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迪

（西華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四川南充 637009）

出行在外、羈旅他鄉(xiāng)，這種現(xiàn)象由來已久?！兑捉?jīng)》中就有“旅”卦，謂“旅者，客寄之名，羈旅之稱，失其本居，而寄他方，謂之為旅”[1]。因而羈旅指的是游子長久寄居異地、不得歸鄉(xiāng)、失本無根的生存境遇，隨著這類作品的逐漸增多，就形成了羈旅文學(xué)。羈旅文學(xué)在中國起源亦甚早。《詩經(jīng)·小星》說“肅肅宵征，夙夜在公。寔命不同”①此詩意義歷來頗有不同之理解?！睹娦颉氛J(rèn)為此為詠賤妾之詩，朱熹《詩集傳》從之。而從“肅肅宵征，夙夜在公”這幾句看，本文更加認(rèn)同《韓詩外傳》、洪邁《容齋隨筆》以及程大昌《考古編》等書中的看法，認(rèn)為這是一首使臣行役之詩。[2]。星夜奔波，難免羈旅成愁，心生悵怨。除此之外，《詩經(jīng)》中《衛(wèi)風(fēng)·河廣》《王風(fēng)·黍離》《王風(fēng)·揚之水》《魏風(fēng)·陟岵》《檜風(fēng)·匪風(fēng)》以及《小雅·采薇》等篇目同樣是寫羈旅，內(nèi)容多是表達(dá)旅人對故國、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袄滟猓b旅而無友生。”[3]在文學(xué)史上最早出現(xiàn)“羈旅”二字的作品可能是宋玉的《九辯》，文章將羈旅行役之人漂泊悵然的復(fù)雜心情寫了出來，對后世羈旅文學(xué)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后世羈旅文學(xué)側(cè)重描寫者大體不出此二端：或為游子長期在外奔忙的辛苦勞碌，或為由此而生的懷人、懷鄉(xiāng)之思。

不過早期的羈旅詞在表達(dá)羈旅之情時還沒有出現(xiàn)燈意象，燈意象與羈旅中的心緒關(guān)聯(lián)起來大致是在魏晉時期。意象，最簡要的解釋就是情景交融，如袁行霈所說的“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4]，故“物象世界與抒情主人公互動，共同形成一種完整的藝術(shù)呈現(xiàn)”[5]。就羈旅文學(xué)來說，在謝朓的詩里，詩人開始用“燈”這種客觀物象表現(xiàn)羈旅在外的主觀情意，即“寒燈耿宵夢”[6]一句。殘冬夜晚，詩人留滯城闕，唯有寒燈相伴，清冷的燈光使得夜晚的夢都顯得凄涼不安?！昂奔仁嵌篃魻T的清冷，更是旅人心中的凄楚。自此以后，唐代羈旅詩越來越多地借助燈意象來表達(dá)羈旅者夜不成寐、孤獨自傷的情感?！肮聼羧豢蛪?，寒杵搗鄉(xiāng)愁”[7]，這是岑參在感嘆羈旅途中的孤獨，唯有孤燈一盞陪伴著行客的夢。馬戴的《灞上秋居》中“落葉他鄉(xiāng)樹，寒燈獨夜人”[8]一句，亦是用“寒燈”抒發(fā)羈旅在外的凄涼和孤獨。燈與羈旅的這種聯(lián)系到了宋代羈旅詞更是蔚為大觀。宋人寫羈旅就往往用燈意象來刻畫離別時的不舍，暗示旅途中的漂泊，烘托孤館中的寂寞。由相關(guān)的羈旅詞來看，燈往往伴隨著詞人羈旅的始終，展示出詞人羈旅途中復(fù)雜而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

專門研究宋代羈旅詞中燈意象的著作和論文，就筆者所知似乎還很缺乏。劉楊暉《宋詞中的“燈”意象》[9]專門論述了宋詞中的燈意象，不過并沒有論述羈旅詞中燈意象的專篇。而關(guān)于“燈”意象的研究論文約有十幾篇。這些研究雖然也是側(cè)重研究詩詞中的燈意象，但大多比較寬泛?；径疾皇轻槍λ未b旅詞中的燈意象而進(jìn)行的①例如譚偉華的《唐詩燈意象研究》（暨南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08年）和何世劍的《李商隱詩歌中燈燭意象的文化意蘊——兼論唐前燈燭意象的淵源流變》（《開封大學(xué)學(xué)報》2009年第1期），主要研究的都是某一唐人詩中的燈意象及其含義。而丁國強(qiáng)的《愁思與閑情——宋詩“燈”意象的兩種情感形式》（《西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2004年第8期）、薛涓的《宋詩書燈意象研究》（西南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3年）、張啊咪的《陸游詩歌意象研究——以“月”、“雁”、“雪”、“燈燭”為中心》（福建師范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論文，2012年）三篇論文則研究宋詩中燈意象的獨特意蘊。何小葦、周鐳的《燈影照耀下的納蘭詞——淺談納蘭詞燈意象》（《名作欣賞》2011年第5期），雖然研究的是詞中的燈意象，但既非宋詞亦非羈旅詞。。

一、表不舍、清苦的離別之燈

羈旅總是以離別開始，歸來作結(jié)。因此對于羈旅詞中燈意象完整的分析本應(yīng)包括羈旅開始、羈旅途中、客居他鄉(xiāng)以及客倦還家四個部分。但檢點相關(guān)羈旅詞，與返程相關(guān)的詞句本就非常少，而且其中較少涉及到燈意象的，故本文按照羈旅的時間進(jìn)程主要分為羈旅開始、行旅途中、客居他鄉(xiāng)三個部分。從這三個部分來分析燈意象所傳達(dá)的羈旅行客的獨特、復(fù)雜而矛盾的感受。

詞人離開親人、朋友，開始踏上一段旅程，這是羈旅的開始，既可以是整個旅途的開始也可以是一天行程的開始。宋代羈旅詞寫燈頗有幾首與此相關(guān)。比如柳永的《塞孤》、蘇軾的《沁園春》、周邦彥的《荔枝香近》及《早梅芳·花竹深》等。

（一）燈表不舍

南朝江淹《別賦》中寫道：“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彪x別，更多地籠罩著的是感傷的基調(diào)——“悵客路、幽扃俱遠(yuǎn)”（吳文英《絳都春》其五）[10]2912，而在黎明時的燈下分別更是惹人愁緒。羈旅行役大都在黎明出發(fā)，此時天還未亮，故需掌燈相送；或者出行之前親朋愛侶徹夜廝守、終夜點燈，因而燈與離別之不舍就自然聯(lián)系起來。

燈與不舍之情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詞作，典型的有周邦彥的《荔枝香近》和《早梅芳·花竹深》等，詞中是用燈來烘托離別之時的煩惱、愁苦與不舍。一段旅程的開始，即是與家人或情人分別，獨自遠(yuǎn)走他鄉(xiāng)，燈下相別，執(zhí)手相看淚眼，總不免有千愁萬緒，比如“無端暗雨催人，但怪燈偏簾卷”（《荔枝香近》）[10]596。凌晨送行之時珠簾卷起，暗示著送人和凝望，“簾卷”是表示離愁和思念的典型意象。外面昏暗之中雨一聲聲地敲打著，似乎也在一聲聲催人遠(yuǎn)行，或者詞人本就是被“暗雨”的聲音吵醒，想著即將出發(fā)更是煩悶?！盁羝保什荒苷樟烈庵腥?，即燈暗之意。卷起的珠簾，催人的暗雨和幽暗的室內(nèi)共同塑造出一片臨行前凄楚的景象，與方才“香澤方熏”的溫暖恰成鮮明的對比。詞人此際對戀人更加不舍，心緒更加煩悶，遂遷怒于這些與離別有關(guān)的雨、燈及簾等物。而“隔窗寒雨，向壁孤燈弄余照”（周邦彥《早梅芳》）[10]617，則稍有不同。它寫的也是羈旅開始，旅客與情人在燈下話別送行的場景，不過它突出的是帶給人的時間感和孤獨感。“余照”暗示著兩人感情很深話別了許久，同時也暗示著二人剩余的時間不多，房櫳雖好，佳人情深，凌晨一到卻終要離別，“孤燈余照”襯托出詞人無可奈何的愁苦、煩悶以及即將啟程而帶來的不舍之情。

燈意象表不舍之情發(fā)生在離別之時，是詞人烘托愁悶氣氛的工具，也為羈旅之始奠定了傷感的基調(diào)。

（二）燈表清苦

燈除了表離別的不舍外，在羈旅詞中也往往和旅途的清苦有關(guān)。比如柳永的《塞孤》，按時間順序?qū)懥艘惶斓男谐膛c所思所想，天色未明，行客卻又要早早出發(fā)，與主人油燈下匆匆告別，在寒霜中踏上險要的山路。其中有“草草主人燈下別”一句[11]110，寫出了出行前的匆忙。蘇軾的《沁園春》同樣如此：“孤館燈青，野店雞號，旅枕夢殘”[10]282，天曉雞號，打斷了詞人的美夢，在青熒的油燈下他匆匆收拾行李告別，“燈青”說明燈的顏色，青熒微渺，給人一種清苦、凄涼之感。行人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中踏上一天的征程。詞人清早收拾行裝匆忙趕路，油燈見證了詞人的清苦之態(tài)。燈表清苦一般發(fā)生在清晨，突出了羈旅之行的辛勞。

為什么燈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羈旅離別之詞中？燈意象不僅在離別中充當(dāng)了背景，更加深了離別的傷感。首先，因為燈陪伴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帶有濃厚的家園氣息。而在燈下離別，無疑是將個人與家園分離，踏上另一番前途茫茫的道路。其次，因為有夜才會有燈的存在，而黑夜具有“特有的陰柔美感”[12]?？托须x別之時，燈雖然在小范圍內(nèi)驅(qū)散了黑暗，帶來短暫的溫馨，但對行人來說他馬上要投入茫茫未知的旅程，投入到更廣大的黑暗和孤單中去。燈的光亮和溫馨實際上從反面放大了夜的陰郁面，從而增添了離別之愁意。最后，當(dāng)燈火欲盡時，燈光就沒有那么明亮，明亮的燈光帶來了憧憬與希望，而暗淡者反之，無形中加強(qiáng)了詞人的悲傷之感。

二、表漂泊、孤獨與相思的路途之燈

除了離別時會有燈火相伴外，羈旅之人在路途中也往往會看到或者回憶起曾經(jīng)伴隨他的燈火，這就是所謂的路途之燈。據(jù)筆者統(tǒng)計，此類相關(guān)的詞作大約有26首，如柳永《少年游》、歐陽修《踏莎行慢》、周邦彥《華胥引》等。無論是水路還是陸路，當(dāng)夜色降臨，詞人為了趕路，常借助燈光前行，他們在旅途中常常見到他鄉(xiāng)的燈火，比如漁燈、遠(yuǎn)燈等，更有甚者還會回憶起與親朋愛侶相會時的燈火。這些客路上的燈往往會引起行客的漂迫之感以及孤獨相思之情。

（一）燈表漂泊

許菊芳曾指出宋人出行多選水路[13]，主要因為陸地出行多顛簸勞頓，而水路則相對清閑，并且宋代水路行船速度并不太慢，其裝載行李貨物也比較方便，而且水路已四通八達(dá)，非常便利。因而宋代羈旅詞中所描寫的行旅多為乘船水行，為了趕行程，詞人常常在晚上乘船趕路，故路途中夜晚看見船上孤零零的燈光或者遠(yuǎn)燈、漁燈往往暗示了詞人行路之辛苦，表達(dá)了詞人濃厚的漂泊之感。

先說自己客船上的燈火。夜晚行船，自然要用燈火照明，就像姜夔《水龍吟》所說的那樣：“夜深客子移舟處……紅衣入槳，青燈搖浪?！盵10]2179望著船上的燈火，行客心中常會涌起連綿的思緒，而這種思緒主要是一種漂泊無依之感。比如：“燈火雨中船，客思綿綿。離亭春草又秋煙。似與輕鷗盟未了，來去年年”[14]212，寫的就是詞人吳文英羈旅年年，如同飄飛不定的鷗鳥一般。雨中的船，船中的燈，想來也是飄搖不定。這首《浪淘沙》把客路之燈與漂泊之感自然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吐匪l(xiāng)，舟行水上，“青燈搖浪”本就是漂泊之象?！皾O蓑冷，扁舟夢斷，燈暗小窗中”[10]884，“燈暗小窗”寫的即是客船上昏暗的燈光，周紫芝這首《瀟湘夜雨》描寫的燈火應(yīng)該是客船上典型的燈火。客船上昏暗的燈與家中溫暖明亮的燈如此地不同，時刻提醒著游子漂泊在外的處境。也難怪他會發(fā)出“擬問山陰舊路，家何在、水遠(yuǎn)山重”[10]884的感嘆。游子深夜趕路，客船經(jīng)過水邊一處處浦溆，一戶戶人家，這些人家早已經(jīng)熄燈睡去，只有自己客船中的燈還在孤零零亮著，只有自己還在此時漂泊不已。又如李演《摸魚兒》“明燈暗浦”[10]2980正寫此景，這個旅途中常見的景象無疑也會勾起詞人的漂泊之感。

除了自己客船中的燈，詞人在客路途中所見的其他燈火同樣會引起漂泊之感，比如夜晚在旅途中看到的別人家的燈火以及漁船上的燈火。趙長卿的《臨江仙》“煙村燈火晚”[10]1821寫的就是詞人看到的別人家的燈火。晚上看到煙村燈火，想到村里人家相聚在燈火下，自己則是“我向其間泛葉，終朝露渚風(fēng)汀”[10]1821。此情此景很容易勾起讀者濃重的漂泊之感。除此之外，羈旅詞描寫的較多的就是漁船上的燈，典型的詞句如“更深釣叟歸來，數(shù)點殘燈火”（柳永《祭天神》）[10]37，“望幾點、漁燈隱映蒹葭浦”（柳永《安公子·遠(yuǎn)岸收殘雨》）[10]50、“幾許漁人飛短艇，盡載燈火歸村落”（柳永《滿江紅》）[10]41等，漁船上的燈火如同客船上的燈火一樣漂泊不定，但這漂泊不定的漁燈到了夜里依然阻擋不住旅人要回家與家人團(tuán)聚的腳步，然而“萬水千山迷遠(yuǎn)近”[10]50，家在遙遠(yuǎn)的地方，自己只能歇宿在他鄉(xiāng)，只能“念回程，傷漂泊”[10]41罷了。有時甚至可以歇宿的終點也遙不可及，只能在深夜里繼續(xù)漂泊。如同柳永《安公子》所說，“道去程今夜，遙指前村煙樹”[10]50?！皾O燈隱映”，夜晚來臨，可以止息的地方卻那么遙遠(yuǎn)那么模糊，所以還得繼續(xù)漂泊。此類還有《安公子·遠(yuǎn)岸收殘雨》，它寫盡了多少游子的辛酸。即使有時漁燈代表著可以棲息的地方，如柳永《安公子·長川波瀲滟》中“認(rèn)去程將近，舟子相呼，遙指漁燈一點”[10]38，但這并不是歸宿而只是暫時的棲息，行客天明依然要繼續(xù)漂泊。

由于是路途中的燈，所以此處燈主要引起的是漂泊之感。而羈旅久長，路途久遠(yuǎn)，所以這種漂泊常常表現(xiàn)為一種前路迷茫、不知何所依歸的感受。張孝祥《念奴嬌》“孤舟燈火，今夕知何處”[10]716，即是此意。相似的還有“誰憐今夜篷窗雨，何處漁村。酒冷燈昏。不許愁人不斷魂”（賀鑄《羅敷歌》）[10]517。路過一個又一個地方，已不知自己現(xiàn)在身在何處，又怎么能夠知道何時才能到達(dá)終點，何地才能止息?！皶r見漁燈三兩，知在誰家浦溆”[10]645，行客旅途中看到點點漁燈，他不知道這是哪里的燈火，或者他不知道這漁燈會消失在哪處水邊，然而漁人終究會在深夜里歸家，回到他的“浦溆”。王質(zhì)的《水調(diào)歌頭》通過他鄉(xiāng)的“漁火”極為出色地表達(dá)了羈旅途中迷茫無依的感受?！皫c漁燈小，迷近塢。一片客帆低，傍前浦”[10]562，表達(dá)此類感受的還有晁補(bǔ)之的《迷神引》。旅途中看到的漁燈不但沒有驅(qū)散這種前路迷茫、漂泊無依的心緒，反而使其變本加厲。前路迷茫，不知“何處系船”。難怪范成大會在《三登樂》中“對青燈、獨自嘆，一生羈旅”[10]1620。燈成為詞人羈旅途中最集中的情感寄托。

（二）燈表孤獨與相思

路途之燈的情感基調(diào)是漂泊之感，但由于辭別故鄉(xiāng)與親友獨自出行在外，所以行客在感受到漂泊無依的時候常常也會涌起孤獨之感和相思之情。

燈與孤獨、相思之情聯(lián)系在一起的詞作，典型的如袁去華的《雨中花》“乍飄泊、有誰管。對照壁孤燈，相與秋蟲嘆”[10]1501；如韓玉的《太常引》“浪萍蹤跡，虛度夜如年。風(fēng)外曉鐘傳。尚獨對、殘燈未眠”[10]2057；又如蔣捷的《梅花引》“風(fēng)拍小簾燈暈舞。對閑影，冷清清，憶舊游”[10]3440以及陳允平的《傷情怨》：“帳底孤燈。夜來還獨照，沙洲煙翠渺渺”[10]3120。除此之外其他詞人相關(guān)的羈旅詞也多有表達(dá)此種情感的。比如歐陽修《踏莎行慢》：“強(qiáng)來就枕，燈殘漏永，合相思眼?！盵10]156“燈殘”代表夜深，夜深還不愿“就枕”則是因為“相思”。“風(fēng)燈微暗，夜長頻換更籌”[10]3100，陳允平《酹江月》寫的也是深夜在燈燭的陪伴下難以入眠的情景，其原因則是“征衫酒潤，誰暖玉香篝”[10]3100，寫的依然是由孤單而引起的無限相思。從周邦彥的《華胥引》來看，路途之燈與相思的關(guān)聯(lián)還體現(xiàn)在詞人往往在燈下翻看與所愛之人相關(guān)的物件：“點檢從前恩愛。但鳳箋盈篋，愁剪燈花，夜來和淚雙疊?！盵10]304共剪燈花本是情人親昵的景象，而行客在羈旅中卻只能獨自一人“愁剪燈花”，愁悶無聊之中只能把情人的書信讀了一遍又一遍，可見其相思之深，孤獨之甚?！盁粲跋拢旅髦??；陻嘟疴O股”[10]2962，洪瑹《驀山溪》情景亦相似。

燈表孤獨與相思實際上也是漂泊之感的另一種體現(xiàn)，因漂泊而孤獨，因孤獨而相思。宋代羈旅詞人筆下的燈表達(dá)了這種漂泊之感以及孤獨、相思等多種復(fù)雜的感受。

除了旅途中實際看到的燈之外，路途之燈還包括行客在途中回憶起的燈火。在漂泊的路途中，詞人常常會想起曾經(jīng)和情人在燈下親昵的情景。在《少年游》這首詞中，當(dāng)柳永面對“千山萬水阻”時會想起這樣的場景，“幾回飲散。燈殘香暖，好事盡鴛衾”[10]33。殘燈話晚，可見感情深厚，對比現(xiàn)在的孤身一人，突出詞人的漂泊之感?！皶匀~題霜，秋燈吟雨”[10]2914，在《十二郎》這首詞中，羈行在外的詞人吳文英則回憶起昔日與友人燈下吟詩的風(fēng)流與文雅。這些回憶中溫暖的燈，從反面加深了羈旅中的漂泊感和孤獨感。

在宋代羈旅詞中，行客途中常見的就是以上所寫的那些燈火，無論是客船之燈、他鄉(xiāng)燈火、漁船之燈還是回憶之燈，都記錄了行役者的漂泊路途，傳達(dá)出他們寂寞、愁苦的行路心情，成為他們抒發(fā)自身漂泊無依和沉重感慨的意象。

三、表凄涼、無奈的客居之燈

客居之燈指的是行客在相對固定的居所和住處見到、想象或回憶的燈火，此時他們或在孤館山驛或在他鄉(xiāng)寓所。相關(guān)詞作大約有50首，主要有周邦彥的《虞美人》、柳永的《尾犯》、趙長卿的《一剪梅》、程垓的《天仙子》等。相比于離別和路途之燈，客居之燈更加側(cè)重于描寫羈旅生活中由于客館冷清，或者孤獨和相思而產(chǎn)生的愁悶之情。在凄楚而煩悶的羈旅生活中，客居之燈一方面成為了行客一點溫暖的陪伴和慰藉，一方面卻又更加渲染了這種愁悶之情。

（一）客居中的“孤燈”“寒燈”與“殘燈”

燈首先用來照明，離別之燈和路途之燈莫不如此，而客居之燈并非如此。由相關(guān)的羈旅詞來看，游子夜晚在居室并沒有特別的事情要做，并不一定要用燈火來照明。對于普通人來說，夜深了就要熄燈入睡，而對于羈旅之人來說，夜深了他們也往往難以入睡，而且也不熄燈，即使睡去的時候他們也往往亮著燈。下面的幾句詞典型地表現(xiàn)了這一點：

敧枕背燈睡。酒力全輕，醉魂易醒。（柳永《夢還京》）[10]17

翠被寒燈枕自橫。夢初驚。窗外啼鵑催五更。（程垓《憶王孫》）[10]2000

凄風(fēng)休颭半殘燈。擬倩今宵歸夢、到云屏。（周邦彥《虞美人》）[10]618

甚怕見燈昏，夢游間阻。怨殺嬌癡，綠窗還嚏否。（蕭東父《齊天樂》）[10]3554

半窗燈暈，幾葉芭蕉，客夢床頭。（吳文英《訴衷情》）[10]2896

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秦觀《如夢令》）[10]462

當(dāng)然也存在著燈滅的情況，但從相關(guān)詞句來看，燈滅的原因并非是行客主動熄滅，而更像是外力的原因（被風(fēng)吹滅）或燈自身的原因（燈芯燈油燒完了）。柳永《浪淘沙》：“夢覺、透窗風(fēng)一線，寒燈吹息”[10]26，這是風(fēng)吹熄燈；周邦彥《宴清都》：“殘燈滅，夜長人倦難度。寒吹斷梗，風(fēng)翻暗雪，灑窗填戶”[10]604；侯置《醉落魄》：“夜闌火冷孤燈滅。雪意梅情，分付漆園蝶”[10]1439；趙長卿《減字木蘭花》：“半窗斜月。茅店蕭條燈已滅。床下蛩聲。聲動凄涼不忍聽?！盵10]1815這三者沒有直接點明燈滅的原因，但細(xì)細(xì)玩味，它們都有一種由于燈滅引起的無可奈何的凄涼和愁悶，所以燈熄滅似乎不是出于作者的主觀意愿，所以作者才會如此無可奈何。

為什么客居之燈往往徹夜不滅，即使是睡覺的時候也是如此，即使行客并沒有需要照明的需要？究其原因，就在于上面所說的燈在此成為一點溫暖的陪伴和慰藉，而由于只有燈的陪伴，故“孤燈”出現(xiàn)頻率較高。如果天氣已入秋冬，“孤燈”往往會變成“寒燈”。當(dāng)“孤燈”“寒燈”點著時間較長，燈油快燃盡了，則就是“殘燈”了?！肮聼簟薄昂疅簟薄皻垷簟痹谇楦斜磉_(dá)上是混雜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故不分開敘述。

離別故鄉(xiāng)和親友獨自客居在外，詞人筆下的館舍無比凄涼和冷清，燈成了詞人客居生活的陪伴和慰藉。從陸游《清商怨》“山驛凄涼，燈昏人獨寢”[10]1586，以及趙長卿《似娘兒》“孤館最凄涼”[10]1797等都可以看出。孤館長夜詞人不能像在旅途中那樣可以通過觀賞景色來排解憂悶，“又是月黃昏，寒燈人閉門”（洪瑹《菩薩蠻》）[10]2962，漫漫長夜，他們只能閉門獨自消磨。對于羈旅詞人來說，客居在外的夜晚往往令人畏怯，如晁補(bǔ)之《虞美人》即有“油燈野店怯黃昏”[10]571一句，這雖是一首送別詞，但描寫的卻是詞人心目中的羈旅生活和心境?！坝扒訜艄隆保◤堁住抖山啤罚10]3468，詞人真正畏怯的是長夜里孤獨和相思帶來的愁悶和百無聊賴。更何況詞人筆下的夜往往是秋冬的夜，如史達(dá)祖《秋霽》：“夜聞秋聲，吹動岑寂。露蛩悲、清燈冷屋”[10]2343，這是秋夜；“檠短燈青……所欠惟梅矣”[10]1800，趙長卿《念奴嬌》中的這一句寫的是冬夜。相關(guān)羈旅詞多描寫秋冬，在此不一一列舉。秋冬季節(jié)，歲晚時分，正是應(yīng)當(dāng)還家的時候而詞人依然漂泊在外。秋冬時候天氣本來就寒冷，使得本就冷清的客居生活更加凄楚難耐，這樣的夜里詞人的凄楚和孤獨達(dá)到了頂點。正所謂“寒燈陋館，最感平陽孤客”（周邦彥《月下笛》）[10]621。從周邦彥《虞美人》來看，在這樣的夜里燈就成為了詞人唯一的陪伴和慰藉，以抵消他的凄涼和孤單，也讓他能更安穩(wěn)地入睡進(jìn)入夢鄉(xiāng)，所謂“凄風(fēng)休颭半殘燈。擬倩今宵歸夢、到云屏”[10]618。相同的還有蕭東父《齊天樂》：“甚怕見燈昏，夢游間阻。怨殺嬌癡，綠窗還嚏否”[10]3554。這就是為什么很多詞人筆下孤館徹夜亮燈的原因，相關(guān)羈旅詞中客居之燈數(shù)量最多也可從這一角度加以理解。

燈雖然成為詞人客居生活的陪伴和慰藉，然而長夜里陪伴詞人慰藉詞人的卻只有這燈燭一點，這反而更加深了詞人的凄楚和孤獨，所以詞人筆下客居之燈往往帶著濃厚的凄涼與孤獨的色調(diào)，飽含著愁苦。由孤獨而相思，詞人也往往在這樣的“孤燈”與“寒燈”下思念遠(yuǎn)方的家鄉(xiāng)和親人。相關(guān)羈旅詞中表達(dá)此種心境的有很多。典型的有：

比似尋常時候、易黃昏。宜城酒泛浮香絮。細(xì)作更闌語。相將羈思亂如云。又是一窗燈影、兩愁人。（周邦彥《虞美人》）[10]610

料得厭厭，云窗深鎖，寬盡黃金約。不堪重省，淚和燈燼偷落。（袁去華《念奴嬌》）[10]1494

野店無人霜似水，燈照影寒侵被。（程垓《漁家傲》）[10]1998

雙淚沾襟袖，孤燈對客床。（石孝友《南歌子》）[10]2048

翦孤燈、伴宿西風(fēng)館。黃花夢、對發(fā)凄涼嘆。但悵望、一水家山，被紅塵隔斷。（陳允平《拜星月慢》）[10]3125

一床耿耿，孤燈晃幃幔。玉壺漏滿。天外漸覺，歸雁聲遠(yuǎn)。（陳允平《繞佛閣》）[10]3128

凄楚、孤獨、相思，滿腔的情緒凝成無限的愁悶，在這樣的愁悶中，詞人常常百無聊賴，孤枕難眠。與此相關(guān)的詞句也非常多。典型的有：

秋漸老、蛩聲正苦，夜將闌、燈花旋落。最無端處，總把良宵，只恁孤眠卻。（柳永《尾犯》）[10]13

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shù)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柳永《戚氏》）[10]35

青燈聽雨夜荒涼。歸夢苦難長。坐想玉奩鴛錦，空余臂粉衣香。（郭世橫《朝中措》）[10]1772

星斗橫幽館，夜無眠、燈花空老。霧濃香鴨，冰凝淚燭，霜天難曉。（時彥《青門飲》）[10]453

孤館最凄涼。天色兒、苦恁凄惶。離愁一枕燈殘后，睡來不是，行行坐坐，月在迥廊。（趙長卿《似娘兒》）[10]1797

即使勉強(qiáng)能睡著，可是睡得也不安穩(wěn)，常常很容易從睡夢中醒來。醒來之后面對的依然是冷落的青燈或寂寥的殘燈。如曹組《青玉案》：“寂寥孤館殘燈照。鄉(xiāng)思驚時夢初覺”[10]804，表達(dá)的就是這個意思。還有吳潛的《蝶戀花》：“客枕夢回聞二鼓。冷落青燈，點滴空階雨?！盵10]2738游子夢醒，看到的是清冷的燈燭，入耳的是點滴的夜雨。自然肯定也像丁宥《水龍吟》所描寫的那樣“夢還驚客”，醒來時所看到的也無非是“青燈孤枕”[10]2948?；蛘吒愀獾氖前l(fā)現(xiàn)館驛里的老鼠正窺視著油燈①參見秦觀《如夢令》“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唐圭璋：《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62頁。，是寒風(fēng)吹熄了殘燈②參見柳永《浪淘沙》“夢覺、透窗風(fēng)一線，寒燈吹息”，唐圭璋：《全宋詞》，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6頁。。此時燈火勾起的依然是無盡的凄楚和孤獨。

（二）客居中其他形式的燈

當(dāng)然客居生活中所見的并非全部是如此凄涼的燈，他們也會看見他鄉(xiāng)熱鬧而溫暖的燈火，比如元宵節(jié)燈火、歌舞場面中的燈火或者別人家的燈火?？墒枪侣弥顺钅c百結(jié)，面對這樣熱鬧的燈火哪有心思去欣賞，只能是“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李清照《臨江仙》）[10]929；只能是“飄零萍梗江湖客，冷落笙簫燈火天”（黃機(jī)《鷓鴣天》）[10]2539。別人家熱鬧的燈火，卻更加深他的落寞，譚宣子《長相思》“去路遙。歸路遙。燈月光中立小橋?；昕M紫玉簫”，“燈月光中立小橋”即有鬧中落寞之象[10]3167。

除了客居中實際看見的燈火之外，客居之燈還包括詞人回憶或想象中的燈火。詞人回憶起跟現(xiàn)在羈情相似的場景。例如周邦彥的《鎖寒窗》：“似楚江暝宿。風(fēng)燈零亂，少年羈旅。”[10]595年少時的旅程中，船上燈火隨風(fēng)搖晃，而人與燈一樣，都飄搖著，羈旅之愁顯而易見。而到如今，雖然場景轉(zhuǎn)換，但心情卻是大同小異，不免使人感傷，相似的心情從側(cè)面寫出詞人漂泊之久、羈情之厭。周邦彥的《繞佛閣》則是因看到相似的場景：“還似汴堤，虹梁橫水面?？蠢孙Q春燈”[10]614，詞人回憶起曾經(jīng)一同游賞的老友，卻覺“故友難逢，羈思空亂”。同樣是風(fēng)浪晃動的春燈，但回憶是甜蜜的，現(xiàn)實卻是痛苦的，對比之下，只能愁上加愁?；蛟S也會像吳文英那樣，期盼著“重會面，點檢舊吟，同看燈花結(jié)”（《喜遷鶯》）[10]2918。同看燈花結(jié)，是寓居中美好的期望，對團(tuán)聚的期盼，同樣在與現(xiàn)實的對比中襯托出羈旅愁思。

客居之燈表達(dá)的情感較為復(fù)雜，常常是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共同營造了感傷的情調(diào)?！昂疅簟薄皻垷簟痹谇锒雇嘎冻龊渑c孤單?？途又衅渌问降臒?，雖也有熱鬧的燈火，總的來說，表達(dá)的都是孤獨、相思之情。

四、結(jié)語

有論者指出：“詩人可以通過描繪草木蟲魚鳥獸等事物，寄情于景，同時也可以在詩中記錄當(dāng)時人們的生活狀況。”[15]詞中亦然。燈意象幾乎伴隨著宋代士人羈旅的整個過程，在宋代羈旅詞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托兄畷r，燈意象側(cè)重于突出離別之不舍與客行之艱辛；行旅途中，燈意象側(cè)重于烘托出羈旅者的漂泊之感；而客居之時，燈意象一方面充當(dāng)著行客溫暖的陪伴和慰藉，一方面卻又更加渲染了這種愁悶之情。蘇軾《南鄉(xiāng)子·送述古》詞謂：“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16]傷心人在昏暗的殘燈下，更容易心緒愁悶、淚灑青衫。無燈時，更是愁情遍布滿室。走進(jìn)宋詞，羈旅詞作中的燈意象不僅有它獨特的功用，還向我們傳來羈旅之人深深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