蔣夢麟、梁漱溟等均表達過“學術獨立”的急切愿望[1]，其正當性不言而喻、不證自明。故此，胡適在《學術計劃》中沒有再從學理上闡發(fā)、論證“學術獨立”的合理性與必要性，僅就中國實現(xiàn)“學術獨立”的必備條件、重點建設五所大學的舉措、政府的責任和義務、大學發(fā)展的方向等實際問題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其一，中國應該具有獨立開展現(xiàn)代學術的基本訓練、科學研究的能力和條件，不必處處仰外國之鼻息，受制于人。其二，政府應該減少行政干預，給予大學獨立開展教學科研的自由與責任，還應當切實依照憲法的規(guī)定，充分保障教育經(jīng)費。其三，大學應該具有開展學術研究的水平，凡只能完成本科教學的，都不能稱之為大學。胡適深信“用國家的大力來造成五個十個第一流大學，一定可以在短期間內(nèi)做到學術獨立的地位”；“只有這樣集中人才，集中設備——只有這一個方法可以使我們這個國家走上學術獨立的路?！盵2]

《學術獨立》首在《中央日報》發(fā)表，南京、北平、天津、上海的主要報刊紛紛轉(zhuǎn)載，英文期刊《中國雜志》（The China Magazine）在第17卷第12期上以“Ten-year Plan for China’s Academic Independence”為題譯成英文發(fā)表，引起知識界的廣泛關注，使沉悶已久的學術界熱鬧起來。被胡適列為優(yōu)先發(fā)展的北京大學、清華大學、武漢大學、浙江大學、中央大學的校長、教務長、教授們對胡適的計劃自然是滿懷歡心，深表贊賞，而其他高校的管理者、教員則憤憤不平，齊聲反對。論爭者既有毫不掩飾的本位主義的利益訴求，也有堂而皇之的學理商榷。就在教育界為如何為本校爭取更多教育資源這樣的現(xiàn)實利益問題而爭論不休時，左翼知識界橫空而來，將現(xiàn)實政治與學術獨立捏合在一起，質(zhì)疑胡適《爭取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的合理性，發(fā)起了一場針對學術獨立之外的“自由主義”的批判，其玄妙之處在于政治話語是如何駕馭、支配學理邏輯的，此點不易為時人與后人所察覺，耐人尋味。

“學術獨立”既為普世不易之論，胡適再度呼吁“爭取學術獨立，在原則上，大家均甚同意，并無誹議之處”[3]。進一步說，胡適所倡導的學術獨立的“正當性”不容置疑，但如何實現(xiàn)“學術獨立”，論者倍譎不同，或主張學術自由先于學術獨立，或強調(diào)社會環(huán)境，所論都指向《學術計劃》所體現(xiàn)的自由主義。

其一，無自由則無獨立。從邏輯上講，學術獨立與學術自由不過是同一理念的不同表達，獨立即隱含了自由。不過，在詰難者看來，在沒有解決政治自由的條件下，《學術計劃》奢談“獨立”是不現(xiàn)實的。

楊震羽撰文《從學術自由論學術獨立》，認為學術自由是學術獨立的先決條件，并以“鮮花”與“園丁”的關系來類比：

學術獨立好像一朵荊棘叢中的鮮花，而學術自由則等于看護這朵鮮花的園丁，為使這朵鮮花不致被其環(huán)繞的荊棘所掩蔽，為使這朵鮮花更能顯示其天生的冶艷，身為園丁者，當先肅清其刪除荊棘灌水施肥之責，若沒有園丁，或有園丁而忽視其責，則欲此一鮮花之能排荊棘，自壯大，而皎潔出眾者，乃絕無之事，所以要爭取學術獨立，必先爭取學術自由[4]。

楊震羽指斥胡適的“設備充分”論是一種庸俗的物質(zhì)上的自由，認為真正的學術自由是“自由研究，自由討論，自由交換，自由創(chuàng)作，自由發(fā)表的精神上之自由”。他舉例說，“資本主義發(fā)祥地的倫敦，并不妨礙共產(chǎn)主義的馬克斯氏之研究創(chuàng)作和發(fā)表，這是學術上之自由，講功利主義的穆勒，到晚年也贊成社會主義的旨趣和作風，這是學術上之自由，講明白一點，無主奴之見，有能讓之風，有遠大而正確的理想，這是我所謂的學術自由。”[4]在他看來，“當今的學術界，不但貧乏空虛，而且荊棘重重，險象環(huán)生，要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面來爭取學術獨立，恐怕剛開始，即已懾服于環(huán)境而湮沒無聞，再要想有所創(chuàng)樹，而直等于癡人說夢?！盵4]顯然，其矛頭明面上指向胡適而暗里則是不滿國民黨的專制統(tǒng)治。

其二，社會普遍缺少“學術”意識，大環(huán)境惡劣。如果說楊震羽是從“自由”的抽象層面來否認《學術計劃》，那么張作人則從痛陳現(xiàn)實學術環(huán)境之惡劣，而尋求學術獨立的外部解決。在《關于學術獨立問題》一文中，張作人譏諷胡適的《學術計劃》是“在這軍事政治經(jīng)濟外交狂風暴雨急潮巨浪的季節(jié)中”不過上演了一場“無人愛聽的戲文”[5]。他認為，“學術不是一樁可以脫離其外圍人群而獨自進行的事情”，但中國社會缺少支持學術獨立的大環(huán)境。首先，中國社會缺乏對學術常識的了解。政府官員、社會人士即便熱心學術也是好心辦成了壞事，他們花錢成立所謂學術機構(gòu)常常是拉著黃牛當馬騎，“不是任用學物理的去辦家畜防疫，便是派軍人去接管水產(chǎn)試驗場”，“至于請學工程的修表，叫學電機的修水箱、電燈，更是常有的事?！逼浯危袊茖W家缺少儀器設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外國大學的學者從事科學研究，“儀器藥品材料的供給，可以隨呼隨到”；中國教授、學者，即使發(fā)現(xiàn)新問題、新思路，也沒有試驗的條件，所需設備只能從國外定制，而最先進的原子顯示鏡則只能在幾年、幾十年后才能看到?！艾F(xiàn)在我們自己不能做儀器，制藥品大量圖書雜志甚至我們找不到合式[適]的工人技術人員，而想與人家爭主動”，“想要在五年十年之間，可以有與世界第一流大學抗衡的希望”，雖說不該悲觀，但也不可樂觀，輕飄飄地就可以學術獨立了。再次，青年學生讀書只為稻粱謀，急功近利，無心學術。他注意到，“現(xiàn)在我國中學畢業(yè)的優(yōu)秀青年，幾乎全部去投靠畢業(yè)后出路多的院系。而數(shù)學系哲學系都視為無用的冷門?！薄耙W術的重心，必須要得到賢父兄的幫忙?！彼粲酰骸啊冈t其子，兄教其弟’使優(yōu)秀青年，抱終身從事學術的決心，則后進之青年學者日增，否則根本上沒有人肯從事學術事業(yè)，則學術獨立又何從談起?！弊詈?，“國人并不以從事學術研究為終身事業(yè)”。張作人批評中國的讀書人只不過視讀書為出人頭地的終南捷徑，“迄乎今日，還是由學者一變而為社會賢，再變而為社會達，及其既賢且達，于是乎去學術俞遠矣?！痹谌绱藧毫拥膶W術環(huán)境中，“如果不使一般人了解什么是學術，而欲爭取學術獨立，幾乎是不可能的?！盵5]

其三，文化專制對學術自由的壓迫?？箲?zhàn)勝利后，國民黨在國內(nèi)民主運動和世界民主潮流的逼迫下，不得不結(jié)束訓政，召開“制憲大會”，頒布實施《中華民國憲法》，憲法專列第二章“人民之權利義務”，明文規(guī)定“人民有言論、講學、著作及出版之自由”，“人民有集會及結(jié)社之自由”。實際上，國民黨并無實行民主憲政的誠意，在憲法中仍然將“三民主義”定為一尊。特別是為剿滅中國共產(chǎn)黨，1947年7月國民政府頒布《動員戡亂完成憲政實施綱要》，規(guī)定為維持社會局勢的安寧，政府對于煽動叛亂之集會及其言論行為，應依法懲處?！瓣瑏y動員令”的頒布，標志著國民政府重新進入戰(zhàn)時體制，人民的言行已失去了安全保障[6]。國民黨的文化專制必然引起知識界的不滿?！妒兰o評論》發(fā)表社論，強調(diào)“學術的發(fā)展需要自由的空氣，使從事于學術工作的人可以自由研究，自由探討，而不受任何外來勢力的干涉與侵犯”。社論批評國民黨的文化專制對學術獨立的侵蝕與擠壓：

近年來的學術空氣不是這樣。在集中意志的口號下，一切自由探討可能被視為“不正確”或“危險”。你看，幾個大學不是受了教育當局的密令而解聘一大批的教授嗎？這是一個窒息的學術環(huán)境，學術之花將要因窒息而萎敗殘謝了，何能放出美麗的花朵來？……我們必須建立學術發(fā)展的環(huán)境——國內(nèi)需要和平，研究需要自由，社會對學術應有相當重視。造成這種環(huán)境需要在學術界有地位的人如胡氏者之登高一呼，喚起政府，喚起社會，一致努力！[7]

青年學人陳旭麓發(fā)文，贊同陳序經(jīng)認定《學術計劃》存有偏私的批評，懷疑政府是否真正會依照憲法規(guī)定的標準支付教育經(jīng)費的誠意和能力，“民族毀滅的大悲劇沒有戢止，社會經(jīng)濟如此的糜爛不堪，誰能保證條文比槍桿子有力量。”[8]作為年輕學人，陳旭麓不滿國民黨的黨化教育，敏銳感覺到政治權力對學術獨立的擠壓：“（學術獨立）需要高度的思想自由，讓學人縱橫馳騁于精神生活的天地里?！F(xiàn)在‘一尊’的教條雖作了名義上的廢止，可是講學的自由在那里！”[8]在“戡亂救國”的政治壓迫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失去批評政府的自由和興趣，正如《觀察》主編儲安平所說：“近數(shù)月來，我們已很少刊載劇烈批評政府的文字，因為大家都已十分消沉，還有什么話可說？說了又有什么用處？我們替政府想想，一個政府弄到人民連批評它的興趣也沒有了，這個政府也就夠悲哀的了！可憐的政府連這一點自知之明也沒有，還在那兒抓頭挖耳，計算如何封民間的報紙刊物，真是可憐復可笑！”[9]

其四，和平比自由更重要?！秾W術計劃》論爭之時，正值國共內(nèi)戰(zhàn)正酣之際。對身處戰(zhàn)亂的百姓而言，沒有什么比和平更重要。屬于激進自由主義陣營的《世紀評論》發(fā)表社論《“學術獨立”的道路》，認為胡適所提出幾點舉措雖說是學術獨立不可或缺的條件，“如果以為如此便可以使中國學術光輝絢爛，未免把問題看得過于簡單了?！敝袊鴮崿F(xiàn)學術獨立不只是經(jīng)費、設備的問題，最根本的是和平的環(huán)境：

學術的發(fā)展需要和平，歷觀中外古今，凡是學術發(fā)達的時期大都是在國內(nèi)有相當?shù)暮推?，生活有相當安定的時候。前清二百年間的學術以乾嘉為最盛，所以然者是國家承平，社會安寧，人有余裕以自勵于學。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均有長足的進步，也是因為國內(nèi)有長久的和平。美國在世界學術上的地位，是南北大戰(zhàn)以后幾十年的和平所賜予的。中國在抗戰(zhàn)以前的十年內(nèi)，國內(nèi)雖不是真正和平，但就大體上說，尚有相對安定；因此，各大學的研究工作已經(jīng)走上了正規(guī)。和平與學術的關系如此。目前國內(nèi)的局勢怎樣？在這種遍地烽火的狀況下，學術是無法發(fā)展的[7]。

其五，強調(diào)學術的中國特色。時任中山大學教授、心理學家潘菽撰文《學術獨立》，一方面贊同“學術獨立”是開放性，認為“學術獨立的要求并不是一種閉關主義或孤島主義而是在世界主義之下所必須同時采取的民族主義”，另一方面又強調(diào)中國的學術必須經(jīng)過“三化”才能實現(xiàn)學術獨立：一是“吸收其他民族的學術而使之中國化”；二是“要繼承前代的學術遺產(chǎn)而使之現(xiàn)代化”；三是“要淘洗民間的生活經(jīng)驗而使之科學化”。“惟有這樣所發(fā)展而成的學術才能適當有效地幫助中國人民改進其生活，才能真正解決中國所有的許多問題。”正是基于這種民族主義的關懷，潘菽將學術問題政治化，將學術獨立與政治獨立相聯(lián)系，“中國今天的學術文化，和它的政治經(jīng)濟一樣，有向殖民地迅速陷落的趨勢?！睜幦W術獨立，必須徹底解決政治問題，“獨立的學術必須有獨立的政治經(jīng)濟作基礎。在中國沒有完全走上民族獨立和民主自由的道路以前，要希望能徹底實現(xiàn)學術的獨立，那是不可能的?！盵10]

要之，上述論者對胡適《學術計劃》的批駁，歸納起來，其核心觀點是：在國民黨專制統(tǒng)治下，中國不可能實現(xiàn)學術獨立；要實現(xiàn)學術獨立，首先必須進行徹底的社會革命，實現(xiàn)民族獨立。論爭很少討論《學術計劃》所論及的實際問題，有意無意將學術問題政治化，從而否定其實際意義。這說明，在一個非常態(tài)時期，知識界一方面對政治干預學術感到憤懣和失望，另一方面又把學術獨立的希望寄托在政治變革上，“一般知識分子似乎認為只有政治變好了，中國的文化、社會、經(jīng)濟各方面才能跟著起變化。這種想法的后面不但存在一種急迫的心理，而且也透出對政治力量抱有無限的信任。后者正是中國傳統(tǒng)所留下來的成見。”[11]

二、“學術獨立”的實現(xiàn)：是制度設計還是個人修為

學術獨立涉及三個層面：一是國家具有開展國計民生、國防安全的科研能力，此為民族獨立之一端；二是國家控制與學術獨立問題，一方面國家應為學術研究提供充足資金、完善設備，另一方面又不可把學術研究作為實現(xiàn)政治、經(jīng)濟目的的工具而以種種手段和方式干預學術研究，此為民主主義之一端；三是作為學術研究主體的個人或機構(gòu)具有潛心學術研究的志向和能力，此為自由主義之一端。在《學術計劃》中，胡適將學術獨立的實現(xiàn)更多地歸諸外在的物質(zhì)層面的條件，如國家的經(jīng)費投入、必要的科研設備、大學的研究能力，等等，或者說，胡適所謂的學術獨立主要是民族獨立的訴求。正是在這一層面上，《學術計劃》為大家所普遍認同，認為“這是一個奠定國家百年大計，從國防科學，人民生活，到世界學術，無不相關的重要問題，確乎值得大家討論”[12]。不過，此時中國學界、教育界感受最不滿意的是國民政府對學術自由的干涉，對左翼知識分子的打壓、迫害，對大學教員生存條件的漠視。如何消解政治與學術的緊張關系自然就成為其時知識界普遍關心的問題。對此，《學術計劃》也只有“現(xiàn)行的大學制度應該及早徹底修改，多多減除行政衙門的干涉，多多增加學術機關的自由和責任”寥寥數(shù)語而輕輕帶過，令學界大為失望。陳旭麓認為，即便有充裕的經(jīng)費、完善的設備，如果學者缺少追求學術的信念，如果大學沒有良好的教育制度，也未必能實現(xiàn)學術獨立。進一步說，如何正確處理學術與政治、學術與世俗功利的關系也是學術獨立的關鍵。

南開大學教務長、經(jīng)濟學家陳序經(jīng)首先發(fā)難，指責胡適的學術獨立計劃不僅站在校際立場的偏私之舉，而且還有為政治服務之嫌。在《公論耶？私論耶》一文中，他別有意味地強調(diào)《學術計劃》是“曾得了蔣主席、張院長以至朱部長的贊同”，言下之意是《學術計劃》的出臺具有政治背景，不純?nèi)皇且粋€學術計劃。陳序經(jīng)認為，學術研究中，“專仰政府的鼻息，以講求學術獨立，從學術獨立的立場來看，是一件致命傷的事情?！眹覚嗔偸侵\求學術為政治服務。陳序經(jīng)毫無顧忌抨擊國民黨對學術的干涉：“近年來，一些政府人物所提倡的思想統(tǒng)一，以至黨化教育，何嘗不掛起學術獨立的招牌。”他斷言，即使有充足的經(jīng)費、良好的設備、高大的校舍，也未必能學術獨立。他舉例說，中山大學在戰(zhàn)前的經(jīng)費充足優(yōu)厚，然其學術研究卻為世人詬病，究其原因，是“黨化的色彩太濃”：鄒魯出入警衛(wèi)，視大學為衙門；戴季陶、朱家驊迷戀官位，無心校務。陳序經(jīng)總結(jié)說，文化專制主義是窒息學術獨立的罪魁禍首，古已有之，于今為烈。他尖銳批評胡適的《學術計劃》是“欲以政府的言論去霸占社會的公論”，所謂“學術獨立”自然不可成功[13]。

無論如何，學術獨立最終是依靠學者的努力來完成的，這就要求學者超越世俗功利的誘惑，達到一種“為學問而問學”的人生境界。超越世俗功利，本質(zhì)上一個對于學術的價值取向問題，即學術是為了追求真理還是為了實際有用。王國維認同西方近代學術以求真為目的的觀念，反對以學術為手段，以政治為目的的中國經(jīng)世傳統(tǒng)，提出“故欲學術之發(fā)達，必視學術為目的，而不視學術為手段而后可矣也”[14]。他正告學人：“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學之徒。即學焉，而未嘗知學者也?！盵15]不過，王國維所言只是回答了學者的學術志向，而作為社會中的人，如何分清“知識分子”和學者的角色，也就是區(qū)分論政與治學的界限，從而擺脫怵迫更是知識分子時常面臨的困惑和難題。政治學家蕭公權以其政治學的造詣對學人的學術素養(yǎng)、政府與學術的關系、治學與為政關系都有深刻而獨到的理解。他認為，學者應以“為學問而問學”為人生追求，建議求學的人“在求學的階段中放棄功利主義的人生觀而采取崇奉真理的人生觀”[16]。他對“學術獨立”的理解是：“學術獨立不是學術與社會隔離，與生活脫節(jié)?！毩ⅰ囊馑际牵褐螌W者或求學者在治學求學的時候，專心致志去治學求學，而不‘胸懷異志’，別有企圖。青年學子尤其不要急于求用，去談社會問題或政治活動，因而耽誤學業(yè)。”[17]

至于政府管理與學術自由的關系，并非天然對立，而是可以協(xié)調(diào)的，關鍵是把握好管理的“度”。他說：

教育文化是一種前進的努力。愈是自由，愈能發(fā)展。在正常情形之下，一個國家的社會和政治生活可以從文教發(fā)展當中獲得方針與進步。為了防止教育誤入歧途，為了協(xié)助文化工作的推進起見，政府誠然應當酌量監(jiān)督，然而不適當?shù)母缮鏁刮慕痰纳鷻C枯萎。……“講學自由”只能在學校師生自動自擇條件之下存在。因此政府對于文教機關的監(jiān)督應當避免干涉課程的內(nèi)容，教員的思想，以及師生的一切學術活動。國家把教育的責任交給學校，交給老師，而向他們則取應有的成績，這才是合理的監(jiān)督[18]174。

蕭公權支持胡適學術獨立的主張，但強調(diào)從事學術工作者個人修養(yǎng)之于學術獨立的意義：“學術的發(fā)展除了研究設備之外，更有賴于精勤優(yōu)秀的研究人員。人的條件實在比物質(zhì)的條件更加重要，更為基本?！盵17]卓越的科學家、哲學家、政治學家，憑著個人好學不倦的精神，能夠在困難的環(huán)境當中完成劃時代的驚人貢獻。蕭公權還特別厘清問政與治學的界線以及問政復治學的角色沖突對學術獨立的侵蝕：

成熟的學者當然可以（或者應該）問政。但學術政治間的界限必須劃清。他們同時具有兩種身份，他們是國家的公民，也是學校的教師。憑著公民的身份，他們可以論政，可以入黨。但這些行動既不是教師份內(nèi)的職務，他們不應當假借教師的身份去便利這些行動。如果他們覺得公民的職務更為迫切或更有趣味，他們盡可放棄教師的身份，離開學校，獻身政府。從政之后，如果“倦勤”，他們也可以脫離政治，回到學校。學優(yōu)則仕，仕優(yōu)則學，都是正當?shù)男袕?。然而借教師的身份玩政治，想在學府政府中做兩棲動物，卻是不妥當?shù)男袕?。倘使一個人把學校用為政治活動的地盤，把學生當做政治資本，把學術變成政治企圖的幌子，這樣他有意或無意地毀壞了學術的獨立[17]。

與胡適對《學術計劃》充滿自信不同的是，蕭公權清醒認識到中國實現(xiàn)學術獨立的道路遠比胡適的預想要艱難、曲折：“戰(zhàn)后中國面臨著千頭萬緒，難于解決的善后問題。同時武力攫取政權的威脅一天比一天嚴重。加以大學中學里面學風頹弊，學潮起伏。我在這樣的局勢之中講學術獨立，談學術研究，當是雖然覺得理直氣壯，振振有詞，事后看來真有癡人說夢之感?！盵18]179

三、知識分子何去何從：學術論爭背后的政治斗爭

本來，胡適是以提倡、闡發(fā)自由主義而聞名于中國現(xiàn)代思想界、學術界，他“不僅介紹了一整套自由主義思想，而且身體力行，以自由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相標榜，批判社會政治，成為一個從早期到晚期，從思想到實踐，一以貫之的自由主義者?！彼鞍炎杂芍髁x有一種朦朧意向的文化探索推向自覺意識的思想構(gòu)建；謀求在社會政治層面，而不僅僅在文化學術的范圍，展現(xiàn)自由主義的性格；進而在思想理論和行為規(guī)范上，為自由主義提供了一套范型?！盵19]然而，作為中國現(xiàn)代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代表，在抗戰(zhàn)勝利后疾風暴雨的政治思想斗爭中，胡適的社會期待和公眾形象遭遇到強有力的挑戰(zhàn)，其自由主義理論也遭到左翼“自由主義者”們的普遍質(zhì)疑。年輕氣盛的陳旭麓批評胡適已經(jīng)失去了早年開風氣之先的進取精神和勇于批評現(xiàn)實政治的責任擔當而日趨保守、暮氣沉沉，已經(jīng)落伍于時代：“胡先生也曾為思想自由奮斗過，也曾為中國的啟蒙運動出過力；而對面臨的重重陰影，連念念符咒的勇氣都沒有了，變成了別人向他念符咒的身分，這樣的提倡學術獨立，是‘只此一家并無分店’的獨立。”[8]學界關于胡適“學術獨立”的論爭看似學術討論，實際上卻是中國共產(chǎn)黨與國民黨在思想文化戰(zhàn)線上爭奪知識分子的決戰(zhàn)。

從理論邏輯和政治參與看，自由主義主張在法制健全、社會秩序正?；臈l件下謀取社會的改良與漸進，反對以徹底顛覆現(xiàn)存社會制度和秩序為目的暴力革命。因此，從根本上說，胡適的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在思想信念、政治立場上是根本對立的。到國共內(nèi)戰(zhàn)的40 年代末，胡適依然以自由主義相號召，誘導知識分子的政治選擇，從道義上支持蔣介石和國民黨。1947 年8 月，胡適發(fā)表《我們必須選擇我們自己的方向》，別有意味地警示國人：“我們中國人在今日必須認清世界文化的大趨勢，我們必須選定我們自己應該走的方向。只有自由可以解放我們民族的精神，只有民主政治可以團結(jié)全民族的力量來解決全民族的困難，只有民主自由可以給我們培養(yǎng)成一個有人味的文明社會?！盵20]1990后來胡適多次毫不隱諱表示，此文是他“始終堅定的用道義”支持蔣介石政權的一個宣言[20]2093，并得到一部分“右翼”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擁護、認同。河南大學校長、歷史學家姚從吾認為，“國是不定，則是非不明，人心不正，邪說诐辭不止，也就沒有獨立的學術之可言?！盵21]他期望胡適做《什么是不自由》《什么是不民主》兩文，抵制共產(chǎn)主義宣傳，匡正學界之悖謬。時為北大學生、大陸解放后移居香港的林詒昌致信胡適，以為胡適標舉“自由主義”正逢其時：“我們深信只有自由思想才能與共產(chǎn)主義相抗衡，而且自由思想必能得勝。今天局面，士氣不振，人心渙散，似乎誰都沒有信心了。國民黨為何處于這樣劣勢？與其說是軍事失敗，不如說是政治失敗。與其說是政治失敗，不如說是由于沒有信心，沒有理想，沒有一股蓬勃的朝氣。先生，你應該出來，以自由相號召，使人民有信心，使青年有理想，使自由傳統(tǒng)在中國建立得起來?！盵22]果然，胡適忍不住對現(xiàn)實政治的“沒有興趣的興趣”，于1948年8月發(fā)表《什么是自由主義》，強調(diào)自由主義的要義就是尊重自由、容忍反對派、和平改革。稍后，他在電臺發(fā)表“自由主義”的演說，再次重申自由主義的根本信念，譴責暴力革命。在《當前中國文化問題》一文中，胡適以一個先知的布道者自詡，告誡處于政治道路選擇的十字路口的知識分子站在內(nèi)戰(zhàn)中失去民心、失去優(yōu)勢的國民黨一邊，對抗中共[23]。胡適的言論在知識界還是有產(chǎn)生了對中共不利的影響，例如北洋大學教授李書田雖不贊同胡適優(yōu)先發(fā)展五所大學的主張，但錯誤地將民生凋敝歸諸中共的“武裝割據(jù)”：“一代先知先覺的大師，與其在此危如累卵之際，可憐的推薦五個大學，何如先以三寸不爛之舌，與一枝禿筆，奮力化砍殺為玉帛。只要武裝割據(jù)的政黨，把軍隊交給國家，交通立刻恢復，經(jīng)濟馬上復蘇，因戰(zhàn)事消耗的一部份國力民力，用在大學教育上，不出數(shù)年的努力，全國三十所國立大學都不難躋于哈佛、耶魯、普林斯頓、支加哥、巴黎、牛津、劍橋等大學之林。”[24]

在蘇美冷戰(zhàn)、國共內(nèi)戰(zhàn)的背景下，胡適對民主自由的闡述已經(jīng)逸出了學理探究的范圍，帶有十分明顯的政治色彩，在中國知識界充當了一個如馬克斯·韋伯所稱的“先知和煽動家”的角色[25]。在這種政治背景下，為了反擊國民黨的文化輿論戰(zhàn)，以爭取廣大知識分子對中國共產(chǎn)黨的同情與支持，中共理論工作者組織開展了對“自由主義運動”批判。他們以設立于香港的《華商報》為基地，全面清算中國的自由主義，認定政治上的自由主義“乃是過了時的一種落伍思想”，與人民革命格格不入，已經(jīng)變?yōu)樗拇蠹易搴兔赖蹏髁x的尾巴，“自由主義運動”“不是思想運動而是政治陰謀”，“應該無情地打擊”[26]，集中批判美國的對華政策、《觀察》《大公報》的自由主義討論、“社會經(jīng)濟研究所”的政治主張和胡適的反蘇言論[27]。

從思想層面看，學術“獨立”隱含了“自由”，胡適《學術計劃》是“可行動化”的自由主義，注重“問題”的逐步變革。有意無意回避“主義”的政治徹底解決，這一試圖在現(xiàn)存政治體制內(nèi)尋求“學術獨立”的主張，無疑與中共力求政治解決的立場完全對立，成為中共爭取知識界支持、同情的障礙，因此以“自由主義”之論爭為突破口，胡適的《學術計劃》就自然成為重點批判的對象。盡管沒有直接證據(jù)表明針對胡適“自由主義”的批駁是一種有計劃、有組織的行為，但從論戰(zhàn)者其時的政治背景和后來的政治選擇來看，不難推定，這場“學術獨立”的論爭的確隱含了非學術的政治斗爭。

張作人早年是一位“科學救國論者”，他從近代以來中華民族所遭受的屈辱中認識到，帝國主義所以敢欺侮我國，是因為它們科學發(fā)達而經(jīng)濟強大，“要打敗帝國主義，也就非發(fā)展科學不可”[28]72-73。當他博士畢業(yè)，“抱著滿腔希望回國，以為從此可以稍舒懷抱，結(jié)果卻依然‘事與愿違’。無論是朋友或是自己提出的有關發(fā)展科學的要求或是建議，幾乎沒有一樁能夠?qū)崿F(xiàn)?！盵28]73-74在他的政治視野里，成立于國共內(nèi)戰(zhàn)下的“中央研究院”“實際上是私人把持的機關”，“中國需要科學，……但軍閥政客并不需要科學”。因此，學術獨立必須先解決政治問題[28]74。正是基于“政治解決”的認識，張作人在《關于學術獨立問題》中反復強調(diào)社會、政治環(huán)境之于學術獨立的影響，不認同胡適只講學術、不講政治，只談問題、不談主義的改革設想。40 年代后期，他與中共的外圍組織有密切的聯(lián)系，積極參與中山大學師生的反蔣、反內(nèi)戰(zhàn)、反獨裁斗爭，在1948年的“七·二三事件”中被捕，后為中共營救出獄。

另一位與胡適商榷“學術獨立”的喻智微在復旦大學讀書時因參加學生運動而被開除?？箲?zhàn)勝利后，他輾轉(zhuǎn)于南京、上海，靠賣文、教書為生。1949年初，在上海創(chuàng)辦并主編《新時代》半月刊，因該刊有明顯的反蔣擁共的政治傾向而被查封。1949 年10 月受命策反衡陽國民黨守軍時被捕遭殺害。據(jù)其家人回憶，喻智微“從小就酷愛學習，執(zhí)著地追求進步，追求真理”。在他藏書中，有許多被國民黨列為禁書的革命領袖的著作和國內(nèi)外進步文藝作品[29]。從其社會經(jīng)歷和政治傾向來看，喻智微發(fā)表《談學術獨立》并非簡單的學人論爭，批判“自由主義運動”的政治斗爭鋒芒隱約其中。喻智淵同樣強調(diào)中國社會缺少學術獨立的文化傳統(tǒng)和現(xiàn)實條件：“近年來中國學術的貧乏與空虛，早為人所不齒，盡管我國有悠久的歷史，同很古的文化，但人家能努力研究，其科學文明已進不到原子能的時代，而我國無人繼起發(fā)揚光大，惟知抱殘守缺，或從事模仿，既乏獨立的創(chuàng)造，復鮮精深的研究。盡管我國有很多的大學?？茖W院，但試一考察其內(nèi)容，泰半設備簡陋，教師太濫因而學生程度低落不可聞問?！盵3]

被稱為“紅色教授”的潘菽是“九三學社”的創(chuàng)建人之一，他在《學術獨立》一文中指出，“中國現(xiàn)在的學術顯然是一種殖民地型的學術，正和它在經(jīng)濟上和政治上的地位一致?！痹鯓硬拍芙⑵皙毩⒌闹袊鴮W術呢？“獨立的學術必須有獨立的政治經(jīng)濟作基礎，在中國沒有完全走上民族獨立和民主自由的道路以前，要希望能徹底實現(xiàn)學術的獨立，那是不可能的。”[10]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中的左翼群體不僅在學術獨立的觀念上與胡適大為迥異，政治思想更是針鋒相對，顯示了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群體的分裂，從而在國共內(nèi)戰(zhàn)的背景下選擇了不同政治道路和人生歸宿。

四、余 論

平心而論，在《學術計劃》中，胡適依然秉持自由主義立場，依然保持哀矜、敬慎的政論態(tài)度，通篇只講問題，不談主義，希望在現(xiàn)存體制下借助國家力量，實現(xiàn)學術獨立。雖然所論的確有“諍友”的良苦用心，但絕非為一黨一派所獻策，而是為民族復興所建言，充滿了民族主義的關懷。在美蘇冷戰(zhàn)、國共內(nèi)戰(zhàn)的背景下，這一關乎教育振興、民族發(fā)展的改革計劃顯得不合時宜，引發(fā)了知識界對《學術計劃》的批駁，這是胡適始料未及的。

1947 年知識界對于《學術計劃》的批駁，因摻雜了太多的現(xiàn)實利益、政治立場等非學術性因素而減弱了這場討論應有的學理深度。例如，那些接受過歐美高等教育的大學校長、教授，他們在討論大學發(fā)展方向時所表現(xiàn)的態(tài)度，不是以世界通行的教育理念和中國高等教育的實際為分析問題的出發(fā)點，而是以“小我”“自利”為判別標準，“被列在‘五大’之中的咸表贊成，摒棄不列的齊聲責難”[30]。又如，關于政治自由與學術獨立的關系的論爭，批駁者有意淡化甚至抹去《學術計劃》的現(xiàn)實“問題”的解決而過多地強調(diào)政治自由之于學術獨立的意義。

盡管論爭者的政治立場不同、教育理念有異，但《學術計劃》所體現(xiàn)的民族主義關懷均得到不同程度的認可。由于胡適在教育界、學界的聲望，特別是與國民黨高層的密切聯(lián)系，《學術計劃》被學界、教育界認為是最有可能為政府所鏡鑒的教育改革計劃，是振興中國高等教育、實現(xiàn)學術獨立夢想的定頃之策，故而“沉寂已久的中國教育界，一時掀起了新波瀾”[31]。遺憾的是，“學術獨立”的論爭只是知識界、教育界的自娛自樂、自話自說，國民政府忙于“剿共”，無心也無力顧及教育發(fā)展和學術獨立問題。猶如投入水中的一枚石子，激起串串漣漪，自己卻沉入水底一樣，胡適對于這場關于“學術計劃”的論爭，沒有像以前的幾次論爭大戰(zhàn)三五個回合，而是一反常態(tài)不再做回應與闡發(fā)，只有保持沉默，也給時人與后人留下意猶未盡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