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出發(fā)的那天,由于是假期中段,高速公路很通暢,往來車輛都散發(fā)著輕快的氣息。 羅維開著旅行社提供的SUV,車上除了兒子還有另外兩對母女。他不時地瞅著后視鏡里一直交談著的兩個女人,她們都不算年輕,但長得都還可以。其中略胖的一位非常健談,身體的輪廓很柔和;另一個則清秀苗條,聲線輕柔,說話注重分寸。
一對父子和兩對母女的組合,這種組合不像是旅游,更像是某種異常復雜又意味深長的幽會。是不是現在就流行單親旅游的配置?羅維想到妻子,她國慶回母校參加校友聚會,校友聚會當然都不興帶孩子,因為上學那會兒大家都沒有孩子也沒老婆和丈夫。
但關于這種組合的奇怪感覺他很快就放到了一邊。秋日溫暖的陽光照進車內,把他的心也曬得柔柔軟軟的,身后女人們談話的聲音喁喁傳來,他仿佛在認真聽,偶爾還應和一兩句,卻沒法把它們捕捉住,放在腦子里——自從鈴鐺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個6人定制旅行的鏈接,他就處在這種絲絲縷縷的亢奮中,心里總有鈴聲在叮當作響。
妻子讓他帶兒子出去旅行,他覺得她不過在找心理平衡。國慶節(jié)出來玩,是一件相當不明智的事,何況自己是大學老師,還跟那些平時坐班的人擠這個全民檔期,委實不厚道。但他看到了鈴鐺的朋友圈就改變了主意。鈴鐺說這種定制旅行比大團自由比自由行省心,特別適合帶孩子出游,她準備帶女兒參加。他趕緊順著鏈接報了名。
鈴鐺幾時出現在他朋友圈里的?羅維完全沒有印象。他朋友圈挺雜的,她是誰,他也對不上號。她從不發(fā)照片,連修得面目全非的也不發(fā)。所以,現在坐在他后面的鈴鐺就成為一個選擇或者判斷,這種感覺很奇妙。
對鈴鐺的關注是因為無聊。自從兒子上了初中寄宿以后,他就搬出家在美院附近的郊區(qū)租了個民房當畫室。一個畫家從來不必為淪落到去教課而自豪,他當了太多年的美院老師,到了該反省的時候了??伸`感忽隱忽現,妻子又要定期驗收成果,令他這一年沒一天好過。每天早上都不想醒來,又總是被一陣突然襲來的警覺弄醒,醒過來和睡過去之間的兩個世界都不能令他感到滿意。實在沒法面對畫布的時候就只能刷手機,看別人顯擺或抱怨,不管怎樣都是熱氣騰騰活色生香。
于是,某天早上,他注意到了鈴鐺。
“今天乘地鐵時,感到頸后一陣癢癢,順手拂了下,指腹上有一只螞蟻。不知道這螞蟻怎么來的。怎么安置它?不能碾死它,不能抖落在車廂里,那一樣是死。我左右手輪流接著它爬來爬去,一直到出了站,把螞蟻放到地鐵旁的綠化叢里的一片黃葉上?!?/p>
看到這個的時候他正在糾結下床小便的問題——釋放身體就要啟動他不想面對的一天。最后他決定可以保持不啟動的狀態(tài)去釋放,腦子里就帶著這段話去了洗手間,一邊上廁所一邊想著這到底是個什么意思。他腦子里出現了一個畫面:地鐵車廂里,一個女孩兒,在周圍各種異樣的目光里,旁若無人地左右手輪流接著一只螞蟻爬來爬去。
這個挺有意思。他痛快地釋放了,帶著微笑回到了床上。點開那個鈴鐺的頭像,一片毫無信息含量的青草,下面有行簽名:
“總是心有不甘,總是茍延殘喘?!?/p>
他長嘆一聲,喉頭涌上一陣干澀的惆悵,看看我現在過的什么日子——他在亂糟糟的床上蠕動著,被子上床單上都是被煙燙的窟窿,睡衣上也是,地上扔著啤酒瓶子,隨處可見的方便食品包裝袋……這是什么鬼地方,這是一種自我懲罰,因為你以為你本該過另一種生活,于是你干脆像對待囚犯一樣不允許自己待在家里。
這一切都太幼稚了,又太難以言說了,這就像那只鈴鐺在不甘地殘喘,不免甩出一串戲謔的叮當。他本該有個滿不在乎的表情,實際情況卻是他簡直要哭出來了,他仿佛被道破了秘密,同時也為它所安慰。
不只是安慰。在他刷了鈴鐺的整個朋友圈之后,那些絮絮叨叨的叮當聲,充滿了靈性,天真,帶點小沖動,灌滿了他的耳朵。那一天,他雖然啟動得很晚,卻把那塊凝固在半成品狀態(tài)的畫布填滿了濕淋淋的油彩。
三個孩子乖乖巧巧地抱著手機玩,兩個女人一直在聊孩子教育的事,一切都很平常。看不出誰是鈴鐺。他完全可以問一句,你們誰是鈴鐺啊,這個問題無疑會讓車子里的氛圍活躍起來。但他不想這么做,他懶洋洋地享受著奇妙的好感覺,那是一種關于可能性的好感覺,硬去敲那鈴鐺就破壞了它本來在風中自在叮當的韻律,就跟把本來擁有無限可能的構想硬擠到蹩腳的畫布上一樣,多么殘酷。
快中午的時候,羅維按導航指引駛上了一條小公路。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注意力開始集中起來,小公路上的車越來越擠。好在沒多久就看到了道路的盡頭,那里離山腳不遠,密密麻麻停滿了車。
瘦點的女人,菲媽,按行程指南打電話給村長。她打電話時羅維回頭看,她慢條絲理地說著,清新整潔的襯衫紐扣一直扣到最頂上一粒,優(yōu)雅得有點拘謹。國畫仕女?那可就無趣了。也許她更像紫荊花苞。
鈴鐺離過婚,而她離婚竟是拜一顆紫荊花苞所賜——“離婚,就在今天!送孩子上學的路上,一個紫荊花苞落在我頭上,撿起來捏捏挺實誠的,本來可以開個好花,早晚會砰一聲綻開一臉驚喜,現在卻被鉗住嘴巴再不肯泄露一語。它想告訴我什么?假如我繼續(xù)跟他在一起,就會完蛋了?!?/p>
羅維甚至嫉妒她——花苞怎么沒砸我腦袋上呢!我也需要啊。他并不想離婚,因為離了又能怎樣?能接收到一顆紫荊花苞的啟示,那是敏感力!跟一點個性,一點癮,一點惡習相比,這才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最需要的。
“村長說這幾天車多路窄,我們的車不能上山,他來接我們?!?/p>
“我們的車也要停下邊?這么偏僻人還這么多,這哪門子定制旅行嘛!”珠媽,那個胖點的女人抱怨,語調更像在賣萌。她氣色白里透紅,兩頰像柴犬一樣鼓起,緊繃的短褲和白T散發(fā)出棉質的溫熱。這種感覺和在地鐵里玩螞蟻倒是能對得上號的。
村長開了輛小巴把他們拉上了山坡的飯店。人多的程度超出了他們預計,正排隊等午飯的人烏泱泱的。村長說這幾天忙壞了,這兩年每到國慶節(jié),一撥一撥人都趕著來看金色梯田,本來稻子要在十一前割的,現在要等城里人拍夠了再收。
吃完飯已經下午兩點多了,太陽很毒辣。但無處可去,小飯店還陸續(xù)有人趕來排隊吃飯,吵吵嚷嚷的。大家決定還是去看梯田。羅維在外面吸煙,等著女人們嘰嘰喳喳涂防曬霜,兒子躲著要給他擦防曬霜的手,還是被抹了兩把。這情景忽然讓羅維覺得久違的快樂,甚至有一種不知所謂的自豪,類似一頭雄性動物耐心十足地呆立在那里,裝作對雌性各種軟綿綿的動作視而不見。
山路兩旁是竹林和小溪,想象中的稻田遲遲未見。他們跟著游人的隊伍往前走,慢慢地,眼前有些黃色塊,越來越大,路盡頭,金黃的山坳盡現眼前。一路拍照的兩對母女都尖叫著沖下了稻田,忙著擺各種pose,還沖著羅維父子招手。
羅維帶兒子繞梯田走。田梗曬得像白鐵皮一樣反著光,一朵飛蓬正在悠悠四散,綁在竹竿上充當稻草人的垃圾袋在風中抖動,整個稻田都被午后的太陽暗暗灼燒著。“像梵高的畫嗎?”羅維想引起兒子注意,他能夠找到的與兒子談心的機會越來越少。兒子目光游離,嘟噥了一聲“是”。隔一會兒抱怨道,“人太多了,簡直像那幅麥田的烏鴉!” 羅維也有點吃不消,人多還好說,實在太曬了。
“爸!你看!”兒子叫。羅維順著兒子的目光看見在更上一層梯田里有棵樹,那是稻田里唯一的一棵樹。而且,那里沒人。
他們爬上去,在樹下坐下來,都覺松了口氣。羅維從背包里掏出兩個速寫本,看了看兒子,兒子仰著頭瞇著眼睛,穿過樹蔭的光線在頭上一閃一閃的?!澳阌浀媚阈r候畫的那棵大樹嗎?看著七扭八拐的,其實畫出了那棵樹的內容,” 羅維頓了一下,“你有天賦?!眱鹤悠擦似沧欤骸案緵]有,早不畫了?!?/p>
天賦這事兒很可疑,正如羅維自己也曾經被認為很有畫畫的天賦。兒子的問題主要是做什么都沒熱情,除了電子游戲。熱情,熱情才是最大的天賦。羅維不理兒子,翻開速寫本。
“果子!”兒子喊。
羅維也看到了枝頭掛著許多綠色的小果子,他不認識。兒子卻像發(fā)現了什么真正有趣的東西,跳腳去夠,夠不著,又沖刺起跳,還是夠不著,搓搓手準備爬上去摘。
“忙這么歡,摘什么哪?”珠媽和女兒不知幾時過來了,瞅了瞅樹上,“這是柿子嘛,還沒熟?!蹦泻⒙犃擞樣樀乜恐鴺渥聛?。
“你在畫畫?”珠媽看到了羅維手中的速寫本,珠珠搶過來翻看,“畫得真好呀!”珠媽跟著看,“我的天!畫家??!”她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遍羅維,表情夸張地說?!安皇鞘裁串嫾遥褪莻€教畫畫的?!绷_維趕緊說?!懊涝豪蠋??”珠媽又問。此時菲媽母女也趕了過來,圍上來看,一時之間羅維成了焦點?!爱斃蠋熀?,畫家給人感覺都瘋瘋癲癲的?!狈茓屨f。羅維心想,自己要是個畫家,瘋了也情愿。但聽到菲媽泠泠悅耳的聲音,感覺不當畫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們決定扎個稻草人。真正的稻草人,不是垃圾袋那種。雖然沒弄過,但誰沒見過呢?至少圖片上見過。
他們所在的這片稻田,因為并不在取景最佳位置,農人已經收割過了,田里到處是散落的稻草。羅維取來田梗上農人拋棄的竹竿,把兩根竹竿綁成十字架插在土里,又興致盎然地指揮孩子們收集稻草,又捆又扎,綁了兩條胳膊,女人們團了個草球做頭,有點像那么回事兒了。
“等等。” 珠媽把珠珠的遮陽帽摘下來,拿著帽子跳起來,蓋在稻草人的頭上,她急速起跳的一剎那柔軟而俏麗,像芭蕾里活潑的姑娘?!斑@才對勁?!彼f。羅維見了也脫下身上的棉綢襯衫,幸好里面還有件背心。稻草人穿上藍襯衫,微風吹來,袖管飄蕩。珠媽道:“做個稻草人還真巴適?!彼烈髁艘幌拢伦约旱奶栫R來給稻草人戴上,那草頭里仿佛一下子長出眼睛,目光深邃而遙遠,穿越了藍天白云金黃的稻田。大家拍起手來歡呼。羅維感覺到身旁的兒子突然抽了口氣,像溺水的人拼命浮出水面,寂靜地笑著。
“帥哥,來張合影!”菲媽用手機對準稻草人,招呼羅維兒子。男孩兒遲疑了一下,站到了稻草人邊上。兩個女孩也跑來擠在稻草人另一邊。
傍晚的時候,他們下了山,按行程去了另一座山里的木屋別墅去住宿,那里同樣停了不少車,掛什么牌的都有?!斑@都什么事兒,這地方還有這么多車。”珠媽叫了起來。
她一路驚奇,仿佛這世上一切她都難以理解似的,但這種一驚一乍可能只是因為她喜歡張羅事罷了?!巴砩衔覀兂陨??”她小興奮地問著孩子們。這個山莊大門很豪華,道路很寬闊,兩邊都是商鋪,幾家餐館招牌鮮亮,外面的墻壁貼著本地風味菜肴的圖片。
“我想吃泡面?!?羅維兒子看了一圈決定。“我很久沒吃泡面了?!彼謴娬{。
菲菲和珠珠也都跟著一起說很久沒吃泡面了。
羅維剛想說話,珠媽卻對羅維兒子豎了個大拇指,“好主意!出門旅行泡面才是標配!”
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夜晚。大家在小店門前圍著桌子一起吃泡面。菲媽忽然從包里掏出了一盒東西,“我沒看錯吧?你拿了一塊月餅!”珠媽瞪大了眼睛,“據說,今天是中秋節(jié)。” 羅維兒子舉著手機報告。大家都下意識抬頭看天,月亮在林間慘慘淡淡的,這樣的月亮,跟中秋夾在國慶里過一樣,還真是讓人無法重視得起來啊?!俺哉桶??!狈茓屨f?!疤彀?,我們團聚了!”羅維搶了珠媽的臺詞。他想安慰鈴鐺,不管她是誰,畢竟她的家不再完整了。他想起了妻子,等下要給她打個電話。女孩兒們歡呼起來,碩大的蛋黃蓮蓉,估計平時在家沒人肯吃,此刻大家卻吃得意猶未盡。
木屋別墅散落在山坡的樹叢中,他們踏著月色各自找到了自己的房號。
羅維以為自己會失眠,卻在兒子輕微的呼聲中很輕易地墜入沉酣。第二天他很早醒來,見兒子還在旁邊靜靜睡著。他翻身坐起,覺得比平日那種軟塌塌的醒來要清醒許多?!岸.敗?,時間還那么早,一切都來得及。
他輕輕洗漱,之后出了門。
空氣很涼,一團月影尚在林梢,周遭都是淡奶般的霧氣,口面皆潮潤潤的,眼睛卻似乎被洗過一樣,看什么都很清晰。走出去幾步羅維才發(fā)現自己住的小木屋是個吊腳樓,一半懸空在山坡上。一些同樣的木屋掩映在樹林里,數不清有幾座。
順著一條濕濕的木棧道走,感覺天色一點點亮白起來。剛走沒多遠就步上一段小橋,下臨一條小河,在密林的遮蓋下河水窸窸窣窣地流淌,河邊大叢大叢的黃白野花,朦朦朧朧地開著。
河那邊也有幾幢木屋,皆有陽臺,正對河岸。羅維細細打量,覺得比自己住的木屋取景角度要好。他掏出手機調到照相功能,鏡頭剛一拉近,心下一驚,趕緊收起了手機,貓著腰又悄悄地向回走去。
他不確定那一瞬間自己看到的:那陽臺上竟然有個澡盆,而澡盆里分明有個女人在泡澡,仰著頭,伸著腳丫……
羅維心下茫然,腳步又輕又重,自己也拿捏不穩(wěn),一剎間驚飛水邊一只白色羽毛的大家伙,能升空那必定不是家鴨,模糊覺得它某個部位是大紅色,腳蹼?頸項?它蓬蓬蓬伸開翅膀,龐然地飛去下游了,翼展足有一米。
回了自己的小屋,見兒子依舊細細地睡著。羅維躡足打開陽臺門,看到昨夜忽視的那個物件,角落里儼儼一個木質澡盆!
怎么會在室外安置這么個東西?怎么會有人真的使用它?
這天的行程是爬山。此山有“南粵小華山”之稱,登山步道曲折濕滑,孩子們不管不顧往上爬,兩個媽媽卻左顧右盼,提防他們跌下山谷。羅維心思本來有些怪異,看到兩個女人就會想到早晨那光景,會不會是她們其中的一個呢?但他看到的只是母親們前呼后擁的肢體,腦子里也只能產生關于兩種居家生活的想象,這令他十分挫敗——自己這是怎么了,還是她們怎么了?
中午時爬到了半山腰的一個小廣場,有幾個小店賣吃的東西。到山頂還有一段80度的天梯,游客要沿著長500米貼在懸崖峭壁上的天梯直通山頂。大家決定吃飽了再爬。
菲媽說脖子癢。羅維見她撫摸著脖頸,上面一片紅色的小疹子。珠媽仔細看了之后說是稻田過敏,菲媽覺得不可思議,她小時候是常幫家里干農活的,從來沒過敏過。
“說不定你心里排斥,只不過小時候沒辦法拒絕?!迸路茓尫瘩g似的,珠媽趕緊又補上一句,“你還別不信,這是有心理學依據的,過敏是身體自身反應機制?!?/p>
“這么說來,我越來越敏感了,這可不好?!?/p>
“敏感怎么不好?”羅維說,“敏感細膩是審美最需要的品質。”
“就是,哪像我整個一女漢子?!?/p>
“你那叫擁有強大的適應能力,厲害著呢?!绷_維不能厚此薄彼。
“你哪種都能說出好來,更厲害著呢?!敝閶屨f得大家都笑了。
羅維看著小吃單,“那么,我們就吃點清淡的?!?/p>
“不行,我要吃肉,孩子們也要吃肉啊?!敝閶屝χ鴨柡⒆觽冞€有誰要吃烤腸。聽她這么一問,已經爬蔫的孩子們都大聲回應。她端起水杯,像白貓?zhí)蜃σ粯雍攘艘豢冢?“沒肉我可活不了。我可不像菲媽那么有涵養(yǎng)?!?/p>
“哎呀,涵養(yǎng),跟你們老師比涵養(yǎng),我可不敢?!狈茓屨f。
“別比較!咱們昨天咋說來著,別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這種想法多差勁!再比較就自己打嘴,咋就出不了比比比這個圈呢!”珠媽端起水杯朝羅維搖了搖,“這要比下去,我這中學老師在人家面前不得趴下?”
菲媽趕緊說打嘴打嘴。
原來珠媽是鈴鐺。
鈴鐺是語文老師。經常在朋友圈里吐槽中國教育,有次提到魯迅的《故鄉(xiāng)》,說已到字字考據的程度了。“語文都弄成這樣了,我就不能再安好心!拔劍四顧——猹,你在哪里?”
猹是個什么東西,長什么樣兒,羅維一直好奇。鈴鐺在他心里就是個猹,狡黠,莫名其妙。他兒子的班主任也是語文老師,他見過卻完全想不起來,就是語文老師的樣子。而鈴鐺,是可以在語文老師中被識別出來的,就像崔健歌詞里那個“灰色中的紅點”。但現在那個紅點自己浮凸出來,他依舊沒法把它跟背景區(qū)分開來。
羅維有點懵,這種感覺甚至不是失望,但比失望還讓人失落。鈴鐺怎么就自己響了呢?她們竟然還談起了職業(yè),好像這有多重要似的,這完全不符合美學!
烤腸已經上來了,珠媽跟孩子們搶著吃,閉上眼睛發(fā)出嗚嚕嚕的聲音,表示美味和享受。
“要不要這么夸張?難吃死了!”兒子扔了烤腸拿過一罐可樂打開,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夸張?羅維想,沒錯!就算鈴鐺可以自己響,也不該是她那個響法。
“這個聲音聽上去真年輕,就像身體里有個洞,無論喝多少,吃多少,都永遠填不滿似的。”菲媽羨慕地看著羅維兒子,用小勺插著面前的豆腐花。
也許,這個女人更像鈴鐺。
一時間羅維有些錯亂,如果鈴鐺就在這兩個女人之中,她們都應該是鈴鐺,或者,她們都不應該是鈴鐺。
旅程的最后一站是泡溫泉,女人們對這個安排非常滿意。珠媽說菲媽的疹子沒準能泡好。爬完山略作休整之后他們就趕去溫泉小鎮(zhèn)。
臨近黃昏的山間公路上,車輛出奇的稀少,羅維把車開得飛快。車內卻安靜了下來,孩子們或許是累了,兩個女人默契地沉默著,似乎在享受這種氛圍,只在密閉的車中散發(fā)著各自的氣味。羅維覺得有些悶,想打開車窗,外面卻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
嗶嗶剝剝……擋風玻璃變得模糊。羅維啟動雨刷,卻幾乎毫無效果——那不是雨,而是數不盡的飛蟲。它們在趕赴某地的途中,被他飛馳的車成批地撞成了肉泥,均勻地遮蓋了他的前路。羅維不得不放慢了車速,緩緩把車停在路邊。
“怎么了?” 珠媽問?!安AП幌x子糊住了,看不見路,我要去處理一下?!薄巴饷嬗心敲炊嘞x子,怎么下去?”菲媽說?!捌鋵嵅粫啵鼈兎植荚诤荛L一段區(qū)域,我們的車速快,一下子兜了這么多。”
珠媽貢獻了一個塑料袋,菲媽遞過來一個包裝盒的硬紙板。兩人看著肇事司機羅維,都沒有下車的意思。
羅維下了車。并沒有撲面的蟲群,空氣微涼,帶著山間的清香,他深呼了幾口,覺得把肺里車中混合的氣味排空得一干二凈。他把塑料袋套在手上,涂抹車窗上厚厚的蟲尸,那些漿液異常黏膩,在玻璃上打著滑,好似油畫顏料扭曲了車里女人的臉 。他又用硬紙板刮,卻像泥瓦匠抹膩子的刮刀,徹底遮蓋了車內的一切。把塑料袋和紙板摔到了路旁,他開始用手清理那些惡心的漿汁——出奇的有效,車里兩個女人的神情漸漸清晰,她們的表情讓羅維莫名的煩躁,她們說著什么,他聽不見,他不清楚那些表情是針對他還是針對他正在為她們清理的蟲尸。
兒子開門拿下來一瓶礦泉水,幫他澆點水收拾徹底,又在路邊給他倒水洗手。洗完手,兒子小聲說,我知道你為什么離開了。他再看兒子,兒子已經上了車。
“你為什么不用塑料袋(硬紙板)?”兩個女人同時問。羅維沒回答,他覺得車里現在充滿了汗味。
車速慢了,再無蟲子撞死在玻璃上。
溫泉小鎮(zhèn)的名字聽上去挺洋氣,其實就是個大村子,見到肯德基的招牌孩子們再也不肯去試什么地方風味了。吃完飯菲媽要去買藥,讓珠媽先把孩子帶回賓館。羅維說我陪你去吧,小地方亂,怕不安全。
果然亂。滿街都是擁擠的車和人,小攤販,以及更多的電動車,它們不怕亂,似乎越亂的地方越顯出它們的游刃有余。它們才是小城的標志。
兩個人就像那些被電動車繞得猶猶豫豫的過路車一樣,有點茫然地向人較少的方向走去。
走了一會兒,菲媽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向路人詢問,藥店并不遠,他們買了藥。再往回走的時候兩個人都覺從容輕快了很多。羅維掏出一支煙點上。
“也給我一根?!狈茓屨f。
羅維有點意外,但什么也沒說,遞給她一支。
“最后一根了?!彼⒁獾竭@是盒里最后一支煙。仿佛只是宣布一個事實,坦然地接受他給她點煙。
她拿煙的姿勢非常優(yōu)雅,卻狠狠地抽了一口,又細細慢慢地吐出來,仿佛她好久沒有抽過煙,又像是最后一根。
兩個人一起吐煙,不約而同忽略掉身邊喧鬧的一切,抬頭看天上,月亮正當空,沒遮沒擋,又大又圓。
羅維由衷感嘆:“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p>
她沒回應,似乎在靜靜賞月,隔一會兒說道:“清風明月倒是不用一錢,但得花多少錢才有這個吹風看月的心情!這幾百里的路都不是成本?”
“成本?有些事兒談起成本就不對了?!?/p>
“你不用一錢不也是成本核算嗎?”
他腦子轉了一下才明白,笑了,“有意思,那清風明月本無價又怎么說?”
“本無價,” 她低頭沉吟,姿態(tài)優(yōu)美,“這么說,就是心里有了算計?!?/p>
“很智慧的解釋?!彼蕾p地看著她。
“您就別夸我了,” 她仿佛輕笑了一聲,又搖了搖頭,“走吧。”
他們又路過肯德基,前面不遠就是賓館了。
“聽您說話,才是真長見識,羅老師?!彼D了一下又說,“咱們這個定制旅行還真有意思,您是大學老師,珠媽是中學老師,我呢?我也是老師?!?/p>
他心里一跳,“你也是?”
“是呀,但不是你們那種老師,甚至不算什么老師,我做的是保健品。圈里的人都互稱老師,有點扯,是不是?”
羅維腦子徹底亂了, 不知該怎樣反應,“還真是巧啊。”他說。
“加個微信吧,人到中年要注意保養(yǎng)自己,有什么需要盡管找我。雖然不是老師,但我可是資深的保健顧問哦?!彼琅f那么優(yōu)雅,還有他欣賞的狡黠。
晚上羅維在床上刷鈴鐺的朋友圈,沒有什么新鮮的內容,幾張風景照片罷了,看來她也無話可說。他不停地刷以前他看到的:她養(yǎng)了貓,貓在她腿彎里,胸口、耳畔、頭頂和鬢邊嘟嘟囔囔,嚕嚕蘇蘇,話說不完。小貓一片赤忱地愛著她。她做夢,夢見一大片空地正在排卵,很快就能生出新的樓房了。她說女人最忌諱的有三件事:為自己的行為解釋辯解,任何行為附帶說明書;對失衡傾斜踉蹌的關系上癮;滿臉橫肉。
沒有人能是鈴鐺。羅維放下手機。
這是假期的最后一天了,女人們抓緊時間享受各種藥浴池,孩子們卻都嫌熱泡不了多久,羅維就帶他們去泳池玩水。吃過午餐,就正式返程了。高速路擁堵的新聞不絕于耳,平時三四個小時的路程現在變得無法確定了。
“慢點開,不著急?!?菲媽搖下車窗,“等下上了高速就再也聞不到這個味兒了。”
“還是鄉(xiāng)下舒服。”羅維說。
“可能?!遍_車的珠媽咕噥。
“你不覺得?”
“對?!敝閶屝α藘陕?,好像她既贊同鄉(xiāng)下舒服,也贊同鄉(xiāng)下不舒服。
“要么出來堵,要么回去堵,總要堵一回。” 菲媽說。“相比之下,我寧愿回來堵,出來時爽最重要?!?/p>
“我可不這么看。反正出來時心里是爽的,堵也不影響心情,回去心情本來就堵,這回堵上加堵。”珠媽說。
“回去心情為什么是堵的?”羅維忍不住問。
“你不堵?”珠媽卻反問。
羅維笑了笑,轉頭發(fā)現菲媽在看他,他沖她點點頭。又對珠媽說,“還是我來開吧,就別讓女士添堵了?!?/p>
從中午到黃昏,整個高速路上的汽車都像毛蟲以無限的耐心蠕動著。女人們無暇顧及周圍的一切,藥浴和旅途的作用讓她們昏昏欲睡。孩子們最初時候還彼此湊在一堆兒打游戲,提醒哪里是雷區(qū),哪里是出口,漸漸地都沒了聲音。只有羅維一人在這凝固的時空中掙扎著,像個按系統(tǒng)指令工作的機器人,固執(zhí)地,沉默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操作著。整個世界只剩下兩件事情:走走,或是停停。
快到沒有路障的收費站時,他拐進了一條岔路。
一條小公路,兩邊都是電線桿。有點像前天他們開向金色稻田的路。他驚訝地看到路的盡頭有座青山,在他和青山之間,夕光像金液般閃亮,而靛藍的暮色正如晚潮一般洇染了天空,讓人懷疑起剛才高速路上的擁堵是一場幻覺。僵死的世界正在從他身邊退去,懶洋洋的輕松感像暖光包裹了他,一陣困意如浪濤一般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
他緩緩把車停到了路邊。剛剛來得及放下方向盤,便打起了瞌睡。
他看到他們——許多小孩兒,他也在其中,在這暮色中的公路上逆光齊步走,稻草人一聲令下,這個隊伍就開拔。他牽著將來要做他兒子的男孩,男孩嚴肅地抿著嘴巴。珠珠和菲菲牽手做著舞蹈動作。妻子也在隊伍之中,邁著小碎步,胸前有紅色的大鳥飛過,原來是紅領巾。隊伍前端是梵高,舉著他的麥田。小小的珠媽,郁郁寡歡地落在后面。小小的菲媽,晚風把她的衣裙輕輕掀動。他們揮舞著幼稚的小腿,趟起陣陣煙塵,稻草人手中的鈴鐺在風中叮當作響。
醒來他發(fā)現自己不知怎么睡在后排座上,菲媽在開車,車子已經回到高速公路的隊伍中。他半躺在座椅上,聽到大家正七嘴八舌談晚上吃什么。這一切太可笑了!也太可憐了。他覺得一陣反胃。
終于到了一個服務區(qū),很多車停在這里,大家決定在這解決晚餐。
這里燈火通明,人潮洶涌,仿如鬧市。羅維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服務區(qū),路邊一溜全國各地小吃,里面的超市大得像沃爾瑪。
吃很簡單,吃什么很麻煩。尤其是大家都滿意。
他們經過燒烤攤,不健康。往前走,經過關東煮,螺螄粉,沒什么意思。在桂林米粉那猶豫了一下,不是要吃這個吧?又經過西安肉夾饃,又猶豫了一下,太油……
不遠處還有個類似舞臺的東西,一個人彈著吉他,另一個也抱著個吉他,正在唱“哦噢和我在成都走一走哦噢……也不停留……”他們在音樂聲中接著走,最后他們找到了一個旗桿,站在底下呆呆望著上面掛著的國旗。猛然一陣巨響,他們往遠處天空看,臨近的某個城鎮(zhèn)正在放煙花。
“真好看!”女孩子們說。
“節(jié)都過完了,還放什么煙花?!?珠媽說。
“讓節(jié)過得更長點。”菲媽說。
他們就站在那里看完了煙花,再一次穿過小吃攤,在東北餃子那兒又停留了一會兒,望著熱氣騰騰的大鍋。
“還吃不吃?”兒子不耐煩地問?!笆裁茨銈兌疾粷M意?!狈品萍庵曇??!梆I死了?!敝橹楹咧?。
其實不見得餓,只是到了吃飯的點,覺得應該吃罷了。
東北餃子沒位置了。
要么吃不成,要么不想吃。最后買了些面包薯片之類的上了車。
羅維又坐上駕駛座。路上的車輛繼續(xù)走走停停,氣息奄奄。一輪月亮始終在車窗左側忽高忽低地窺視。
電話響了,是妻子,羅維讓兒子接。
“不清楚……誰知道呢?沒法說具體……你那是飛機,我們在地上……老爸?他不回家,直接回畫室?!?/p>
他突然明白自己要去哪了,那間畫室,那些不甘和殘喘。
龜速的汽車長龍干脆停滯下來。天已黑透,車子仿佛被施了魔法的城堡,引擎睡著了,喇叭睡著了,平安符不再搖動,身后沒有一點聲音,也許都睡著了。
他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沒有時間的,永在的世界,在這里,一切人類故事都停了下來,每個人的目的地都懸而未決。
在毛茸茸的山嶺間,稻草人的鈴鐺叮當作響。曾經活過的,正在活著的,將要活過的孩子們正在公路上一一閃現身影,他們要去向何方……
忽然他感到車龍在騷動,喇叭在響,好多聲,連綿不絕。
“天!” “ 看!”“ 好可憐啊!” “會不會爆漿?”大家仿佛同時醒來。
羅維看見前方大約100米處,迎面走來一個人,穿著整齊的白襯衫西裝褲,正在高速公路極窄的邊緣逆行,昂頭挺胸面向車流滾滾,仿佛要趕赴一個隆重的約會,仿佛在所有蠕蟲中他是唯一的蝴蝶。
作者簡介:
郭麗萍,廣東工業(yè)大學副教授。曾在《佛山文藝》《特區(qū)文學》等雜志上發(fā)表小說若干,其中《通向未知的旅程》入選《小說選刊》,獲得2015年廣東省期刊作品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