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1
當那排長長的天藍色擋板被拆掉的時候,李老漢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驚嘆:“我的天哪!”
李老漢站在自己家院門外的空地上,仰著頭張望。早晨的陽光順著街面沒遮沒攔地照過來,照在他的后背上,也照著他頭發(fā)稀疏的后腦勺,一股熱熱的細流便慢慢地鉆進他的腦袋,讓他的心開始突突地急跳。他的頭仰得厲害,脖子都有些酸了。他沒想到眼前這個巨大的高架橋居然這么高,這么威武。他家院門邊那棵粗壯高大的楊樹在高架橋前,瞬間變成了一棵草。李老漢感受著腦袋里的那股熱流,嘴里發(fā)出嘖嘖的聲音。他知道,在這高架橋前,他沒法不發(fā)出驚嘆。
李老漢就這樣站著,仰望高架橋,看著工人們把拆掉的擋板裝上車運走,看著那個帶頭盔的頭頭沖工人們大聲地嚷嚷。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太矮小了,像一株發(fā)呆的玉米。是高架橋讓他變得矮小的。李老漢心里十分清楚。
一陣摩托車的突突聲由遠及近,柱子騎著摩托車慢慢地駛進了村街,摩托車的后面,牽著一頭壯碩的白豬,“高架橋完工啦!”柱子發(fā)出尖尖的叫聲。李老漢聽得出,柱子也在驚嘆。
柱子把摩托車停在了李老漢的身邊,也仰起脖子,望。“這高架橋真好哇,用不上幾天,就該通火車啦?!敝涌瓷先ズ芘d奮。
李老漢沒覺得興奮,他的心里,只有吃驚。
在這么高的高架橋上走火車,那火車不是飛上了天?真是不可想象啊。
開始建設高架橋的時候,那排藍色的擋板像一個巨大的巴掌,豎在村邊,把工地和村子隔開了。村里人想看看工地是啥樣子,卻看不到,就是站到了房頂上,也看不到。現(xiàn)在,一切謎底揭開,呈現(xiàn)在村里人面前的,是讓他們吃驚的高架橋。
工人們干活很快,高架橋下變得一片清爽,巨大的橋墩一個挨著一個,排列在村邊,堅硬而沉重。
柱子說:“知道嗎李叔,這高架橋上走的是動車。知道啥是動車嗎?就是特別快特別快的火車。有多快知道嗎?從市里去省城,坐一般的快車要4個小時,坐動車,只需要一個半小時!”
李老漢沒有聽清楚柱子在嘮叨些什么,他還在感嘆這工程的巨大和高架橋的沉重。李老漢活了大半輩子,頭一次見到這么宏偉高大的高架橋。
摩托車后面的白豬并不在乎高架橋,很不安穩(wěn)地用鼻子拱李老漢的褲腿。白豬是公豬,拱勁兒很大,差一點兒把李老漢拱個趔趄。柱子便大聲地斥責白豬。白豬是柱子的寶貝,是附近幾個村子惟一的一頭種公豬,柱子時常騎著摩托牽著白豬到鄰近的村子里,去給那些要生豬崽子的母豬配種。
趙老蔫兒不知道啥時候也來了,站在他們身邊,望高架橋。趙老蔫兒不愛說話,不像他兒子柱子,話多,嘮叨起來沒完。不愛說話的趙老蔫兒背著手,仰頭望高架橋時肩歪歪的,仿佛隨時都會倒下。
一些村民也嚓嚓地走過來,和他們站在一起,望著高架橋,不時發(fā)出驚嘆聲。
工地上的汽車陸續(xù)開走了,李老漢走到高架橋下,摸摸厚實堅硬的水泥橋墩,望望顯得愈加沉重的大橋,突然就覺得有些暈。
他問趙老蔫兒:“你暈嗎?”
趙老蔫兒點點頭。“仰頭仰得脖子都快要斷了,不暈才怪哩?!壁w老蔫兒一下一下扭著自己的脖子。
柱子的白豬繼續(xù)拱別人的褲腿,仿佛那些人都是等著和它交配的母豬,讓它很是興奮。柱子盡管戀戀不舍,還是騎著摩托車牽走了他的白豬。
趙老蔫兒不扭脖子了,而是瞪著眼睛看李老漢。他低聲問:“你說,這火車在天上跑,哐當當哐當當?shù)嘏埽瑫粫绊懺蹅兯X?”
不愛說話的趙老蔫兒居然想到了這個問題!李老漢很是意外地看著趙老蔫兒。接著,他就轉身打量高架橋和自己家的房子。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家的房子距離高架橋,連十米都不到!
李老漢覺得自己腦袋里的那股熱流開始快速流動起來,心也跟著急急地跳動。他把目光投向高架橋,分明看到那沉重的高架橋在旋轉!
2
建設高架橋的時候,李老漢和村里人并沒有覺得這有什么不妥,更沒有想到在村邊出現(xiàn)一座高架橋會對他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墒?,高架橋建好了,一腳踢不出個響屁的趙老蔫兒竟然提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這讓李老漢一下子醒了。他扶著光滑堅硬的橋墩,很快做出了判斷:高架橋上走火車,而且是速度那么快的動車,必然會影響他的睡眠!
李老漢是石匠,大半輩子的時間都是靠在石頭上敲敲打打過來的,每天干活很累,回家吃了飯,倒頭便睡,腦袋擱枕頭上就能睡著?,F(xiàn)在他年紀大了,不再摸石頭,使慣了的錘子鋼釬也丟到了倉房里,而睡眠質(zhì)量卻一點點差起來,時常凌晨就醒來,再也無法入睡。
現(xiàn)在,高架橋上跑火車,那么長的火車轟隆隆在他的頭頂上飛馳而過,要說不影響他睡覺,鬼都不信!李老漢越想越覺得趙老蔫兒的話有道理。
李老漢家在村子的最邊緣,村邊的頭一家,幾乎就在高架橋的下面。他的鄰居,就是趙老蔫兒家。還有其他十幾戶人家,也都距離高架橋比較近。
睡眠問題像個難纏的無賴,糾纏著李老漢,讓他的心安靜不下來。他每天都要在高架橋前站上好一陣,望靜悄悄的高架橋。他似乎是盼著高架橋上盡快有火車跑過,又很是害怕那一刻的到來。他打量著高架橋和自己家的距離,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傻乎乎地等著,應該和其他人商量商量,研究出一個對策和說法。
李老漢把十幾戶人家的戶主都找來了,他們站在高架橋下,研究對策。
李老漢說:“我們這些人家,都是高架橋的直接受害者,我們應該和村主任反映反映?!?/p>
有人說,反映有個屁用,高架橋建好了,還能扒掉?
李老漢說:“不能扒掉才反映嘛。村里應該管這件事?!?/p>
十幾個人聚集在一起嘀嘀咕咕,在不大的村子里就是個蹊蹺事了,村主任一臉疑惑地走過來,問:“你們在干嘛?”
柱子連忙把村主任拉過來,說:“正要找你反映問題呢?!彼邶X伶俐地把大家的擔心和想法說了。
李老漢說:“這件事你不能不管,我琢磨著,起碼,也應該給我們這些戶人家一點補償,補償火車對我們睡眠的影響。”
柱子沖李老漢豎起大拇指,表情豐富地擠著臉上的皮肉,擠出一串無聲的笑。
村主任想都沒想,斷然拒絕了李老漢的要求。他指著高架橋厲聲說:“建高架橋是國家工程,鐵路打咱村這兒經(jīng)過是咱們的福氣。還想要補償?真是美出你鼻涕泡兒了!你們太過分了!”
面對拂袖而去的村主任,李老漢和眾人呆呆地站著,不知所措。
柱子的手機響,他騎著摩托牽出白豬,說:“我去配種了,順便到鄉(xiāng)里問問。村里不管,鄉(xiāng)里總不能不管吧?!?/p>
李老漢拍打著柱子的摩托車,說:“對,對,你去鄉(xiāng)里反映反映,他們沒道理不管。火車影響我們睡覺,鐵路部門給點補償,有啥過分的?天經(jīng)地義!”
柱子和他的白豬走遠了,李老漢還在張望著。
晚上,柱子帶回來一個含糊不清的消息。柱子說:“鄉(xiāng)政府的領導說了,他們找機會向縣里反映反映?!?/p>
向縣里反映?還得找機會?李老漢越來越覺得這件事要泡湯。鄉(xiāng)里的領導說話不靠譜,這樣的回答分明就是在糊弄他們。
吃晚飯的時候,李老漢喝了幾盅悶酒,然后坐在窗前,望。那高大的橋體黑乎乎的,罩在他的窗外,像是張牙舞爪的怪物,不聲不響地向他舞動著長長的黑手,一下一下地把他的睡眠抓走。幸運的是高架橋的上面,彎著月亮,清清亮亮的,光線柔和,照下來,水一樣滋潤。
李老漢望了一陣,躺下睡覺??伤娴乃恢?,一閉上眼睛,就覺得那黑乎乎的橋體正一點點地傾斜下來,就要落在他的頭頂上了。那么重的高架橋,要是壓在他家的房子上,他的房子連同他本人,都得成為一個面餅。
李老漢真的失眠了。
第二天,李老漢覺得頭有點疼。沒睡好,哪能不頭疼?他胡亂吃點東西,就走出家門,站在楊樹下,望高架橋。高架橋并沒有傾斜下來,更不會把他和他家壓成面餅,依然威風凜凜地站著。
幾個村里人也走了出來,站在李老漢身邊,望高架橋。
李老漢忿忿地說:“鄉(xiāng)領導就是推諉扯皮搪塞我們。他真能向縣里反映?鬼才信?!彼吡颂吣_下的石子,“抽空,我親自去鄉(xiāng)里,找鄉(xiāng)長說道說道?!?/p>
李老漢踢石子時用力很大,顯示他的決心。那枚石子滾了好一陣才停下,停在了村路上,可很快就被一輛面包車給壓沒了。
面包車停下來,下來一群衣冠整潔的人,看上去像是領導,起碼也是文化很高的知識分子。李老漢的兒子就是知識分子,在省城的一所中學里當老師。兒子的打扮和他們差不多。
那些人站在高架橋前,比劃著,在說些什么,還有的人用儀器在橋墩前量來量去。
柱子聽到了他們的交談,興奮地告訴李老漢,那些人是從省里來的專家,對高架橋進行驗收。
李老漢一下子來了精神,他轉身對趙老蔫兒說:“這樣的好機會我們哪能錯過?直接跟省里的專家說,反映我們的問題?!?/p>
李老漢的提議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贊同。李老漢便領著大伙兒徑直走過去,攔住了一個領導模樣的人。
李老漢說:“這高架橋上跑火車,影響了我們的睡眠。”他指著自己的家,“你看我家就在橋下,我昨天晚上一夜沒睡?!?/p>
領導愣了一下,看了看大伙兒,對李老漢說:“老人家,您的意思是……”
李老漢心里一喜,覺得有門。人家省里的領導就是親民,肯聽老百姓的呼聲,不像村里和鄉(xiāng)里的領導,就知道沖大家瞪眼睛大喊大叫。
于是,李老漢面帶微笑地說:“領導啊,我們今后就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生活了,我們的意思是鐵路部門應該給我們一點補償,補償火車對我們睡眠的影響?!?/p>
領導想了想,說:“老人家,這個鐵路和動車在設計上是很先進的,動車走在上面,噪音很小,基本不會對您的生活產(chǎn)生實質(zhì)的影響。這一點在我們當初選址設計的時候已經(jīng)考慮到了。盡管你家離高架橋確實是近了點,但是我認為火車行駛的噪音不足以影響到您的睡眠。請您放心。至于補償嘛,還沒有先例,我不能答應你?!?/p>
李老漢瞪起了眼睛,“這高架橋已經(jīng)影響到我的睡眠了。我昨天晚上一夜沒睡!”
領導笑笑,說:“老人家,這條鐵路還沒通車呢,上面沒有火車,怎么會影響您呢?您哪,是多慮了?!?/p>
說完,領導不再和李老漢說話,過去看專家們的檢測結果。
李老漢追過去,說:“你這人說話文質(zhì)彬彬的,但是根本沒有考慮我的切身感受。”
領導輕聲說:“老人家,我給您解釋清楚了。請不要影響我工作,好吧?”
李老漢大聲說:“不好!補償?shù)氖拢愕媒o我們考慮考慮。我們不是瞎起哄,我們是實實在在的受害者。你是大領導,總不會像鄉(xiāng)領導那么沒水平吧?”
可領導沖李老漢搖搖頭,沒再說什么,繼續(xù)工作。
檢測結束了,那些人坐上面包車,一溜煙兒地開走了。
村里人站了一陣,也都各自悶悶地散去。柱子回家拎出個小鐵皮桶,用小刷子在墻面上寫字。
只有李老漢站著,站在高架橋前,氣哼哼地想事情。那么大的火車在天上開,在我的頭頂上滾過去,能沒影響?他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占理的。
氣憤的李老漢需要找個發(fā)泄的渠道,他左右尋找,找到了正在墻面上寫字的柱子。
柱子已經(jīng)寫完了,站在墻前端詳。那是一個簡單的廣告:本村有種公豬。字是用紅色油漆寫上的,很醒目。大字的下面,柱子用小字寫上了他的手機號碼。
李老漢走過去,一把奪下柱子手里的油漆桶和小刷子,幾步走到高架橋的橋墩前,開始寫字。
李老漢寫的不是廣告,而是他的憤怒。
我要睡覺,還我睡眠!
八個猩紅的大字,赫然出現(xiàn)在光潔堅硬的橋墩上,陽光一照,閃著刺眼的光澤。
看著這八個大字,李老漢覺得很解氣。
3
李老漢代表村里的十幾戶人家先后幾次去鄉(xiāng)里找鄉(xiāng)長,反映補償?shù)膯栴}。因為李老漢的兒子在省城工作,鄉(xiāng)長很給李老漢的面子,最后答應一定向縣里反映大家的訴求,由縣里領導出面,與鐵路部門交涉。
李老漢對這樣的結果基本滿意,接下來就是等待好消息的來臨。
好消息需要等待,可李老漢的睡眠卻不能等,他每天都要睡覺。晚上,李老漢依舊坐在窗前,望窗外那黑乎乎的高架橋。睡眠這東西是個奇怪的東西,越困,越需要睡眠,卻越睡不著。李老漢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圓,在黑暗中爍爍閃光。他清晰地覺得,有兩個東西在這暗夜里閃光,一個是天上的彎月亮,另一個,就是他的眼睛。
李老漢覺得這樣不行,睡眠嚴重不足會帶來很多問題的,于是,他躺了下來,強迫自己睡覺。他記得自己在哪里看到過一個說法,就是躺下后數(shù)羊,一邊數(shù)一邊想象羊的樣子,就能一點點睡著。李老漢家沒有養(yǎng)羊,但是他見過羊,知道羊的樣子。他便閉上眼睛,數(shù)羊,努力地想羊的樣子。他想得很認真,也很用力,他想了很久很久,想得身體繃得緊緊的,甚至把羊的樣子想成了一頭驢,還是沒有睡著。
李老漢便坐了起來,對這個辦法產(chǎn)生了懷疑。他再次坐在窗前,掀起窗簾,望窗外。高架橋依舊黑乎乎的,彎月亮依然清亮水潤,可他的睡眠還是遲遲不肯來臨。
忽然,李老漢看到高架橋上出現(xiàn)了光亮!他忽地跪起來,身子伏在窗臺上,將一張老臉緊緊地貼在玻璃上,瞪大眼睛,看。
高架橋上過火車啦!李老漢的心突突地跳起來。他清楚地看到,那是一列火車,正在高架橋上通過?;疖囓噹锪林鵁?,一個一個亮著燈光的車窗窗口串成一條線,珍珠一般排列著,在高架橋上流過。
真漂亮?。±罾蠞h在心里發(fā)出驚嘆?;疖嚨臒艄夂吞焐系膹澰铝炼奸W著光,遙相輝映,亮在李老漢的頭頂,組成了一幅美妙的圖景。
火車過完了,高架橋上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李老漢卻一直跪在窗子前,望夜空。他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美景,他要好好玩味玩味。
后來李老漢跪得膝蓋都有點酸了,便坐下來,繼續(xù)美滋滋地回想和玩味。
李老漢就這樣坐著,想。不知道啥時候了,反正夜已經(jīng)深了,他還是一點睡意也沒有,興致盎然地想高架橋上的火車。
轉眼好幾天過去了,李老漢幾乎每天都是這樣過的,看火車在高架橋上經(jīng)過,成了他每天晚上必須做的一件事情,就像吃飯睡覺一樣。不,睡覺已經(jīng)被他排除在外了,看火車成了比睡覺還要重要的事情。
李老漢急切地盼望著鄉(xiāng)長能來電話,把好消息告訴他。他還用手機給鄉(xiāng)長打了兩回電話,催促鄉(xiāng)長??舌l(xiāng)長說他很忙,一直沒有到縣里去的機會,讓李老漢再等等。手機是兒子給李老漢買的,屬于老人機,鍵盤大,按鍵也大,按鍵的時候還能語音報出數(shù)字。李老漢平時不舍得用手機,有急事了才用一下,給兒子打電話。為了補償?shù)氖虑?,他真是奢侈了,主動和鄉(xiāng)長通電話。
可惜李老漢沒有得到好消息。
連續(xù)的失眠讓李老漢身心疲憊,而且,越困,越睡不著,就是白天想迷糊一會兒,補補覺,還是睡不著。
李老漢明顯感覺自己被這失眠折磨得快不行了,他求柱子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給他帶點藥回來,他怕自己等不到補償?shù)氖虑槎ㄏ聛?,就要崩潰了?/p>
柱子給他帶來了藥,可紙包里只有可憐的幾粒白色藥片。柱子說,安眠藥屬于控制藥,醫(yī)生不給多開,尤其是患者本人沒去,人家根本不給開,還是柱子好說歹說強調(diào)病人已經(jīng)下不了炕出不了門不可能到醫(yī)院來,才勉強開出幾粒。
李老漢按照柱子叮囑的方法按時服了藥,躺下后,還是沒有睡意。他起身,又拿出一片藥片,吃了??杉恿肆?,依然沒有效果,李老漢的眼睛還是爍爍閃光。
李老漢躺著,沒有掛窗簾,目光透過玻璃,盯著那沉重的高架橋,盼著火車在高架橋上經(jīng)過的那個瞬間。
后來李老漢挺不住了,渾身上下沒有得勁兒的地方,好像哪兒都不舒服。有時,還會神情恍惚,總是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轉。他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真的出問題了,要是不趕緊診治,真的就要垮掉了。
李老漢思考再三,決定給兒子打個電話,說說這件事。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給兒子打電話求助。
兒子在電話里大聲地叮囑李老漢:“你把心放平穩(wěn)了,等我。我馬上就回去,今天就回去?!?/p>
李老漢使勁咽下一口唾沫,問:“你回來,有啥辦法呀?”
兒子肯定地說:“我接你來省城,到大醫(yī)院來檢查?!?/p>
放下電話,李老漢的心很是欣慰。兒子孝順,這是惟一讓李老漢感到欣慰的事情。
自從高架橋建好以來,李老漢就沒欣慰過,今天,他欣慰了,卻是用自己身體出了問題換來的。
李老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走出院子,站在高架橋前,望,心情很是復雜。
想了想,李老漢又給鄉(xiāng)長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自己要去省城兒子那里檢查身體。鄉(xiāng)長也說了一個李老漢希望得到的消息。鄉(xiāng)長說,我已經(jīng)和縣里的領導反映了這件事,縣領導表示會積極與鐵路部門協(xié)調(diào),研究這件事。
其實,李老漢的心里清楚,他真的不對鄉(xiāng)長的話抱什么希望。他覺得自己很了解鄉(xiāng)長,鄉(xiāng)長的這番話是真是假還不得而知呢。
趙老蔫兒囑咐李老漢安心去省城兒子那里檢查身體,家里這邊他盯著。趙老蔫兒說:“我讓柱子每天給鄉(xiāng)長打一個電話,催他。補償這件事,一定要盯住,咱們得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
不愛說話的趙老蔫兒居然態(tài)度堅決地表明了自己的觀點,亮出一副李老漢不在家,但是事情不能耽誤的架勢。
4
火車開動起來了,但是幾乎沒有聲音,車廂也非常平穩(wěn),坐在座位上,就好像坐在自己家的炕頭上。李老漢驚訝地打量著這全新的車廂,興奮之情溢滿他的老臉。
兒子回來接他,他們爺倆早晨早早就起來,打出租車來到市里,坐上了李老漢每天能看見卻不知道啥樣子的動車。
李老漢坐過很多次火車,但那是綠皮火車,沒有動車這么高檔,也不平穩(wěn),開起來扭得厲害,還發(fā)出哐當當哐當當?shù)穆曧憽?/p>
看來那個驗收高架橋的領導說得對呀,這火車,這鐵路,設計得確實先進,確實好。
幾天來,李老漢的心情始終是壓抑的,失眠把他折磨得心浮氣躁,身上難受,卻說不出哪里難受,真是遭罪呀?,F(xiàn)在好了,去省城檢查,聽聽大醫(yī)院的專家怎么說,李老漢的心里稍稍感到了一絲踏實。
新鮮的陽光明媚地照進車窗,李老漢看到窗外的高樓正漸漸遠去,田地出現(xiàn)在眼前,遠遠望去,網(wǎng)格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列著,很漂亮,也很清爽。
兒子指著車窗外,告訴他,一會兒,火車就要在他家的村子上空經(jīng)過了。
李老漢的心突突地跳起來,弓起身子,將臉擠在車窗上,向外看。平時,都是他站在地面上,看火車在天上駛過。今天,他要看看火車在天上經(jīng)過時,腳下的村子是啥樣子。
火車在駛向高架橋時,拐了一個彎,這使得原來飛馳的火車不得不慢下來,也給了李老漢一個機會。
李老漢看到,村子遠遠地出現(xiàn)了,就在自己的腳下,不大,一些房子歪歪扭扭地排列著。村子里所有的房子,包括樹木、柴禾垛、行人都是那么矮小,都是那么矮墩墩的,像一只只安靜吃草的兔子。不,整個村子,就是一只安靜的兔子。村街細窄細窄的,成了一條線,在陽光的照耀下,白白亮亮的,在村子里蜿蜒。街面上,一個移動的人縮成了一個黑點,行動遲緩。他認出,那是趙老蔫兒,他正勾著身子在村街上走過。接著,他看到了自己的家,自己家的小院子,團著,那么渺小,如同一只空碗。自己家院門口那棵高高站立著的楊樹,此時也變了形,變成了一個圓乎乎的點,像汪著的一滴水,上午的陽光明亮地照在楊樹上,投下一條長長的樹影。樹影又長又尖,身形修長,伸展在街面上,那么像一根他擺弄了一輩子的鋼釬,直直地、毫不客氣地刺向趙老蔫兒的屁股……
真好??!坐在動車上的感覺真是不一樣啊。李老漢放松緊繃的身子,美滋滋地坐好。要不是兒子說這火車封閉特別好,他真想沖著趙老蔫兒大叫幾聲。
省城醫(yī)院的專家給李老漢做了檢查,會診的結果是,李老漢身體沒什么問題,是心理變化造成他的失眠,那行駛在天上的火車不會給他帶來實質(zhì)性的影響。只要心理問題解決了,調(diào)整一下,就好了。
在兒子家住了兩天,李老漢果然好多了,可以踏踏實實地睡覺了。
兒子兒媳留他在省城待一段時間,可李老漢不干,回來了。他認為在兒子家待著,自己啥也不能干,只有給孩子添亂的份兒。
晚上,李老漢坐在窗前,望夜空中的月亮,望高架橋。火車按時來了,快速行駛的火車像一只悄無聲息的貓在高架橋上跑過,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響。火車車廂里亮著燈,一個一個亮著燈光的車窗窗口串成一條線,珍珠一般排列著,在高架橋上流過。真漂亮??!李老漢在心里發(fā)出感嘆?;疖嚨臒艄夂吞焐系脑铝炼奸W著光,遙相輝映,亮在李老漢的頭頂,組成了一幅美妙的圖景。
這圖景李老漢不止一次看過,可今天看起來,卻有了變化。他不再回想和玩味,而是欣賞。
欣賞完了,睡覺。李老漢躺下來,帶著笑意,酣然入睡。
睡好了覺,李老漢覺得自己的精神很是清爽,思維也很是活躍。吃早飯的時候,他突然就想到了一個問題:我還需要跟鐵路部門要補償嗎?
5
神清氣爽的李老漢出門了,手里拿著一盒茯苓餅。
茯苓餅是兒媳去超市買的,讓李老漢嘗嘗。李老漢沒吃過茯苓餅。李老漢思考再三,從一大包茯苓餅中拿出一盒,準備送給趙老蔫兒,讓他也嘗嘗。他們是鄰居,平時關系不錯,柱子時常過來幫李老漢忙這忙那。
趙老蔫兒吃驚地盯著李老漢,問:“這茯苓餅一定很貴吧?”
李老漢不在乎地揮揮手,說:“兒媳婦買的,她那人出手大方,估計便宜不了。”
趙老蔫兒臉上的吃驚很快變成了感激,還有一絲惶恐不安,拿著精致的茯苓餅,摸來摸去?!斑@么金貴的東西,頭一回見著?!彼炖镞豆局?。
李老漢說:“我們別找了?!?/p>
“啥?”趙老蔫兒沒聽懂李老漢在說什么。
李老漢說:“我們別找了,補償?shù)氖?。?/p>
李老漢覺得,自己不能帶這個頭。當初是自己不懂,帶頭找村里鄉(xiāng)里要補償??涩F(xiàn)在一切都清楚了,高架橋上走的火車是動車,是高科技火車,開起來又快又穩(wěn),還沒有噪音,確實不會影響到他們的睡眠,更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再找上邊要補償,就屬于無理取鬧了。兒子在省城工作,是個有面子的人,自己怎么能帶這樣的頭呢?再鬧下去,會給兒子丟臉的。
趙老蔫兒再次吃驚起來,死死地盯著李老漢,大聲問:“你說啥?補償?shù)氖拢沽???/p>
李老漢說:“是,拉倒了。我坐過那火車,弄清楚了,火車對我們沒有影響。”
趙老蔫兒把眼睛瞪得圓圓的,說:“有沒有影響,你一個人說了不算。再說,你走這四天,柱子給鄉(xiāng)長打了四個電話,每天一個。這件事我是盯得緊緊的?!?/p>
不愛說話的趙老蔫兒居然一口氣說出了那么多的話。
李老漢聽明白了,趙老蔫兒對他的意見,不接受。
柱子也硬著脖子,沒說話。但是李老漢看得出來,他也不服氣。
柱子說:“李叔,真搞不明白,你去一趟省城,觀點和態(tài)度咋就改變了呢?”
李老漢說:“我確實是改變了,因為我知道了,火車真的沒有影響。”
“瘋了,你就是瘋了!”趙老蔫兒瞪著眼睛,說。
“我瘋了嗎?”李老漢看著趙老蔫兒。
“你就是瘋了!”趙老蔫兒毫不猶豫地說,“你不但瘋了,你還是個叛徒!”
李老漢一愣,他沒想到,趙老蔫兒對自己的抵觸情緒竟然升格了。
“叛徒!”趙老蔫兒忿忿地說,“你就是個叛徒!”
柱子說:“我去把大伙兒找來,聽聽他們是啥意見?!?/p>
十幾個人聚集在趙老蔫兒不大的屋子里,異口同聲地表示,補償?shù)氖拢荒芫瓦@么拉倒了。只要堅持上訪,就一定能得到補償。有補償,誰會拒絕呢?
“可我們當初,就是錯的?!崩罾蠞h在努力爭取。
趙老蔫兒不聽他說話,揮著手打斷他。
李老漢意識到,這件事情正悄然發(fā)生著變化,火車是不是影響大家的睡眠已經(jīng)不重要了,事情已經(jīng)逐步演變?yōu)榇蠹夷懿荒艿玫窖a償?shù)膯栴}了。而自己呢?也由當初的帶頭者,變成了大家的敵人。
他從那些人很不友好的表情中看了出來。
李老漢受不了了,他深感自己現(xiàn)在是身單影只,根本說服不了大家,更改變不了大家的意見。
李老漢一時無話可說,轉身出門,悶悶的。
平時悶悶的趙老蔫兒此時卻不再悶悶的,響亮地對著李老漢的背影叫:“把你的東西拿走!”
趙老蔫兒響亮的話石頭一樣從屋里扔出來,扔在李老漢的后背上,硬硬的,硌得李老漢的身子生疼。
隨著那響亮的話一起扔出來的,還有那盒精致的茯苓餅,“啪”地落在李老漢的腳下,滑了一段,停下來。包裝盒表面晶亮的塑料被滑破了,張著嘴,在陽光下顫動,刺眼睛。
李老漢一下子站住了。他沒想到平時蔫乎乎的趙老蔫兒做事居然這么堅決,不留余地。他意識到,他和趙老蔫兒,掰了。
李老漢生氣了,腳步邁得很是沖動,把干燥的地面踢得“嚓嚓”響。
“掰了就掰了,有啥了不起!”李老漢在心里忿忿地想。
可剛走到院門口,李老漢就停了下來,回頭看著地上的茯苓餅。茯苓餅那破敗的樣子看著真委屈,平靜地躺在地上。
李老漢幾步走過去,撿起茯苓餅,用力拍打幾下,拍掉上面的土,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趙老蔫兒的院子。
生了氣的李老漢在屋子里轉來轉去,越想越覺得這些人不可理喻,尤其是那個趙老蔫兒。
“四六不懂的家伙!”李老漢罵。
“見錢眼開的家伙!”李老漢又罵。
“見利忘義的家伙!”李老漢再罵。
罵完了,李老漢仍然覺得不解氣。李老漢就是這么個脾氣,生氣了,他一定要找到一個發(fā)泄的渠道,讓自己順氣。
李老漢背著手,一沖一沖地走路,轉到了街面上。他抬頭看見了高大的高架橋,看到了橋墩上自己親手寫的那八個猩紅的大字。
我要睡覺,還我睡眠!
光潔堅硬的橋墩上,陽光一照,那八個大字仍然閃著刺眼的光澤。
李老漢沒有多想,決定把這八個大字擦掉。那是他親手寫上去的,他要親手擦掉,以此來表明自己的決心。他要讓趙老蔫兒他們這十幾個村里人看看,他李老漢的決心有多大。
李老漢轉身回屋,端出一臉盆水,里面放著抹布。他氣哼哼地走到橋墩前,用水淋淋的抹布擦拭那紅色的字體。
令李老漢沒有想到的是,那紅字不但沒有被擦掉,反而越擦越鮮亮。
李老漢氣憤地弓起身子,用兩只手握住抹布,用力擦。抹布很快被他擦破了,可紅字仍然毫發(fā)無損!
李老漢拍拍自己的腦門,把破抹布丟進臉盆里。他明白了,紅字是用油漆寫的,用水怎么能擦掉呢?得用汽油才行。
李老漢潑了水,把破抹布也扔進了垃圾坑,拎著臉盆回屋了。他翻了一陣,又想了一陣,知道自己家里沒有汽油。他要找一些汽油來,把紅字擦掉。這是他必須做的事情。
走到街面上,李老漢看到柱子騎著摩托車正從院子里出來,后面牽著白豬。李老漢迎上去,說:“柱子,給李叔點汽油?!蹦ν熊囀菬偷?,村子里只有柱子有汽油。
柱子一愣,問:“干啥?”
李老漢說:“有用?!?/p>
柱子警覺地看著李老漢,問:“干啥用?”
李老漢不想隱瞞什么,他就是要讓大家都知道,那紅字是他親手擦掉的。于是,李老漢指著橋墩,說:“擦掉那字。”
柱子明白了,勾下頭,吆喝幾聲他的白豬,騎摩托車繼續(xù)走,把后背亮給李老漢。
“柱子!”李老漢看著柱子的背影喊。
可柱子并不理會李老漢,牽著白豬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村外。
李老漢的火氣更大了,狠狠地頓下腳?!皼]你的汽油,我照樣可以弄掉!”他大聲叫。
叫完了,李老漢徑直奔向自家院子里的倉房,找出了多年不用的錘子和鋼釬。李老漢一手拿著錘子,一手拎著鋼釬,氣勢洶洶地走到橋墩前,開始砸那紅字。
李老漢是石匠,一輩子都在擺弄石頭,多硬的石頭他都見過,高架橋的橋墩是水泥澆筑的,不比石頭硬,區(qū)區(qū)八個紅字,他完全沒放在眼里。他知道,只需一會兒工夫,他就能把那紅字砸掉。
可是,李老漢很快吃驚了。在橋墩上,他的鋼釬居然不靈了!他用錘子一敲打,鋼釬就滑出去,那光滑堅硬的橋墩,像冰面一樣,他的鋼釬根本吃不??!
“嘿嘿,給我出難題是吧?”李老漢心里暗想。他把鋼釬的角度調(diào)大了,再敲打,橋墩上的水泥塊就開始脫落了。李老漢有經(jīng)驗,這點問題,難不住他。
李老漢得意地揮舞著錘子,有模有樣地敲打著。多年沒砸石頭了,但手藝是在身上的,啥時候想用,拿出來就可以用。
八個紅字很快被李老漢砸掉了。他后退一步,端詳著。橋墩上已經(jīng)看不出紅色了,只是橋墩表面被他砸出了一排大大小小的坑,有的深些,有的淺些。最深的地方,也是李老漢感覺最為堅硬的地方,有兩三寸深,被他砸掉的水泥塊,歪在橋墩的腳下,像一堆驢糞。
6
吃中午飯的時候,李老漢喝了點酒。酒是好酒,兒子給他買的,入口綿軟,有余香,越吧嗒嘴越有味道。李老漢喝得很是清爽。
砸掉了那八個紅字,李老漢很高興。高興了喝酒,自然是清爽的。他捏著酒盅,在嘴唇上抿出一長串的“吱吱”聲,透著得意和滋潤。
可李老漢嘴唇上的“吱吱”聲還沒有響完,就見兩個人走進了屋里,站在了李老漢面前。
李老漢愣住了,看著他們,說不出話來。
那兩個人是警察。
警察核實了李老漢的身份,說:“我們接到舉報,并勘察了現(xiàn)場。你涉嫌破壞鐵路設施,對列車安全運行構成威脅,需要接受我們的調(diào)查,請你配合?!?/p>
李老漢傻了,嘴唇上的“吱吱”聲開始打滑,他連忙咬著嘴唇吸了一下,沒有吸住,那得意和滋潤還是滑落了。
“我……破壞鐵路設施?”李老漢的心開始突突跳,嘴唇也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是的,請你配合我們,去現(xiàn)場指認。”警察說話很客氣,但是語氣堅定,不容拒絕。警察示意李老漢放下酒盅,跟他們走。
李老漢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貓腰穿鞋時,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腿在抖。
他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破壞鐵路設施的罪犯。自己一輩子老老實實地當石匠,違法的事情他想都沒想過。
走出院子的時候,李老漢聽到自己的鞋在地面上摩擦得很重,鞋底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來到高架橋的橋墩前,警察跟李老漢核實情況,李老漢不停地點頭,承認橋墩是自己砸的。
警察又問了李老漢砸橋墩的動機、時間,接著就要求李老漢拿出他的錘子和鋼釬。警察說,除了那堆水泥塊,錘子和鋼釬就是最重要的物證了。
在警察的陪同下,李老漢來到自家倉房里,拿錘子和鋼釬??墒?,他找遍了倉房,竟然沒有找到!
警察對李老漢原本是客氣的,態(tài)度也很好。他們也許看得出來,李老漢年紀不小了,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但是當李老漢摸著腦袋,遲遲拿不出錘子和鋼釬時,警察不耐煩了,說:“你放到這里的東西,前后不超過4個小時,怎么會找不到呢?”
另一個警察說:“在我們面前,你不要有僥幸心理?!?/p>
李老漢不是有僥幸心理,他的錘子和鋼釬真的不見了。他不停地摸腦袋,莫名其妙地說:“我的錘子和鋼釬哪去了呢?”
警察問:“你能不能記得清楚,那東西確實被你拿了回來,放在這倉房里了?”
李老漢哭喪著臉,說:“我記得是拿回來了。我用了一輩子的東西,哪舍得隨便亂丟?可是……咋就不見了呢?”
一名警察又去了現(xiàn)場,不一會兒就回來了。他搖搖頭。
“也許,是他把錘子和鋼釬丟在了現(xiàn)場,被別人看到拿走了。”兩個警察對視著,分析。
于是,李老漢被帶到了警車里,由開車的胖警察看管著,兩個警察進村進行調(diào)查。
李老漢坐在警車里,心還在突突跳。他出汗了,剛才喝的那點酒,都隨著汗水流了出來。
警車可不是好待的地方,坐在這里,心緊。車窗上還安著鐵柵欄,往外看,總是有一條一條的柵欄擋著,別扭。李老漢安靜地坐著,心卻沒閑著,他在想事情。
是誰舉報的呢?李老漢首先想到了這個問題。李老漢沒有多想,就斷定,肯定是趙老蔫兒舉報的。這個老家伙為了得到補償,不惜和自己鬧掰,看到自己砸掉紅字,一定不會手軟。
李老漢便在心里罵:“四六不懂的家伙!見錢眼開的家伙!見利忘義的家伙!”
可罵了,并不能解決問題,他已經(jīng)被警察控制了。李老漢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憋氣。他決定給兒子打個電話。他依稀覺得,這件事可能會很麻煩,他確實砸了高架橋的橋墩,警察已經(jīng)確認了,如果罪名成立,他就有大麻煩了。兒子要是能回來一趟,還能幫他出出主意,協(xié)調(diào)協(xié)調(diào)。
可李老漢剛拿出手機,就被坐在身邊的胖警察給奪去了。
“你要干什么?找人串供嗎?”胖警察很不客氣。
李老漢看著胖警察收起他的手機,連連擺手,說:“我不是串供,我承認橋墩是我砸的。我就是想和兒子說說,我很委屈……”
胖警察不再理會李老漢。
李老漢握著鐵柵欄,往外看。下午的陽光濃烈而熾熱,一涌一涌的,在他家的院門前翻滾,好像是在表達一種不滿情緒。村街上很安靜,一個行人也看不到,到處都是滾滾的熱浪。
警車來到村子里,這是一個不小的事件,可村里竟然安靜得沒有一個人出來看熱鬧,這分明不正常。李老漢敏感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李老漢的心懸著,不知道兩名警察會調(diào)查出什么結果。他小心翼翼地問:“我,會被拘留么?”
胖警察看看他,說:“那要看你破壞橋墩的程度有多嚴重。必要的話,還需要請橋梁專家來做鑒定,被你破壞的橋墩是不是安全,是不是還適合列車通過?!?/p>
“?。俊崩罾蠞h的心猛地抖起來。
進村調(diào)查的警察回來了,他們的調(diào)查沒有結果。李老漢被他們帶下車,再次來到李老漢家里。警察說:“你再想想,錘子和鋼釬是不是沒有放回倉房里,被你放在別處?!?/p>
李老漢一臉苦相,說:“我想不起來了。”他的聲音里明顯帶著哭腔。
“那就找找?!本熳鍪虑檎J真,不放棄。
三個人在屋里屋外找,幾乎把李老漢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有找到。
這時,開警車的胖警察過來,說有線索了。
李老漢被警察帶到了警車邊。李老漢看到,地上放著好幾把錘子和鋼釬。
胖警察說:“是村民送來的,他們說這是李老漢的。”
李老漢傻眼了,呆呆地看著那些錘子和鋼釬。
太陽落在了西山的肩頭,余暉斜斜地照過來,打在李老漢的身上。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夕陽給打透了。
李老漢逐一查看了地上的錘子和鋼釬,他確定地對警察說:“這些,都不是我的。”
“你確定不是?”警察追問。
李老漢肯定地說:“我確定,不是?!?/p>
警察繼續(xù)進村調(diào)查了。李老漢待在警車里,手握著鐵柵欄,望。
天漸漸黑了,胖警察一下一下地打哈欠,表情越來越不耐煩。
李老漢便不說話,老老實實地坐著,繼續(xù)望外面。
高架橋依然高大巍峨,沉重地聳立在眼前。月亮升了起來,亮在夜空中,爍爍閃光,看上去像是高架橋的眼睛。
火車過來了,快速行駛的火車像一只悄無聲息的貓在高架橋上跑過,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響?;疖囓噹锪林鵁?,一個一個亮著燈光的車窗窗口串成一條線,珍珠一般排列著,在高架橋上流過。真漂亮啊。李老漢在心里發(fā)出感嘆?;疖嚨臒艄夂吞焐系脑铝炼奸W著光,遙相輝映,亮在李老漢的頭頂,組成了一幅美妙的圖景。
這圖景李老漢不止一次看過,可今天看起來,心情卻是那么的不同。他沒有回想和玩味,更沒有欣賞,而在內(nèi)心里冒出了一種渴望,渴望這火車永遠也別過完,就這樣在他的面前閃動。
由于警車車窗上有鐵柵欄,李老漢看火車時眼前總是有一條條柵欄擋著,他便把頭用力擠在兩根柵欄之間的縫隙里,看。
鐵柵欄不寬,夾著李老漢的腦袋。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太陽穴被夾疼了,生疼生疼的,接著,他的心里也開始疼,疼得真切,疼得細膩,疼得綿長……
責任編輯 喬 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