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黑洞吞噬,時光倒轉(zhuǎn)。
你連鞋都不脫,一頭栽到床上,再也不動彈。
掙扎,本能的反應(yīng)。燈光搖曳,閉眼,呼嘯過往的重型卡車,時不時揪起你不勝疲倦的神經(jīng)。夜間穿城而過的長途運輸車,橡膠輪胎壓得低沉,車轱轆難以把持,幾近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聲響伴著游絲的氣息,纏繞在你心間,窒息,心悸。像預(yù)謀好了的,夜行車相隔而來總與你瀕臨夢境相撞。一次次“撞擊”,沒完沒了。你的睡意像不斷擰上的發(fā)條,一次次擰上,一次次崩潰,你的心緒在低谷里徘徊,絕望地嘶吼。原本你有對策,打開中央國際頻道,聽整夜的英語新聞。反正是聽不明白,不入心的播音,將突兀的車輪聲貫穿,從而相對弱化了對神經(jīng)的擊打,形成一支沒有休止符的催眠曲。這樣……可這回,你一動不動……
管道里也發(fā)出沉悶的敲擊聲,地下室的發(fā)動機運轉(zhuǎn)得正酣,開工的欣喜,熱火朝天。那是賓館的廚房,機房里正在為早點做著一切準備。這種聲音與你的心跳竟如此契合。風吼起來。白天的天氣預(yù)報,是否報道了深夜有大風來襲?風在樓群間吹著刺耳的口哨,緊隨著車輪狂歡般地呼鳴——每一個過程,清晰地叫你,孤寂直抵心間,無助感似沉悶的刀尖,戳進心臟,仿佛就要猝死。男人似乎不該用如此陰柔的詞眼吧,中文不錯的你,很快找到了另一個詞來代替“孤寂”——“郁悶”。
聽到有人在說話了嗎?這是個事故,是的,那個被撞的人不知會有多慘?造成這一切,已經(jīng)是這樣了那又能怎樣?你就認了吧,認倒霉吧。說話的聲音很像你自己的,可你的雙唇明明緊閉著。同時,你的內(nèi)心在抵觸,反駁,我已經(jīng)夠倒霉了,所剩無幾,孤單飄零。為什么會這樣?難道是從前小小的得意,造就了如今大大的失意?不能回頭看,你一直這么告誡自己。而朝前你又能看到什么?到底誰會更慘?倒在車輪下的人,還是肇事者你?
寒風在未知的領(lǐng)地盤旋。你的氣息越來越重,胸的起伏越來越大。你的心思很亂很亂,你真想喊,你喊,傻逼,他媽的大傻逼。你不是在罵自己,也不是罵別人。你只是閉著眼,對著天,空洞的天,充滿無數(shù),無數(shù)黑洞的天在喊。
你對這一切厭煩透頂,不想被他人左右,不想被瑣事牽絆,也許可以趁著這個時機,趕緊起來,偷偷溜走。但是,光陰在無情地奔向遠方。它要跨過黑夜,投向黎明。你是一個身高一米七幾的成熟男人,而立之年。如果要蓄胡子,你不過是普普通通的山羊胡。你很一般,所以你也不必擔心,你可以做你想做的。這是真的,冬天夜長晝短,天地搖晃,風云張開了大口,就要把眼下這個世界吞掉,燈光微妙地閃動,有些怯場。
你回到盥洗室,你的胸口很悶,胃痙攣。你的面龐在一面鏡子里清晰可見,憔悴得叫人心痛。你本來長得像老鼠,可你的外號卻叫老貓,是朋友的調(diào)侃,又如同命運借朋友之口對你大大的諷刺。可你畢竟身手敏捷,倒也合乎貓的一些特征。現(xiàn)在,你得快,快走。于是,你甩開大臂,飛奔出賓館。就在你耳邊響起的敲擊聲與車輪聲,轟隆中戛然而止。就在這一瞬間,你,偏離了軌道。
你雙臂往前伸,想抓住什么。你抓住了一張車座椅的靠背。你反應(yīng)不如以往敏捷,遲疑間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正坐在出租車里。你慌了神,手一松,身子往后靠。一種失重感,還有突然移動的飄忽感。車外的黑色街道在向前進,卻將你拋擲于后。一路的街燈連成水溪,又飄散開來,孕化出千變?nèi)f化的圖案,最終凝成水珠,升向云際。游動的黑云,怎么透出光亮的?
出租車停下,你一腳跨出車門,就感到腳打滑,止不住地奔走。腳下的路,以更快的速度滾動向前,你的身體卻在往后退……在這條路的盡頭,岔口處,一個胖胖的男人就在你身后。他一腦門子汗,凝成霜。風吹起你的衣角,你們停下來。你們坐進一輛帕薩特。
你們相互呆呆對視,發(fā)現(xiàn)彼此因為驚恐,五官都變了形。身邊一輛車亮著車燈,飛馳而過。你的胸口一陣劇痛,正抵著方向盤。你猛踩剎車,你的心被猛地捶擊了一下,你聽到響聲,像大肉餅子甩在鐵鍋壁上的聲音。你的眼前閃出一道黑影,真真切切一個人。來不及反應(yīng),一股無法抗拒的意外氣流,將你再次失重,像一時昏厥過去。車子飄移。你再也沒有任何顧慮,沒有了,汽車開動就如同你的四肢在更大化地舒展活動,像一個花樣滑冰運動員,借助他熟悉不過的工具讓自己“飛”起來。你又看到剛才那輛飛馳而過的車,它的后車燈正在你眼前閃動。你沒想超車,可你的車速確實太快。那輛車沒落地,消失在一片昏暗里。這座北方城市酣然入夢,坐在你身邊的那個胖男人正打著呼嚕。
又回到餐館門前的停車場,胖男人走著“之”字,身體晃悠,掏出車鑰匙,就放在了你的手中。你毫不在乎,盡管你沒有自己的私家車,可你在北京早就開車了。北京朋友多,朋友們有很多車會讓你隨便開。各種型號的車你都摸過,你是天生的司機。這輛自動擋的帕薩特,就當開卡丁車了。
這輛車是這個胖男人剛買的新車,而他還要過幾天才能拿到駕照。你們重新走進餐館,坐進包間。你與胖男人碰杯,全說些無聊的話。他為你餞行,明天你就要返京,你的任務(wù)已圓滿結(jié)束了。
你白天給這個胖男人的員工們講課,晚上就被他——這家小公司的副老總,邀請去各種娛樂場所消遣。玩來玩去也沒有什么新鮮的,你對那些玩意兒早失去了興趣。只是為了填補寂寞,你才應(yīng)邀前去了幾次。你跟這位副老總已經(jīng)混得很熟,你本來就是個很有親和力的人。
其實,你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可以與陌生人大方地握手,面帶微笑地寒暄;就學會在什么場合說什么話,對著什么人做出什么姿態(tài);老成,世故圓滑,像模像樣,像混跡在這個社會的“老油條”,不,根本就是。
這個胖胖的副老總,剛剛才與你握過手。你們通過幾次長途電話,第一次見面,你們就稱兄道弟。你朝副老總揮揮手,隔著人群,你張望了幾下,不見副老總的身影。你走進機艙,那是回北京的飛機,回到你已經(jīng)待了十幾年的北京。陌生感糾纏著你的心,思緒如飛鳥被囚困在籠中。你要回家,你要回家,你到底有沒有回家的感覺?你恍惚了,怎么也不能確定那不經(jīng)意流露出來的感覺,到底是什么。
因為經(jīng)常出差,你對旅行方面的一切事宜了如指掌,操作起來駕輕就熟?;氐奖本┖螅愕沽巳诬嚮藘蓚€半小時,才回到自己的住處。你一個人在屋子里來回轉(zhuǎn)悠,還是感到不習慣。你剛搬來不久,就又打點行裝奔向城東郊的機場。你想,我剛回來的嘛,又要出發(fā)?上次出差,你還住在離北京火車站不遠的地方。那次,你正好也是坐火車去的北方。
門鎖“喀嚓喀嚓”響了,門朝里推開,走進一個女人。她望著你,勉強帶著笑容。她或許覺得尷尬,進退維谷。上前歡迎你的到來嗎?這里本來就是你的家,而她從沒把自己當作這間屋子里的女主人。到底是誰該歡迎誰呢?該回避離開嗎?她分明也住在這兒,一種無言的同居關(guān)系。你們正在交往,味同嚼蠟。
你對自己的私生活總是有所保留,你知道自己年紀不小了,而女朋友到現(xiàn)在也沒確定下來。你對親近的一幫哥們兒一般都宣稱,自己還沒有女朋友。這次不同了,你有些欠考慮,就宣布了好消息:你準備結(jié)婚,也打算買房。完全是理智占了上峰。她長得一般,學歷一般,性格一般,工作也一般。跟她在一起,你覺得自在、踏實。她有三十了,比你只小一歲。
她提出了離開,拖著行李箱,默默走出你的家門。亦如,當初平平常常走進來。你沒有做任何挽留的姿態(tài),有些不合情理吧。你卻覺得,實在沒必要做這種多余的動作了。她離開,你的心情頓時輕松舒暢無比。這讓你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有點“傷天害理”?
去吃水煮魚吧。一幫哥們兒都對你不錯,比老婆好得多。盡管他們不在意川菜與湘菜的區(qū)別,但北京“土著”們能放下架子陪你吃辣的,你就夠感激了吧。哥們兒怕你有失戀的痛苦,怕你孤獨寂寞,總是不分晝夜地帶你一起找樂子——在你曾經(jīng)失業(yè)大半年沒錢吃飯的時候,哥們兒拿出錢來給你花,免費提供房子給你住。那么,一桌麻將三缺一,你就得義不容辭地過來湊;一個哥們兒過生日,你出不了錢,還不賣力?兄弟們?nèi)胍勾螂娫捊心?,有事沒事,即使你高燒四十度,也要毫不猶豫地沖出家門,奔向他們。他們就是你生存的土壤,你的空氣,你的水,你離不了他們。
又入夜了,你躺在床上。你還沒有自己的房子,所以這里所有的大件,包括一張?zhí)焯焖拇玻膊粚儆谀?。你這些年都在不停地搬家,不斷地更換床。只是,不同的床上,躺著同樣的,光溜溜瘦干巴的你。
你的身邊,有時會有女人,她們也是不同的。女人的身體,總是柔軟而細膩的。她們的面目在你的眼前閃過,連成一條銀色朦朧的流水。只有她們的頭發(fā),黑、黃、栗、紅,還有一些說不清的色彩,似鑲嵌在天邊的絲絲云彩。她們散發(fā)著不同的香味,激起你一時的沖動。
如果你再回頭,你會感到迷惑。是身處天堂還是地獄?身在其中的人都能適應(yīng),適應(yīng)了,天堂和地獄也都失去了意義——幸福不再幸福,痛苦也不再痛苦。你被哥們兒幾個裹挾,走進一個不知是天堂還是地獄的地方。
新鮮玩意兒——滿眼都是女人的大腿、胸脯和屁股,如一瓶烈酒灌下——都是實實在在的肉體,顫動,起伏,全裸,或是半掩。這家自稱為私人俱樂部的隱秘場所,地下營生,燈光無處不蠱惑著欲望,聲息無時不叩擊著心門。你聞到各種體香,立刻緊張起來,下身一陣陣抽動。你聽到周圍的人們在嬉笑,笑聲如潮水般一波猛過一波,仿佛要把你吞噬。你心跳加速,目光游移不定,卻也只好跟隨著如同拷貝的人群,扮出同樣頑皮的笑臉。
走進黑色的房間,把身上的一切拋擲門外。一縷光暈下,展示人類最原始的狀態(tài)。男女全都赤裸,這里每一個人,都必須參加這場游戲。每個人既是觀眾,又是演員,是體驗者,又是檢驗者。你們,親如兄弟的哥們兒??墒?,面對眼下的一切,你仍然驚恐萬分,又必須掩飾。用猜拳或擲色子的方式來決定先后。哥們兒選了幾個女人。
游戲從你們嘴銜牙簽,插在女人的陰毛上展開,拼成一個字。抽簽的字千萬別太難,否則要花去很長的時間和氣力。這回是你躺下,你知道,絕不能太早,也不能太晚。太早了,會說你太嫩;太晚了,會笑你不行;最慘的是你沒有,那么,會被懷疑有問題。你竭力控制,抵抗,像在屠宰場,卻連一聲呻吟都不敢。燈光照出藍藍綠綠的人,像群鬣狗騷動不安地圍上你。這是一場最頑劣的儀式嗎?這就能證明鐵哥們兒更加親近嗎?你感覺真他媽像狗屁。可是別人的表情好像不是這樣,你也只好藏起內(nèi)心的厭惡。
你仿佛被剖開,完全抽空。一股強大的來自體內(nèi)深處的狂野力量擠壓著你,扭曲著你。你虛脫地嘆了一聲,下身一股難忍,在哥們兒的狂笑中泄出。你慰藉自己,終于,結(jié)束了。
你多么渴望飄向那個遙遠的溫柔鄉(xiāng),聞到久違的氣息。你以為,你再也找不見她了。
她睜開惺忪的眼眸,正好看到你。你與她貼得那么近,以至于能感到你的整個身體,都被吸進了她那黑亮的眼珠子里。你問自己,她是不是你最愛的女人。最終你也沒有得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但至少,你忘不掉她。你狂熱地吻著她,她把你緊緊摟住。你感到那發(fā)燙的愛潮,平生唯一的一次——熱浪在你和她之間不斷地來回沖撞,像一頭小猛獸。
你撫摸著她的手臂,用手指輕彈著她的肌膚,吻她的唇。莫名的心有些低微,你怎樣才能抓牢這個北京大女人。你們坐在布藝長沙發(fā)上,往后靠。你們所在的這套小寓所,她的房子,她的所有——一個季節(jié)要更換一次色調(diào),一個月要挪動一次家具,一個星期要添換一盆花草。從熱烈喧鬧的隆冬開始,到果綠色與粉紅色搭配的春天為一輪回。房屋轉(zhuǎn)動起來,你有些暈眩。看著窗外密密麻麻的高樓,向你的視野傾軋過來。
聽不到轟隆隆的聲音,甚至看不到塵埃蔽日。你呼吸著灰色的空氣,看到一座座大樓由遠及近“地毯式”地飛速塌陷。如海嘯將高高的浪頭傾瀉而下,四處飛濺,過后便不見一絲跡象。樓群化為平地,沒有一點坑凹。你拉著她跑下樓,握著她的手你都覺得滿足。這回你聽到一聲巨響?;仡^看,你們所住的那棟樓沒有幸免,分崩時如此壯美地飛揚起它的殘片。
你緊緊拉著她,奔向機場。在“天涯海角”看大海起伏,光腳踩在細沙里。你還是不愿松開她的手,她有點不耐煩,你手心里的她的手在不停地轉(zhuǎn)動。海水打濕了你的手,陽光汗?jié)窳四愕氖中?,一不留神,她的手從你的手里滑脫,她歡笑著跑開了。
她回頭看你,眼神充滿了新奇。你的心不知不覺在狂跳。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你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你不想一見到她,就和她分手。事情就是這樣,初次見面,便是道別,而且永訣……也許。你多么想走近她呀,哪怕向她靠近一步呢??赡闶冀K沒能挪動步子,你的雙腳深陷在沙礫中。
你聽到人們在喧鬧,眼前的景物如萬花筒般隨即碎裂,瞬息萬變。直到一束耀眼的光線直逼而來,才顯現(xiàn)穩(wěn)定的,花色絢爛的壁紙。嘈雜聲中,你聽到一雙高跟鞋敲擊地板的“篤篤”聲。那聲音漸漸消失,卻在包裹你的雜沓聲中,鑿開了一道洞穴。
你鉆進那洞里去追尋。你又見到了她,盤起長發(fā),氣質(zhì)高貴,扭擺的身姿走在遠處。你想叫住她,忽然,你不知道該怎么叫她。你不知道她的名字。是你忘了?還是你本來就不知道?你眼看著她徹底消失。同時,你也忘記了傷痛。
雨水回到天上,陽光普照大地,幾雙有力的大手臂拖拽著你,人聲鼎沸重新裹卷著你。你看到一張張哥們兒的臉,心情平靜而踏實了。
你坐在轉(zhuǎn)椅上,胸口抵著一張工作臺面。你身后是一堵玻璃墻,路上的行人將室內(nèi)一目了然——小小的店面,擺放各種品牌的電腦、打印機、傳真機。你轉(zhuǎn)過身,看窗外的街景。這條狹窄的小街,擁擠著銷售同樣產(chǎn)品的小門臉。這是一條位于中關(guān)村的普通小街。你的老板笑嘻嘻走進來,他是你的大學同學,地道北京人??词氐昝娴娜蝿?wù),就交給你這位可信的來自外省的同學。你的手下還有兩名業(yè)務(wù)員兼技術(shù)員,倒賣UPS,為客戶組裝電腦,有時能忙活一陣。
你還能逍遙多久?愜意的日子總是飛逝而過。你初來乍到,卻雄心勃勃。跟你同樣只身闖北京的同學,幾乎個個都還灰頭土臉:不是在中關(guān)村一帶像民工一樣搬運貨物,就是仍在人才交流市場徘徊,還有的閉門苦讀,為考研、讀研,又將付出好幾年的大好青春。而你再也不想回去了,回到你的戶籍所在地。如果可以抹去那段日子,你寧愿抹去。幸好你在那兒待得不長——在杭州只消磨了一年光景。
你大學畢業(yè),就在杭州化工廠當了一名普通技術(shù)員。其實,你一天到晚都沒事干,不知道如何打發(fā)漫長歲月。下班后,你會獨自去打打籃球,游游泳。一個女人從上海來找過你幾次,你們度過了極為短暫的時光。那是漫長無味的日子里唯一的“甜味劑”。
你要回北京,毅然決然。
北京的大學校園里,你跟那上海女孩相視而笑,仿佛前生就認識。你們彼此感到那么熟悉,像追到了自己的影子——既興奮暢快,又貼心親近。你們手拉手,摸黑走進教學大樓,一間制圖室。你的專業(yè)畢業(yè)設(shè)計就在這里完成的,室內(nèi)擺放著成排的大課桌,每張課桌上都放置著足有一人長、一人半寬的大厚木板——用來釘圖紙畫圖用的。你們在那里互相追逐。你把瘦小的女孩抱起來,往上一拋,她尖叫一聲,忙克制住。小心,別人聽見。
你抱著她旋轉(zhuǎn),你們的身體貼得很緊,你們的心一起在飛……你把她放在大木板上,深深地吻她。你還是第一次,她也是。你的呼吸急促,顫抖地解著她的衣扣。你撫摸她,把她壓到你的身子底下。你有些不能集中精神,有些慌亂,又有些……你模糊感到一絲哀傷。你看著這個在黑夜里閃動的黑眼眸,你看著它閉上,那么順從。你心安理得了,你感覺幸福了。不錯,這就是幸福啊,一種不能向外人道的,極為隱密的幸福。
你抱著她,希望時間永遠停駐。她很瘦,也不漂亮??墒?,她是這個世上愛你的女人,并將那妙不可言的感情,用她少女般最純最美的方式,表露無遺。你也為她而陶醉了。
這一夜后,你們倆就將各奔東西。女孩對未來總充滿希望,而你最不能忍受她的,就是天真。當然,你也希望自己有勇氣,不退縮??赡忝髅髂敲垂铝ⅲ敲磫伪?,感情變得更加空虛而無望了。你抱著她,等待天明。不,你不愿等待天明,可是,黎明還是要到來。
天亮了,她難為情地扭過頭去,穿上衣服匆匆走掉。
你去熱水房打水,從寢室里拿著自己的開水瓶下樓,三步并兩步,飛也似的。你跑到女生宿舍大門口,吹一聲口哨,她跑下樓來,把她的開水瓶遞給你。
等你打水回來,她塞給你一只大蘋果,笑盈盈地看著你,大口大口把它吃掉。你抬頭看她,她卻羞澀地低下頭。一群女生——是她的室友,也是你的同班同學。她們嘻嘻哈哈,打鬧間把你們瞥見。
要不要給你們做介紹呀?女同學對你說。
原來,你還根本不知道,她叫什么?她在哪個班?學什么專業(yè)?
你們變得陌生起來,想找也找不回熟悉的感覺??伤呀?jīng)注意你很久了,每次在食堂,在水房,在路上擦肩而過。你能感到有雙明亮的眼睛,帶著灼熱的光,打在你身上,你臉上。你尋著那時隱時現(xiàn)的熱度,卻并沒有找見那樣一雙眼睛……
你去食堂打飯,還是打著一塊五的菜和半斤米飯,邊走邊吃,跟同學們說說笑笑。你還要跟同學們比賽誰吃飯吃得最快,毫不顧及個人形象。但你天生就是男子漢,矯健的身姿讓人賞心悅目,談吐間的親和力叫人舒服。你的身邊總圍攏了一幫時髦玩伴,追隨者全是男生。
你有你的原則,你有你的自尊,偶爾瞥見幾個?;ǎ疃嘣趯嬍依镞^過嘴癮。你不會自不量力地去追天上的花蝴蝶,也不屑去做花花公子,成天只想著男歡女愛的事。你交上了一大幫朋友,他們來自全國各地,帶著各階層的烙印——大都市、大省會、小城市和縣鄉(xiāng)村。同學們都因出處不同而各自為伍,不越雷池。只有你,在他們之間往來自如。
你偶爾見到一雙,你說是像大熊貓一樣幽深的大眼睛(你喜歡這樣調(diào)侃),一個美得有些迷茫的女孩(你喜歡這種俏皮的說法)。你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告訴了同寢室的所有男生。你伙同兩三個男同學一起跟蹤了她一段時間,查明她晚上常去哪間教室自習,她在哪個食堂吃飯……你只是獵奇,對男女之事還混沌不知。你并沒有要追求漂亮女生的意思,只是為自己發(fā)現(xiàn)一個?;ǘd奮,并與同學一起分享你的快樂。后來你又發(fā)現(xiàn),那個?;ǔ闪艘幻吒勺拥艿呐眩髮W一畢業(yè)就會嫁入“豪門”。當然,你根本不會為此感到絲毫不快。還沒有一個女孩在你心間停留,也沒有一個女孩讓你傷心。你在綠茵場上踢球,在網(wǎng)球場上揮拍,你還是個剛進大學校門的大男孩,可以什么都不想。
你要回到你的出生地,這是必然的。
從北京西客站出發(fā),你坐了整整一個晚上的硬座。你開始了人生第一次長途旅行,而且是獨自一人。你無比興奮,跟坐在對面的乘客聊個沒完。車輪不停地向前滾動。從清晨入夜,漸漸地,你聞到江河潮涌的氣息。第二天白天是從黃昏開始,太陽西升東落。此時,斜陽正掛在天邊,你看到更綠的田野,更繁茂的樹枝。野生的蓬勃,泥土的芬芳,撲面而來。你正逼近目的地——湖南湘潭,湘江邊上一座歷史悠久的城市。
中午剛過,你回到家鄉(xiāng),家人正等著和你一起吃午飯。你走出火車站,看到四處飛跑的摩的,面目漸衰的樓群。你還是更熟悉單車在大街小巷,無孔不入地穿行。你天天拿它去飆車,騎得滿頭大汗,卻希望用更快的車速帶來更大的風,好把你的汗水吹干。你每天騎著車,往返于上學和回家的路上,最煩的是下雨天,到了雨季,雨水更收不住。你總討厭帶上雨具,寧愿奮力一搏,沖進雨中,把自己淋個通透也不在乎。
奶奶依然在家里,平躺在床上。爸爸跪在她身邊,為她做最后的整理。她從未如此安詳,如此端莊。她就要上路,棺材已開啟了棺蓋。你聽到棺材蓋兒關(guān)上的聲音,把你和奶奶劃分到了兩個世界。爸爸眼里飽含的淚水,終于滴落下來。你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不知時光還將會造出什么來。
你還要讀書,準備高考。這才是最重要的。你的功課一刻也不能耽誤,你沒能送奶奶最后一程,盡管這是她生前最渴望的。奶奶的靈柩被送往醫(yī)院,棺材再次被打開,奶奶重新躺在病床上。她終于又有了呼吸,已經(jīng)把她身上所有的管子都拔出來了。家人來看護她,爸爸當然去得最多,而你,去得最少。她總叫著你的名字,對爸爸卻視而不見。你要考大學,你要為前途著想。在你的生命中,什么是最重要的?你的學業(yè),你將來的工作,你的前程……滿腦子不都得是這個嗎?
你總算輕松了,奶奶回家了,她又在對你嘮叨個沒完。可你幾乎就沒聽進去一個字,她說的鄉(xiāng)下土話,更叫你煩。她每天都在等你回家,一看到你,就會為你忙起來。如果換作別人在她跟前,比如媽媽或姐姐,她就只坐在她的專用躺椅上,身子動都不會動一下。她留著你最愛吃的零食,她要是給全家人做飯,總是先問你想吃什么??墒?,你早上一起床,就急急忙忙從奶奶的視野里逃開。你喜歡花五毛錢或再多一點的錢,去早餐路邊攤買你愛吃的——一碗熱呼呼的餛飩或加個煎雞蛋的堿面,還可以是你在晚上就開始想念的蔥油餅。
你讀高中了,要考個好大學,這樣才有出息。你身邊所有的大人都對你抱以厚望,你也覺得不應(yīng)該辜負他們。你的成績一向不錯,你立志要考到首都去。那是你所能想到的最遙遠,也最美好的地方。你看著書本,能很快地理解和記憶。老師都夸你腦子好使,女同學也都向你投來美妙的眼神。你在課堂上總是主角,課后你還不遺余力地向同學們顯擺你的其他“技藝”。同學們一致認定你在數(shù)、理、化方面很有天賦,你偏要在文科上也表現(xiàn)突出。你叫同學從全套中學英語教材中隨意抽出一本,任意報出課本頁碼,你就能準確無誤地背誦這一頁中的英文。你認得很多生僻字,還時不時出口成章,信手拈來課外的古文詩詞,叫那些學文科的同學都在你面前汗顏。
你不是書呆子,放學后還要打籃球。夏天一到,你也不會放過每一次游泳的機會。你每回都要橫渡湘江,暢快淋漓。你向往那天水相接的地方,要與浪花游戲。到水中央,一片浩渺蒼茫的景致讓你心曠神怡。你不知不覺就在湘江兩岸打個來回,每到達一個岸頭,你就有一種征服的滿足感?!斑@個世界因我而存在?!?/p>
你身邊的人在看著你,除了姐姐,還有三個大人——奶奶、爸爸和媽媽。你把飯碗端起,奶奶摸著你的頭,說,滿伢子,你要上中學了,要好好學習了,不能再貪玩了。
不,你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還在,你的個頭比同齡人要矮一截。你迷上了金庸和古龍的武俠小說,也愛看香港槍戰(zhàn)片。你對周潤發(fā)崇拜得五體投地,卻用正在變嗓的喉嚨唱起齊秦那首《來自北方的狼》。你每晚要看《射雕英雄傳》,郭靖、黃蓉的愛情是很好玩,但比不過洪七公與“老頑童”周伯通的插科打諢。
你歪系著紅領(lǐng)巾,紅領(lǐng)巾的一角已經(jīng)破了。一出校門,你就會把紅領(lǐng)巾揉成一團,塞進書包里。你為自己還是個小學生而羞愧。你在上體育課時,就變得更矮小了,怎么也攀不到單杠上去。高大帥氣的體育男老師冷漠地在一旁瞅著你。你回到教室,有點傷心??赡阋呀?jīng)知道男孩子是不能哭的了,這是軟弱的表現(xiàn),簡直比考試不及格還沒出息。你把氣撒在你身邊的同學身上,與那位同樣身為男孩子的同學較量。你一手將脖子上的紅領(lǐng)巾扯下,用它來抽打?qū)Ψ健Ψ揭酝瑯拥姆绞竭€擊你。你們都遭到了紅領(lǐng)巾的“襲擊”。你們廝打了一陣,手腕發(fā)麻,身上的肌膚也被抽打得火辣辣的。你們幾乎是同時跳開,在一段不能用紅領(lǐng)巾互相攻擊的距離之外停下來,用兇狠的目光盯著對方。
其實你們是好朋友,他先你而加入了少先隊。當然,他也不是第一批入隊的。而你,你的成績一塌糊涂,拼音字母寫得七歪八扭。你還爭強好斗喜歡打架,上課愛做小動作。你在課堂上罰站是家常便飯……當一批又一批同學走到國旗下宣誓時,你表面上不在乎,心里還是有點不是滋味,畢竟,你也能感受到落后生是被人瞧不起的。
同學們叫你“陳奐生”。他們在你身后喊,“陳奐生進城!”——幸好并沒有叫多久。誰叫你正好姓陳,父母又是從農(nóng)村來的。爸爸在城里一家小工廠當臨時工,好不容易才爭取轉(zhuǎn)正,戶口也農(nóng)轉(zhuǎn)非了。媽媽雖然沒有工作,但有活干。她是裁縫,經(jīng)常到別人家里做衣服,收入比廠里的正式工可要多多了。
你討厭老是跟在姐姐身后,你叫她停下。她回過身看你,你邁開柔嫩的短腿晃悠悠地跑到她前頭,你才會得意地大笑,沖著天笑,沖著大人笑。你很容易開心,但你的嘴巴是個無底洞,總可以不停地往嘴里塞吃的。姐姐總拉著你的手,幫你揩嘴抹鼻涕。她會告訴你哪有好吃的。你們跑出家門,鉆進街心花園。姐姐掐一朵美人蕉,叫你吮吸花蒂。你吸到甜絲絲的汁液,還要再吸,戴著紅袖章的大伯朝你們跑來。姐姐拉著你“大逃亡”。你覺得每次歷險都是值得的,因為你老覺得牙癢癢。
你還是喝奶的時候最乖,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在嬰兒圍欄里,勉強站起來的時候最可愛。你被裹進襁褓里,無助地啼哭。你總在夜晚放聲大哭,白天呼呼大睡,不管爸媽用什么辦法,都無法把你喚醒。媽媽苦不堪言地對你說,你真是我前世欠下的債。你當然可以不加理睬,你不想“倒時差”,就這么任性。你需要一切,關(guān)愛,食品,教育。你享受著,你卻不知道。你的心思別人不知道,別人對你說話,你也懵懵懂懂。你的啼哭有不同的含義,最強烈的,是你要回去。
回到那一刻,你還來不及睜開眼睛,就啼哭起來,有強烈的訴說欲;你還來不及認識第一個抱你的人,就聞到一股強烈刺激性的味道——這就是人間?你還不想被別人認識,你就浮出水面,被強行推了出來。你無可奈何地被人叫著,被人疼著。那一刻,奶奶邁著僵硬的步子,慌亂地,試圖揪住一只最強壯的母雞,犒勞你的媽媽,滋補更多的乳汁。你的爸爸把你舉過頭頂,帶著自豪的笑意。這一天是你出生的日子。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某分,降生了一個男嬰。對于奶奶而言,這個家后繼有人;對于姐姐而言,家中有了一個更年輕的男子漢;對于爸爸而言,你是他唯一的兒子;對于媽媽而言,你是她的又一個希望……仿佛,這一刻非常神圣,你的未來不可預(yù)測,你是最弱小的生命,卻被套上了最輝煌的光環(huán)……
什么響聲?像從沒聽過,從遙遠的盡頭如光照般打來。而你如此自然,順手抓起它。接著就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你瞇著眼兒,看到吊燈亮著,它的光融入更加浩大的陽光里,顯得無精打采。
已經(jīng)中午,出來吃頓便飯吧,準備上飛機哩。那男人說。你不知不覺嘆口氣。你的呼吸,均勻;你的體溫,正常;你的……一切,正在恢復(fù),或者已經(jīng)恢復(fù)?你要重新起床,真正一步一步向前邁進……
你一眼便認出,坐在賓館大廳里的那個胖男人。你邊吃飯,邊聽著胖男人的交代。一切基本搞定,昨晚你開車撞傷的,是一個上夜班的工人。他目前的傷勢不算太重,破相了,身體半邊粉碎性骨折,幸好內(nèi)臟沒有大出血。
還記得嗎?車禍發(fā)生不久,胖男人就及時叫他的一哥們兒,趕在交警之前到了事故現(xiàn)場,幫你頂了這樁事故。而你就回到了賓館,安然睡了一晚。要知道,你可是飲酒肇事。好了,現(xiàn)在只是破財免災(zāi)!胖男人在這座城市還有些關(guān)系,可以幫你盡量賠少點錢。你苦笑了一下,沒作聲。
你大概要賠上好幾萬,把你這幾年打工積蓄的存款全部賠光。你沒要胖男人送你,一個人拉著行李箱,乘坐出租車去往機場。你要離開這座北方城市,是真正的離開。你想到這次出差,是你離開咨詢公司,自己接洽第一單客戶。你想到你又要真正從頭再來。然后繼續(xù)……獨自走下去。
你剛踏上北京的土地,手機就響了,傳來哥們兒的聲音。小子,祝你生日快樂!大家正等著你呢,今晚搓一頓,晚上還有特別活動啊。你恍然,你三十二歲的生日,竟忘個干凈。
哥們兒都來接你了,情義濃濃地包裹著你。哥們兒開著一部大吉普,你說,開慢點。他回罵了你一句,你開車就是太肉。他仍然不管不顧地開得歡。你想開口說,卻猶豫了。你說,還是不說?口半張著,胸脯往上挺著,身子僵坐著。你昨晚的事故,你的故事……你杵在那兒,像永遠定格的照片……尷尬地,尷尬地壓成扁平的印跡。
作者簡介:
左雯姬:湖南湘潭人,現(xiàn)居北京,自由撰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老舍文學院首屆小說高研班學員。出版長篇小說《職場深處》,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回頭看看》《千手觀音》《迷糊的行走》等。曾獲魯迅文學院文學創(chuàng)作競賽獎、首屆“先覺杯”全國文學大獎賽優(yōu)秀獎、中國當代小說獎、首屆延安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