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玉貞
華裔美國作家伍慧明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探索了構(gòu)建華裔美國文學的不同角度,以獨特的敘事手法書寫華裔美國人的歷史,從唐人街的現(xiàn)實角度細致描繪了華裔的家園,并探討華裔美國人身份的沖突和融合。
《骨》這本小說講述的是一個有三個女兒的中國移民家庭在美國的故事。小說揭示了不同人物性格的記憶以呈現(xiàn)代際間共有的文化,反映出華裔在特定時代下的文化記憶。通過華裔美國人中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美國主流文化的逐漸同等的重要性,體現(xiàn)了兩種文化的沖突,最后通過尼娜又看到了兩者的融合之路。從不同時代的人物——梁爺爺、利昂、尼娜,看到了代際的個體記憶和共有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記憶,從“骨”和唐人街以及鮭魚巷看到不同的記憶畫面。從梁爺爺居住時排外的唐人街,到利昂住所的落后,到尼娜搬出鮭魚巷,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文化記憶為個人身份構(gòu)建提供了空間保障。
記憶是一個人的認知維度之一,具有歷史、政治和社會背景代代相傳的特征。文化記憶以歷史經(jīng)驗為基礎(chǔ),植根于真實事件中。Jan Assmann1(1997:15)認為文化記憶是一個人的外顯特征。為了能夠鞏固和傳達社會中的集體形象,群體依據(jù)自己對于整體的意識而形成共識。
文化記憶依附于某種事物或具有文化內(nèi)涵的形式而存在??党危?008:54-64)指出文化記憶符號的一系列特征決定了它是承載文化記憶和文化體系中的一種內(nèi)聚結(jié)構(gòu)。文化記憶符號具有四個特點:第一,具有高程度的文化信息,其中有價值體系和行為方式。第二,面對新文化時,文化符號具有很高的辨識度、評價和重構(gòu)信息的特點。第三,具有很高的創(chuàng)造性,具有依據(jù)想象力不斷更新記憶和新文化的意義。第四,文化符號可以是文本、圖形、空間和禮儀系統(tǒng)??梢?,文化記憶基于個體身份構(gòu)建的基礎(chǔ)上所呈現(xiàn)的文化和道德能促使個體反思過去,是重構(gòu)自我的動力系統(tǒng)。
小說《骨》提及梁爺爺?shù)倪z骨還沒有送回中國,而利昂為此感到深深的自責和不安。梁爺爺?shù)男蜗蟛]有正面描述,而是通過萊拉的回憶展開的。作為第一代移民美國的華人,梁爺爺無疑是當時遭到美國社會“閹割”的代表。對于美國的鐵路建設和西部開發(fā),第一代華裔的貢獻在美國歷史中被淹沒。美國夢的破滅,晚年的慘淡,苦勞和功勞都未能得到正視。葬禮的冷清和后來梁爺爺骨灰的不知所蹤,這些都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出第一代華裔的身份遭遇美國社會的排斥和遺忘。真正的“閹割”手段就是排華法案中禁止華人男子帶妻子來美國,也禁止華人男子與白人女子結(jié)婚。這無疑是對當時華裔男子的封閉。
當梁爺爺去世的時候葬禮寒酸,利昂也沒有主持和參加葬禮,對于梁爺爺把遺骨送回中國的遺愿,利昂一直感到有心無力。當時候的利昂非常貧窮,受到美國主流文化排華政策的影響,生計一籌莫展,同時以“契約兒子”的身份回國后就無法再次回到美國。一方面是對于“契約父子關(guān)系”無法實現(xiàn),另一方面是已經(jīng)在美國落地生根的利昂希望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美國夢。對于尚且沒有實現(xiàn)美國夢而回國的他而言,自我感覺沒有顏面和無地自容??梢姡瑢τ诹籂敔?shù)倪z骨,利昂一方面表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落葉歸根的思想影響,另一方面又受到美國主流文化關(guān)于實現(xiàn)美國夢的影響。
安娜的尸骨,在利昂看來是上天對于他未能把梁爺爺遺骨送回中國的懲罰,在阿媽看來是上天對于她未繼續(xù)等待第一任丈夫而嫁給利昂的報應。整個故事的中心是圍繞著安娜自殺而展開的。最得父親寵愛的安娜會在父母吵架后,耐心地勸父親回家,用自己的耐心維系著父母千瘡百孔的婚姻。一方面受父母方面中國文化關(guān)于孝順和順從傳統(tǒng)的影響,另一方面受到美國關(guān)于自由和個性的影響。父親在生意失敗后,反對她與生意合作伙伴的兒子戀愛。她選擇了私奔,但內(nèi)心并不平靜,更沒有感到幸福。在受到父親斷絕關(guān)系的威脅時,也不舍放棄愛情。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血緣關(guān)系的親情碰撞美國文化的個性自由的愛情,這種文化的沖突讓她在與父母的感情和與男友的感情之間撕扯著,同時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美國自由文化的拉扯,最后她選擇了死亡以求解脫。
鴿子的骨頭在這篇小說中代表著華裔女性的阿媽形象。第一,在得知利昂海航而歸,阿媽毫不猶豫地宰殺鴿子,為丈夫的平安歸來和全家的團聚而操辦著最好的飯餐,然而利昂卻沒有如期而歸。妻子在家期盼著和丈夫團聚,而利昂并沒有按時回到家中,阿媽默默地夾著鴿子肉給女兒,照顧著大家吃飯。被前夫拋棄的記憶和利昂的不歸更顯出阿媽對丈夫的精神寄托。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女性會在經(jīng)濟和精神上依附著丈夫,而此時的阿媽需要自己處理前夫違背承諾所遺留的傷感和利昂未歸家所帶來的落寞,體現(xiàn)出華裔女性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女性角色中精神依賴的解構(gòu)和逐漸顯露出美國文化中的獨立。第二,阿媽照顧女兒吃鴿子后,獨自吃著剩下的鴿子骨頭,一邊吃一邊告訴女兒鴿子的骨頭是最美味的。對于孩子的愛,體現(xiàn)在言語之間。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父母對子女的愛是天經(jīng)地義的,需要為孩子的長遠打算。對于阿媽而言,能讓女兒吃上一頓好飯是自己最大限度能做的事情。出于本能,把最好的鴿子肉給了女兒,自己吃骨頭,還在安慰著女兒,骨頭比想象中好吃。毫無疑問,在艱難的生活中還處處想著女兒的阿媽,聚焦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愛子之情。第三,即使重視和慶祝丈夫的歸來,阿媽也無法買來其他的肉類,只能宰殺自家養(yǎng)的鴿子,可見當時美國華裔家庭的貧困。生活的困頓,阿媽并沒有只是依賴著丈夫張羅生活,而是憑著自己的手藝在湯米裁縫廠中工作以賺取生活費用。從這一角度來看,這一代的華裔女性開始有獨立意識,通過自己的能力獲得經(jīng)濟來源。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也說明華裔女性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逐漸解放,走向美國獨立和自由的文化中。
“In this country,the San Fran is our family’s oldest place,our beginning place,our new China”(Ng3,1993:2).在美國,唐人街有著長久的歷史和政治淵源。19世紀中葉,淘金熱浪潮后大量的中國移民來到美國進行西部開發(fā)和鐵路建設,但1882年的排華法案卻令華裔變得無助。唐人街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發(fā)展起來。它不僅是種族隔離的結(jié)果,也是西方權(quán)力意識的表征。這樣的唐人街不僅是華裔的棲身之地,也是當時在美國“新的中國”建設所在之地。“新的中國”既承載著中國移民對于傳統(tǒng)中華文化的記憶,也是與美國主流文化的沖擊和碰撞的矛盾所在;既是對于夢想追求的體現(xiàn),也是美國夢的破滅。
位于舊金山的唐人街有著無與倫比的地理優(yōu)勢。在伍慧明的作品中,唐人街不僅有異域風情,還見證了華裔的繁榮生活。梁爺爺作為第一代移民美國的華裔居住在唐人街,那里的人也具有排外思想,維持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價值,拒絕與美國主流文化或者其他文化相聯(lián)系。梁爺爺?shù)倪z愿是把遺骨送回中國,體現(xiàn)了這一代人依然堅守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身份。三藩公寓又窄又黑,又吵又廉價??梢姡毟F和孤獨籠罩著這里。對美國西部建設做出貢獻的梁爺爺在年老之時,只能呆在此處慘淡地度過晚年。由于與妻子的緊張關(guān)系,利昂只能獨自住在這套公寓里。通過建立“契約關(guān)系”,利昂成了梁爺爺?shù)膬鹤樱玫搅嗣绹G卡。排華法案廢除,帶著這個身份的利昂開始追逐著美國夢。他隨著輪船漂泊大海,經(jīng)常更換工作,也創(chuàng)業(yè)多次且無果而終。外出漂泊打工體現(xiàn)了利昂對自己身份的不安全感和對美國社會的缺乏歸屬感。另一面可以發(fā)現(xiàn)利昂為了實現(xiàn)其美國夢而努力工作,希望得到美國社會對其價值的認可。他未讓自己事業(yè)有成,最后只能安放自我于三藩公寓中。這是對事業(yè)拼搏失去了信心,是對美國社會現(xiàn)實的無聲抗衡,也是對美國主流文化帶來的痛苦和壓制的無力反抗。
這套公寓既是華裔美國人第一代的住所,也是華裔美國人在美國社會的象征—為美國的建設做出貢獻卻得不到承認而未能善終。同時也反映出排華政策對華裔造成的心理和生理的傷害。
媽媽和三個女兒所住之地——鮭魚巷位于舊金山的中央,是一個能夠自給自足的住所。蒲若茜(2006:48)認為鮭魚巷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微縮盆景,保留了許多中國大陸的古老習俗,甚至非常落后的文化傳統(tǒng)”。從第一代華裔梁爺爺?shù)降诙睦?,鮭魚巷并沒有發(fā)生很大的變化??梢钥闯鲺q魚巷的華人沒有利用自身的地理優(yōu)勢發(fā)展自我,而是圈于其內(nèi)。一方面體現(xiàn)兩代華人蜷縮于共有的文化和記憶中,對現(xiàn)實的不甘和對未來的不確定,另一方面可以看見兩代人對美國的主流文化排斥和對自身文化的封閉狀態(tài)。
而這種封閉的狀態(tài)讓居住在鮭魚巷的華人感到壓抑和使用不同的方式開始逃離?!癆t Chinatown places,you can only talk about the b are issues.In American restaurants,the atmosphere helps forget”(Ng3,1993:24).唐人街保留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記憶,同時也令新生的華裔感覺到貧困和艱難困境。
正是這種壓抑和落后的感覺影響著住在唐人街的人,也促使了二女兒安娜在經(jīng)歷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美國自由文化的撞擊后無法融合,最后選擇了以自殺作為解脫之道。“the heart never travels.I believe in holding still.I b elieve that the secrets we hold in our hearts are our a nchors,that even the unspoken between us is a mea sure of our every promise to the living and to the dea d.And all our promises,like all our hopes,move us through life with the power of an ocean liner pushin g through the sea”(Ng3,1993)。唐人街的落后和壓抑、父母的爭吵,這些對于三女兒尼娜而言都是痛苦的回憶,她搬出了唐人街,以空姐和導游的身份反抗來自鮭魚巷的壓抑,以“飛行和出游”的印象對抗著鮭魚巷的文化記憶。身體自由了,記憶反而陷入了空虛和煎熬。但也正是與唐人街的反抗讓她找到了與殘酷現(xiàn)實相對的勇氣和力量。
“Family exists only because somebody has a sto ry,and knowing the story connects us to a history”(Ng3,1993:33).大女兒萊拉深受中國孝道的影響,認為逆反父母的意愿就是不孝,承擔起融合父母和姐妹關(guān)系的責任。安娜死后,萊拉開始反思自己的生活和社會身份。從小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在美國自由文化中成長的萊拉開始感到自己能夠與美國的主流文化相融合。她開始反思過去,探尋安娜的死因,并且引導家人走出難過的記憶。看著這一切發(fā)生的大女兒萊拉選擇固守孝道陪護父母后,與丈夫搬出唐人街開始新生活。她意識到家庭和道德文化記憶的重要性,而這種強烈的意識可以看出萊拉已經(jīng)尋找到如何填補記憶空缺的答案。
通過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華裔的身份構(gòu)建困惑了幾代人,身份的構(gòu)建問題也是文化記憶的問題。而文化記憶是代代相傳的,新生代的華裔也在不斷積極地探尋著更好地融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美國主流文化的身份模式,體現(xiàn)了新生代在美國社會主流文化下自信和自強的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