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故事發(fā)生在1938還是1939年,父親記得并不很清楚,他說年份不重要,重要的是時令,寒冬臘月,祭灶的日子,西北風嗚嗚叫,他們抗聯(lián)部隊的一個支隊(父親至死對他部隊的番號保密),二十多號人,清晨從四道嶺小黑山的密營出發(fā),踏雪而行,晚飯時分,襲擊了位于中蘇邊界的一個日軍守備隊。
父親說他們事先偵查了,這個守備隊在山腳下,距離一個小鎮(zhèn)四五里路,駐扎著三十來人,有一棟長方形板房,兩個矩形倉庫,還有一對大狼狗。板房是營房;兩座倉庫呢,為彈藥庫和糧庫。這兩座庫,是他們的主攻目標。
那時關(guān)東軍在中國東北,一方面針對蘇聯(lián),在邊境一帶秘密修筑防御工事;另一方面針對抗日武裝,進行圍剿。為切斷老百姓與抗日隊伍的聯(lián)系,他們大規(guī)模實施歸屯并戶,建立“集團部落”,大片農(nóng)田荒蕪,無數(shù)村落夷為廢墟。父親說自此之后,隊伍的給養(yǎng)成了問題,缺糧少衣,陷入被動。
四道嶺在哪里?我在地圖上找不到。父親說除了四道嶺,還有頭道嶺、二道嶺、三道嶺和五道嶺。這些嶺呈刀鋒狀,山上林木茂盛,山下溪流縱橫,地形復(fù)雜,易守難攻,適宜做密營。父親說他們最初的營地在頭道嶺的大黑山,那里狼多,當?shù)厝艘步兴袄菐X。深夜時群狼齊嗥,狼眼鬼火似的在樹叢閃爍,地窨子的女戰(zhàn)士恐懼這“夜歌夜火”,就往男戰(zhàn)士住的這一側(cè)跑。父親也不避諱,說他們因此喜歡狼嗥。
狼通常群居,但也有離群索居的。父親說頭道嶺就有這樣一條母狼,它雙眼瞎。不知是天生瞎眼,還是后天瞎的———比如被獵人打瞎、疾病或是同類相殘所致。大家分析,它在狼群里受排斥,才被驅(qū)逐出來。一條瞎眼的狼,就是一把卷刃的劍,鋒芒不再。雖說它的嗅覺依然靈敏,但它朝著掠食目標飛奔的時候,由于深陷永無盡頭的黑暗,往往會撞到樹上,或是跌入谷底。獵物到不了嘴,反受皮肉之苦。但狼是聰明的,父親說這條瞎眼狼自打發(fā)現(xiàn)支隊的行蹤后,就一直憑聲音和嗅覺尾隨他們,求得生存。
父親是火頭軍,他可憐瞎眼狼,做了幾個鼠夾子,將拍死的老鼠扔給它。戰(zhàn)友們都說,狼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野獸,喂不熟的,可父親還是不忍看它挨餓,尤其到了漫漫長冬,白雪像巨大的裹尸布一樣覆蓋了山林,它幾乎找不到吃的,連哀叫的力氣都沒了,像一團飄浮的陰云,蔫巴巴地尾隨著隊伍,父親總會想方設(shè)法給它口吃的。它得了食物后會叫幾聲,像小孩子沒吃飽奶時的吭嘰聲,帶著些許的滿足,又些許的抗議。
大地回春了,瞎眼狼的日子就好過多了。春夏秋三季,它可以用鼻子覓到果腹之物,而那些東西其他狼基本是不碰的,譬如漿果、蘑菇、青苔或是昆蟲。它食肉的機會有沒有呢?那得看它的運氣了。病死的鷹,半腐爛的兔子,對它來說就是美味。一旦發(fā)現(xiàn),它就迅疾趕去??蛇@樣的食物,也是烏鴉的珍饈。常常是它大快朵頤時,烏鴉紛紛落下,與其爭食。瞎眼狼反正看不見,奮勇吃它的。父親說他們不止一次撞見它與烏鴉同食腐肉的情景。看著它被漆黑的烏鴉給擠在一角,像條癟了的布袋,實在是心疼。
有時不是瞎眼狼先發(fā)現(xiàn)的腐肉,而是烏鴉,它也能跟著蹭點葷腥。烏鴉一鼓噪,它就循聲而去。所以瞎眼狼最愛的聲音,該是烏鴉的叫聲吧。烏鴉啃不動的骨頭,對它來說就是心儀的陽光,它會把它們拖進山洞,作為存糧,以備不時之需。它瘦弱不堪,但牙齒鋒利,骨頭于它,恰如糖果。
瞎眼狼像個討債鬼,跟著支隊,漸漸地成了編外一員。
這條狼有年正月,突然消失了!看不見它了,大家還擔心,它是不是被老虎或狗熊給吃了?父親說瞎眼狼失蹤三個月后,他和戰(zhàn)友為前方的大部隊運糧,在二道嶺遇見它。它居然大了肚子,懷了崽了!它拖著沉重的身子,穿越新綠點點的灌木叢,往頭道嶺走。它的爪子在林地上,留下的印痕明顯比過去深了,而它的毛色,也比過去光鮮了!聞到它熟知的隊伍的氣味,它還停下來,轉(zhuǎn)過頭,低低叫了幾聲,有點羞怯,又有點驕傲似的。
它是在哪里俘獲了一條公狼的心呢?父親說他們猜測,公狼與它發(fā)過情后,恐怕也是后悔的,否則不會在它懷著孕的時候,讓它孤獨地在山嶺間穿行。
那次運糧,父親他們中途遭到日偽軍伏擊,死傷過半。原來是隊伍里一個姓梁的通訊員做了叛徒。他們不得不放棄頭道嶺的密營,重整旗鼓,在四道嶺的小黑山再建營地。這樣,頭道嶺的瞎狼,就在他們視野消失了。兩三年不見它,大家還念叨,它生了幾仔?養(yǎng)活得了小狼嗎?因為一直沒見它來找他們,父親認定,瞎眼狼生的小狼,個個都是好眼睛,它的生活有了燈,不需要他們了。但父親還會在隊伍偶爾開葷時,將吃剩的骨頭,扔在附近的山洞。瞎眼狼喜歡山洞,也能對付骨頭,萬一他們轉(zhuǎn)移了,而它走投無路,尋到那兒的話,總不會餓著。
為了那次行動,父親說他們做了周密計劃。選擇過小年的日子,是因為偵查員帶來消息說,日本兵到了冬天的晚上,為打發(fā)長夜,喜歡三五結(jié)對,去鎮(zhèn)上喝酒。小鎮(zhèn)有家燒鍋,酒好,下酒菜地道,且店主人的老婆俊俏,待人周全,燒鍋便成了這個守備隊士兵的溫柔鄉(xiāng)。每逢中國的傳統(tǒng)節(jié)日,端午、中秋和小年,燒鍋一派花園氣象,菜品多姿多彩,香氣勃勃,撩人胃腸。每逢此時,守備隊的人有一半會開小差,防衛(wèi)空虛,易于突襲。
小年那天飄著雪花,從四道嶺到目標點,大約八十里路,要穿越幾道山谷和數(shù)條冰河。父親他們駕著滑雪板,清晨就出發(fā)了。呼呼叫的北風,讓雪花成了薄命人,未等落下,在半空就被風撕裂了。雪粉飛揚,常迷了人的眼睛。父親說他們不討厭這樣的迷眼,因為雪花纖塵不染,就像老天送來的潤眼膏,無比清涼。
他們在午后三點接近了日軍守備隊,埋伏在山后,把滑雪板卸下,藏在一條溝塘里,預(yù)備著突襲成功后,再穿上撤離。父親說每個戰(zhàn)士都是滑雪高手,在冬季,滑雪板就是他們的戰(zhàn)馬。
臘月的太陽凍得夠嗆,午后四點不到,就縮著脖子退出天朝了,想必急著烤火去了。太陽落山后,遺下一片滴血的晚霞,好像西邊天負了傷。父親說天黑透了,偵查員帶來消息,三輛摩托車駛離守備隊,帶走了十一個日本兵,看來他們是去鎮(zhèn)上的燒鍋了。父親說支隊長沒有猶豫,下達了進攻令。
趁著夜色,隊伍匍匐向前,靠近目標。守備隊四周是鐵絲電網(wǎng),兩扇寬大的鐵門緊閉,門側(cè)的崗樓是空的,沒有崗哨。營房燈火通明,照亮了院子。那生硬的鐵絲電網(wǎng),因為有了光的照拂,在院子投下無數(shù)爪形的印痕,像一幅工筆的松枝圖。兩條大狼狗嗅到異常,汪汪叫起來。身手敏捷的神槍手小張,握著手槍,埋伏在崗樓,單等日本兵開門察看時擊斃他,打開進攻的通道。崗樓對面,隔著一條雪道,是一摞半人高的柴垛,一個機槍手和五個持步槍的戰(zhàn)士,作為沖鋒的主力,以此為掩體,準備突擊。其他人員,分布在左右兩翼,對守備隊形成三面夾擊。
兩條狼狗越叫越兇,營房的門終于“嘎吱”一聲響,有人出來了。狗迎了主子,引至鐵門,更凄厲地叫起來,用爪子“嚓嚓”撓門報警。那個日本兵沒有想到外面重兵埋伏,打開鐵門,他剛一露頭,小張便舉起手槍。子彈飛過,他應(yīng)聲倒地!兩條狼狗狂吠著,像兩朵暴風雨中滾動的濃云,一前一后沖出,一個奔向崗樓,一個奔向柴垛。奔向崗樓的,被小張擊斃了;奔向柴垛的,被步槍手撂倒了。不同的是前一條狼狗吃了一顆槍子,后一條吞了兩顆。守備隊的日本兵聽到槍聲,攜槍而出反擊。院子的光亮,讓他們成為鮮明的靶子,在交戰(zhàn)中處于劣勢。支隊傷亡極小地沖進守備隊,可以說是旗開得勝。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那三輛剛離開不久的摩托車回來了!
十一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回來了!
父親說抗戰(zhàn)勝利后,他路過那個小鎮(zhèn),才知道那天日本兵為什么突然回返。原來鎮(zhèn)上的幾個農(nóng)民,看不慣開燒鍋的夫婦做日本人的生意,知道小年的這天他們又要來喝酒,自制了燃燒彈,投向燒鍋,讓烈火吞噬了它!
他們在返回途中,已經(jīng)聽到了守備隊傳來的槍聲。
父親說他們受到了前后夾擊,優(yōu)勢立刻轉(zhuǎn)為劣勢。
當隊伍沖向彈藥庫和糧庫的時候,沒想到這兩座庫,居然還有碉堡的功能,這是他們事先沒有偵查到的。雖說守備隊門前的崗哨形同虛設(shè),但糧庫和彈藥庫,哨兵一直在崗。這兩座倉庫架設(shè)的機槍,讓暴露在空場的戰(zhàn)士陷入絕境,父親說大部分戰(zhàn)友犧牲在那里,包括支隊長,以及兩名救護傷員的女戰(zhàn)士。
最終從虎口脫險的,只有五個人,一個副支隊長,三名戰(zhàn)士(兩男一女),加上父親這個火頭軍。當然,父親說他是后來才知道的,因為逃出的五個人,分了三個方向。
他們事先也制定了撤退計劃,一般來說,為牽制敵人,保存實力,撤退時會分兩個方向?;鸸庵懈赣H不辨東西,所以他開辟了一個撤退的第三方向。
他們沒有全軍覆沒,得益于綽號磨牙王的戰(zhàn)士。這個人愛磨牙到什么程度呢?不僅睡覺磨,行軍磨,吃飯也磨。挨著他睡的戰(zhàn)士,夢中被他擾醒,常將臭襪子塞他嘴里。他咬著襪子,吭吭哧哧的,磨不出聲了,但醒來后塞襪子的戰(zhàn)士就慘了,襪子濕漉漉的不說,對著太陽一照,還亮光點點(到處是窟窿眼),好像他用牙齒,在襪子上播撒了繁星。
父親說交戰(zhàn)處于被動時,靠近糧庫的副支隊長下達了撤退令,父親眼見著身負重傷的磨牙王,咬著牙,趁亂爬向彈藥庫,在凍土上爬出一條墨似的血痕,用自制的手雷引爆了彈藥庫。劇烈的爆炸令大地震顫,沖天的火光像一條條金紅的鯉魚,躍向夜空,守備隊周圍的鐵絲網(wǎng)被撕裂了,日本兵趕緊轉(zhuǎn)向糧庫防御。
父親就從彈藥庫北側(cè)逃了出來。從此以后,與磨牙相似的聲音,比如吱扭的扁擔聲、喑啞的拉鋸聲,甚至是老鼠啃東西的聲音,都被他視為美音。
父親逃得并不順利,一個日本兵不屈不撓地追捕他,兩個人之間的周旋和戰(zhàn)斗,也就進行了大半夜。
初始父親并未察覺身后有人,他戴著狗皮護耳,呼哧帶喘的,加上踏雪發(fā)出的咯吱聲,根本聽不到背后的動靜。由于撤離方向有誤,預(yù)先藏在守備隊山后溝塘的滑雪板,對父親來說是夢里的彩虹,遙不可及,他在雪中跋涉了一個多小時,才走了七八里路。但父親覺得這距離足夠安全了,他停下來,打算歇歇腳,給身體補充點能量。
父親說作為火頭軍,無論行軍還是打仗,他總是背著一口鐵鍋。那鐵鍋跟菜墩那般大,與他的背一樣寬,所以他背著它的時候,一點也不突兀,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當然這使他看上去像個羅鍋。除了鐵鍋,他棉襖外還斜挎著干糧袋,里面裝著二斤左右的炒米。此外他棉軍服的里子,靠近胸口的地方,還縫了兩個布袋,一個裝鹽,一個盛火柴?;鸩窈望},是部隊陷入被動時的救生索。
父親停下的一刻頭暈眼花,也許是先前戰(zhàn)友的死刺激著他,他忽然惡心起來。當他垂頭嘔吐的時候,后背的鍋猛地一震,沖擊力讓他險些栽倒,接著右前方樹叢閃出一團白熾的火花,好像彗星劃過,父親馬上意識到這是子彈擦著鍋的右角飛過,后有敵手追擊!父親本能地臥倒,拔出槍來,匍匐到一處雪坎,以此為掩體。
父親講起這個人時,總以“敵手”相稱,那么我也隨他這么叫吧。
雪已停了,父親說借著雪地的反光,依稀看見一團黑影在樹叢飄動,距他不過四五十米。敵手對父親的突然消失滿懷警覺,因為他知道子彈打飛了,父親不是中彈消失的,對方已進入防御,他的最佳進攻機會葬送了。敵手開始隱蔽自己,父親說那團黑影下沉了,鬼影似的不見了,證明他也就勢趴在雪地上了。那年雪大,積雪足有兩尺,正好隱蔽。
父親說他所在的支隊的武器裝備,在當時算精良的,有七八條老套筒步槍,還有兩把毛瑟槍。手槍中好的是繳獲來的王八盒子,其余的是自制的轉(zhuǎn)輪手槍。而有的隊伍武器裝備緊張,像火頭軍和救護兵,只配備大刀,而父親所在的支隊人人有槍。父親所持的是一支自制的轉(zhuǎn)輪手槍,有些笨重,但很好使。父親自詡槍法不錯,用它打過野豬和狍子,為支隊改善伙食。不過對他的槍法,我一直懷疑他有吹噓的成分,因為在我童年時,看他參加武裝部的運動會,父親投擲的鐵餅和鉛球,都是不聽話的孩子,落腳點不在規(guī)定范圍內(nèi),沒一次成績有效的。還有他每每教訓(xùn)我時,無論是飛向我的磚頭還是空酒瓶,也無一砸中。當然,也許他只是為了嚇唬我,沒讓它們走正確路線。
在與日軍守備隊的交戰(zhàn)中,父親所帶的子彈基本用光,只剩三發(fā)。每一發(fā)對他來講,都貴如黃金。父親說一個人在野外作戰(zhàn),子彈的用途多著去了。既可抵御敵手,又可預(yù)防野獸襲擊,還可以獵取動物、獲得食物,以及向搜尋自己的人發(fā)出求救信號。除了這些,父親說子彈還有一項頂要緊的功能,萬一奄奄一息,有落入敵手的危險,不如給自己個痛快,所以他說要給自己留顆子彈,就當是藏著一塊人生最后的糖。
但那個晚上,他的糖果沒能保住。
父親說臘月天本來就冷,加上夜間氣溫驟然降至零下三十多攝氏度,人趴在雪坎上,一刻鐘就凍木了。如果雙方僵持下去,都將被活活凍死。為了讓敵手主動出擊,父親想了個辦法。他穿了兩層衣服,里層是棉絨秋衣,外層是棉襖。他不顧嚴寒,卸下鍋和干糧袋,脫下棉襖,將里層的秋衣脫下,再把棉襖穿回,鍋背上,順手撿了一根被暴風雪刮斷的柞木樹杈,故意大聲咳嗽幾聲,引起敵手注意,然后用樹杈將秋衣挑起來,輕輕舞動,制造他在運動的假象,敵手果然上當,連著兩發(fā)子彈打過來,父親說那家伙的槍法真不錯,子彈都是穿過秋衣呼嘯而過。兩發(fā)子彈過后,父親丟下樹杈,讓秋衣垂落,使對方以為他中彈了。果然,敵手認為父親兇多吉少,慢慢露出頭來,緩緩朝前移動,準備察看戰(zhàn)果。當敵手走了十多米時,父親扣動扳機,想在最有利的時機下,一槍撂倒他??墒且膊恢鞘謨龅寐槟玖?,還是移動狀態(tài)的黑影有點飄忽,總之第一顆子彈打飛了。槍聲讓他暴露,敵手自知上當,臥倒瞬間,父親又開了第二槍,這一槍中彈的是一棵樹,樹發(fā)出嘶嘶叫聲,火花綻放。父親說他剩下最后一發(fā)子彈后,反倒鎮(zhèn)定了。雙方都知未傷對方皮毛,也就是說,他們的生命,處于同一地平線上,誰有日出,就看命運了。
父親說他占據(jù)的雪坎駝峰一樣凸起,是天然塹壕,畢竟有利,不想轉(zhuǎn)移。但他知道臥在雪地撐不了多久,所以緊盯著那個方向,等待敵手的意志先崩潰。他們對峙了近半小時,父親說他感覺周身的血液要凝固的時刻,敵手背后傳來凄厲的狼嚎。這聲音對一直縈繞著支隊的父親來說,習以為常,權(quán)當是老朋友來打招呼,可敵手卻感到危機,躁動不安,聽得見他潛伏之處傳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他想著避開狼吧,終于起身了,一直全神貫注盯著他的父親,就在他露頭的一瞬,打了最后一槍。
父親很鎮(zhèn)定,撤退時沒忘了將中彈的秋衣拿上,順手系在腰間,將兩只袖子打結(jié)。他說現(xiàn)在很多人在運動時喜歡把外套脫下來這樣裝扮,自以為時髦呢,其實那時他就這么干了。那天西北風從背后吹得厲害,秋衣像棉簾子護住腰臀,讓他暖和不少。
父親說自己太走運了,等后來終于瞅清他時,才知道最后一槍,擊中了敵手的左肩,而這家伙是個左撇子,右手雖也能持槍,但槍法比起左手差遠了,所以盡管父親消耗了所有子彈后被迫撤退,而為避免中槍采取蛇形方式,忽左忽右,但暴露在敵手有利射程范圍的他,沒有倒下。那人開的最后兩槍,都成了獻給夜的森林的小禮花。
父親是什么時候察覺到敵手也沒子彈了呢?他說為了便于聽動靜,他解開了護耳,在雪地跋涉約兩里路后,他不再聽到背后傳來槍聲,只是越來越清晰的狼嚎,覺得奇怪,回身一望,隱約見尾隨他的敵手所挎的槍,似乎槍頭朝上,說明它也無用武之地了。父親說那一刻他輕松了一下,趕緊放慢腳步,撒了泡尿。他說戰(zhàn)事緊急時,只要不是冬天,尿就撒在褲子里,尤其是雨天的時候。可是北風呼號時節(jié),一泡尿下去,不出一刻鐘,褲襠就會凍成硬坨,男人的家伙挨著冰坨,再強旺的人也會廢了!父親說如果那樣,就不會有我和姐姐的出生了。
父親撒完尿,再回身看了一眼,敵手追得近了些,但離他還有二三十米的樣子。他走得踉踉蹌蹌的,看得出很吃力。父親也沒多想,心想你有耐力就追吧。武器都成了啞巴后,雙方拼的就是毅力、體力和運氣了。
雪又下了起來。父親說不下雪的話,他不會迷失方向,他本來是向著四道嶺新建的密營方向撤退的,他渴望在那兒與離散的戰(zhàn)友匯合,渴望著在地窨子籠起火,喝上一缸熱水,吃頓飯,踏實睡一覺。
然而雪越下越大,父親說雪夜的森林,就是打了數(shù)不清的煙幕彈,你不走上歧路都不可能。他分辨不出東西南北,覺得哪兒都是前方,可走了一個小時后,會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先前經(jīng)過的地方。敵手無路可走,緊追父親。父親怎樣走,他就怎樣追隨,父親想除了斗志在起作用,這家伙一直跟著可能與背后狼的追逐以及他無法辨認來時的路有關(guān),也就是說,他也無力撤退了。
他們就這樣在飛雪中又行進了兩個多小時,午夜時分,父親實在走不動了,在靠近河岸的灌木叢停下。飛雪中林木模糊,可狼的叫聲一點也不模糊,愈發(fā)清晰。對付狼,火光就是子彈,父親打算與敵手,徒手決一死戰(zhàn),如果幸存的話,就卸下鍋,燃起一堆火,化點雪水,就著熱水吃炒米。想起炒米,他一摸斜跨的干糧袋,卻是癟的,他立時就腿軟了。父親仔細摸索,發(fā)現(xiàn)干糧袋靠近后脊梁的部位,有道寸長的口子,看來這一通急走,穿山時被樹枝給刮破的,炒米白白流失了。所幸吊在干糧袋上的茶缸還在,行軍中它既能喝水,還能當食物的容器。父親說鳥兒要是尋到遺落的炒米,一定會張開翅膀歡呼。他說脫險以后,干糧袋就不在衣服最外面斜挎著了,而是像護衛(wèi)鹽和火柴似的,將其當銀元捆在腰間,這樣就不會有閃失了。
老實說復(fù)述到此,我覺得父親無數(shù)次嘮叨的這個故事,沒啥新奇,無非是他們行動失敗,他單槍匹馬撤退,被一個敵手,不懈追擊而已。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故事,盡管父親每次講述時,語氣是平靜的,但總能在我心底攪起波瀾。我對后半程的故事永不厭倦,就像對一首喜歡的樂曲,不管循環(huán)播放多少次,依然愛聽。
雪沒停,父親選擇了靠近河谷的一片灌木叢停了下來。除了手槍,他還攜帶一把三寸長的鋼刀。作為火頭軍,這把刀的主要用途是炊事,剜個野菜,剝點引火的樺樹皮,打到野獸開葷時用于肢解動物等。當然危急時刻,它還可以作為武器。
父親說他卸下鍋,把槍也卸下,看著敵手一步步逼近。他的喘息傳來了,如此沉重,好像喘不動的樣子。父親手握鋼刀,身體繃緊,做好了決戰(zhàn)準備??墒菙呈植戎赣H趟出的腳印,趔趔趄趄靠近他時,既沒做出戰(zhàn)斗的姿態(tài),也沒舉手投降,而是一頭栽倒在雪地上。父親怕他佯裝倒下,持刀慢慢湊近,才發(fā)現(xiàn)他左臂中彈了,他的軍服殘破不堪。原來情急之下,他撕扯軍服當繃帶,包扎傷口了??墒撬麄脜柡?,軍服的面料又不適宜做敷料,所以包扎處滲血嚴重,一團墨色。父親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眼睛會在夜的飛雪中發(fā)出那樣強的光,銳利、絕望,又不甘。敵手打著寒戰(zhàn),牙齒磨得咯咯響,不知他是被疼痛折磨的,還是因為憎恨父親。
父親先繳了他的槍。是一支輕便靈活的三八式步騎槍,俗稱小馬蓋子槍,父親說那是女戰(zhàn)士最喜歡的一款槍。他最終靠著這支槍,俘獲了母親的芳心,那時她在后方營房的被服廠做軍服,當然這是后話了。
小馬蓋子槍到手后,父親繼續(xù)搜他身,沒發(fā)現(xiàn)手槍和刀具,說明他們倉促應(yīng)戰(zhàn)中,裝備不足。父親說本來可以一刀子扎在他心口上,讓失去反抗能力的敵手立即斃命,但見他氣息奄奄,挺不了多久了,再說狼嚎聲越來越近,父親準備趕緊點火。敵手受傷后,傷口沒包扎好,血滴在雪地上,父親想,是血腥氣讓嗅覺靈敏的狼一路跟著吧。狼的叫聲越來越近時,父親聽出至少兩條狼在叫,一種聲音富有攻擊性,凄厲而有穿透力;一種比較婉轉(zhuǎn)、猶疑,像嬰兒的啼哭,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
父親在灌木叢劃拉了一抱干枯的樹枝,又找了棵樺樹,剝了塊樺樹皮,生起火來。這堆火距離敵手倒地之處,有四五米遠。父親把鍋支上,想融化點雪水來喝。沒有食物,吃幾粒鹽,喝一缸熱水,也能補充能量。
他燒雪水的時候,想著該怎樣處置敵手。他失血過多,倒地后就再也沒能爬起來。父親知道這樣下去,不出幾個小時,他就會死在那片灌木叢。他似乎不懼怕父親,但對狼的叫聲表現(xiàn)出異常的驚恐,狼一叫喚,他就呻吟。
父親又找來一些柴火,打算在篝火旁多休息兩個小時,等雪停了再行動。他抱著柴火回到篝火旁時,雪水燒沸了,狼也來到近前。躲避在灌木叢后的狼,交替發(fā)出叫聲,一種是帶著威懾和焦急情緒的大叫,一種是呼喚故人似的低沉呼喚。敵手哼唷得更厲害了,他身體扭曲著,似乎想努力爬到篝火這來,可他終歸沒能離開跌倒之地半步。
父親是怎么判斷出徘徊在附近的狼,有一只就是他熟悉的瞎眼狼的呢?他喝過一缸熱水后,發(fā)現(xiàn)篝火的斜對面,狼發(fā)聲之處的灌木叢,有兩個黃綠色的光點在閃爍,那是狼眼發(fā)出的光。兩條狼應(yīng)該有四個發(fā)光點,可父親說他望了多次,總是兩個光點,這說明另一條狼的眼睛是不發(fā)光的,它不是瞎眼狼又會是誰呢!父親說直到這時他才明白,為啥有一條狼發(fā)出的叫聲,令他有熟悉的感覺。
一缸熱水落肚,父親覺得已快凝固的血液,開始蘇醒,一波一波地緩緩流動了。他摸出幾粒鹽,當點心一樣品咂。直到和平時期,父親都有囤積食鹽的習慣,這與他戰(zhàn)爭年代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吧,他常說鹽粒是塵世的珍珠!
不瞎的狼一定是饑餓到極點了,它的叫聲帶著極度的不耐煩和憤怒。父親向篝火填了更多的柴,讓它愈發(fā)旺盛,篝火噼啪燃燒,就像黑夜的心臟,怦怦跳動。父親說他歇息的時候,不時瞄一眼敵手,他努力揮起右手,似在召喚他。父親走過去,發(fā)現(xiàn)他渾身顫抖,臉被疼痛和恐懼折磨得扭曲變形,他對著父親,從牙縫中迸出一個“冷”字,父親明白,他這是想離篝火近些。父親猶豫了一下,想著這可能是他此生的最后愿望了,最終還是又憐又恨的,拽起他雙腳,確切說是拽著一雙半新的長腰馬靴,將他扯到篝火旁。篝火照耀著他,他發(fā)出一聲怪異的笑聲。不知是被篝火激動的,還是因父親最終屈從了他而得意的。
敵手是個年輕的士兵,懂得一點中國話,說不連貫,單字單字地蹦。他到了篝火旁,先是艱難吐出個“水”字,父親沒搭理他;他又吐出個“鹽”字,父親還是沒搭理他。父親說了,水和鹽的攝入,也許會讓一條毒蛇蘇醒。想著自己差點成為他槍下的鬼,想著犧牲的磨牙王,父親甚至覺得把他拖到篝火旁,讓他得到最后的人間溫暖,都是對戰(zhàn)友的背叛。
父親說那夜的篝火太美了,將它周圍飄舞的雪花,映照得像一群金翅的蝴蝶!他看著飛旋在鐵鍋上空的雪花,心想它們要是化成小年的餃子,該有多好啊。父親餓得慌,狼也餓得慌。一條狼始終兇悍地叫,它一定希冀篝火快點熄滅,黎明快些到來。敵手怕自己最終會成為狼的盤中餐吧,他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拼盡全力,拍一下自己,然后指指篝火,再吃力地拍一下自己,再指指篝火。父親明白,他想讓他火葬了他。父親說你要是投降,優(yōu)待俘虜,我或許可以考慮。敵手聽得懂父親的話,但他沒有將手上舉,而是牢牢貼在胸口,像守衛(wèi)最后的堡壘,至死沒有做出投降的姿勢。
敵手掙扎了最后一程,凌晨兩三點鐘死了。父親說這時雪停了,老天爺不撒紙錢似的雪花了。西北風刮了起來,父親又撿了一抱柴,讓篝火始終處于旺盛狀態(tài)。父親餓得肚子咕咕直叫,可雪水沸騰的鐵鍋,依然沒有可煮食的東西。父親再次搜敵手的身,希冀有所發(fā)現(xiàn),萬一有兩塊壓縮餅干,或是一支香煙,那將是這個小年的好享受了,可他最終失望了。他只在軍服的口袋里搜出兩樣?xùn)|西,一個是一方藍格子手帕,另一個是長方形金屬外殼的鏡盒。打開一看,里面竟夾著一張二寸的黑白相片。父親湊近篝火一看,那是個穿著印花和服的姑娘,她額頭很寬,鼻子小巧,微微垂頭,淺淺笑著,滿眼都是甜蜜。這掩藏在鏡盒里的姑娘的相片,令父親有看見原野小花的感覺。父親想這相片中的人,也許是敵手遠在家鄉(xiāng)的戀人,而她再也見不到心上人了。父親將鏡盒放回敵手的口袋,而將藍格子手帕揣進自己兜里了。
父親從敵手的頭一直細搜到腳,突然有了救命的發(fā)現(xiàn)。敵手穿著的馬靴,是長靴,長靴通常是軍官和騎兵的裝備。從這名士兵的肩章和帽子看出,他不是軍官,那么他是守備隊中的一名騎兵?軍官的靴筒通常為平口的,而騎兵長靴為斜口的。父親說敵手的馬靴就是斜口的,深棕色,里面有黑色絨毛,極其保暖。靴子是上好的牛皮的,靴幫靠近腳腕處,有一圈韭菜葉寬的裝飾帶,好像給這靴子戴了一個項圈。
父親將這兩只靴子從敵手腳上拔下來,靠近篝火,用鋼刀切割靴子。靴筒很溫乎,敵手死了,可他身體的余溫未散,孤魂似的游蕩。父親說摸到熱氣時,他心里哆嗦一下,望了一眼敵手,他死時眼睛沒閉上,父親停下手,將敵手的那塊藍格子手帕掏出來,走過去蒙在他臉上。父親每每講到這個細節(jié),我總要問,你是怕他看見你吃他的馬靴吧?父親的回答總是,一個死了的人,唉,他就是沒閉上眼的話,哪能真瞅見呢。他并不解釋給他蒙面的具體原因。
父親割掉靴底,將要扔掉時,發(fā)現(xiàn)靴底烙印著一行字,仔細辨認,原來是“昭和十二年制”的字樣。他將靴底撇得遠遠的,說是感覺是將這罪惡的一年給拋掉了。父親劃開靴幫,燎豬毛似的,將靴筒絨毛在火上處理掉,再用刀子,將它一遍遍地刮著,除掉絨毛燒后留下的灰燼,再盡力刮掉所染的顏色,讓牛皮盡量恢復(fù)本色。他數(shù)了數(shù),一雙馬靴,經(jīng)他分解后,得了大大小小的牛皮,一共十塊。他將它們放進雪堆,一遍遍揉搓,使它們更為清潔,然后加柴調(diào)旺篝火,往鐵鍋續(xù)了雪,使融化的水更多,把馬靴皮下到鍋里,又折了幾簇樟子松蒼綠的松枝,作為提香除穢的調(diào)料,投進鍋里,開始燉馬靴了。
父親說火旺,鍋很快就燒開了,咕嘟嘟冒熱氣。在冬夜的山林,這口鍋散發(fā)的水蒸氣,在升騰的一刻,被篝火映照得像一條騰空的金龍。沒有鍋蓋,水汽蒸發(fā)極快,父親不停地往鍋里添雪。馬靴的味道漸漸散發(fā)出來,初始是糊味,跟著是膻味,半小時后,牛皮仿佛被熬煮得蘇醒了,淡淡的香氣出來了。父親說他等不及了,狼也沒耐心了,它們聞到肉皮的味道,嗥叫不休。一種是威懾性的想要攫取的叫聲,一種是乞求施舍的溫和的叫聲。
父親用樺樹枝條做筷子,撈出最大那塊馬靴皮,用刀切下一小塊,填進嘴里。牛皮雖然膨脹起來了,但燉得時間不長,極其難嚼。父親努力吃了半塊,將余下的一分為二,撇給盤踞在灌木叢的狼。我問他食物如此短缺,為啥還要喂狼?他說可能是習慣吧,畢竟瞎眼狼在那里。再說狼得了吃的,就不會過來吃人。他說的人,是否包括敵手呢?這個話題我始終沒敢問他,直到他辭世。
父親說肚子一旦有了食物,哪怕只是墊了個底兒,心就不慌了。西北風越刮越大,樹也開始嗚嗚叫起來。父親不擔心會有敵兵追來,因為路途艱險不說,他們留在雪地的足跡,早被飛雪和狂風攪起的雪浪給蕩平了,任誰也別想找到他們了。
馬靴又被燉了一段時間后,終于嚼得動了,父親吃了兩塊,體力恢復(fù)了,他將剩下的牛皮撈出來。父親說幾乎就是打個哈欠的工夫,它們就在寒風中涼透了,再打個哈欠的工夫,它們就凍硬了,父親將它們當點心,分別揣進褲兜,然后取下篝火上的鐵鍋。熱鍋落在雪地的一刻,發(fā)出“吱吱”的叫聲,父親說鍋底下的雪被燙得不輕,破了很大一片,流出汩汩雪水,但熱鍋燙傷的雪,很快結(jié)痂,寒風也讓熱鍋成了冷鍋。父親抬頭望了望天,雪停了,但夜空還沒晴朗起來,望不見北斗星,父親不知置身何方。夜晚的山嶺,看上去都是一個模樣,按照父親的比喻,它們就像一把把鋼刀插在那里,陰森恐怖,讓人覺得是在屠宰場。
父親本不想天亮前出發(fā)的,他不知該走向哪里。天明以后,他能從太陽判斷方向??墒抢潜频盟仨氉撸驗樗鼈兏O窸窣窣地沖出灌木叢,朝向篝火了,顯然那點牛皮,不夠打牙祭的。父親說當它們離自己僅有五六米遠時,他在它們斜對面,借著殘余的篝火,望見了一生難忘的情景,兩條狼一前一后,呈一條直線,前面的狼高大威猛,后面的狼矮小瘦削。前狼掙扎著向前,后狼拼死咬住前狼的尾巴,試圖阻止它的步伐。父親認出了后狼就是瞎眼狼。他說從未見過狼眼會泛出紅光,前狼試圖奔向篝火旁邊的人時,眼睛漫溢的就是這種光,也不知是不是篝火映的。父親“嗨嗨”地叫了兩聲,這是以往瞎眼狼尾隨支隊時,他拋給它食物時,慣常的招呼聲。瞎眼狼顯然熟悉父親的呼喚,它更加用力地往回拽前狼,前狼的尾巴繃得直直的,像一支在弦之箭,就要繃不住了,它的尾巴隨時有被扯掉的危險,痛到極點,叫聲格外瘆人。最終前狼讓步了,瞎眼狼將它生生地拖回灌木叢。父親長吁一口氣,感恩似的分出兩塊牛皮,投給它們。
父親說既然前狼連火光都不怕了,久留于他來講,危險太大了,他準備出發(fā)。他本想換上敵手的棉服,它的保暖性更好,可是這件棉服的肩胛處,被父親發(fā)射的子彈打穿后,先前涌出的鮮血已成凝固劑,衣服破損污穢不說,要是強行脫下,等于撕敵手的皮。最終父親將他的帽子取下,扣在自己頭上。然后劃拉了一抱柴,將篝火調(diào)得旺旺的,拔腿出發(fā)了。
常聽父親講燉馬靴故事的母親和我,一再問過父親,你都要開拔了,還點篝火做什么?是不是火葬了敵手?父親給出的答案總是模棱兩可的。有時他說:“我繳了他的槍,還吃了他的馬靴,不然就得餓死啊”,有時他說:“我戰(zhàn)友的尸骨還不知埋在哪里呢”,有時他說:“那晚上沒月亮,生火能照亮一段路啊”,最接近答案真相的一次,他說:“唉,讓他和那個姑娘的相片一起化成灰,他做鬼也值了吧?!?/p>
父親說他根據(jù)西北風吹來的方向判斷,他要撤退到隊伍的密營,得與風向逆向而行。結(jié)果他走了一兩里路后,風竟然休克了,沒了,他等于喪失了唯一路標,又不知所向了。按照父親的說法,當時森林整個凍僵了,樹枝動也不動,連一聲野生動物的叫聲都沒有,他感覺自己在地獄中。天漸漸亮了,可它亮在陰云里,父親期待的太陽沒有現(xiàn)身。就在他走投無路之際,他聽見了背后有走獸的聲音,回身一望,距他五米多遠,就是那兩條狼!冬季的狼皮毛黯淡,它們就像荒草堆一樣。瞎眼狼還是在后面,叼著前狼的尾巴。前狼見著父親,停了下來,它的目光柔和多了。瞎眼狼低低叫著,安慰著陷入絕境的父親。父親仔細打量前狼,發(fā)現(xiàn)它是條年輕的公狼,它對瞎眼狼不敢違命,原來是瞎眼狼的兒子??!父親是怎么看出的呢?前狼追上父親,停下的一瞬,它身后的瞎眼狼,立馬松口,放下前狼的尾巴,上前兩步,用嘴溫柔地觸著前狼的臉,似在親吻,前狼發(fā)出撒嬌和委屈的叫聲。父親說只有母親對孩子才能表現(xiàn)出如此的憐惜和愛撫,也只有孝順的孩子,才會對母親發(fā)出的哪怕它不喜歡的指向,俯首帖耳。直到這時,父親才明白瞎眼狼當年為什么懷孕,它是為自己的未來生活,尋找一雙眼睛啊!不知瞎眼狼一窩生了幾仔,存活幾只,它的丈夫和它另外的骨肉,也許都因嫌棄而背棄了它,但至少父親看到了,有一只忠勇的小狼,把自己的尾巴當做母親的生命線,在荒無人煙的深山,不離不棄地牽引著它。父親說瞎眼狼所叼著的尾巴,是它生命的臍帶,也是一道藏在心底的光啊。
后來的故事,我和母親差不多都能背誦了,天連陰了三天,不見日月,瞎眼狼和它的孩子在前引路,把父親領(lǐng)出迷途。他們靠著所剩的煮熟的馬靴皮,和深埋在雪下的紅豆?jié){果,以及山洞的骨頭,渡過難關(guān)。而那些骨頭,有瞎眼狼備下的,也有父親當年丟給它的。骨頭怎么吃呢?父親說晚上在山洞口生起火后,會把它們在火上烤酥,這時的骨頭就能咬動了。而小狼很賣力地想幫他們解決伙食,期間它發(fā)現(xiàn)一只雪兔,可它跳躍著要撲向它的時候,它的母親松開它的尾巴過慢,它撲了個空。母子狼最終帶著他,靠近了一個村莊。父親說聞到炊煙的氣息后,瞎眼狼覺得告別的時刻到了,它松開嘴,用兩只前爪激動地刨著地,洗塵似的,快樂地躺倒,在雪地打了幾個滾,然后起身抖了抖毛,沾在它身上的雪粉飛濺出來,飛進父親的眼睛,與他的淚水相逢。瞎眼狼看不見父親的淚,它無比驕傲地仰天嗷嗷叫了幾聲,仿佛宣告它的使命完成了。小狼卸下了父親這個沉重包袱,得到解放,它比母狼還要歡欣鼓舞,父親說它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個圈,像在跳舞,然后站定看著父親,身體后傾,調(diào)皮地做出進攻的姿態(tài),長嗥一聲,最后嚇唬一下父親。
母子狼轉(zhuǎn)身走了,依然是小狼在前,瞎眼狼叼著孩子的尾巴在后。父親說它們轉(zhuǎn)身前,他給兩條狼作了個揖,瞎眼狼無法看見,小狼卻并不領(lǐng)情,對著他又是一聲長嗥,好像在說,少來這套,沒吃掉你,算你走運!父親說他夜晚棲息在山洞的那三天,瞎眼狼守候在洞口外,也不忘了叼著小狼的尾巴,怕它萬一不聽話,會對父親下口吧。
父親得救后,認識了后方被服廠的母親,那支繳獲來的小馬蓋子槍,經(jīng)組織同意,配給了后來跟父親一同上陣的母親。他們在我之前,生了一個女孩,跟著他們轉(zhuǎn)戰(zhàn),營養(yǎng)匱乏,兩歲就死了。我命好,出生在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待我甚為嚴格,他像嚴苛的教官,要求我學習攀巖、游泳、滑雪、測繪、爆破甚至跳傘等本領(lǐng)。據(jù)母親說,這些都是抗聯(lián)戰(zhàn)士當年要學的科目。每到小年的時候,他都要講一遍燉馬靴的故事。所以我落下了一個毛病,父親去世后,每年臘月二十三,我也給我的兒子,講燉馬靴的故事。而且我退休后,愛泡在圖書館的地方志資料室里,查閱抗聯(lián)時期的相關(guān)歷史資料,希冀能找到頭道嶺二道嶺四道嶺的位置,希冀能找到那個不依不饒追逐父親的敵手的資料,希冀能夠從民間資料中看到有關(guān)瞎眼狼的傳說,可是我就像一個蹩腳的漁夫,撒下無數(shù)片網(wǎng),卻終無所獲。最后我甚至懷疑,父親的這個故事,是不是編造的。但有一點肯定的是,父親中彈的棉絨秋衣,彈孔還在,邊緣處的燒灼痕跡清晰可見,不過它沒有傳到我們下一代手里,而是在抗聯(lián)博物館陳列室的櫥窗里。
父親去世的次年,母親也走了,他們都活過了八十歲。燉馬靴的故事,只有我一個人給下一代講了。兒子是做網(wǎng)站編輯的,他每次聽這故事,總要俏皮地說,驢馬牛都是大牲口,算是一族的,爺爺當年在山中,吃的可是大補的阿膠啊。之后便罵張學良,說當年他要是帶領(lǐng)東北軍抵抗侵略軍的話,日軍不會輕易占領(lǐng)東北。他說當年的東北軍是只老虎,空軍有兩百架戰(zhàn)機,地面部隊也不錯。張作霖當時開辦的兵工廠設(shè)備優(yōu)良,還有德國進口的設(shè)備呢,所以造的武器也過硬。兒子說要是張作霖不被炸死,媽拉個巴子的,侵略者休想進犯東北半步!兒子經(jīng)常是發(fā)完牢騷,就會打電話叫外賣,外賣的主角是豬皮凍和魚皮凍,他說動物的皮,是身體的精華。我想他是用他的腸胃,幫助他的精神,記憶這個故事吧。
最后我要補充的是,父親每回講完燉馬靴的故事,總要仰天慨嘆一句:人吶,得想著給自己的后路,留點骨頭!
選自《鐘山》2019年第1期
原刊責編 ? 賈夢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