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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你慢慢地流

2019-03-18 11:42旻旻
廣州文藝 2019年2期
關鍵詞:媽媽

最近的夢,凌亂而清晰,河流,落水,掙扎,呼吸困難……有一次夢到他指著胸口說,這里痛。第二天,他果真來到我的桌前,指著自己的胸口說:“咳嗽的時候,這里抽著痛?!?/p>

從去年確診以來,人就進入兵荒馬亂顛沛流離的狀態(tài),多年來以為沉淀得足夠的篤定頃刻土崩瓦解。我曾與死亡為伍,深知那種孤獨與荒涼,一窗之隔,世界再精彩也和自己半毛錢關系沒有。唯有天空深不可測,前面臨淵萬丈,這泠泠的寒意和蕭然都要獨自去面對,再強大的人也會惶然,何況一個老人。

來不及失聲痛哭,倉皇求醫(yī)是第一步。治療方案在計劃A計劃B計劃C中,見一步走一步又被一路剔除。生老病死本是自然規(guī)律,但對幾乎一生和父母生活,放任自己拒絕長大的女兒來說,卻是黑暗步步逼近。尤其在計劃節(jié)節(jié)敗退時,夜夜在噩夢中醒來,落水,掙扎,窒息成了夢中常景。

和疾病相處一生,我深知它最大的敵意,無非是借肉身的潰敗,借黑暗中面目模糊的死神引領出對死亡纖細的想象和真實的恐懼,以達到肉身徹底潰敗之前,精神蕩然無存的目的。

一想到尚未陪他看過外面的世界就讓我內(nèi)疚。這些年和朋友帶媽媽走了不少地方,這樣的待遇,他從沒得到過。我總以為他有自己的玩法,估計懶得跟我們混。他也沒帶我們外游,仿佛是一種共識,我們習慣了彼此相忘。除了工作,他還有各種應酬出差出國考察之類。但每次遠行他都會給我?guī)Щ馗鞣N禮物,珠寶,書,小玩意,巧克力……在我不懂用首飾裝扮自己的年齡,就有了比媽媽還多的小首飾。流行什么他買什么,金飾,玉鐲,鉆石手鏈等,這是他表達父愛的方式。

小時愛看他給病人開處方,是喜歡他一手漂亮的拉丁文。至于購物的品味和審美,實在不敢恭維,便時有送了禮還被我和媽媽嫌棄的遭遇。前陣子收拾屋子,找出一個他在紐約買的美人魚擺設,底座赫然印著“Made in China”。當然也有例外,像手上至今戴著的意大利五彩軟手鐲,多年來連洗澡和睡覺也不曾脫下過。

我對人生向來秉承順其自然的法則,內(nèi)心縱然翻江倒海,外在仍恪守不動聲色,安于命運安排。唯這一次,一想到要失去就惶惶不安,恨不得陪他走盡量遠的路,去盡量多的地方。半年內(nèi)我們數(shù)次回潮汕與他的兄弟姐妹相聚,幾乎全家出動去泰國清邁與他失散數(shù)十年的表哥,我八十一歲的表伯見面。那時癥狀尚不明顯,他還有體力,抱著心中一點僥幸,我們小心翼翼地暗暗和未來搶時間。

漸漸地,他的疲態(tài)還是出來了。去年重陽,姑媽怕他舟車勞頓,一再叮囑不要回去拜祭。我見他整日里在客廳轉(zhuǎn)悠,不時抬頭看外面的天空,自言自語:“回一次算一次吧……”

車在高速奔馳,離家鄉(xiāng)越近,越勾起他各種回憶。他一路指指點點,這是哪,當年發(fā)生過哪些大事,末了愛感慨一句,一眨眼幾十年就過去了。在棉湖姑媽家,各人收拾鮮花水果準備上山拜祭,他也說要去,大家不同意,他急起來嚷開了:“以后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來看阿伯阿姆……”

隨著他日益羸弱,合家歡節(jié)目的范圍只好縮窄到在家附近走走,譬如夜游增江。聽奶奶說他年輕時是游泳健將,多次冬天橫渡榕江。榕江是我出生地揭陽的一條江,第一次進入視野是在我被送回家鄉(xiāng)寄養(yǎng)那年。記憶里河流在城區(qū)穿街過巷,水面上飄著濃稠的人間煙火。再次回到父母身邊,增城變得陌生疏離,仿佛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里也有一條河,增江,它一直在記憶里若隱若現(xiàn),從不得要領。直到和父母同游之夜,記憶之門才得以開啟。

車沿湘江路走,媽媽在一條被小商鋪擠得透不過氣的巷子里,憶起這里有過一家煙絲廠。那時我剛出生,父親把我們從老家接過來,沒工作沒戶口,媽媽帶著我到煙絲廠當臨工。她每日的工作就是把煙葉中間的粗梗撕出,煙葉交給工友切碎,忙起來一個月還能掙十來塊錢。

下車,沿著長堤走,1978文化創(chuàng)意園的喧嘩是年輕的。當年的增江河邊,大排檔一家連一家,岸上燈火和水上漁火彼此遙望。年少時愛呼朋喚友在夜色中奔向長提,長堤自古是情侶的圣地,我們厚著臉皮嘻哈穿插其間,并樂于對相貌的俊俏或鄙陋評頭品足。我的固定動作是靠欄桿站著(彼時“站”這個動詞尚屬于我,輪椅則放在另一邊),和同學高談闊論??粗孪路浩鹞⒐獾乃妫铱倫鄄挥勺灾飨胂笠粋€白衣女子,裙袂飄揚,在水面凌波微步。多年后,這個意象一再在我的詩里自覺復活。

站在堤上,他憶起當年游冬泳橫渡增江的情景,仿佛還豪氣萬千。占盡河景的敏捷地產(chǎn)建筑群卻勾起媽媽的記憶,“咱家以前就在這”,這話讓我們炸開了。那座人民醫(yī)院的慢病站小宿舍,連同被夷為平地的青翠山頭,在父母你一言我一語之下,一點點復原:山坡上是媽媽種的瓜,青菜,雞們沿著陡陡的坡彎彎曲曲往上。山頂?shù)股w著一條小木船,媽媽挺著個大肚子給菜澆水,弟弟快要出生。

家附近有藥材公司、藥材加工站和航道站,平日沒事我愛往對面的藥材公司鉆。在單調(diào)的辦公室內(nèi),姑娘小伙子給一個小小姑娘最熱烈的寵愛,糖果,餅干,各種小玩意……藥材公司靠門墻上掛著一部電話,黑乎乎突兀地依附于墻上,和白色的墻壁對比強烈,它突如其來“叮鈴鈴”的聲音常把無所事事的我嚇一大跳,接下來的一切都足以引起我無限的好奇和想象:從座位上站起來奔向它的人,他那張扯開喉嚨“喂喂”大喊的嘴巴,以及被稱為電話的物體,都是謎……

一天,媽媽躺在床上,她頭暈、嘔吐,胖嘟嘟的弟弟在床上爬來爬去。父親當時在石灘麻風病院上班,我才三歲多,倍感孤獨無助,能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找爸爸。我徑直走向?qū)γ娴霓k公室,時值中午,辦公室內(nèi)靜悄悄,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黃伯。我對他說,媽媽生病了,我得給爸爸打電話。老人二話不說替我接通總機,我們神色凝重地等著回復。我不時抬頭看墻上那黑色的謎,那是我還不能理解的世界,我第一次靠得它如此近,帶著焦慮不安和一絲我無法表述的激動。在沉默中終于迎來鈴聲大作,老人迅速抱起我,我拿起墻上的電話。在遙遠嘈雜的背景音中,我辨認出他的聲音,那一刻,幼小的焦慮蕩然無存,世界對我來說安全了。

他匆匆從單位趕回來,媽媽也好起來了。下午我們一家人出去玩,沿著增江河,他牽著我,媽媽抱著弟弟。河水清清,天空藍藍,那天他買給我們的彩色氣球,如今還在記憶的天空里飄呀飄。

一個疑問或秘密,從得知那一刻起,一股不可知的力量迫使我吃力地藏著掖著,那是我不能說出的傷口,也是他的。在生死那張床上,他曾救人無數(shù)。電話稀缺的年代,我們家早早裝了電話,頭幾年基本是醫(yī)院專線。全家無數(shù)次半夜被弟弟稱之為“午夜兇鈴”的鈴聲吵醒,黑暗中聽到隔壁窸窸窣窣,鈴聲被截住,他“嗯”了兩聲,接下來是鐵門“砰”的一聲。一般參加完搶救他會留在醫(yī)院上班,直到中午。午飯前媽媽要是接到電話,然后把抽屜里的“仙草”(潮汕人家一般都藏有的一種曬干的植物葉子)拿出來放洗手間,讓我們回房,我們就懂了。我和弟弟總是磨到聽見外面鐵門的開鎖聲才急忙奔回房間。等媽媽大喊“開飯咯”,說明他用“仙草”洗完臉了。那天吃飯的氣氛會比平時壓抑,我時時邊扒飯邊偷看他,他身形偏瘦、顴骨突出,黑框眼鏡后是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不茍言笑時嘴角向下,神情嚴肅,讓人不敢親近。他如此失落,是否因為有孩子在他手中被死神奪走都讓他想起自己也有個得不治之癥的女兒?

如今走在路上他偶爾還會遇到陌生的中年婦女,歡歡喜喜地叫著林院長,連珠炮搶著說若不是他當年及時搶救,孩子就活不成了這樣的話。通常他總是報以一臉迷惘,對方不介意也不放棄,百折不撓一點點啟發(fā),手上有什么還往他懷里塞什么,吃的,用的……

這無法抹殺一個事實——那也是一條命。一個名字借一張嘴抵達我,仿佛虛空中生出的魔咒,在往后在日子,我不得不捂著一個疑問和一個不光彩的名詞:告密者。

我自認曉得人性悖謬,明白人世間的艱難,體諒各種身不由己。關于那個人性黑暗達到巔峰的時代,我所知皆來自文字,文字讓人耽于想象,但已綽綽有余。多少戰(zhàn)功顯赫的大人物沒死在沙場,卻栽在那黑暗歲月里。我年輕的父親,一個剛走出大學校園的文弱書生,如何能獨力對抗?

疑問終究生成一根刺,被血肉包裹于喉嚨,內(nèi)里隱隱有股蠢蠢欲動的力量。夜里我更能感受那股力量在體內(nèi)掙扎的痕跡,有時它過于強大,就要壓垮意志,控制或把我俘虜。我深呼吸,迫不及待等著天亮,仿佛天一亮我真就一本正經(jīng)付諸行動,向他問個明白清楚。奇怪的是,這股來歷不明的力量總在天光之前微弱下去,直到還原成一根隱形的刺。

最后我決定守口如瓶,不再觸碰,甚至痛下決心,甘愿成為同謀,讓它在喉嚨里腐朽。有時一家人吃著飯,“告密者”這詞無端就冒了出來,我趕緊低頭吃飯,以驅(qū)散自己無所適從的想象。每每自省,追問自己為何如此,總是無解。

一次和表哥聊起父親的父親,他的外公我的爺爺,那個我們無比敬仰無比懷念的溫文爾雅的老帥哥,仿佛找到一點靈光。自小爺爺就以一個老派教書先生的嚴謹,對我們進行了潮汕式的傳統(tǒng)教育,歸納起來不外是做一個干凈的人,對己,對人,對愛永遠眼神清澈。他一生始終葆有這種品質(zhì),如今的揭西,當年的揭陽東橋園林氏宗族,出過不少人物,包括爺爺一身功勛的堂兄林美南。爺爺沒追隨他投身熱辣辣的戰(zhàn)場,也沒像他的弟弟,我的三叔公那樣成為潛伏的國民黨員。爺爺心有明燈,他教書育人,以自己的方式救國。他有一個我們熟悉的、和潮汕地區(qū)大南山根據(jù)地有名的英雄盧根有關的故事。當年盧根和警衛(wèi)員林美城(爺爺?shù)耐谛值?,都是“美”字輩)找到爺爺,讓爺爺搞兩張棉湖的入城證,他們到城內(nèi)找大戶人家募捐。后來遭人告密,兩人在棉湖的集市上受到伏擊,最后被殺。爺爺一直保存著盧根放在家里的一把雨傘和一條浴巾(那時的潮汕人出門都自帶浴巾),1949年后送給揭陽博物館。至于爺爺奶奶如何多次把槍支藏起,如何隱秘地保護鄉(xiāng)里,化解危難,常年陪在爺爺身邊、比我早生十天的表哥說起來便滔滔不絕,活靈活現(xiàn),親眼所見一般。

每聽到他咳嗽一聲,我的心就抽一下。那喉中之鯁,便夾雜在咳嗽聲中突兀起來。某日,客廳里只有我們倆,一切來得如此倉促突兀,沒有征兆又仿佛情理之中,我突然說出那三個爛熟于心的字。我問他對這個名字有沒有印象,他反復沉吟,試圖喚醒沉睡的記憶。片刻,他眼睛一亮,連說“記得”。他說那是個羅浮山的軍醫(yī),有文化,長得斯斯文文,和另外兩個男護士作為軍代表進駐他們醫(yī)院。

“他后來怎么了?”我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聽說在鍋爐里上吊了。”他慢慢說,帶著惋惜,“很斯文的一個人,白白凈凈,為人和善。”一股不能描述的失落在心底油然而起:真的有人因他而死。他看著我,眼里并無預期的愧疚,卻有明顯的疑問。我慢慢道出那聽來的故事,小心翼翼使用我捉襟見肘的詞語??粗諠u消瘦的臉,我的父親,在加速老去,飽受惡疾的折磨,我還沒學會如何安撫他,如何讓他不害怕,反而不合時宜地提起一個不該被提起的話題。我為自己的魯莽和殘忍感到深深的不安,又陷進渴望得到真相的泥沼里無法自拔。他也許洞悉我的心思,也許沒有。他平靜地坐在桌前,一絲不茍地傾聽,臉上浮現(xiàn)出困惑和迷失在年月里的惘然,又仿佛在努力追憶遙遠的往事的碎片。那往事之水呵,到底會有多深?我如何可以祈求他得以全身而退?

沉默。最后沉默被打破,他雙肘托在桌上,神情嚴肅,目光遼遠,緩緩地說,他并沒主動去報告,是他們來找他了解情況,但了解的不是我提及的軍醫(yī),他們追問的是另一個人。

他看著前面,一層薄霧在往事之水上冉冉升起,緩緩散去,他在水汽之間閱讀時光的簡書,看見當年那一天,那對我們來說至關重要的一幕:軍代表離開醫(yī)院后沒多久,其中一個男護士獨自來增城,找到他,要求去見一個被打成所謂“現(xiàn)行反革命”的女同事。他把男護士帶到那位女同事門前就離開了。后來便有人找上門來,要了解當時的情況。他如實說出經(jīng)過,沒有隱瞞也沒有添加,僅此而已。他補充說因為這事,那名男護士后來據(jù)說被開除了。

我不再追問,對我來說,世界在瞬間已經(jīng)新了。但這“新”也轉(zhuǎn)眼即逝,一秒前我想給傳話的人打電話,一秒后放棄了。有些真相不必公之于世,那段對話,除了我和他,對這個世界沒任何意義。死去的人也無法活過來,讓灰燼繼續(xù)掩埋吧,它埋得夠久了,還可以久下去。在我出生之前,的確有一個人死了,在此前或之后,有很多人死了,無論因為誰,什么原因,生命一去不復還。沒有人追究誰該對那些死亡負責,活在那個時代,所有人都是無辜的,沒有人是無辜的。

我住ICU的日夜,閨蜜常來,有時順帶也接送他和媽媽。某夜閨蜜送他回家,車走到增江河邊,他突然失聲痛哭。閨蜜把車停在河邊,遞上紙巾,默默聽他重復一句話:他枉為一個醫(yī)生,連自己女兒的病也治不好,還保不住她的性命……

那時父母直接無視ICU的探病時間,也不等弟弟開車送,一大早就坐公交過來。每日查完房,我便看見媽媽穿戴整齊站在我的八號床前,旁邊的他總讓我替他別扭。一月的天,特別冷,每天他都穿弟弟給他買的那身土黃色帶帽羽絨服,羽絨服臃腫,外面套上后面綁帶子的ICU白大褂,白大褂被撐得鼓鼓的,讓人擔心隨時要脹爆開來。他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外表,只顧拉著主診醫(yī)生爭分奪秒地聊,完了站在床邊,看著我,微笑,說著話,說什么全忘了。他背過身去的惶然,是我沒想象過的。

在小得還能被隨意抱起或背在背上時,他常帶我去廣州兒童醫(yī)院。那時增城尚是個孤島,去廣州還路途遙遠。在兒童醫(yī)院,一個慈祥的伯伯,頭發(fā)花白,穿著過于肥大的白大褂,老拿一個小錘子往我膝蓋和腿上東敲西敲。有時他會送我一個粉紅的氣球,把我抱到大腿上邊逗我玩,邊和父親聊。每次從醫(yī)院出來,父女倆高高興興去吃云吞面。一碗云吞面,我吃云吞,他吃面。此后一饞起云吞面,就問他什么時候再去兒童醫(yī)院。

那時他是否已知道我可能活不過十六歲,是否對我的病束手無策又飽含愧疚,在娛樂生活匱乏的時代,我在他生命中的出現(xiàn)是否讓他和媽媽承受著過多的閑言碎語?在潮汕根深蒂固的文化里,男孩在家中往往有著非同凡響的地位,一直以來他對我的嬌縱、放任和對弟弟的嚴苛讓我懷疑他不是正宗的潮汕人。他從沒和我討論過我的病,但在成長的過程中我無數(shù)次聽到他跟別人提及我,還有他的無奈及愧欠。對此我總不以為然,仿佛天生便理所當然該如此。直到他確診后,無論白天黑夜,我時??匆娮约荷碜顺C健,腳下生風地走在路上;擠在堵車高峰前開車奔波于家和醫(yī)院之間;排隊候診;聽醫(yī)生講解病情,和醫(yī)生討論他未來可能出現(xiàn)的各種狀況;排隊領藥……甚至出入廚房,熬藥,燉湯,做飯……

我希望做這一切的是我,但不是,我無法讓自己成為想成為的人,做想做的事。我從未對自己的肉身如此絕望過。多年來,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達成和解,實際上只是接受了現(xiàn)實,習慣了身體自主權(quán)的缺失,這和徹底的、完全意義上的和解是兩回事。至少在這些日子里,另一個我頻繁出現(xiàn),頻繁和這個我較勁。午夜,在隔壁的咳嗽聲中我睜開眼睛,半空中飄著一個無法靜止的自己,她看著靜止床上的我,我看著她獨自穿行于黑暗中,我們彼此在各自艱難卓絕地尋找光源和出路。

我想我懂了他對我的愧欠感。

用了大半年時間,他才接受得病的事實。他不允許我們也不允許自己在朋友面前提他的健康狀況。姑媽和叔叔們每次打電話來,兩頭的對話總是一句開始兩句結(jié)束:“最近怎么樣?”“還可以?!苯酉聛肀憧涂蜌鈿獾貟鞌嚯娫挕λ牟∏?,大家都心照不宣避而不談。除了帶來惶恐,疾病隔閡了他們大半個世紀來親密無間的姐弟情和兄弟情,還讓他生出一種深深的羞愧感。這羞愧感我不確定自己是否理解,但我確定自己不愿意去作深入的猜測和探究。

如何平靜地、沒有痛苦地離開這泥濘的肉身,是我具備獨立思考能力后就開始思考的問題,也是考驗我一生的修煉。如今來到他身上,劇烈的咳嗽,風箱一樣的氣喘,渾濁的呼吸,甚至向我展示咳出來的血,都讓我無言以對。疾病使人加倍孤獨,即便有人陪伴齊肩并行,還是陌路人,不是同類是無法辨認出彼此的。語言的安慰是隔靴撓癢,只會加深那種孤獨感。

我甚至準備好和他討論生死,討論最終到來的時刻。我一直等待機會,有一次他來我房間討論病情,我們打開了話頭,差點就可以進一步深入話題,然而他只草草帶過,一言不發(fā)出去了,還順手把門帶上。

后來我拿了本《地藏經(jīng)》,懇求他讀一讀。我近乎于哀求,他疲憊的褐色眼睛閃過疑惑,但還是接過去。幾天后,我見他坐在靠陽臺的地方翻著看。第二天,第三天……此后每個早上,他都坐在同一個位置,手里捧著《地藏經(jīng)》,恭恭敬敬地讀。

慢慢地,家里來了客人,或朋友約他去喝早茶,他會主動提及自己的身體狀況。他的朋友陸續(xù)知道他病了,約他出去喝茶的人并沒減少,他依然在固定的時間去固定的茶樓和固定的人喝茶。

人活著活著就老了。如今我看著他吃藥,讀佛經(jīng),吃飯,看電視,身體一點點衰弱一點點變薄,也學著一點點和自己和解,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認真了解過自己的父親。我知道他“文革”前畢業(yè)于湛江醫(yī)學院,分配到廣東省人民醫(yī)院,多次申請調(diào)回潮汕地區(qū)工作而不得,一年后下鄉(xiāng)來增城支建。他是個孝子,遵照父母的安排回鄉(xiāng)相親,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結(jié)婚,生兒育女。我在潮汕平原出生,弟弟在增城出生。后來,弟弟娶了本地的女子,他的孫女和孫子在這里出生。在家這條河流中,他是我們的起源,把我們帶到這里……

我不動聲色地和疾病一起活過了十六歲,如今還活著?;钪谖?,像落入泥沼里的魚,永遠無法暢快淋漓感受生命的原本。但這僅有的活的僥幸已讓我對世界生出過多的自作多情,并不計前嫌忍受著疾病持之以恒帶走體內(nèi)所余不多的生命和力氣。時光是讓人恐慌的獸,像流水一樣氣度優(yōu)雅汩汩而去。這“優(yōu)雅”里,有著多少齊奧朗所說的“對悲傷的凱旋”?我時常想起那個晚上,看著增江河水,天地如此寬廣,人生的何去何從卻與它毫不相干。你猜不透它是漠然還是悲憫,它從不過問也不回應,只負責不疾不徐,不悲不喜。

責任編輯:梁智強

作者簡介:

旻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文學院第五屆簽約作家,文學創(chuàng)作二級。先后出版有詩集《畫出天空的彩虹》《風吹過葉尖》《他世界》,散文集《滴露成珠》《你值得我所有的矯情》,小說集《繁花碎》,長篇小說《霧莊》。曾獲廣州文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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