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偉

（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南京 210097）

一、古人文化心理與百合花意象

中國古代文學(xué)有一個十分顯著的民族特征，就是“比興”傳統(tǒng)。從《詩經(jīng)》開始，中國古代文學(xué)便孕育了所托之“象”與所表之“意”之間的關(guān)系。但在西周初年到戰(zhàn)國中期，所托之象與所表之意之間還處于一種臨時搭配的“起興”關(guān)系之中。而到了戰(zhàn)國末期的“楚辭”，其“香草”“美人”等元素已經(jīng)成為一種帶有固定含義的“象征符號”。在中國古代詠物題材的文學(xué)作品中，總有一些植物意象，開始僅是一個簡單的“起興”對象，后來由于文人對它們的共同認識，逐漸由一種共同的比喻發(fā)展成為一種含義固定的象征，隨之賦予其人格化的品格，例如蓮花、梅花、菊花、芭蕉等等。中國傳統(tǒng)的詠物詩，通常選取身邊較為常見的事物作為吟詠的對象。劉勰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盵1]在這種民族心理的影響下，草木花卉，成為中國古代詩詞文學(xué)中借以抒發(fā)情緒的最常見的吟詠對象。故此，中國古代的詠物詩異常發(fā)達，其中所形成的“借景抒情”“借物喻人”“托物言志”的手法也隨著詠物詩的發(fā)展而日臻成熟。

詠物詩最根本的特征是借助所詠之物的某些特點對作者個人的性情加以抒發(fā)。詩歌所吟詠之“物”與所抒之“情”之間，本無任何聯(lián)系。但由于所詠之物或許在某一方面或是某一角度體現(xiàn)出一種“特征”，這一特征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某一種特定的情緒，故此一些作者會將一己之情思與這種事物所表現(xiàn)的“特征”聯(lián)系起來。如果這種聯(lián)系是一種隨機的、偶然的、不確定的，那么就是一種比興手法。而如果這種聯(lián)系在讀者的接受過程中得到共識進而形成共鳴，部分讀者逐漸會成為新的作者，他們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就會將其再次折射在自己的作品中。如果一系列作家群體，在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創(chuàng)作中固定地使用該事物的某一特定的特征和某種特定情緒的聯(lián)系，則這種聯(lián)系就會逐漸促成一種固定模式，這種模式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一種最為常見的修辭手法——象征。

雖然象征在現(xiàn)代西方的文學(xué)中已經(jīng)成為一種慣用手法，但西方象征手法似乎又與中國本土的象征手法不同。中國的象征手法，產(chǎn)生于一種復(fù)雜的聯(lián)系之中，并由比興手法進化而來，是處于一種動態(tài)的變化發(fā)展中的手法。中國式的象征手法在《易經(jīng)》之中就早有醞釀?！兑捉?jīng)》產(chǎn)生之初，無疑是用來占卜解卦的?！兑捉?jīng)》中，是有固定的經(jīng)文和解釋經(jīng)文的《傳》文的，這些固定的經(jīng)文無法確定地指明世間百態(tài)，而求卜者的訴求又各有各的不同，所以解卦者在解釋卦意的時候務(wù)必要在經(jīng)文和求卜者之間建立一種有規(guī)律的聯(lián)系。如卦文中描繪的是征戰(zhàn)時的場景，但并不是每一位卜問者都要去詢問打仗的事宜，所以解卦者就會以卦文中征戰(zhàn)行軍狀態(tài)中所抽象出來的迅速的意思來為卜問著解讀求問之事。所以，在使用《易經(jīng)》經(jīng)文解卦的時候，一種類似于象征的聯(lián)系，便已在醞釀之中。象征之象與《易經(jīng)》中之象便在這種極具民族特色的中華文化圈的思維之中逐漸誕生、發(fā)展和壯大起來。

從每一個單獨的意象角度看，象征手法中所承載的諸多意象，都具有一個逐漸形成的過程。其首先定然是一種隨機的，偶然的“比興”，隨后便是讀者在接受過程中對這種“比興”的掌握、認同，最后這種“比興”才轉(zhuǎn)型為一種“象征”。對于每一個個體象征的對象來說，它們在中國文學(xué)文本中被使用的情況也是不同的，進而其自身由“比興”發(fā)展到“象征”的這一進程也是參差不齊的。古代詩文之常見的意象，有梅花、竹子、芭蕉、丁香等，這些意象在中國古代詩詞文學(xué)中已經(jīng)形成其特定的象征含義，屬于由“比興”發(fā)展到“象征”的這一進程中發(fā)展較早并且趨于成熟的一類。例如梅花，在宋代已完成了由“比興”向“象征”的轉(zhuǎn)型。而作為在東亞國家常見的花卉品種，百合自然也是承載中國古代詩人們情感的花卉品種之一，百合花也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由“比興”到“象征”的過程。在漫長的中國古代，百合花作為“比興”對象的歲月要比其他花卉長久很多?，F(xiàn)存歷史資料中有很多關(guān)于百合花的描述。有的是記錄如何種植百合花的，如“秋分節(jié)取其瓣分種之，五寸一科，宜雞糞，宜肥地，頻澆則花開爛漫，清香滿庭，春分不可移。二年一分，不分枯死”[2]69?！岸拢N百合。此物尤宜雞糞。每坑深五寸，如種蒜法。義云：取根曝干，搗為面，細篩，甚益人?！盵3]有的則是描繪百合花性狀的，如“百合一莖直上，四向生葉，葉似短竹葉，不似柳葉。五六月莖端開大白花……百合結(jié)實略似馬兜鈴，其內(nèi)子亦似之”[4]1680。又如：“百合莖到處有，根小者如大蒜，大者如碗?！盵5]64有的記載其命名原由，如“百合之根，以眾瓣合成也。或云，專治百合病，故名，亦通”[4]1680。“數(shù)十片相累，狀如白蓮花，故名百合，言百片合成也?！盵5]64有的則是記載關(guān)于百合花傳說的，如“都波國，無稼穡，以百合為糧”[2]69。“工部員外郎張周封言：百合花合之，泥其隙，經(jīng)宿化為大胡蝶。”[6]“燕雀為蛤，野雞為蜃，蝦蟆為鶉，吞蛹為蛾，蚯蚓為百合，腐草為螢火……陶蒸之變化也?！盵7]百合花不僅可供觀賞，還可作食品甚至作藥用，因此中醫(yī)典籍中關(guān)于百合的描述可謂不勝枚舉。

中國百合花的品種很多，古人將不同品種的百合花加以區(qū)分。如明代人王象晉曾指出：“百合有麝香、珍珠二種。麝香花微黃，甚香；珍珠花紅有黑點，莖葉中有紫珠。”[2]69雖然其劃分方式遠沒有現(xiàn)代植物學(xué)意義上劃分那么科學(xué)和標準，但也反映了中國古代學(xué)者們認真嚴謹?shù)膽B(tài)度。作為生活中較為常見的花卉品種，百合花自然成為中國古代詩人們吟詠的對象。但縱觀中國現(xiàn)存魏晉以來詩人的別集，涉及到百合花的詩作在數(shù)量上并不占太大的優(yōu)勢。甚至在《全唐詩》中并無直接寫百合花的詩作。有唐一代，單純描繪百合花的文學(xué)作品，現(xiàn)僅存王勔《百合花賦》一篇。提及百合的唐文僅存李華《杭州余姚縣龍泉寺故大律師碑》、李德裕《平泉山居草木記》兩篇。而古代詩歌中經(jīng)常提到的山丹，又稱山丹百合，為百合花的另一品種，多指紅色花瓣的百合花，與常見的百合在形象與象征意義上有所不同，當另立文章探討。李時珍《本草綱目》也將“百合”與“山丹”分列[4]1680-1682。即便是涉及到山丹百合的詩作，在唐代這一詩歌繁榮期被寫入詩歌的也是少之又少?！度圃姟份d王建《宮詞一百首》有詩云：“收得山丹紅蕊粉，鏡前洗卻麝香黃?！盵8]為唐詩中現(xiàn)存唯一一首提及山丹百合花的詩作?！霸诿褡逦幕臀膶W(xué)的發(fā)展過程中，有些事物上已逐漸積淀了人民或作家的某種共同認識，對這些象中所隱含的意，除了特殊情況之外，已有了固定的理解，這類意象稱為固定意象或民族意象?！盵9]167元代以來題詠百合花的詩作也為數(shù)不多，現(xiàn)存的中國古代描寫百合花的詩作大致停留在簡單描摹的階段，有的在全詩中僅起到簡單的陪襯作用。百合花直接關(guān)聯(lián)到詩作主題思想的作品也數(shù)量不多。在這些為數(shù)不多的作品中，百合花并沒有形成較為固定的象征意象，也沒有被賦予固定的人格化含義。

二、中國古代百合詩類型

即便較之一般常見植物意象，百合花意象的形成相對滯緩，但依然可以從中國古代現(xiàn)存詩作中，梳理出百合花詩作的一般特征。中國古代描繪百合花的詩作，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為對百合花簡單的描摹。在描摹中勾勒出一幅百合花的圖案，并無深入的情懷表達及思想投射。第二類為在作品中僅僅提到百合花，百合花在全文中只是諸多元素當中的一種，于主題思想來說僅僅起到陪襯作用。第三類則是在描繪百合花的同時傳達一種思想或烘托一種志向。

中國古代描寫百合花的詩作中，很多停留在對百合花單純的描摹階段。南朝梁代蕭詧有一首題為《百合》的詩：“接葉有多種，開花無異色。含露或低垂，從風(fēng)時偃仰?！盵10]2104每句都是對百合花的描摹，“接葉有多種”是對莖葉的描摹，“開花無異色”是對花色的描摹，“含露或低垂”是對花朵姿態(tài)的靜態(tài)刻畫，“從風(fēng)時偃仰”是對花朵姿態(tài)的動態(tài)刻畫。該詩首先描繪出一株百合花在怒放之前的生長狀態(tài)——眾多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展現(xiàn)出勃勃的生機。隨之筆鋒一轉(zhuǎn)，描寫百合花盛開時的景色。詩人并沒有將百合花的各個方面都寫入詩作，而是抓住百合花的顏色特征，將百合花盛開的狀態(tài)描繪得深刻而精致。隨后作者對所觀察到的百合花的特征進行了細致的描繪——百合花碩大的花瓣，在雨后盡情吮吸著雨水的滋潤，故以“含露”形容之。所謂“花開無異色”精準地刻畫出一株純白無雜質(zhì)的盛開的百合花圖案。由于百合花花朵較大，在重力作用下，花朵會向下做出低垂的姿態(tài)，一陣微風(fēng)吹過，百合花碩大的花瓣隨著微風(fēng)的節(jié)奏不時上下移動著。從這首詩的細致刻畫中，可以看出南朝宮體詩人對靜態(tài)事物的描繪功力。單純的描摹雖于思想內(nèi)容層面上無甚裨益，但在藝術(shù)手法上卻深見功力。這種精妙的手法，在后世并不是完全被摒棄的，唐宋以后的律詩多對其有所繼承。

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單純對百合花進行描摹的作品并不多。百合花作為詩歌中的一個元素在詩作中被提及的情況比較普遍。如北宋詩人宋祁的《山橙花》：“故鄉(xiāng)寒食荼醾發(fā)，百合香①關(guān)于此處“百合香”的理解問題，詳見本文第四部分。濃邸舍深。漂泊江南春過盡，山橙彷佛慰人心?！盵11]2576無論是荼蘼還是百合，都是為烘托最后的山橙花而存在的。或許詩人僅僅是因為想到或者看到荼蘼和百合，隨意將其寫入詩作中作為山橙花的陪襯。因為目的是烘托山橙花，所以如果當時詩人想到的是其他花卉，也會被用來襯托山橙花進而替代荼蘼與百合。故在本詩中，百合花是烘托山橙花的鋪墊，是作為一個配角而存在的。陸游《窗前作小土山蓺蘭及玉簪最后得香百合并種之戲作》詩云：“芳蘭移取遍中林，余地何妨種玉簪，更乞兩叢香百合，老翁七十尚童心?！盵12]這首詩歌中，百合花乃是諸多觀賞花卉中的一種，與蘭花、玉簪等一起構(gòu)成了詩人所栽種觀賞的群芳圖，并以此襯托出作者“七十尚童心”的熱愛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和恬淡閑適的生活狀態(tài)。陸游描寫百合花的詩作還有很多，如《北窗偶題》《龜堂雜興》等。在陸游的詩作中，百合花基本都是處于陪襯地位而存在的，與主題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也沒有形成一定的象征含義。這類詩作后世依舊很常見，如南宋詩人華岳《斗齋》詩：“八方無處著瞿曇，百合中間寄一龕?！盵11]34394清代詩人馬清樞《臺陽雜興（其七）》：“百合奇香收鹿港，千年積雪望雞籠?！盵13]等等。

在眾多題詠百合花的詩作中，也有一些寄托作者情懷，表達作者志向的。如北宋詩人韓維的《百合花》：“真葩固自異，美艷照華館。葉間鵝翅黃，蕊極銀絲滿。并萼雖可佳，幽根獨無伴。才思羨游蜂，低飛時款款。”[11]5141開頭兩聯(lián)直奔主題，寫出百合花的美艷以及“鶴立雞群”的本質(zhì)特征。百合花在眾多花卉中綻放著獨有的魅力，似乎和其他世俗之花與眾不同。詩人隨后將鏡頭細切至百合花的花瓣與花蕊。在碧綠的花葉的襯托下，幾片鵝黃色的花瓣迎風(fēng)綻放，銀白色的花蕊布滿了花心，令人頓生憐愛之情。比較常見的麝香百合花，其雄蕊是銀白色的，而雌蕊則是沾滿黃色花粉的。頷聯(lián)的這一對句，精準地描繪出百合花花心的雄蕊與雌蕊的顏色與形態(tài)，格外生動。頸聯(lián)開始轉(zhuǎn)為所設(shè)之主題的表達，“獨無伴”道出了以百合之象所傳達出的“孤獨”之意。聯(lián)系前一句“雖可佳”，可進一步聯(lián)想其中想要傳達的卓爾不群的意味。尾聯(lián)通過蜜蜂的反襯，寫出了百合花才思敏捷，遺世獨立的品格——作者突發(fā)奇想，將蜜蜂低飛到百合花花蕊間采蜜說成是蜜蜂羨慕百合花卓爾不群的高尚品格，新奇而不落窠臼。從這首詩可以看出百合花其實是詩人自己品格的一個寫照?！蔼殶o伴”是作者自視清高的一種表現(xiàn)。至于“無伴”的原因，已在尾聯(lián)有所交代。是因為百合花，也就是百合花所指的作者自己，有異于常人的“才思”，不與常人為伍的必然結(jié)果。在這首詩中，無論是蜜蜂還是百合花，都賦予了人格化的意義。古代以百合花為題材的詩作中，反映這種主題的還有清代詩人嚴兆鶴所作的《百合花》：“學(xué)染淡黃萱草色，幾枝帶露立風(fēng)斜。自憐入世多難合，未稱庭前種此花?！盵14]全詩依舊是對百合花的簡單描摹，僅就第三句“入世多難合”道出了一種無奈的自憐情緒。即便如此，百合花的這種意義并沒有完全固定下來形成固定意象。百合花在此之后也有過其他性質(zhì)的象征意義。清代詩人屈大均的《古意》一詩也是描寫百合的佳作：“百合蒜可憐，根根皆百合。贈郎百合根，花葉休相雜?！盵15]這首詩帶有民歌的特征，其背后所傳達的情緒并不是孤獨的自憐，而是女子與男子如百合根一般纏綿的愛情寫照?？梢姡幢闶窃诩耐凶髡咔閼?，表達作者志向的一類詩作中，百合花背后所承載的情感，或是卓爾不群，遺世而獨立，或是盤根錯節(jié)，柔情而纏綿，其類型是隨意的，多樣的。在由“比興”到“象征”進化的歷程中，百合花所代表的文化內(nèi)涵，還僅僅停留在隨意起興的過程中，其象征意義并沒有完全固定。

三、百合花固定意象的形成

百合花在今天已經(jīng)具有諸如“高尚”“純潔”“偉大的愛”等固定的象征意義，這類象征意義雖然罕見于古代的中國，卻在西方基督教文化中較為常見。在《圣經(jīng)》里，百合花是夏娃的眼淚變幻而成，它代表著最純潔的事物。在德國，也有百合花是少女幻化而成的傳說，在希臘和羅馬神話里，它又是圣母的乳汁流淌在大地上幻化而來的。在中世紀的歐洲，基督教文化占有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而在具有濃郁宗教色彩的文化影響下，歐洲的文藝也被披上了宗教的外衣。由于百合花在基督教文明中被譽為圣母的化身，所以謳歌圣母與百合花在中世紀成為歐洲文藝的一大主題。而當時的藝術(shù)家所選取的自然是能夠代表圣母高尚純潔的白花百合作為象征的對象。如1333年繪制的繪畫《圣母領(lǐng)命》中，百合花就被用來象征圣母的純潔。同樣的手法還表現(xiàn)在文藝復(fù)興時期拉斐爾的畫作中[16]。

隨著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的近代化與工業(yè)化，基督教文明逐漸滲透到中國，開始影響中國人的審美習(xí)慣與思維方式。故此，近代以后描繪百合花的詩作與之前在象征意義上出現(xiàn)了根本性的改變。近人朱庸齋《題百合花畫》：“百合入夜開，人花兩相俏。月色入簾時，清輝為人照。”[17]雖描繪的是畫中的百合，但能夠?qū)俸匣ㄖ咨c月色之白色相統(tǒng)一，構(gòu)造出一種清輝照耀下的銀白色的環(huán)境。朱庸齋筆下的百合花已經(jīng)成為沉浸在銀白色環(huán)境中的具有純潔意義的物象。徐志摩《天神似的英雄》有“這石是一堆粗丑的頑石，這百合是一從明媚的秀色，但當月光將花影描上石隙，這粗丑的頑石也化生了媚跡”[18]之句，將百合描繪成一個在銀色的月光下可以讓頑石煥發(fā)明媚的圣潔之花的形象。席慕蓉的《鏡前》詩：“一如那，瓶插的百合，今夜已與過往完全分隔，既喜于自身的，玉潔冰清……”[19]已點明百合花的“冰清玉潔”。而在《山百合》中，“與人無爭，靜靜地開放，一朵芬芳的山百合，靜靜地開放在我的心里，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的潔白……”[20]更是又一次強調(diào)了百合花的芬芳和高潔。百合花的“純潔”“高尚”“偉大的愛”一類的象征意義，在茹志鵑的小說《百合花》之后才逐漸明確下來。《百合花》雖然是一部小說，卻隱匿著詩一樣的情緒。在那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在那單純而又復(fù)雜的人際關(guān)系中，到處充斥著人性美和人情美。小說中并沒有真實的百合花存在，百合花僅僅是繡在被子上的。但這種似虛而實的創(chuàng)作手法，進一步強化了一種抽象的象征意義。百合花背后所代表的“高尚”和“偉大”，深深地藏匿在“通訊員”“新媳婦”和“我”的靈魂之中，也升華到了戰(zhàn)爭年代富有善意和正義感的人的靈魂之中。作品中的百合花已經(jīng)完全升華成“純潔”“高尚”“偉大的愛”的代名詞，成為一種固定的象征意義。在這種象征意義的背后，我們隱隱地聽到了一曲“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21]。

百合花的固定意象的緩慢形成，是有其深層的原由的。在古代，“純潔”“高尚”的象征意義的功能被其他事物所替代。象征純潔者最為常見的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而象征高尚的常常是凌寒獨自開的“梅”或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蟬”。此外，由于描寫百合花的詩詞文學(xué)在數(shù)量上并不占有太大的優(yōu)勢，而一種事物成為固定的象征意義，必須以大量相同或相近的象征含義的文學(xué)作品作為前提。故此，百合花的固定象征意義在中國文學(xué)的形成過程是較為緩慢的。但百合文學(xué)以其獨有的生命力，從古到今，發(fā)展至當下，是一種特定的文學(xué)現(xiàn)象。百合花象征意義的定型暗含著文學(xué)多樣化寓意的需求和文學(xué)語言、手法的不斷豐富、發(fā)展、開放。這一象征意義的成熟，說明了象征意義所承載的本體多樣化的需求，同時也反映出東西方文學(xué)思想的碰撞與交流，是文學(xué)發(fā)展的必然趨勢和必然結(jié)果。

四、余論：“百合香”非百合花之香

中國古代詩歌中有一個頻繁出現(xiàn)在詩詞當中的詞語——百合香。南宋詩人陳巖《香林峰》詩有“幾許山花照夕陽，不栽不植自芬芳。林梢一點風(fēng)微起，吹作人間百合香”[11]43302之句。從詩意來看，吹作人間之“香”當是“幾許山花”發(fā)出的花香，此處的“百合香”，似乎指的是多種山花的香氣，并不是單指百合花的香氣。從這首詩歌的題目來看，“香林峰”，換言之就是描繪山峰與林間花香的意思。在古代，林間多以野生花草為主，在花開季節(jié)，多數(shù)情況下應(yīng)該是多種野花競相開放，林間只有一種百合花開放的情況是極為罕見的。陳巖的這首《香林峰》當不屬于描繪百合花的詩作，“百合香”也并非單指百合花的花香。此外，明代楊慎《轉(zhuǎn)應(yīng)曲》中有“熏殘百合衣香”[22]，明代胡應(yīng)麟《烏棲曲》中有“床上流蘇百合香”[23]，清代梁清標《念奴嬌·夏夜》中有“百合香勻新欲罷”[24]，明代詩人楊一清《和孫思和西莊聨句韻》有：“想象三時雨，依稀百合香。”[25]349其實，“百合香”在詩詞文本中出現(xiàn)時，其基本釋義并不是指百合花的花香，而是義同“百和香”，即由多種香料混合而成的一種香[26]。故此，在古詩文獻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百合香”，當依具體文本對其進行詩意的探討?，F(xiàn)存文獻中，絕大多數(shù)“百合香”都是指“百和香”。南朝梁代詩人何遜《七夕詩》有“月映九微火，風(fēng)吹百合香”[10]1699之句，實則此處“百合香”即為“百和香”。李伯齊所注的《何遜集校注》中，此句作“百和香”，解釋為“各種香料配制而成的香料”[27]?？梢姶颂帯鞍俸舷恪贝_實不是百合花的香氣之意，本詩也絕非描寫百合花的詩作。將《七夕詩》當作百合詩，無疑是犯了望文生義的錯誤。有唐一代，“百和香”在詩詞文本中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這與當時社會流行使用香料不無關(guān)系。但細核《全唐詩》及《全唐文》，并無一處提及“百合香”一詞。“百合香”一詞的出現(xiàn)，在宋代以后的文獻中比較常見。南宋詩人項安世曾有《集杜句為老母壽》詩歌三首，其中第一首云：“禁城春色曉蒼蒼，花氣渾如百合香?！盵11]27335其中有“百合香”一詞，然而既然本詩為“集杜句”，該句當于杜甫的別集中有載。細核《杜詩詳注》，有《即事》一詩，頷聯(lián)為“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仇氏在“和”字下注“去聲”[28]。故項安世“花氣渾如百合香”中之“百合香”當指“百和香”，依舊是指各種香料配制而成的混合性香料。

所以說，古詩詞中的“百合香”，一般情況下并不是指百合花的香味，且與百合花并無直接聯(lián)系，更多與“百和香”同義，當為多種香料混合而成的香氣。而宋代之后的詩詞文本，很多情況下都將“百和香”寫作“百合香”?！昂汀迸c“合”不僅音近，且意義也有相似之處，并且“和”字當讀huò，為去聲，“合”字古音為入聲，二字同屬仄聲。由此，二者在意義上不相抵觸，在聲調(diào)上都屬于同一格律，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通用的。當然，在古代詩詞文獻中，文本上寫作“百合香”的，未必一直都是與“百和香”同義。如上文提到的宋代詩人宋祁的《山橙花》一詩，便有“百合香”三字相連的情況。按本詩前兩句“故鄉(xiāng)寒食荼醾發(fā)，百合香濃邸舍深”的句內(nèi)結(jié)構(gòu)，停頓當劃為××‖××‖×××，××‖××‖×××。故“香”當與“濃”連看。此外，本詩為襯托山橙花，用荼蘼花和百合花作陪襯，亦可說得通。若“百合香”實指“百和香”，則為多種花香的混合，與荼蘼并不構(gòu)成并列關(guān)系。故此詩中的“百合”當指百合花，而“百合香”則實指百合花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