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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魚

2019-03-22 08:26三三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魚缸金魚舅舅

作為一個90后作家,三三的寫作路徑有自己的憑借。讀她的小說,你很難想象她從事的居然是法律事務的工作。但轉(zhuǎn)念一想,大概也能明白小說中穿出故事之外靈敏的觸須來自何方。她的小說乍看春風和煦,卻不是小情小調(diào),其中有旁逸斜出的枝條,搖曳在現(xiàn)實的痛處。三三的短篇小說《瘋魚》從一個小女孩的視覺來寫一個家庭的艱難。在這種艱難環(huán)境下成長,小女孩必須出讓本來屬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三三的敘述成熟老到,雖然這篇小說形制短小,但作者螺螄殼里做道場,將一種幽微的情緒緩慢彌漫開來,讀起來渾然而飽滿。

陳崇正

我知道它們早晚會卷土重來。

它們和過去不同了,更圓潤,更具有神采,全身散發(fā)著不規(guī)則的橙色光芒,像擺在神壇上的新鮮橘子。它們肆無忌憚地游動,而我則小心翼翼地觀察它們,某一時刻,它們側(cè)過身體,烏黑的眼珠一齊轉(zhuǎn)向我,但我還是和從前一樣,我弄不明白它們究竟想表達什么。我站在黑暗的世界中心,恐懼忽然變得無比尖銳,就像有把剪刀正在沿著我頭顱的中線剪開兩側(cè)的皮膚。

我后退了幾步,終于看清楚,它們被關(guān)在一個巨大的滾筒洗衣機里,機器中灌滿了水,我只要按下開關(guān),它們的世界就會劇烈旋轉(zhuǎn)、晃動,乃至破滅。

在事情發(fā)生的多年以后,那群金魚游進了我的夢里。

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愛養(yǎng)魚了,魚缸閑置在陽臺角落,里面塞了幾株破損的塑料水草。我夜里常去陽臺上抽煙,不小心踢到那個玻璃魚缸。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無動于衷,人總會和他不愉快的記憶和解,時間終究會促成這件事,可也有兩三次,我想起它們,想起我對它們愛得不可開交的那段日子,體內(nèi)那個塵封已久的小女孩驀地發(fā)出尖叫聲。

我對魚類動物的愛達到巔峰,是在我十一歲那一年。當時有兩樣東西我視為珍寶,其中之一是一副撲克牌,牌面上畫滿各種魚,七彩神仙魚、紫白龍睛、黃金達摩,到處都是令我魂牽夢縈的圖像。另一樣寶物,你們猜也能知道,就是那一缸金魚。

擁有這兩件珍寶,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走路都更加抬頭挺胸。那一陣子,班級里的同學們熱衷集水滸英雄卡,他們著魔似的買小浣熊干脆面,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裝,在里面找贈送的水滸卡。下課時,男生們湊到一起,互相攀比自己新收集到的卡片,有時還會玩幾局拍卡游戲。我受夠了他們吵吵嚷嚷的模樣,他們是如此幼稚,沉迷于那些沒有意義的破紙片,跟我的金魚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這樣想著,我愈發(fā)得意起來,仿佛我和金魚之間產(chǎn)生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讓我在同齡人之中高人一等。

我十一歲的某個周六下起了雪,我的記憶之所以如此清晰,是因為南方的冬天通常冷得很溫和,雪天屈指可數(shù),一旦下過雪,那個日子便很難忘。

那天早上,我媽媽乒乒乓乓地穿梭在我們不足三十平米的小房間里,我睜開眼睛,看見我媽媽那張滿是不耐煩的臉。她左手拿著擦地板的布,右手伸進被子,擰住我的肩膀,試圖把我從被窩里拎出來。她一面說:“快起來,等會兒你舅舅看到你這副樣子,臉都丟光了,你一天到晚只會坍臺。”

我勉強半坐起來,對著前方吹了口氣,白霧彌漫開。

我套上準備好的毛衣,一邊打量重新布置過的房間:電視機屏幕前蓋著一塊嶄新的天藍色印花布;亂糟糟的雜志從茶幾上消失了,取而代之,透明的長頸花瓶立在茶幾上,幾朵熱烈的康乃馨在清晨迷幻的光線里搖曳。

我想起了我的魚,我每天都要去看它們好多次,早晨的探望更是必不可少。我的魚缸被我媽媽放在廚房里,起初,我對她這個做法深惡痛絕,一來廚房油煙味濃重,我怕那些魚被嗆死;二來廚房和我的小房間隔了一道薄薄的墻,我更希望魚能放在我轉(zhuǎn)頭就能看見的地方。但是你們知道我媽媽的,她是那樣的人,總有能力把所有的反對意見一筆勾銷。我只好想方設法克服油煙的問題,我找了一本過期的《讀者》雜志,蓋在魚缸環(huán)形的口上,可又有人告訴我,這樣做會隔絕氧氣,瀕臨窒息的金魚拼命抽搐著鰓,驚恐中,它們的眼球上布滿血絲,觸電般顫抖的身體濺起無數(shù)水花。

不過,就像年少時其他耿耿于懷的問題一樣,這個問題最后也不了了之。魚缸照舊擺在廚房里,金魚們佯裝不知情,懶洋洋地漂浮在各種油膩的氣味之中。

我去廚房看金魚時,我媽媽已經(jīng)開始燒菜了。我從她身后擠了過去,魚缸恰好落入我的視野,四條魚正在遲緩地移動。三條是金鯽魚,市場里常見的那種,剩下那條則有更浪漫的名字:紅燈泡。顧名思義,紅燈泡的眼睛下方連著兩個紅色的空心球體,當它游動時,紅色的球被水揉壓出各種形狀,全神貫注地盯著它看時,它移步時的變幻莫測徹底將我的心俘獲。

魚缸緊鄰水龍頭,離煤氣灶大概一米遠。那個時刻,我和我媽媽擠在一個窄小的空間里。我看金魚,我媽媽焦頭爛額地燒著菜,我的存在令她煩躁不堪。

我媽媽忽然對我說了什么,但油爆的聲音太吵,我沒有聽清。

我問她:“什么?”

我媽媽把臉湊過來,幾乎是在叫喊:“不要盯著萍萍看,我說,你等會不要盯著你妹妹看?!?/p>

我點了點頭,我媽媽沒看見,她正在給一鍋糖醋排骨調(diào)勾芡,稍加疏忽就會糊掉,因此她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回鍋里。百無聊賴之際,我偷了一根泡在水池中的草頭,假裝那是水草,偷偷丟進了我的魚缸。

我媽媽確實有些操之過急,她早該預料到舅舅慣性一般的遲到。實際上,舅舅一家抵達時,菜都已經(jīng)涼了,三黃雞在瓷盤中央躺得奄奄一息,浮在牛肉湯表面的那層油也凝結(jié)了起來。

我媽媽親熱地抱起我妹妹,一邊替她捻掉頭發(fā)上的碎冰屑?!捌计?,我家萍萍又長高了?!彼D(zhuǎn)頭又問舅舅,“怎么這么晚呀,開車來的嗎?”

舅舅搖頭說:“沒,你們這里車又開不進來。”

我媽媽似乎并不在意舅舅的回答,她的熱情如同一股光源,不計特定方向地朝四周散發(fā)。她把妹妹放在最高的椅子上,又招呼舅舅舅媽坐下。我媽媽叫我把菜拿去熱一下,她瞪了我一眼,仿佛我本應該自覺地做這些事,而不需要她的提醒。

我順從地把菜逐一端到廚房,我喜歡做這樣的事,菜在微波爐里嘶嘶作響時,我可以看一會兒我的金魚。我十一歲那年,走火入魔般陷進了一場迷夢,我特別想做一條金魚,野生的那種,杜若色的溪流成天在我周圍呻吟,它無比溫柔地捋過我全身的魚鱗,像在撫平一張被折疊過的紙,我在水草交織的柔軟世界中游蕩,既無雄心,也無目標。

微波爐跳轉(zhuǎn)的聲音撕破了我的美夢,我不得不回歸現(xiàn)實。我用洗碗布把燙手的盤子重新端回房間,擺在一桌人面前。他們正在討論我爸爸,舅舅問爸爸怎么不在,把我媽媽那副刻薄的表情又勾到了臉上。我媽媽說:“他現(xiàn)在這工作,沒雙休日的,下崗工人又不能挑挑揀揀。”

舅舅問及爸爸的新工作,我媽媽更生氣了,像條一觸即發(fā)的河豚。她迅速抄起紫色文花長柄瓷勺,給妹妹舀了一碗湯。我媽媽說:“先吃飯,這種不開心的事晚點再說?!?/p>

像故意轉(zhuǎn)移話題似的,我媽媽又講起了很早以前的事。我媽媽不止一次講過那些事情,像是她的人生已經(jīng)在某個定點戛然而止了,剩余的只不過是對往日時光的反復回憶,就像多愁善感的風不斷吹動軍營門口的那面旌旗。

在我媽媽和舅舅還足夠年輕的時候,他們住在一個叫大夫坊的地方。據(jù)我媽媽說,當時他們兩個都很出名,舅舅出名是因為打撲克從不輸錢,而我媽媽是因為長得俏麗,連弄堂口的傻子都想著和她結(jié)婚。

我媽媽口中的過去是一座風譎云詭的地下宮殿。80年代初,我媽媽和舅舅在宮殿中捉迷藏,烏云纏繞在參天的羅馬柱上,天空永遠暗沉得像剛出土的文物一般。我媽媽說,那個時代很怪誕,明明工作與生活都沒什么特別大的壓力,但總感覺四周很壓抑,她像是陷入一臺旋轉(zhuǎn)的洗衣機中央,擰開水龍頭,噴出的卻是黏稠的黑色墨汁。

那時,他們都還是截然不同的人。

中專畢業(yè)以后,舅舅接替外婆在食品廠上班,日常工作是包糖果。我的舅舅在廠里待了沒幾天就變作逃兵,“逃兵”是我外婆的說法,我舅舅自己幾乎不對這些事情發(fā)表意見,他只是沉默而穩(wěn)固地,從那間悶熱又嘈雜的廠房里蒸發(fā),工人們把他當成一個曇花一現(xiàn)的謎。

辭別糖果后,我的舅舅跌入了撲克牌的旋渦。

有段時間,每當談起舅舅,外婆總是一臉痛心疾首的模樣。她逢人便說:“我們家阿鑫學壞了,班不去上天天打牌,你說怎么辦嘛?”我的外婆如此尖銳,像一棵受盡傷害的仙人掌。她有一種偏執(zhí)的信念,非要親手把舅舅的事情擺在臺面上,好像承認羞恥就能夠抵消一部分羞恥的陰影似的。

舅舅行蹤詭秘,唯一能翻箱倒柜把舅舅從撲克堆里揪出來的,只有我媽媽。我媽媽找到了我舅舅,也發(fā)現(xiàn)了我舅舅的特殊技能:不管打什么牌,舅舅都能一張不差地從頭記到尾,最后贏下牌局。

有一次,我舅舅理完牌,正打算跟我媽媽回家吃晚飯,一個愛管閑事的鄰居忽然提議說:“阿鑫,你這樣會算牌,腦子這樣好,有沒有想過做點小生意?”

那個黃昏,舅舅和我媽媽走在路上,舅舅甩著他那雙藏青色的人字拖,外灘擺渡船的汽笛咬破了他的耳朵,天邊的云呈現(xiàn)出當時還未流行的漸變色。我的舅舅感到不知所措,仿佛有一瓶神秘的化學試劑在他體內(nèi)打翻了,新的枝葉從一片腐蝕中生長出來,那是一個天淵之別的新時代,是一種難以預料的新命運。于是我的舅舅停在路邊,緩緩地抽起一根煙。

我媽媽敏銳地嗅到黃昏背后有一股燒焦的氣味,她低下頭,怔怔地看逐漸濃郁的夜把她和舅舅的影子吃掉。我媽媽什么話都沒說,那些年她尤其溫順,像把未來的溫柔提前透支完了一樣。

后來,我的舅舅走了。

沒有人知道具體細節(jié),舅舅守口如瓶,連我媽媽也毫不知情。在舅舅不辭而別之后,我媽媽逐一拜訪了舅舅的那些朋友,企圖問出點蛛絲馬跡,但所有人都交了白卷,他們不知道舅舅究竟去了哪里,也沒什么興趣去弄明白這件事。他們告訴我媽媽:“我們只是牌搭子,又不是朋友,阿鑫這個人誰也看不透。”甚至有人說:“他不會回來了,我早就有預感,他遲早會離開這條破弄堂?!?/p>

我是在好多年后才明白我媽媽的心情的,她那時一定很矛盾,盡管她也想搜集到信息,可是得知所有人都被舅舅蒙在鼓里時,她反而感到很輕松。相比之下,我媽媽更不能忍受的情況是,舅舅寧愿把行蹤透露給其他人也不告訴她,她不能忍受自己不是知道最多的那個人,畢竟她曾經(jīng)把舅舅當作最親近的朋友。

我舅舅在三年后的冬至日回到那間老房子里。

當時,我媽媽端著一個瓷盆,正坐在弄堂口燒錫箔?;鹧嬖诩t色與黃色之間變幻,腳邊還剩一袋尚未來得及融掉的錫箔,裝錫箔的紙袋上寫著“孫陳氏祖母大人收”,雋秀的隸書字體,在火光中明滅不定。

我媽媽以為自己看走了眼,她嘴唇微張,輕薄的黑色灰塵擦著她的臉頰往上飛。舅舅忽然叫了一聲我媽媽的名字,毫無別扭,好像他只是剛在牌友家贏完一副打了很久的撲克。四下恢復靜謐無聲,天黑前鄰居燒的煤餅氣味久久不散,無形的厲鬼帶著前世恩怨走在凄冷的街上。如果你們是我媽媽,在那個場景里,你們也會不寒而栗。

說起來很有趣,我媽媽真正意識到舅舅的離開,是在舅舅回來的那個冬至夜。舅舅胖了許多,脫下過時的栽絨皮帽,我媽媽在舅舅的額頭捕捉到謝頂?shù)恼髡住N覌寢尶粗矍斑@個陌生的男人,她終于明白,她失去的哥哥再也不會回來了。

弄堂是藏不住事的,人們聽說舅舅在外地做生意發(fā)了財,一下子擁到我外婆家,對我舅舅噓寒問暖,格外殷勤。面對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詢問,我的舅舅談笑風生,他告訴他們,他在浙江一個小鎮(zhèn)上開了個服裝加工廠,已經(jīng)有好幾條流水線了,過兩年他還準備做出口貿(mào)易,把衣服賣給外國人。鄰居們聽得瞠目結(jié)舌時,我舅舅從行李里拿出幾塊臘肉,說是當?shù)氐奶禺a(chǎn),硬是分給了看熱鬧的人群。

弄堂里的風向迅速地轉(zhuǎn)了,鄰居們都說,舅舅變了,變成了一個好人。

大概因為有錢的緣故,舅舅對我媽媽也更好了。那年春節(jié)前,舅舅給我媽媽買了件皮衣,抵得上她三個月的工資。我媽媽總感覺哪里不對勁,回來后的舅舅確實變得更開朗,對大家也更隨和,然而,舅舅對她的好和從前不同了,那種謙讓似乎更具有義務性。過去,我媽媽總是在鄰居面前維護舅舅,找各種理由來彌補他對一切置若罔聞的冷漠態(tài)度;可在那時候,別人對我媽媽談起舅舅時,她卻變作一副很老練的口氣回應道:“我哥哥你們又不是不知道,他說的話,只能信一半?!?/p>

我十一歲那一年,許多事情都很微妙,比如我媽媽已經(jīng)不再美麗,徹底轉(zhuǎn)化為一個庸俗的中年婦女,而我舅舅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在江蘇南通開了第二家廠。我媽媽有時候非常神經(jīng)質(zhì),但我媽媽不傻,所以對于她和舅舅的過去,她總是挑一些好的事情復述,偶爾還會無中生有,虛構(gòu)一些舅舅如何對她好的回憶。至于那些真實而殘酷的部分,都是我在很久以后,根據(jù)我媽媽留下的瑣碎信息,自己修補出來的。

在那天的餐桌上,我六歲的妹妹萍萍不耐煩地扭動身體,像在表達對我媽媽陳詞濫調(diào)的不滿。由于我媽媽事先提醒過我,不要盯著萍萍看,我只好專注地低下頭,緩慢地吞咽著并不美味的食物。

你們大概以為我的妹妹長得如花似玉,以至于我都要忍不住去看她,事實上,和你們猜的大相徑庭,我的妹妹具有先天性的兔唇,她做過唇裂修復手術(shù),效果并不好,舅舅打算等她稍大一些再送她去繼續(xù)矯正。那一年,我的妹妹到了六歲,已經(jīng)開始長牙齒,她的唇形仍然是三角形,三個頂點的中心是一個碩大的黑洞,每當她說話時,白色的犄角就會從黑暗中悄悄探出來。

我安分守己,萍萍卻不肯放過我。她推開碗勺,伸手揪住我的頭發(fā),肆無忌憚地扯起來。舅舅嚴厲地制止了她,他神情太凝重,我媽媽不得不出來打圓場。

我媽媽問:“萍萍,飯飯吃飽了嗎?”

萍萍屈服在舅舅凌厲的目光之下,委屈令她的五官朝臉中心擠去,丑陋的面孔顯得更加猙獰,她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

我媽媽繼續(xù)說:“萍萍乖,晚上給你吃炸鮮奶,姑姑都買好了?!?/p>

萍萍無動于衷,我媽媽推了我一下說:“萍萍先跟姐姐去玩一會兒。”

我?guī)е计茧x開那張臨時搭起的大餐桌,因為廚房太小的緣故,這張餐桌只能搭在我爸媽的臥室里。萍萍想牽我的手,雖然我們身陷冬季,她的手心還是出了汗,黏稠的觸感讓我聯(lián)想到怪異的軟體動物。我下意識地甩開她,如同觸動了她那個爆破的開關(guān),我的妹妹萍萍忽然哭了起來。我嚇得手足無措,只好捂住她的嘴,讓她的哭聲消失在那道豁口里。

慌亂之際,我做出了一個愚蠢的決定:帶妹妹去看我的金魚。

我拉著妹妹來到窄小的廚房,六歲的妹妹在身高與視力上都受到局限,我只能把魚缸從柜子上搬下來,放在一個比妹妹略低一個頭的黑色木椅上。我蹲在她旁邊,我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魚缸里散漫的金魚,先前被我放進去的草頭被咬得破破爛爛。

我的妹妹很快就厭倦了,她說:“有什么稀奇,我們家里也有魚。”

自從舅舅開了第二家廠后,平時總在江浙一帶奔波,很少回家。我的舅媽雖然嘴上不說什么,但她嫌貧愛富的想法蕩滌在她臉上,久而久之,我媽媽不再帶我去舅舅家做客。聽說舅舅家里也有魚,我心生羨慕,卻也有些不服氣,于是我信口開河,我說:“你們家的魚,根本不能和這些比?!?/p>

妹妹想了想,說:“是沒你的大,不過顏色漂亮多啦?!?/p>

多年以后,我反觀自己崎嶇不平的人生,終于歸納出來,我在那些關(guān)鍵時刻做出的行為都很反常,幾乎是鬼迷心竅的。我從來不喜歡說謊,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天我竟然對著我的妹妹瞎編起來。我說:“你不知道,這幾條魚都有通靈的能力,而且聽得懂人說話。每年除夕的午夜,飼養(yǎng)者可以對著它們許愿,然后給它們?nèi)鲆话阳~食,在新年里那個愿望就會實現(xiàn),我親身體驗過的,當然,必須很虔誠才行,否則是沒用的。”

我的妹妹被我唬得目瞪口呆,她問我:“那你許了什么愿望?”

我用食指抵住她的嘴唇,我感到豁裂的嘴唇里噴出濕潤的熱氣,如同一個小型蒸籠。我說:“說出來就不靈驗了?!?/p>

我又趁勢指著最心愛的紅燈泡,我告訴她:“你看這條魚,它叫紅燈泡,你知道為什么嗎?到了夜里,一定要天很黑的深夜,你把所有燈都關(guān)掉,沒錯,一盞都不要留,這時候你才會發(fā)現(xiàn)它有多神奇。你會看見,它在發(fā)光,它肚子里好像有個小燈泡一樣,讓它發(fā)出那種紅色的燈光。紅燈泡在黑夜里游來游去,你根本想象不出它有多美?!?/p>

講到后來,我已經(jīng)意識模糊,我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么,也不在乎妹妹聽進去多少。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六歲的妹妹把一切聽得非常明白,她眼睛里閃耀出綠色的狂熱,她反復叨念“我要金魚”,像在念一句具有無窮毀滅力量的咒語,先是輕聲重復,漸漸地聲音越來越鋒利,直至刺破了我的耳膜。

我在嗡嗡作響的世界里站起身來,我木訥地端著魚缸,不顧妹妹阻撓放回原來的柜子上。我的妹妹又一次大哭起來,她一定通過哭泣達到過許多目的,以至于她誤以為眼淚是一件鏗鏘有力的武器。妹妹一邊哭,一邊往我媽媽所在的臥室跑去。

我察覺到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正在發(fā)生。

我宛如驟然停電時的家用電器,有那么一段時間,我體內(nèi)有一根關(guān)鍵的神經(jīng)被抽離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我往四周張望,金魚在魚缸里扭動身體,美麗而又不諳世事;漆木桌上,剛從冰箱里拿出不久的炸鮮奶正在融化,水漬蔓延到微波爐口,我趕緊拿起那塊淺藍色的抹布擦了起來。

我聽到我媽媽遙遠的聲音,我媽媽說:“萍萍喜歡就給萍萍呀?!?/p>

我再也無法忍受,丟下手里濕冷的布,我跑進了臥室。在我進門的那一剎那,時間似乎卡頓了兩幀,我和圍在桌子邊的四個人面面相覷。妹妹很快恢復了哭泣,我媽媽摟過她瘦骨嶙峋的身體,輕輕拍打。舅舅皺著眉,像是在責怪妹妹不懂事。舅媽原本永遠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神色,這時也開了口:“家里不是有魚嗎,還要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干嗎?”

如果你們往回追溯,想一想自己的童年時期,你們就能感受到,我妹妹之所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并不是因為這些魚真的多么獨特,僅僅是因為此時此刻,這些魚是她唯一想要的東西,光是遭到拒絕、得不到魚這回事,就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雪是在下午三點時落下來的。

關(guān)于金魚的事,接下來便也沒人提了,大人們總是話鋒一轉(zhuǎn),驀地就把話題牽引到更有意義的事情上去。我媽媽想讓舅舅給我爸爸介紹工作,她精心布局,既苦苦哀求,又試圖在我們落魄的生活之中撿回一點尊嚴。當然這些也是我很久以后才意識到的,長大是一個身不由己的解謎過程,無論我是否愿意,答案都會撲面而來。而在當時,我只是徘徊在大人們身邊,我像一個敏銳的探頭,監(jiān)控著他們談話的一字一句,唯恐他們忽然談論到我那一缸金魚的命運。坐立不安之際,我朝窗外張望,雪就是在那時候飄落的。

起初,我還以為自己產(chǎn)生了幻覺。我不敢打開窗戶驗證,怕灌進來的冷氣會激怒我媽媽,只能拼命擦干凈凝結(jié)在玻璃上的那層水汽,以便看清楚窗外的景象。那真的是雪,我剛才還被恐懼的陰影籠罩著,見到雪時,忍不住笑了起來。

我把妹妹拉到窗前,我說:“我?guī)愠鋈タ囱┖貌缓???/p>

妹妹似乎一眼看穿了我想討好她的意圖,她不屑地說:“不要雪,我要金魚?!?/p>

我的妹妹那時只有六歲,可難以置信,她對周遭事物的把握已比我清晰很多,也許有些人天生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他們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面對我的妹妹,我驚慌失措,仿佛我做了什么錯事一樣。怯懦控制了我的身體,我所想的只是快點逃離這個地方。我迅速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打算套上冬季校服出門走一圈。然而,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媽媽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一張中隊長標志,用別針別在我冬季校服的左臂上,校服也不像從前那樣隨意地扣在椅背上,而是被掛在了門后面,進出的客人抬頭就能看見。

趁他們不注意,我溜了出去,幾乎是奔跳著下了一階階水泥樓梯。一到樓下,雪劈頭蓋臉地迎來,那是雪下得最鼎盛的時候。我戴上冬季校服連著的帽子,闖進無邊無際的大雪天,凜冽的寒意涌入衣服的縫隙,我的四肢漸漸失去了知覺。

你們一定覺得可笑,不瞞你們說,在短短五分鐘內(nèi),我產(chǎn)生了退縮的念頭。

我忽然發(fā)現(xiàn),除了怔怔地在如饑似渴的雪天中站一會兒,我并沒有其他好的去處。我本來想去路盡頭的小賣部逛一圈,但我不能去那里。由于常常去買煙的緣故,我爸爸和小賣部的老板很熟,我怕他看到我這副怪異的模樣——失魂落魄,那個中隊長標志還在手臂上晃動,我怕他把這一切告訴我爸爸。我爸爸有很多煩心的事,我不希望他再為我難過。

我在離家一百多米的地方回了頭,一種屈辱縈繞著我,妹妹想搶走我的金魚,我媽媽對我一向刻薄,而我在逆來順受中承擔的一切,無非是令她們更加飛揚跋扈。

你們可以想象一下那個場景,雪越積越深,整個世界白得通透發(fā)亮,白得幾乎要令人失明。剛過十一歲的女孩蜷縮著身體,冰碴在她身上飛濺,越來越多的雪星凝聚在她的灰色棉校服上。十一歲的女孩對許多事不甚了解,她還沒有明白,或者說并不甘心接受,歸根結(jié)底,她所受到的待遇是因為她在人生中所處的劣勢地位,而這些都不是她能選擇的,甚至她努力也無法改變。不公平徹底擊潰了她,她一邊哭一邊走過細長的街。

我停在了樓梯口,不想就這樣上樓。我把帽子的抽繩抽到極限,雙手緊緊塞進兩邊的口袋,風令雪變得傾斜,不斷地飄進樓里。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暴風雪中等待救援的落難者,我正躲在一個山洞里,望著蒼涼的天空,祈禱救援飛機的出現(xiàn),可是天空永遠光潔得刺目,獨留我一個人在等待中聲嘶力竭。

不知過了多久,雪下得小了,零散的鄰居們紛紛下樓出門。他們同我打招呼,不過是平常的寒暄,我卻莫名覺得很尷尬。我想往沒人的地方跑,可是處處人頭攢動,人們時刻準備著指責或嘲諷我,根本沒有安全的地方。我憎恨所有人,除了我爸爸。

我原本想等我爸爸一起上樓的,他遲遲沒有回來。我爸爸原來在一家國營刃具公司做車床工人,不祥的征兆從單位拖欠工資開始,沒過三個月,我爸爸的名字就出現(xiàn)在下崗名單里。

我爸爸托了很多人,總算有人給他介紹了一份聯(lián)華超市理貨員的工作。我爸爸這人有些迷糊,上周他第一天上班,就花錢買了五個彩色的塑料盤。我爸爸很高興地告訴我媽媽:“一塊錢一個,很漂亮的,再過兩個月過年了正好可以擺擺東西?!蔽覌寢尞敿礆獾冒l(fā)抖,我好不容易把她想表達的意思從一堆臟話里歸納出來,大致罵我爸爸沒用,錢從來掙不到,又買了這種沒用的東西。我媽媽把那五個盤子都敲碎了,如果你們是我,天天看到我媽媽歇斯底里的樣子,你們就會知道我為什么心懷厭惡,同時又那樣順從,只是靜候有朝一日我有了力量,去毀滅這個世界。那天我還知道了一件很厲害的事情,原來塑料也可以碎成那樣,我從前以為只有玻璃才會。

我回到家,正好和我媽媽撞了個滿懷,我媽媽兇惡地問我:“你死到哪里去了?”

我說:“樓下?!?/p>

我媽媽對我很不滿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大概因為我對有些事情表現(xiàn)出過度的沉著與冷漠,我媽媽還威脅過我,說要帶我去醫(yī)院看精神科。我媽媽似乎也很討厭我那天私自出門的事,她瞪著我說:“神經(jīng)病,你舅舅在我不和你多說,晚上有得你苦了?!?/p>

我媽媽轉(zhuǎn)身進了臥室,那一剎那,我瞥見我媽媽臉上失望的表情,那并非憤怒,而是一種非常熟悉的、過去常出現(xiàn)在我爸爸臉上的表情。

我匆匆進了房間,我妹妹正穿著鞋在我床上走來走去,見到我時,她叫了一聲我的名字,她一向直呼我的名字。沒有人管妹妹,大人們在隔壁房間,討論更為嚴肅的話題。我聽見我媽媽對舅舅說:“你就留心一下嘛,什么工作都可以的?!?/p>

舅舅說:“我有數(shù)了?!?/p>

我媽媽說:“上次你也說有數(shù)了,還沒消息?。磕闩笥讯?,隨便找找就能找到的,我只能靠你了?!?/p>

他們有一陣子沒說話,電視里在放武俠片,劣質(zhì)刀劍交碰的聲音占據(jù)了整個窄小的房間。

我的妹妹可能是感到乏味了,她從我床上跳了下來,徑直朝隔壁房間走去。我小心翼翼地跟著她,她穿了一雙時髦的運動鞋,走路時鞋底位置的燈會閃爍。我六歲的時候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鞋子,到了我十一歲,我已經(jīng)不想要了。走到門前時,我替妹妹擰了門把手。

我短暫的人生中犯過無數(shù)錯誤,但在我的考量里,我十一歲那個下雪的周六犯過的錯,數(shù)量之多,性質(zhì)之嚴重,是永遠不能得到原諒的。日后我反復回省,發(fā)現(xiàn)那些錯誤環(huán)環(huán)相扣,哪怕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止住了,也許那個糟糕的結(jié)果就不會發(fā)生,比如,我本應該阻止我妹妹進門。

妹妹蹦蹦跳跳走進去,我媽媽看到救場的道具,眼神中重新出現(xiàn)光芒。我媽媽諂媚地朝妹妹擠眉弄眼,說:“萍萍等著,姑姑給你去做炸鮮奶,好不好?”

妹妹面孔中央的豁口里噴出短淺的句子,妹妹說:“好?!?/p>

我媽媽說:“吃完飯,把金魚帶回去,好不好?”

妹妹說:“好?!?/p>

我媽媽對舅舅說:“萍萍喜歡就給她吧,我去把魚和水倒進馬夾袋里,拿回去很方便的。”

舅舅點點頭,妹妹滿意地笑了起來,被寵愛的小孩子的情緒總是這樣變化多端,大家把這當作理所應當?shù)氖隆?/p>

我掀起可笑的冬季校服,穿過木料崩裂的門,我在總共不超過三十平方米的屋子里走了很多路,終于來到了廚房。

金魚總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有時候懷疑,它們什么都知道。實際上,我真的想好一個愿望,打算在除夕之夜對著我的金魚們許愿,萬一實現(xiàn)了呢?何況它們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把水倒掉一半,接著猛烈地晃動魚缸。金魚們不知所措,迅速地游動起來。我想把我媽媽叫來,對她說,快看,魚瘋了,快看啊。我張開嘴,聲音卻被某種氣流吞沒了,魚腥氣垂直撲上來,我的舌尖微微泛苦。

我想用這種方式留住我的金魚,假如金魚瘋了,我媽媽就不會讓他們把金魚帶走。然而,在我瘋狂晃動魚缸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早就預料到這缸金魚是無法留住的了,在我?guī)颐妹每唇痿~的那一刻,甚至早在我把這缸金魚當作珍貴寶物的那一刻。

我看見我媽媽走過來,身上掛著紅白格子花紋的圍裙。我媽媽拆開桌子上放了許久的炸鮮奶,從里面挑了六塊,放進我們常用的瓷碗里。她猶豫了一下,又往里面放了四塊。我媽媽對我說:“走開,別堵在這里。”

我移到旁邊,打量著我媽媽。我媽媽彎下腰,敏捷地從柜子里抓出一瓶油。我想起逢年過節(jié),我媽媽帶我去超市搶特價油的場景,她兇狠又志在必得,很難相信她從前也曾美麗過。

我媽媽把油倒進燒熱的鍋,見我還在一邊,就說:“看著點,我一會兒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我媽媽就扯下圍裙,往外走去。我們住的房子衛(wèi)生間是公用的,在出門右手二十米的地方,我猜我媽媽大概是去了那里。

我再次捧起魚缸,這缸金魚是我夏天生日時,我爸爸給我買的。在此之前,我只有一副畫滿魚的撲克牌,我把五十四種魚記得滾瓜爛熟,常常在夢中變成其中的一條。我媽媽嘮叨了好久,最后總算也是接受了它們。

我每天都會來看它們好幾次,有時如同靈魂出竅一般,我站在魚缸前,想象自己和它們一起游泳,當然不是在魚缸里,是在更大的淺藍色水域里,我們交頭接耳,我們嬉笑怒罵,完全不在意人間的瑣事。也是因為它們的存在,有段時間我找到了凌駕于同齡人之上的優(yōu)越感,我活得不快樂,尤其需要那些抽象的尊嚴。

鍋里的油開始滋滋作響,同時泛起氣泡,不多時,鍋里的油開始往外爆。我小時候被油燙到過,那種切膚之疼從回憶里涌出來,我嚇得連連后退。

我媽媽還沒回來,我媽媽究竟去了哪里,我驚慌起來。

就在那樣的時刻,一朵奇妙的蘑菇云在我大腦中炸裂開。我也不知道這個念頭是怎樣出現(xiàn)的,它那樣斬釘截鐵,不容我有任何反駁。

我輕輕笑著靠近油鍋,油滴如霰彈槍發(fā)射在我的衣服、手上,奇怪的是我感覺不到疼痛,我看著越燒越旺的油鍋,金光閃閃,令人艷羨。

我用最快的速度把魚缸傾倒,四條金魚和魚缸僅剩的一點水跌入油鍋中,油漬濺滿了背后的白墻。我怕金魚跳出來,便迅速抓過鍋蓋,遮住它們唯一的出口,并用手緊緊按住。我能感到金魚在油鍋里橫沖直撞,如果不是我按得那么重,也許它們會沖破鍋蓋,帶著一身油膩跳到地上。

我媽媽到最后都沒有出現(xiàn),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窗外雪停了,鳥雀沉默不語,只剩下明晃晃的夜。

選自《花城》2019年第1期

原刊責編 ? 陳崇正

本刊責編 ? 鄢 ?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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