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軍強
(阜陽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安徽 阜陽 236015)
曹植(公元192—232)為曹操與卞氏所生第三子,曹丕同母弟,建安文學代表人物。曹操認為曹植在諸子之中可堪重任,但曹植卻“任性而為,不自雕勵,飲酒不節(jié)”[1],這種個性直率、揚才露己而不加以自控的性格弱點,成為曹植政治失敗的主要原因。從后來曹操“自臨淄侯植私出,開司馬門至金門,令吾異目視此兒矣”[1]337的評價可窺一斑。因司馬門事件,曹植引起曹操的猜忌和反感,轉而立曹丕為太子。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病逝,曹丕繼承王位,旋即稱帝,曹植的生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轉向。從此,他被迫遠離了優(yōu)游宴樂的貴公子生活,變成一個被限制和被打擊的對象。曹丕病逝后,曹睿繼位,礙于叔侄間的人倫禮儀,表面上曹睿對曹植的態(tài)度稍有好轉,實質上卻秉承其父之志,繼續(xù)對曹植采取高壓手段。公元232年臘月,曹植抑郁而死,卒謚“思”,后人稱之為“陳思王”。
盧那查爾斯基在評價高爾基的文學成就時指出:“偉大的文學現(xiàn)象和重要的作家個人多半是、也許純粹是社會大變動或社會大災難的結果。文學杰作就標志著這些變動和災難?!盵2]曹植政治的失敗,促成了文學的升騰。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深厚的文化底蘊和敏感豐富的精神世界,加之他筆耕不輟、“精意著作”,給后世留下了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使他成為屈原之后、陶淵明之前最杰出的詩人。據(jù)趙幼文《曹植集校注》統(tǒng)計,今存曹植比較完整的詩歌75首、賦42篇、文123篇,是建安時期作品最多的作家。其中抒發(fā)遭受迫害而憂傷、憤慨的作品,成為區(qū)別于建安時期其他作家的顯著特征,是他對時代命運的慨嘆,更是他對個人命運的深沉體會,彰顯了文學作品的悲劇色彩。
曹植既是一個杰出的詩人,又是一個想在政治上大有作為的人。魯迅先生認為曹植孜孜以求于自己的政治理想,政治理想的破滅,導致他否定了文學的作用。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說:“吾雖德薄,位為藩侯,猶庶幾勠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賦為君子哉!”[3]其上魏明帝《求自試表》又說:“竊不自量,志在授命,庶立毛發(fā)之功,以報所受之恩……如微才弗試,沒世無聞,徒榮其軀而豐其體,生無益于事,死無損于數(shù),虛荷上位而奉重祿,禽息鳥視,終于白首,此徒圈牢之養(yǎng)物,非臣之所志也。”[3]289可見積極參與政治活動,為國家建功立業(yè),從而名垂青史,是曹植終生的理想和追求。
曹植生活的時代社會動亂不堪。黃巾起義,董卓之禍,群雄割據(jù),災荒頻仍,瘟疫流行,這些因素的合力,致使國家出現(xiàn)了曹操所說的“白骨露丁野,千里無雞鳴”極其悲慘的狀況。由于曹植深受儒家積極用世思想的影響,他極力想去改變這種悲慘的狀況,加之曹操通過文治武力,統(tǒng)一了中國北方大部分地區(qū),初步改變了國家的現(xiàn)狀,使曹植看到了政治理想實現(xiàn)的希望,激發(fā)了他的建功立業(yè)的熱情。
建安二十五年,曹操去世,曹丕繼位為王,并轉而稱帝自立。從此,曹植的政治厄運真正來臨。爭儲斗爭的失敗,對曹植的政治生涯產(chǎn)生了實質的影響,但曹植此時仍然抱有強烈的政治追求。
實際上,曹植越是想在政治上大所作為,其建功立業(yè)的愿望越是強烈,也就預示著他所面臨的各種迫害越深重。作為一位在長期政治斗爭中歷練而成長起來的政治家,曹丕當然知道,以曹植的特殊身份,一旦給他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將會再一次威脅到自己的政治地位。曹丕即位后,很快找理由殺害了丁儀、丁廙二兄弟,不準曹植滯留京城,不僅鏟除了曹植的政治幫手,又剝奪了曹植繼續(xù)參與朝政的權利,把曹植逼上了政治的絕境。
曹丕的高壓手段并沒有讓曹植死心,即使在曹丕死后、曹睿為帝時,曹植對政治的高昂熱情也沒有減退,他對建功立業(yè)的追求之心仍舊堅定?!峨s詩》其五說:
仆夫早嚴駕,吾行將遠游。遠游欲何之?吳國為我仇。將騁萬里途,東路安足由?江介多悲風,淮泗馳急流。愿欲一輕濟,惜哉無方舟。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3]261。
這首作于明帝太和二年的詩,抒發(fā)了曹植的憂國報國之志。開篇即點明了其報國的理想。即使“愿欲一輕濟,惜哉無方舟”兩句有悲傷、憤慨和不滿的情緒,但詩人并沒有沉溺于這些傷感之中。“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慷慨激昂地抒發(fā)了詩人為國自效、建功立業(yè)的情懷。
同樣寫于明帝太和二年的《求自試表》,曹植的報國之志,仍然表現(xiàn)得十分強烈。在壯志難酬、報國無門的情況下,他依然不想“虛荷上位”,認為自己應當效命于朝廷,立功于社稷。但是曹睿對他實施了更為嚴重的迫害和摧殘。不但沒有起用他,而且把他一貶再貶?!段逵卧仭访枋隽怂欢?、再而三的被拋棄后的凄涼心境:
九州不足步,愿得凌云翔。逍遙八紘外,游目歷遐荒。披我丹霞衣,襲我素霓裳。華蓋芳晻藹,六龍仰天驤。曜靈未移景, 倏忽造昊蒼。閶闔啟丹扉,雙闕曜朱光。徘徊文昌殿,登陟太微堂。上帝休西欞,群后集東廂。帶我瓊瑤佩,漱我沆瀣漿。踟躕玩靈芝,徙倚弄華芳。王子奉仙藥,羨門進奇方。服食享遐紀,延壽保無疆[3]263。
這首詩表達了曹植的生命意識,他以游仙的方式,委婉地表達了對生而無用的悲傷,抒發(fā)了不能見用的人生感慨??梢?,此時曹植對個體生命的關注,同他建功立業(yè)的抱負仍是分不開的。曹丕父子給予曹植的政治迫害乃至生命的摧殘,使他憂傷難堪,備感壓抑和憤慨。這首詩深切地表達了曹植在屢遭迫害、憂憤郁結于胸后的心態(tài),并以幻想的形式,表達他絕望中殘存的些許企望。他的另外兩首詩《遠游篇》《當欲高墻行》所表達的思想感情亦與此相近。
曹植后半生都是在頻繁的遷徙和嚴密的監(jiān)禁中挨過,他詩歌的悲劇色彩,主要表現(xiàn)在對其后期悲慘命運的哀吟。長期的遷徙和嚴密的監(jiān)禁,使曹植的生活異常艱辛?!队踵灯肪头从沉怂麑侨夥蛛x、形影相吊,羈鳥般生存狀況的痛切感傷:
東西經(jīng)七陌,南北越九阡。卒遇回風起,吹我入云間。自謂終天路,忽然沉下泉。驚飆接我出,故歸彼中田。當南而更北,謂東而反西。宕宕當何依,忽亡而復存。飄周八澤,連翩歷五山。流轉無恒處,誰知吾苦艱?[3]268
這首詩全篇寫的都是轉蓬。寫轉蓬,當為自喻也。詩人以“轉蓬”暗指自己漂泊如浮萍一樣的生活,并以強烈的情感予以表現(xiàn)?!傲鬓D無恒處,誰知吾苦艱”,詩人對自己沒有自由、任人擺布的被動的生存方式表達出強烈的、難以承受的悲痛之情。
如果說,曹植對離京居藩、遷徙不定的生活還可以忍受的話,那么,畫地為牢、處處監(jiān)禁的囚籠禁錮,尤其使他難以承受。
曹丕父子政權對各諸侯王采取了事事限制、處處監(jiān)視的控制方式?!半m有王侯之號,而乃儕為匹夫。縣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制。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防輔監(jiān)國之官以伺察之?!盵4]而曹植又是所有諸侯中被限制、監(jiān)視得最為嚴厲的。錢鐘書把曹植這種心情與李陵《答蘇武書》中描寫異城孤寂心情的文字做類比:“殊可斷章,借申眾裏身單之感。與人為群,在己無偶,吾國詞章中寫此情者,以曹、李兩文為最古。”[5]錢先生認為曹植描寫的這種孤獨無依的心情非常成功。曹植的許多詩文都表達了他對這種牢籠般生存狀況的悲痛:《磐石篇》中的“??殖咙S壚,下與黿鱉同”“仰天長太息,思想懷故邦”,《雜詩》(高臺多悲風)中的“孤雁飛南游,過庭長哀吟”“形影忽不見,翩翩?zhèn)倚摹钡?,都是他孤獨惶恐心態(tài)的寫照。
曹植在他的封地受到監(jiān)國使者嚴密的監(jiān)視,日常行為、交游和言語都在被監(jiān)視的范圍之內,他過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生活。即使如此,在黃初二年,監(jiān)國使者奏曹植“醉酒悖慢,劫脅使者”,曹丕欲以此治曹植之罪,后因卞太后的極力阻撓,曹植才幸免于難。面對身心遭到的雙重摧殘,曹植無可奈何,只能在憤懣中默默承受。即使在詩歌中,曹植也變得更加小心。透過《當墻欲高行》 中的“眾口可以鑠金,讒言三至,慈母不親”、《樂府歌》中的“耀漆至堅,浸之則離,皎皎素絲,隨染色移。君不我棄,讒人所為”、《怨歌行》中的“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忠信事不顯,乃有見疑患”等詩句,可以看出曹植對曹丕、曹睿父子的用心,有了明確的認識,使他對傳統(tǒng)的叔侄、兄弟之間應該持有的孝悌倫理關系產(chǎn)生了懷疑。對自己所處的無比危險的處境,曹植必須如履薄冰、謹慎面對,否則定會招致禍患。
這種殺機無處不在的羅網(wǎng)般的迫害,在他的《無題》詩中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
雙鶴俱遨游,相失東海傍。雄飛竄北朔,雌驚赴南湘。棄我交頸歡,離別各異方。不惜萬里道,但恐天網(wǎng)張[3]265。
但凡無題之詩,多旨意遙深。此詩以雙鶴喻人事,所喻的人事,難以作出比較準確的解釋。結合曹植的經(jīng)歷,該詩當是寫曹植和曹彪離別之時,曹植對唯恐兄弟二人再受迫害的擔心,從其《贈白馬王彪》一詩的序言亦可窺此意。文帝黃初四年,曹植和曹彪朝京拜謁后返回藩國,二人本想攜伴而行,但曹丕派遣的監(jiān)國者不準,二人被迫分道而行。曹植在《贈白馬王彪》里表達了對兄弟間骨肉分離、永難聚首的悲傷和憤慨。但這首詩傳遞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信息,與早期的《野田黃雀行》中的“羅網(wǎng)”等詩句中透露出的擔憂相比,表明曹植對曹丕的陰險用心有了更為深切的認識?!安幌f里道,但恐天網(wǎng)張”,蘊藏著曹植對隨時可來的迫害的憂懼,警覺的心態(tài)更為凝重和復雜,也促使他不得不用智以遠禍。
曹植在其《寫灌均上事令》中說“孤前令寫灌均所上孤章,三臺九府所奏事,及詔書一通,置之坐隅,孤欲朝夕諷詠,以自警戒也”。又,《贈白馬王彪》中“蒼蠅間黑白,讒巧令親疏”,這顯然是針對監(jiān)國使者等人的讒言毀謗而發(fā),盡管內心充滿憤慨之情,但曹植只是把責備的矛頭指向監(jiān)國使者等進讒之人,而沒有指向曹丕,可謂不失中正之旨。這種做法,曾經(jīng)使曹丕對他的防備和迫害有所減輕。黃初六年,曹丕曾到雍丘與曹植聚飲。所以,這種做法應該不是曹植懦弱的表現(xiàn)。劉克莊《后村詩話》說“黃初之世,數(shù)有貶削,方且作詩責躬。上表求自試,兄不見察,而不敢廢恭順之義,卒以此自全,可謂仁且智矣?!盵6]反觀曹植詩歌中的那些不滿和難以盛言的悲痛之語,約略可以理解其奏章中的明顯阿諛之詞,顯然是曹植全身遠禍的一種表現(xiàn)。這種表現(xiàn),是建立在他對自己所處的現(xiàn)實境遇的深刻認知的基礎之上。
憂患意識有著深廣的文化背景和非常豐富的內涵,盡管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環(huán)境里,面對不同的事物不同的時機,人們表現(xiàn)出的憂患意識各不相同,憂患意識的深刻程度存有差別,但它們卻有著一個大致相同的指歸,那就是對個體生命無常的憂患。各種因素對生命的損傷與人類對生命價值的追求,形成一種難以調和的矛盾,于是,追求延長生命的長度,增加生命的密度,就成為人類孜孜以求的夢想。
曹植生活的建安時代,連年的戰(zhàn)爭和不斷的瘟疫,造成人口的大量減員。徐干、陳琳、應場、劉禎等著名的文士也難逃英年早逝的厄運。曹操《秋胡行》“天地何長久,人道居之短”, 徐干《室思》“人生一世間,忽若暮春草”,蔡琰《悲憤詩》“人生幾何時,懷憂終年歲”等,無不表現(xiàn)出對生死存亡的關注。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說:“這種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直到晉宋,從中下層直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中和空間內彌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7]
曹植也深具此種憂患意識。由于曹植前期涉世不太深入,對生命意識的體驗就顯得不夠深刻。這時他的“憂生”主要來自行樂游宴之后的副產(chǎn)品,大多是對生命無常的感傷和喟嘆,就如《箜篌引》中的“盛時不再來,百年忽我遒。生存華屋處,零落歸西山”。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言“平原侯植,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頗有憂生之嗟”[6]95,當針對曹植前期創(chuàng)作而言。到了后期,曹植受到曹丕父子猜忌和迫害不斷加深,過著“名為藩王、實則囚徒”的生活。前期他慷慨豪壯的進取心遭到了無情的打擊,內心深處慢慢滋生了退避三舍的心理,轉而向道家求助,以澆滅內心熊熊燃燒的激情和憤怒?!堕e居賦》“陽春之發(fā)節(jié),聊輕駕之遠翔。登高丘以延企,時薄暮而其雨。仰歸云以載奔。遇蘭蕙之長圃”,《九愁賦》“愁戚戚其無為,游綠林而逍遙。臨白水以悲嘯,猿驚聽而失條”,無不顯示出曹植尋找寧靜、回歸自然的掙扎和努力。這正是他“勠力上國,流惠下民”的政治理想在瀕臨破產(chǎn)時,以犧牲自我久存在心的遠大志向為代價與老莊無為思想合流的辛酸和無奈。在無奈之后,曹植并沒有徹底的沉淪,他仍然矢志不移,其《雜詩》(仆夫早嚴駕)有云:“閑居非吾志,甘心赴國憂。”可見,面對極端惡劣的環(huán)境,他依然心懷憂國之心和報國之志,“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與楊德祖書》)的理想之火仍然沒有熄滅。
隨著政治環(huán)境不斷惡化和生存狀況急劇變化,曹植的憂生之磋也逐漸深刻。政治同僚的被殺,自身境遇的步步跌落,使他的內心變得憂懼不安起來?;炭植话仓畱B(tài)在其詩文中逐漸顯現(xiàn)?!顿洶遵R王彪》“變故在斯須,百年誰能持”,曹彰的意外死亡,對曹植的心靈造成不小的打擊,使曹植平時那種憂生之嗟變得深沉起來。而他的《蟬賦》則通過對蟬所處的危險環(huán)境的形象描繪,表達了自己對讒言流語的畏懼。這些憂思和恐懼,大多來源于詩人對生命意識的關切。
作為一個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士大夫和貴公子,身處亂世的曹植,更以匡扶社稷,救天下于危難為己任。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劇烈沖突,重重敲擊著曹植的心靈,澆滅了曹植報國的夢想,使得他不得不游離于進取和退讓之間,時常面臨進而無路、退而不甘的尷尬處境。曹植就這樣進退于儒道之間,沒有儒家“舍身取義”的無畏,也沒有達到屈原“向死而生”的悲壯。這種思想上的儒道互補,以及行為上的進退兩難,對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亦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他的詩歌,時時表現(xiàn)出建功立業(yè)理想的幻滅與人生如朝露的悲涼。他的憂生之嗟從前期單純地對個體生命的關注轉向后期對人生社會的深沉關切和深沉的憂世之思,形成強烈的憂世意識,奠定了其詩歌悲沉的色調,蘊含著巨大的悲劇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