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月潮
我是一株生長在懸崖上的無名花,我的花瓣有兩種顏色,一種純白如雪,一種紅艷如血。我在這懸崖邊上生長了一千年,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人們開始叫我愛情花。
每天有無數(shù)的情侶從四面八方前來,他們站在懸崖下面指著我興奮地大叫,閉著眼睛相互祈禱。他們的甜蜜讓我羨慕——愛情真好。
如果摘到了那朵花,兩人間的愛情就能永恒。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人類之間開始流傳這樣的說法。我不知道是誰說的,但我知道自己沒有這個力量。我只是一株花,僅此而已。
關(guān)于我的傳說越傳越廣,越傳越玄。越來越多的人蜂擁而來,只是他們已不再是為了觀賞。
如果你愛她,就為她采懸崖上的那朵花吧。我先是變成了愛情的愿望,現(xiàn)在又變成了愛情的標(biāo)準(zhǔn)。
每天都有人攀爬懸崖,想要把我獻(xiàn)給心愛的伴侶。但是懸崖太陡峭了,數(shù)不清的人摔得頭破血流,甚至因此喪命。但是這些都沒能阻止后來者,反而愈演愈烈。
在眾多的采花人里,有些是自愿前來的,有些是被逼著來的。但是他們的結(jié)果都一樣——頭破血流或者粉身碎骨。我開始懷疑愛情,我不明白愛情為什么需要一朵花來證明,即使這朵花是我自己。
“如果你愛我,你愿意為我采懸崖上的花嗎?”這直擊靈魂的叩問似乎成了一句魔咒,愿意的大都丟了性命,害怕的則在愛人面前羞愧地低下了頭,原本甜蜜的愛情被撕開一道黑暗的裂縫。我明明什么也沒做,卻毀滅了無數(shù)人的愛情!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夜晚。
月亮升起來了,采花人都已離去。清冷的月光灑落下來,在崖底映出一片瘆人的紅。夜風(fēng)在我耳邊輕輕地吟唱,我在夜風(fēng)里輕輕地?fù)u擺。這時,我看見一個小小的影子慢慢地走來了。
那是一個婦人,瘦瘦的,弱弱的。她也是為了我而來嗎?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愛情真是使人魔怔。
婦人站在崖底抬頭望著我,目光里透露出某種堅定。果然,她開始攀爬了。她爬得非常緩慢,像只年邁的甲殼蟲一樣,黏在崖壁上一寸一寸地往上挪,而且每挪動一寸都要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休息好長一段時間。
數(shù)不清的比她強(qiáng)壯、靈活的人都失敗了,我根本不認(rèn)為她能夠成功。果然,有好幾次她都差點摔落懸崖。她的手在抖,腿也在顫。她已經(jīng)沒什么力氣了,甚至看起來還有些恐高。
她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打濕,又被夜風(fēng)吹干,皺巴巴地黏在身上。頭發(fā)緊緊地貼在頭皮上,還有一縷跑進(jìn)了嘴角。
婦人的頑強(qiáng)完全超出了我的意料。
她爬得比蝸牛還慢,可一直在前進(jìn);她爬得比上刀山還痛苦,可一直在咬牙堅持。到后半夜的時候,她竟然已經(jīng)爬到了無人到達(dá)過的高度。
當(dāng)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破黑暗照在我身上的時候,婦人的手終于搭上了崖頂。她是唯一一個成功的人。一個瘦弱的婦人,完成了無數(shù)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我想,這肯定就是愛情的力量了吧。我這被譽(yù)為愛情之花的無名花被她摘下,也無憾了吧。我開始好奇她的故事。
可是很快就證明,我又錯了。
婦人在崖頂躺了很久,終于虛弱地坐了起來,她顫巍巍地伸出手摸向我。
“多么美麗的花喲!”婦人忍不住贊了一聲,“如果不是為了我兒子,我真的不想摘你。摘這么有靈性的花,造孽喲!”
兒子?我有點疑惑了。
“我兒子也戀愛了,他的伴侶想要你,他真的很愛她,天亮了他一定會為她來采你的?!眿D人自顧自地說著。
“可是那么多人都掉下懸崖了,我這兒子從小就體弱多病,怎么爬得了這懸崖喲!”
“唉!”婦人嘆了一口氣,手終于落在了我的花瓣上,輕輕地,像撫摸一個新生的嬰兒。“可憐的花喲,你就再看一會這山谷吧。等我兒子來了,我就替他摘下你,讓他去獻(xiàn)給他的愛人?!?/p>
“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下去了,以后這山谷就讓我替你守著吧?!眿D人坐在山崖上出神地望著遠(yuǎn)方,不知道是在期盼她的兒子還是什么。
原來,婦人做這一切是為了她兒子。
天大亮了,懸崖下面又熱鬧起來。這一次,人們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爬上來了,頓時炸了鍋。數(shù)不清的人在下面呼喊婦人,有請求的,有引誘的,有威脅的。眾生之相,可見一斑。對此,婦人全然不理,她只是在人群中尋找她的兒子。
可是直到天黑了,她的兒子也沒有來。“或許明天才來吧。”婦人念叨著。又一天過去了,她的兒子還是沒有出現(xiàn)??刹恢朗遣皇俏业幕糜X,婦人的眼里竟然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到第三天的時候,婦人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同樣是在夜色里,她的兒子終于出現(xiàn)了,急匆匆的,同行的還有一個女伴?!澳?!”只叫了一聲,兩人便跪倒在懸崖下面,哭得撕心裂肺?!拔覀円呀?jīng)找你四天!”
蜷縮在巖石上的婦人眼里閃過一絲神采,她撫摸著我,眼睛卻看著兒子兩人:“可憐的花兒,他已經(jīng)不需要你了?!?/p>
婦人的手垂下去了,月光下她的遺體就像一根枯柴,可我分明看見她嘴角里含著笑。撕心裂肺的哭聲在山谷里回響。
后來,懸崖上又多了一株花。
選自《微型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