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錚
才放下電話,擋風玻璃的左前方就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在這條寬闊卻有著與之不相稱的平靜的馬路上,顯得孤寂。
盡管那件橘黃色的外衣在沒有陽光的冬日蓋過了周邊的各種色彩,也蓋過了它所遮蔽的軀體之上的臉龐,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L同學。
八年前,我們從同一間寢室各奔東西,L去了Z省的A縣,而我去了J省的N城。這些年,一直沒有見上面,QQ上的頭像也始終黯淡著。僅存的拜年短信,也在維持了兩年后消失。直到不久前,我與一個同鄉(xiāng)閑談,聊到他單位有一個我的校友,一問,同系,S省人,但年齡比我大兩歲,“應該比你高兩屆”——這是同鄉(xiāng)的判斷。雖然每屆學生人數(shù)眾多,但在男女比例嚴重失調(diào)的院系,上下一兩屆的男生即便不那么熟識,也至少有所耳聞??晌以谀X海中仔細搜尋了一番,這樣一名地域相隔千山萬水的“學長”似乎進入了盲區(qū)??赡苁撬涘e了吧。正當話題轉(zhuǎn)移之際,我突然想到了L,那個剃著光頭、有點憤世嫉俗的室友。對啊,比我大兩歲,S省人,怎么光往前幾屆想了呢?可是他怎么會跑到這兒來呢?“老婆是這兒人,跟著老婆一起考過來的。”隨即打了一通電話,約定今日見面。
頭天晚上,居然有點莫名的激動。八年了,人生又有幾個八年呢,不過還好只有八年,有的同學畢業(yè)后就沒了音訊,八年真的不算長。久無睡意,突然手機一震,是L發(fā)來的微信:“八年未見,同學別來無恙?心情微妙難言,知否?”縱使久未謀面,彼此的默契居然還在。他現(xiàn)在長什么樣了?會不會變得不認識了?仍然剃著锃亮的光頭?……
中午下班,開著車出發(fā),這些問題又蹦了出來。待在這座城市的年限不短了,可會面的地方卻是一片陌路。跟著他發(fā)來的位置導航,冬日的肅殺愈發(fā)濃郁地襲來。拐到指定的大馬路,左邊一排小餐館緊閉大門,不知營業(yè)與否。電話確認了位置,L便出現(xiàn)在其中一家小餐館門前。
從隔著玻璃傳進的信號看,他還是他,即使把他放進茫茫人流,我也能一眼認出來。下了車,依然是爽朗的笑聲先至,“你沒怎么變嘛!”“你也是老樣子??!”一個大大的擁抱,算是正式拉回了八年的時空距離。這一刻,我被自己的“俗套”震住了。我才瞬間明白,電視劇里那些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見面時的場景,并非多么的空中樓閣。
坐下,桌上的騰騰熱氣撲面而來,兩個陶制盤子分別盛著黃丫頭燒豆腐和小青菜,另有一份韭菜雞蛋湯安靜地躺在青花瓷碗里。飯館很小,頂多五十平方米,緊湊地擺放著六套桌椅,用墻隔出一側(cè)約莫十平方米的廚房,樓上還有一個小儲物間,標準的小本經(jīng)營。從兩扇玻璃門投射進來的自然光稍顯微弱,但屋內(nèi)并沒有開燈。左邊和后面各有一人,身形魁梧,留著濃密的黑發(fā)和拉碴的胡須,就著一份“花葷”,把大碗的米飯往嘴里囫圇塞去,不小心流到胡子上的湯汁,總被那雙粗壯的大手抹去。N城就是這么封閉,“蓋澆飯”這個名詞還很是稀罕。廚房里還坐著一個中年婦女,系著沾滿油鹽的圍裙守候著,隨時準備應和隔壁的叫喚。她身兼數(shù)職:老板、廚師、收銀員、服務員、清潔員,應該有年月了,她在不同角色間的轉(zhuǎn)換已嫻熟得流暢自然?;蛟S是不想占用本就逼仄的空間,或許是想給顧客留有純凈的談話氛圍,或許是不屑聆聽家長里短的瑣事,她知趣地躲在一旁,望著空蕩的窗外。
灌下一碗熱湯,咕嚕叫喚的肚子才給我注入凝神觀察的精力。雖然輪廓依舊,但歲月的滄桑還是在L身上刻下了繁雜的印痕:光頭不見了,代以細薄的板寸,這是否意味著對現(xiàn)實世界的妥協(xié)?透明的眼鏡增加了變色的功能,說是為了抵擋烈日的刺激,縮減了三分之一的鏡片竟使愣愣的目光變得炯炯有神。白皙的皮膚上多了一排淡淡的八字胡。橘色的Jack Wolfskin羽絨服敞開著,一件白色襯衫從藏青色毛衣的雞心領口探出頭來。是的,襯衫,這種以前被他鄙夷詬病的服飾,如今穿在身上,并沒有比當年那副放浪形骸的裝束來得怪異,甚至再自然不過。我猛然間發(fā)現(xiàn):他變了,剛才在許久不見的親切感縈繞下的判斷實在太武斷了。
菜出乎意料地美味,燒出了濃郁的地方特色。拿幾萬元月薪的酒店大廚,做出的菜盡管花樣繁多,看上去賞心悅目,可口味卻未必勝過路邊小店的農(nóng)婦。這個觀點再一次得到了證實。
起初,L吐字平緩,抑揚頓挫,顯然帶有職業(yè)要求的謹慎。說著說著,謹慎感隨著話閘的打開逐漸減弱。他時不時地微微頷首,眼睛從眼鏡上方透出來,盯著我好一會兒,又說到得意處了,還是這個標志性動作。我面露微笑地傾聽著,仿佛回到了當年,回到了談論契訶夫,談論托爾斯泰,談論卡夫卡的寢室,回到了談論詩歌,談論海子、北島、顧城的氛圍。入住寢室的第一個晚上,L就和另一個室友夜談到凌晨兩點,縈繞在他腦海里的,是終于擺脫工科學校的束縛,終于不用起早貪黑地在工地上采礦作業(yè),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熱愛文學,終于不是“另類”而有了投身志同道合者的懷抱的徹頭徹尾的滿足感。他如饑似渴地讀書,要把前幾年的欠賬全補回來。他愛上了寫詩,樂此不疲地在校園BBS的POEM版貼詩,評論他人的詩作,參加各種詩歌論壇、版主聚會,甚至以被貼上“詩人”的標簽為榮。他的裝扮也詩人化了——剃去了僅有的一點兒板寸,純色的T恤配上藍色的牛仔褲,天氣冷了再加件深色的夾克或棉襖。每晚兩三點鐘,那盞淺藍色的臺燈準還散發(fā)著微弱的白光?!吧钜共庞袑懺姷撵`感”,這是他當夜貓子的第一理由。
他的聲音愈發(fā)激昂,似乎要把這些年郁積的情緒一股腦揮散出來。旁邊的食客換了幾撥,總是獨來獨往的,從下單到開吃,到熟練地丟下幾張人民幣起身離開,基本悄無聲息。滿屋子都是L的論斷。“當年去A縣,我以為要一輩子待在那兒了?!笔前?,如此重要的人生岔路口,他也要文學地抉擇。離畢業(yè)不到一年,某個文學場合,他結(jié)識了一個同系的師妹,很快陷入熱戀,早出晚歸。在這段外界定義為“黃昏戀”的感情氤氳下,他拒絕了大城市的眾多offer,義無反顧地選擇A縣的一家小企業(yè)。世事難料,牽線搭橋的文學最終成了分手的罪魁禍首。重新成為“A漂”的他,一度彷徨失落,直到遇上現(xiàn)在的妻子,才再度遷徙至千里之外的N城。盡管談不上流離顛沛,倒也少不了折騰。尤其是那一大書柜的書,別的都可以扔,只有書是一本不能少,十多個沉甸甸的大紙殼箱,把健壯的搬運工都壓得步履蹣跚。
這下可好,又回到文學上了。什么唐詩、宋詞、漢賦、元曲、小品文,都被他翻出來數(shù)了個遍。此時的眉飛色舞,卸下了他僅存的最后一層矜持的偽裝,仿佛歲月涂抹在他臉上的鉛墨瞬間褪去。我又陷入了迷惑:這不還是原來的他嗎?
臨走,L很自然地叫來“老板”。盡管她有多重身份,但這么叫總是更容易受到歡迎。至少從效果上再一次得到了驗證,她一手拎著老式燒水壺,一手握著一打一次性塑料杯子,快步上前,倒了兩杯熱騰騰的開水,滿臉堆著笑。這份笑容是司空見慣的?還是對這兩個異質(zhì)性明顯的生客所特有的友善?抑或是耳膜受了一中午文學語言的震動而引發(fā)的共鳴?
在開水的溫潤下,他終于跳出了文學?!拔业暮⒆舆^兩個月就要出生了?!彼哪樕涎笠缰鴿M足的笑容。噢,還有他的父親,當了幾十年普通工人的父親,終于出場了。這名當時已在我們寢室享有“盛名”的中年男子唯一愛的依然是酒,愛得時常酩酊大醉,愛得醉后對兒子無端打罵,造就了恐懼性的權威。“不過我以后還是要接他過來的。”這句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話,若在十年前,是無論如何不會從他嘴里吐出的。
目送著L穿上風衣、騎著電瓶車遠去,我打開他的微信朋友圈,只有一條內(nèi)容:《左傳譯注》《道教史叢論》《管錐編讀解》的封面,以及“新到書三本,好味道,慢慢啃”的一句注釋。
一頓兩菜一湯的便餐,一個多小時的聚會,讓我原本平淡的中午變得生動而難忘。返程途中,我依然沉浸在懷舊的情緒里?!霸谒劾铮矣心男┳兓??”一個念頭倏然閃過。我突然一激靈,想起了那副變色眼鏡。這副眼鏡,不就是一面棱鏡嗎,一面映射時間在我身上的雕琢的棱鏡嗎?就像他的舉手投足在我的眼鏡里留下印記一樣。他覺得八年后的我有什么變化,我不得而知,但它們都會被架在他鼻梁上的那面棱鏡所吸納,反射。的確,我們總有百般忙碌的理由忽略著老友的成長厘革,甚至連我們自己發(fā)生了什么變化都難以察覺,有的人以愈發(fā)濃厚的妝扮自欺欺人,可這些變化在一面面棱鏡中卻展露無遺,無論如何想隱藏,無論采取何等高級的妝束掩飾,都終究逃不過棱鏡的照耀。
而且,棱鏡透露的不僅僅是變,還有不變,以及變與不變相互作用下的獨特走向。
我滿懷忐忑地走著。兩百米的路走成了兩公里。
它居然還在開著。
它的結(jié)構(gòu)和布局有什么變化?支撐它的顧客群來自哪里?它還能堅持多久?它又靠什么來支付店租和員工的薪水?有沒有改弦更張地進點暢銷貨?……
一連串的疑問蹦了出來。我試著把它們盡可能梳理清楚。說是訪問,有點過于正式,畢竟是一個人的故地重游。說是閑逛,又太輕松了,這么多疑問還等著解答。姑且算是探尋吧。
好不容易走到門口,“席殊書屋”依然均勻地分布在六塊瘦長玻璃上,享受著夕陽溫柔的沐浴。我做了一次深呼吸,輕輕推門進去。一股清冷的空氣襲來,徹頭徹尾的安靜。還是二十年前的架構(gòu),五排到頂?shù)臅?,被一條狹窄的走廊當中切開,像一個多了兩橫的“非”字。依然滿是人文社科類書籍,其中不乏中國古典文學基本叢書、中國史學基本典籍叢刊、商務印書館漢譯名著系列等久違了的高端書籍。只是上面的存貨架都空空如也,一本書已用不著進多大量了,隔書的鐵片上銹跡斑斑。小口字形的后廳,還是清一色的文學名著,古今中外一應俱全。這些曾經(jīng)讓人一睹封面便熱血沸騰的文字,如今凄涼地相互依偎著,任灰塵肆虐。樓梯在最左邊,試著走上二樓,工作間式的格局,原先的書架和桌椅蹤影全無。只有幾幅名人光顧的留影,與舉行盛大活動時的歷史影像,躲在樓梯旁的墻壁上,依稀述說著往昔的輝煌。偌大的店里除了我,還有五個人。一對大學生模樣的情侶,倚在靠墻的凳子上看書。兩個小學生,或是店員的親戚,或是周邊的居民,在后廳的桌子上寫作業(yè)。另一個是店員,五十來歲,坐在門口發(fā)著呆。
的確,這還是原來的席殊書屋,充盈著歷史與人文氣息的門面,那個寧愿賠本也不屈降品位的倔強書店。
我和店員攀談起來。這位新華書店退休后被返聘的老大姐,對書有著深厚的感情。當我說明來意,她釋放出極大的友善?!艾F(xiàn)在讀書的人太少了?!彼龂@了口氣,眼里閃爍著憂國憂民的神色?;叵肫甬斈甑氖r,她突然眉飛色舞起來,滔滔不絕。她告訴我,二十年來,席殊書屋一直堅持自己的定位,每天上午九點到晚上八點雷打不動開門,雖然有時一天下來也沒幾個顧客,但依然不進中小學教材、網(wǎng)絡小說、與熱播電視劇同名的小說等暢銷書?!疤澅臼潜厝坏??!被氐浆F(xiàn)實中,大姐無奈地搖搖頭。至于未來,“走一步看一步吧”。
就這樣,約莫半個小時,我完成了這次短暫的探尋。之前的那些疑問,答案已經(jīng)或顯或隱地露出了痕跡。
這次探尋的起因,是妻子一個不經(jīng)意的小問題。
這個問題,又和我與席殊書屋所在的街區(qū)密切相關。
前不久,大院機關整體搬遷了出去,這個叫作“三經(jīng)五緯”的街區(qū)才頓時冷清下來。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時間里,這個由三條南北走向和五條東西走向的路交叉組成的區(qū)域一直熙熙攘攘,人口密度高得嚇人。由于路名直接由數(shù)字帶上經(jīng)、緯合成,同質(zhì)性高,不住在周邊的本地居民都常常迷路,外地來客更是十有八九找不著北。
除了辦公大樓和住宅區(qū),餐館、賓館、學校、小賣部、五金店、菜場、水果店、藥店、裁縫店等等日常機構(gòu)一應俱全。這里住著各色人等,公務員、部隊官兵、公安干警、國企員工、理發(fā)師、醫(yī)生、小商販,以及各個年齡段的學生,他們是共同填充著三經(jīng)五緯的細胞。下基層的公務員走了,新考入的公務員來了;一批復員的士兵走了,又一批新兵來了;周轉(zhuǎn)不過來的小店老板走了,盤下店面的新老板來了;考上大學的學生背著行囊走了,呱呱墜地的嬰兒來了。循環(huán)往復,日復一日。
我一不小心就生長在這個N城曾經(jīng)的中心地帶。父親在母親懷胎九月時,已托人把待產(chǎn)的物什全部捎回鄉(xiāng)下老家,即將護送母親動身。沒曾想,在羊水里浸泡多時的我早已按捺不住對大千世界的渴望,急不可待地釋放出強烈的信號。于是,父親只好措手不及地獨自把母親送進產(chǎn)房,我生命的第一站也臨時改為N城。
一個星期以后,我就正式住進了三經(jīng)五緯,成為這片區(qū)域的長住民。掐指一算,除去在外讀書和工作原因住在郊外的近十年,我在三經(jīng)五緯足足生活了二十多年。盡管中途也曾搬過幾次家,但只是經(jīng)緯前的數(shù)字發(fā)生了變化。樓越建越高,車越停越多,賓館的名字越來越洋氣,路也修了多次,但三條縱路和五條橫路依然筆直地躺在地上?;蛟S是對周邊的環(huán)境太過熟悉,熟悉到陪妻子散步時總是脫口而出這家的炒粉好吃,那家的蘋果可口,以至于忽視了做點最基本的形而上的思考。前日,妻子隨意問道:“三經(jīng)五緯哪家店開的時間最長?”
我突然一怔,長時間語塞。腦袋高速運轉(zhuǎn)著。20世紀90年代二經(jīng)路有個“三羊包子鋪”,肉包、豆沙包、蘿卜絲包、叉燒包,樣樣個頭飽滿,大蒸籠從爐子上和著騰騰熱氣剛端出來,不一會兒就只剩下竹片。七八年下來,雖然只做早餐,卻也賺了個盆豐缽滿。只可惜禁不住利益的誘惑,盲目提價,味道又沒有改進,最終難逃倒閉的命運。它對面的“軍人服務社”,堪稱三經(jīng)五緯小賣部的鼻祖,20世紀70年代起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附近最大的供貨場所,柜臺的阿姨吃穿不愁,還能挑兩斤上好的開司米線織毛衣。我對它最清晰的記憶是一次散步經(jīng)過,外婆用身上僅有的一張一分錢紙幣,給嘴饞的我買了一個“大大”泡泡糖。市場經(jīng)濟的浪潮一來,它很快就成為歷史。還有三經(jīng)路的家具市場,一條街的瓷磚、地板,好不熱鬧,前些年因市里規(guī)劃整體搬離。餐館就更不用想,同一家店面少說也換了三四個主人。
還有哪兒呢?我地毯式地一條條街掃過去,消逝的店面和它們曾經(jīng)的輝煌紛紛涌上腦海。即將以失望收尾之際,位于一經(jīng)路頭上的席殊書屋突然讓我撥云見日。噢,為什么沒有早點想到它?以前上學可是每天路過啊?;蛟S是因為外出求學數(shù)年,回N城工作后又轉(zhuǎn)道二經(jīng)路上下班,逐漸淡忘了吧?;蛟S是連新華書店都在城市規(guī)劃的壓力下越搬越偏,越搬越萎縮,心里已經(jīng)默認它窮途末路了吧。但無論如何,它還在開著。我特意向父親求證,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這家塊頭和體量都很小的書店,開張伊始卻火爆得驚人,像一個威力十足的吸鐵石,把周邊的“書蟲”悉數(shù)吸附過來。它來得太及時了,三經(jīng)五緯的居民們再也不用蹬上半天自行車奔新華書店了。我記得,第一次隨父親造訪席殊書屋,走進狹窄到僅容一人出入的大門,逼仄的空間滋生的壓抑感迎面撲來,墻角、走廊、樓梯口、收銀臺,到處都是人??墒牵f雀無聲。我小心翼翼擠進去,都是近期的人文類新書,名人傳記、古籍校注、外國文學名著等等,擺放得整整齊齊。面前的讀者雕塑般站著、坐著、蹲著,只有一雙雙眼睛悄然行走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間。這片寧靜偶爾被結(jié)賬的一系列聲響——手指摁在計算器上的聲響,揉搓塑料袋的聲響、撕發(fā)票的聲響,劃破。時光在靜與動的錯落中流逝。
那時,席殊書屋已經(jīng)出臺了會員制度,辦張會員卡可以打九折。十分之一的讓利在那個年代具有足夠的誘惑力。又新設了租借制度,租金多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比起購買的價格,無疑是相當?shù)土?。光有這些,似乎還不足以與雄壯的新華書店抗衡,二樓還時不時搞些書友會、名人見面會、文學沙龍之類的活動,撥動讀者的神經(jīng)。住在三經(jīng)五緯或是再遠一點兒的居民,每到周末就蜂擁而至,使其像夏日的泳池,水泄不通。平常走過,心里也是癢癢的,總想淘上幾本佳作。
可是如今,書屋的生意一落千丈。新媒體對社會發(fā)展和生活方式的革命性沖擊,把紙質(zhì)書籍擠入毫無爭議的弱勢群體,甚至讓傳統(tǒng)意義的閱讀本身也舉步維艱。門庭若市的景象一去不復返,它仿佛淪為三經(jīng)五緯的一個死角。路過那六塊玻璃的行人,不再用崇敬、渴盼的目光投向里面,而是要么低頭專心致志撥弄手機,要么急行軍般地走過,看都不看一眼。玻璃里面冷冰冰的書架,成了一種虛無縹緲的存在,比起對面的小理發(fā)店都相形見絀。有的年輕住戶從出生至今或許都沒有進過一次書屋,甚至不排除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旮旯里竟有個書店的可能。
但它不為所動。
于是,我當即決定,會會這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
回到家,我終于把答案報給妻子。那一刻,我猛地恍然大悟:那光滑透亮的六塊玻璃,難道不是一面棱鏡嗎,一面充當著書屋的眼睛,映射三經(jīng)五緯和它的居民數(shù)十年演進變化的棱鏡嗎?
是的,它默默見證了我的成長,記載著某些我自己早已遺忘的片段。它更默默見證了三經(jīng)五緯的鼎盛和轉(zhuǎn)型,默默見證了一茬又一茬居民的成長、更替,以及他們閱讀秉性、生活習慣和消遣時光的方式的變遷,甚至默默見證了整座N城近二十年的改革和發(fā)展。為什么充任棱鏡的會是它?若是時光倒流二十年,恐怕誰也無法預料。這和職業(yè)有關系嗎?似乎也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在紙質(zhì)書籍的生存空間早已被電腦、手機擠兌殆盡之際,書店這樣一個夕陽行業(yè),竟然能成為翹楚。更何況,這家全國連鎖的老牌書店,十有八九已經(jīng)消亡。有時,你真的不知道棱鏡就在自己身邊,離自己那么近,不知道跟自己關系如此密切的物什會成為印刻進程、記載歷史的棱鏡。然而,無論人們是否幡然醒悟,棱鏡就在那里,靜靜地觀察著,聆聽著,記錄著。
在時代浪潮的裹挾下,席殊書屋顯得蒼白無力。它還能堅持下去嗎?我沒有多少把握?;蛟S若干年后,它終究難以螳臂當車,無法抵擋關門的命運。但它卻為著哪怕一丁點的希望堅持著,這種堅持本身就是一份抗爭。幾米外的陽明路上,臨時搭建的擋板里挖掘機、推土機正在轟隆隆地大肆作業(yè),一年之后地鐵就將穿梭而過,席殊書屋還將見證地下空間的拓展,及其所象征的又一次跨越。我突然想起了龜兔賽跑。席殊書屋就像一只老邁的烏龜,和年輕、矯健的兔子們比著賽,沒有麻利的腿腳,卻老而彌堅。
幾天后,兩歲半的兒子路過席殊書屋,站在六塊玻璃中的一塊前,仔細盯著玻璃里的自己,像是在記錄著什么,抑或是被記錄著。等他長大,這面棱鏡是否還在吸收著三經(jīng)五緯的故事?他又能否意識到他的童年時光和成長道路已經(jīng)被這面棱鏡所留存?我相信,會的。
身處若隱若現(xiàn)的山巒疊嶂,聽著雨點敲打綠葉的清脆聲響,凝望遼闊深邃的天空,伴隨潺潺仿佛出世般的河水,呼吸著濾過塵埃的空氣,今夜的思想沒有理由不純凈,今夜的情感沒有理由不平靜,今夜的夢沒有理由不香甜,祝大家晚安!
這是我在五年前的大年初二夜晚,睡前,臨時起意給親人們?nèi)喊l(fā)的一條短信。月光缺席的村莊,黑得十分純粹。天空、山巒、草木、田地都裹上了一襲烏衣,雞、鴨、狗和各種飛禽紛紛進入休眠狀態(tài),唯一的聲響是水。不久,雨停了,只剩下小河在孤獨地歌唱。不過聽著聽著,一會兒仿佛它的歌縈繞耳邊,一會兒又仿佛它停止了流淌,萬籟俱寂。原來,小河的嘩嘩聲已經(jīng)徹底融入了這一片靜,徹底得無跡可尋。
這條小河位于J省南方的一座H村莊。它沒有名字,在任何一張地圖上也找不到蛛絲馬跡,但對于整座村莊四百余戶村民而言,這條僅僅三四米寬的小河卻舉足輕重。
每天清早,家家戶戶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到河邊挑水,填滿自家水缸。走完了這道程序,才算為全天正式拉開了序幕,砍柴、洗漱、做飯、喂雞等等環(huán)節(jié)才能陸續(xù)啟動。男人們耕作累了,掬一捧水往臉上一澆,頓感清涼;女人們?nèi)齼蓛啥自诤舆?,邊搓洗自家男女老少的衣裳,邊聊著村坊鄰居的閑言碎語;孩子們?nèi)宄扇旱靥M河里,嬉戲玩耍,撈魚捕蝦。游泳的技藝,都是不經(jīng)意間順帶練就的。
千百年來,這種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著。一代又一代河水養(yǎng)大的羅氏、黃氏后裔從小河旁進進出出,或衣錦還鄉(xiāng)光耀門楣,或富甲一方腰纏萬貫,或庸碌無為平淡一生,或寒衣素食慘淡度日;一個接一個人面桃花的新娘,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在河水的滋養(yǎng)下相夫教子,度過苦樂人生。
我差一點就成為這些土著中的一員。按計劃,原本我會在村里出生,并留在這兒度過嬰兒歲月,父親把母親生產(chǎn)用的大件物什都運回了村里,可我卻提前半個月給父母來了個“突然襲擊”,擅自把降生地改到了千里之外的J省省會N城。彼時,交通不便,從N城回村要坐十多個小時的夜班車到G市,轉(zhuǎn)車到縣城后,再搭車進村。于是,父母放棄了把我送回村里撫養(yǎng)的打算,我與小河的見面也一再推遲。
終于等到兩歲半,在母親懷里奔波了近二十個小時,我才第一次回到村里,穿過小河上方的石橋,走進爺爺奶奶的老屋。那時的我,對鄉(xiāng)村的夜幕是恐懼的,我唯一的印象是除了兩支蠟燭輻射的微弱光芒,整間屋子、乃至整座村莊都是烏黑的,我蜷縮在母親腿上,一動不動。不過此后,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道路的硬化,我回家鄉(xiāng)的機會多了起來,常?;熘嗤帘寂埽粗笕瞬逖矸N田,爬樹,摘柿子,挖竹筍,追著雞跑,依稀感受到父親和叔叔們的童年時光。當然,少不了在小河邊嬉笑打鬧,只是小時候的我特別怕水,不敢下河耍弄,只好眼巴巴地望著堂兄弟們盡情追逐,這成為童年唯一的缺憾。
然而,或許因為小河是進出的必經(jīng)之路,或許由于城市里要么是大江大湖,要么是人工挖鑿的水塘的緣故,小河仿佛有種魔力,引誘我每次回鄉(xiāng),無論長短,一定會抽出時間單獨陪陪它,那緩慢而有力的水流,總能清除積淀日久的疲憊,滌蕩內(nèi)心的繁雜瑣事?;氐絅城,盡管我在這兒生活的絕對時間遠遠超過村里,但當我一次次地試圖把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十字架型吊車傲慢林立、車水馬龍挪不動步還要限號的城市與故鄉(xiāng)畫上等號時,小河就會從隱蔽的腦細胞突觸里跳將出來,橫亙于前,遂屢屢作罷。
此次回鄉(xiāng),乘眾親午休,我又坐在小河旁,聆聽著圓潤的聲音,欣賞著水流與石頭撞擊產(chǎn)生的條條波紋。不知怎的,或許是為了彌補兒時的遺憾,或許是學會了游泳的心理暗示,我突然間萌發(fā)了下水的沖動。來不及做好生理準備和心理準備,我迅速脫下衣裳,跳向河中心。當雞皮疙瘩泛起又褪去后,我輕輕閉上眼睛,享受遲來的親密接觸。漸漸地,腦海中蒙太奇般閃現(xiàn)著:上一次回鄉(xiāng),還抱在手上的兒子,怯生生地看著雞群覓食;四年前,第一次回鄉(xiāng)的妻子賣力地拔著蘿卜;剛上初中的我第一次單獨跟三叔回鄉(xiāng),被一只大馬蜂狠狠蜇了兩口,后頸脖子疼了好幾天;小學三年級的我,第一次幫叔叔們貼春聯(lián),滿是成就感,雖然只是負責捋平下端。噢,那是年輕時的父親嗎?挑著扁擔快步走來,老式軍褲高高卷著,一到河邊便熟練地彎腰放桶、裝水,旋即起身離去。尚在讀中學的二叔、三叔、四叔正推著載滿濕麻袋的大板車往十里外的河灘迤邐前行,為了洗凈、晾干車上的兩三百個麻袋掙點生活費,三兄弟緊咬牙關,眼里綻放著希望的光芒。還有爺爺那個扛著鋤頭上山的標志性背影,黑發(fā)逐漸漂白,腰桿卻始終挺拔。我像是進入了一條時光隧道,穿越了青春,穿越了童年,穿越到未曾經(jīng)歷的家族歷史和村落舊事……不知過了多久,我猛然間睜開眼:這條比村口的老樟樹還老的小河,竟是一面長長的棱鏡,一面記錄整個村落歷史變遷和精神傳承的棱鏡,家家戶戶的悲歡離合和甜酸苦辣,都被它默默地看在眼里,嵌入心頭。被石塊割裂的一條條波紋就是一塊塊角度各異的鏡面,全方位映射著H村的春夏秋冬,映射著子丑寅卯等各個時辰的衣著,映射著晴雨雪霧的雄奇瑰麗。它暗藏的歷史密碼太多、太深遂了,隨意釋放點滴,就是一組鮮活的故事,以及潛藏在背后的形而上的哲學思辨:
——隔壁的羅長生家,四十年前,在主靠農(nóng)耕生產(chǎn)、勞動力就是命根子的年代,膀大腰圓的四兄弟大搖大擺地上工下工,在小河里的倒影也好不威風。只是這家人有個共同的嗜好——酒,傍晚從田里回來,總得買點“土燒”,圍在桌前喝個夠。時間一長,掙來的收入基本都捐獻給了賣酒的店鋪,濃烈的乙醇味深深嵌入大門、窗戶、桌椅和晾衣服的竹竿等所有木質(zhì)的纖維,兩層樓的屋子成了一個大酒缸。酒氣熏怕了親朋,熏走了女人,連四兄弟也熏得只剩一半。如今,小河里的兩兄弟,目光呆滯,衣衫襤褸,背,佝僂著,拉碴的胡須鑲在蠟黃帶黑的皮膚上顯得天衣無縫。
——住在對面的羅文堂,按輩分我得叫他爺爺,從小家境貧寒,跟著長輩耕田、砍柴、放牛、養(yǎng)豬,吃了不少苦。成家后,生了二子一女,艱辛度日。借改革開放的春風,羅文堂的兩個兒子學了門手藝,南下廣東打工,經(jīng)過十多年的打拼,不但賺了不少錢,還當上了小主管。近幾年,兄弟倆用積蓄各蓋了一棟新房,輪流供養(yǎng)父母,把羅文堂樂得合不攏嘴。
——幾百米外的黃谷茂家,年過花甲的老兩口常坐在院坪上拔花生。可是,為了常人眼里“不登對”的愛情,他們的生活軌跡曾嚴重偏離各自父母的期待,甚至把家庭鬧到劍拔弩張的地步。當年,黃谷茂的妻子是從上?!吧仙较锣l(xiāng)”來的知青,樸實木訥的黃谷茂與她墜入愛河引起了巨大爭議和阻撓。先是女方家人輪番出馬勸阻,無濟于事后又以母親病重為由把她騙回上?!败浗逼饋?,三個月后她利用買菜的機會逃回村里。又是黃谷茂家興師問罪,有的說城市的姑娘不會真正喜歡鄉(xiāng)下癩子,有的以兩人同姓為由堅決抵制,還使出“挑牛糞”這條家規(guī)加以考驗,均被一一化解。劫波渡盡,終于走到一起的兩夫婦相濡以沫,孝敬老人,如今也是兒孫滿堂。
——我自己呢?從最初對鄉(xiāng)村夜幕的恐懼,到一點點逐步消除,直到燃起對如此純粹的夜的濃厚親切感,難道是一蹴而就的嗎?每回一次鄉(xiāng),就多聞一次鄉(xiāng)土的芬芳,就增添一縷深切的鄉(xiāng)愁,這些元素一次次積淀下來,逐漸融進我的身體和靈魂,悄然升華著內(nèi)心的情感,又清晰地印刻在容顏的成熟與滄桑中。
這一切的一切,都暗藏于小河之中,都毫無保留地被小河記載下來。每個人的成長都與小河息息相關。它作為一面映射全村人的棱鏡,撫慰過每個個體的身軀,精細到每一塊肌膚、每一根毛發(fā)。每個人從小到大成長的歷程,記下的、忘卻的,在小河的密碼庫里都可以找到。我頓時感悟到,這條無名小河不僅僅是一個提供基本生存物料水的源頭,也不僅僅是一條具有泛泛的簡單審美意味的水流,更是整村人的生命之源和精神寄托。每個出生在村里的人,如果沒有與這條小河親密接觸,是無法想象的??梢哉f,對于H村的村民而言,被小河浸潤就像接受神圣的洗禮,是長大成人的必備程序,只有經(jīng)歷了這一關,才能拿到正宗村民的資格證。
如今,小河還在嘩啦啦地流著。四周的樓房越建越氣派,有的還是單家獨院,刷飽油漆的大門紅得發(fā)亮,兩只石獅子威嚴地駐守著,散發(fā)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路,都平整得很,卻遠沒有崎嶇的泥路人氣旺盛。出走的人越來越多,田埂上只剩零星的勞作身影,村子的脊髓像被抽空了。尤其是自來水的四通八達,強行割斷了村民曾向小河固定的請安。所有的零部件,都與傳統(tǒng)的故鄉(xiāng)漸行漸遠。然而,小河沒有受到絲毫干擾,還在一如既往地堅守著。也許,輝煌不再的它看上去更像一根退役的琴弦,閑置于角落,懶散地歇著。但這面棱鏡卻始終是大變革時代最為清醒的觀察者,默默注視著,依然如饑似渴地裝載著周邊的人和事,并用它們豐富著本已富饒充盈的歷史記憶和抒情張力。
上岸的瞬間,我才真正成為H村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