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士紅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50)
2016年3月15日,“第一旗手”(AlphaGo)以4:1的戰(zhàn)績戰(zhàn)勝世界排名第四的韓國圍棋高手李世石。該比賽不僅在圍棋界引起了極大的關注,而且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2017年7月國務院發(fā)布國家人工智能戰(zhàn)略《新一代人工智能發(fā)展規(guī)劃》,明確提出把人工智能放在國家戰(zhàn)略層面系統(tǒng)布局,刑事司法體系中也引入人工智能。檢察院及法院刑事案件智能輔助辦案系統(tǒng)運用于訴訟材料的輸入、證據的審查、法律語言文書的轉換以及刑事判決的作出之中,極大地提高了司法的效率,同時也引發(fā)了對人工智能運用于司法裁判的討論熱潮。
刑事訴訟程序本身是對客觀真相的追尋過程,犯罪作為一種既存事實,刑事訴訟通過設置多種程序、方法收集證據,恢復、發(fā)現客觀事實,但由于人的主觀認識以及客觀條件的限制,存疑的案件在所難免。冤假錯案的發(fā)生嚴重損害了我國司法公平公正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使得無辜者的生命、自由和財產權益受到嚴重的侵害。
縱觀我國發(fā)生、發(fā)現的冤假錯案,幾乎均與公安司法機關運用間接證據證明案件事實、偵查程序不完善和刑訊逼供多發(fā)有關。人工智能在司法體系中可以快速檢測各項刑事程序的手續(xù)是否完備,通過相關記錄檢測是否存在司法工作人員刑訊逼供的行為。上?!?06系統(tǒng)”是上海高院通過統(tǒng)計我國發(fā)生的案例,總結各個案件中的爭議焦點,整理司法實務操作中存在的各種問題,并結合我國的證據規(guī)則和證明標準予以數據化的辦案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按照刑事法律規(guī)定的證據規(guī)則以及證明標準,確定刑事程序的各個階段需要具備的條件,發(fā)現公安司法機關在刑事程序中存在的瑕疵,為公安司法機關的工作人員提供標準化、數據化的指引,避免冤假錯案的發(fā)生[1]。
社會公平正義的實現要求有限的司法資源以最優(yōu)的方式解決社會問題。將有限的資源最大化地運用在司法案件中,實現資源的有效配置是實現司法公正的重中之重。人工智能的發(fā)展具有促進科技創(chuàng)新,提高司法效率和辦案水平的作用,提高司法系統(tǒng)進一步挖掘數據、應用數據和趨勢判斷能力。此外,人工智能系統(tǒng)的運用對構建政法機關信息資源共享平臺,建立健全多領域數據共享機制,優(yōu)化司法系統(tǒng)資源的配置有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受到人類大腦的認知能力以及客觀條件的限制,人類無法在有限時間內完全分析所有與案件有關的信息,而人工智能系統(tǒng)憑借其龐大的數據庫資源,能夠在有限的時間內精確計算所有可能性,通過系統(tǒng)運算檢索我國法律規(guī)范中符合案情的條文;自主性與創(chuàng)造性是人工智能與早期科技最大的不同,司法大數據與人工智能技術可以在缺乏法官監(jiān)督或控制的情況下完成預測與決策[2]。
人工智能運用的基礎條件是將多樣的信息收集系統(tǒng)化為數據,輔助司法工作人員快速調取辦理案件所需要的各種資源,促使裁判智能化。人工智能系統(tǒng)依靠自身審判信息系統(tǒng)的規(guī)?;瘮祿?,根據不同案件的特點分析案情,并附上法律法規(guī)、類似判決、法律意見分析等內容,為法官在裁判時提供全面、詳細的審判資源。在法官對案件的結論和歷年類似案件判決存在較大的沖突時,智能輔助系統(tǒng)設有自動提示功能,告知法官歷年判決,提醒司法人員作出的裁判結論,減少同案不同判的發(fā)生,幫助統(tǒng)一同類案件的判決。美國的法律人工智能輔助司法審判,算法運作已經被大量適用于預測涉案人員的再犯可能性、庭審的出庭可能性,從而預測量刑輕重以及是否予以保釋、假釋[3]。
算法以其快速、高效的巨大優(yōu)勢在司法裁判領域中掀起了一股熱潮,一定程度上可取代傳統(tǒng)的基于經驗的規(guī)則。但是算法程序運用存在諸多限制。首先,算法的運作依靠程序員的編程輸入,具有很強的專業(yè)性,但算法程序本身并非對外公開,程序運作的規(guī)則以及收集的數據本身的可靠性和合法性尚無法律規(guī)則予以約束。司法在陽光下運行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司法腐敗以及司法不公現象的發(fā)生,公眾親自參與司法、了解案件進展也最容易信任司法裁判結果。但算法運算依靠程序員的專業(yè)知識,且計算機程序非屬于司法系統(tǒng),容易受到市場利益的引誘,圍繞利潤運作而非公平正義,在此基礎上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若存在秘箱操作也很難獲得公眾的信任。其次,算法之所以能夠快速檢索出可應用的法條和案例,源于大量的基礎數據資源,但司法人員統(tǒng)計的數據不可能統(tǒng)括現實社會的所有案例,案件中的特殊性問題依然需要法官的裁量。算法的運用依賴于大量基礎數據的支撐,尤其需關注數據本身內容的全面性和精確性以及真實性,大數據的力量是那么耀眼,我們必須避免被它的光芒誘惑,并善于發(fā)現它固有的瑕疵[4]。人工智能在運用數據進行算法計算時,依據算法程序的操作不會考慮數據本身的全面性和合理性。同時由于程序員并非法律專業(yè)人士,輸入算法程序時未必能發(fā)現數據本身的偏差和漏洞,導致基礎數據的錯誤引發(fā)的重大差異結果。
余斌在《論大數據人工智能時代司法裁判層級的適用:以商事裁判為例》中認為,人工智能應用于司法可以通過數據分析以及內容評價,從而幫助法官作出正確的裁判并且防止司法腐敗的發(fā)生,保證訴訟參與人的利益[5]。但是筆者認為數據本身的存在具有中立性,結論正確與否取決于當事人輸入的關鍵詞是否能反映案件的核心焦點情況。相同的數據內容從不同的角度檢索分析,得出的意見結論也會不同,且每個案件都有各自的特點,算法系統(tǒng)運行具有模糊性,無法準確分析每個案件的特點,需要法官依據其對案件的了解以及生活經驗和法學知識作出裁判。法官選擇法條進行司法裁判的過程也是司法推理的過程,而司法推理是法官在庭審中對不同版本的陳述以及證據證明之間的選擇,選擇不同的版本,得出的結論則不同[6]。人工智能運用于司法裁判時,其推理的過程在算法的計算程序中是一次性完成的,推理的過程也是不可修改的。裁判推理的選擇過程取決于程序員輸入的算法程序,缺少選擇以及價值衡量的過程。法條的意思也并不總是其表面的含義,由此導致不同的法官對同一條文亦會存在不同的理解,從不同的觀點出發(fā)尋找法條適用的法理基礎,并結合具體案件的情節(jié),最后也會產生不同的組合和結果。同時依據不同的法理基礎造就成文法的普適性有了多樣化排列組合的法律結局[7]。
直接言詞原則要求作出裁判的法官親自參與法庭案件的審理過程,與當事人和訴訟參與人直接接觸,審查認定證據,通過主觀印象進行裁判。在審判中,證言是否可靠以及證言證明力的判斷,多依賴于法官對作證者作證時思路是否清晰、感情是否真摯進行觀察和判斷,而這種判斷往往具有可操作性和不確定性[8]。法官為了更好地作出裁判,就必須親自接觸證據,聆聽證人的證言,審查證據是否具備證據能力和證明能力。直接言詞原則一方面使法官通過親歷證據而成為真正的事實裁判者;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從嚴適用刑事訴訟程序遏制刑訊逼供以及非法暴力取證的發(fā)生,究其根本在于實施的行為最后引起的程序性懲罰會讓偵查人員喪失繼續(xù)非法取證的動力[9]。依據書面證據材料認定案件事實時,法官不能親自接觸當事人和證人,無法通過察言觀色的方式了解當事人以及證人的真實想法,從而導致冤假錯案的多發(fā)。人工智能裁判的基礎要求是輸入已知事實和檢察官、辯護人提出的證據,檢索數據庫中存在的關鍵詞或關鍵詞組,并且運用算法規(guī)則,明知所有信息的情況下,運用形式邏輯的方式推導得出結論?,F在人工智能無法根據語言的靈活性以及語法的多樣性理解比喻、反諷、一語多用等語言的多樣性。人工智能運用于司法裁判中也是通過對書面證據材料的了解,檢索數據庫中的內容而作出裁判,不符合直接言詞原則的基本內涵。
案件裁判的作出要求法官針對個案中出現的各種疑點,判斷檢察院提供的證據是否已經形成了完整的證據鏈條以及是否達到了我國刑事證據的證明標準,由于既生事實無法完全重現和人的主觀能動性的限制,法官依據現有的證據材料確定案件事實具有很強的綜合性以及較大的自由裁量空間。計算機不會有目的地審查證據,發(fā)現證據疑點,同時,計算機所接觸到的證據已經是被形式化了的 “二手證據”,本質上還屬于傳統(tǒng)的“書面審查”。人工智能的過程直接性決定其在裁判案件時不具備主動審查案件疑點和綜合運用法條、證據以及法理學知識判斷確定案件事實的能力。
法官與人工智能在司法裁判中的差異,不僅在于思考的速度,更在于思考的過程以及思考的質量。為了維護司法的權威性,我國提出了“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司法工作的專業(yè)性不僅要求司法人員接受專業(yè)的司法教育,培養(yǎng)法律意識和法律素養(yǎng),更體現了司法的專業(yè)化。司法人員審查案件內容結合案情作出的裁判不僅要求司法人員具備極高的專業(yè)素養(yǎng)和實踐經驗,也需要裁判者綜合運用其認知和情感能力,了解案件中存在的矛盾,謀求案件真正意義上的解決。司法裁判的過程并非純粹的算法運算過程,更不是簡單的“1+1=2”的過程,而是需要綜合考慮案件雙方當事人提供的證據,結合法律法規(guī)以及法理價值平衡社會的公平正義觀念作出的綜合性判斷。法官在判決作出時會面臨多組不同的證據,甚至大多數為相反的證據,待證事實也存在極大爭議,法官在總結每個案件的爭議焦點后也就可能產生不同的回答[11],而法官的職業(yè)要求就是根據案件語境,從中選擇最好的判決[12]。裁判的性質和特點決定了從提出證據、證據證明到案件事實認定、裁判結論作出都需要縝密復雜的法律邏輯推理和法律結果的論證,既是對案件事實的認定,也是對價值的衡量。
徒法不足以自行,法律只有在案件中具體適用才能打破機械和僵化,隨之條文背后的法律精神和人文情懷才能得以釋放[13]。法律價值體現了司法人員在裁判過程中需要考慮個案平衡、比例原則,同時還需要做到法律的適用符合案件的客觀情況。法官運用法律法規(guī)裁判具體個案的法律事實時,必須將法條所表達的內涵與案件的事實比合,比較兩者的契合程度。此外,在法條和案件事實之外還需大量實踐性和非專業(yè)性的知識譜系結合法理、常識和情理進行有益的修正以及必要的創(chuàng)新,豐富的社會生活經驗是法官作出合理、正確且公正的裁判必備的要素[14]。裁判不僅具有定紛止爭的功能,而且可以通過司法中的價值衡量引導社會輿論的發(fā)展方向。依靠算法程序運作的人工智能運算系統(tǒng),尚不具備依據個案情況進行價值衡量和價值選擇的功能,不能替代司法人員進行裁判。
人工智能運用于司法領域是一種發(fā)展趨勢,通過運用人工智能提高資源的利用效率,督促司法人員更好地學習和培養(yǎng)法學專業(yè)能力。然而司法的權威性、親歷性以及價值衡量性決定了人工智能尚不能代替司法人員作出裁判,如何更好地將人工智能運用于司法領域,并且保持司法的獨立性和權威性是重中之重。
在弱人工智能階段,依靠算法系統(tǒng)運作的人工智能,能夠快速、有效地處理機械性或者程序性的事項。此時的人工智能不具備獨立結合案情、法條、法理綜合分析的能力,因此對案件裁判結論有重大影響的證據審查及事實認定不宜引入人工智能。不涉及案件的爭議焦點以及疑難證據問題,利用人工智能獨特的數據信息調取能力,幫助司法人員處理耗時耗力的工作。人工智能介入司法事務性工作,協(xié)助司法工作人員作出司法判斷,需要價值衡量以及價值選擇的事項由接受過司法教育、具備運用法學理論衡量不同當事人提出的論點的價值并作出最終選擇的司法人員處理是最好的選擇。我國目前正進行著“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要求證人親自出席法庭就自己所了解的案件事實作證,作出裁判的法官是參加法庭審理的法官,親自接觸證據和案件的當事人以及其他訴訟參與人,發(fā)揮庭審的實質性作用。在弱人工智能階段,人工智能輔助司法人員參與庭審過程,幫助其理解以及整理控辯雙方提出的各項證據以及待證事實,輔助更準確地作出判斷。
在強人工智能階段,隨著基礎數據庫的不斷完善和全面,可以逐漸將人工智能引入到分析案件焦點等環(huán)節(jié)中,幫助司法人員作出裁判。由于民事訴訟解決平等主體間的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刑事訴訟涉及到懲罰犯罪和保障人權的實現,即使人工智能可以參與分析案件焦點,其運用也應僅限于民事案件中。
司法的公正性以及權威性,要求司法人員依據自己的良心和理性,在綜合判斷事實、運用法律以及平衡社會價值理念的基礎上作出裁判。人工智能是法官裁判的輔助,而在可見的將來,甚至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法官裁判的依賴,越是有可資利用的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法官的敬業(yè)與職業(yè)倫理更應該得到強化[15]。人工智能時代到來之前,司法人員裁判案件多是憑借實踐經驗以及檢索法律法規(guī)完成。人工智能時代的到來,幫助司法人員從繁多的案例和繁雜的法條中解放出來,更好地利用有限的時間突破案件的重難點問題。但人工智能在帶來快捷便利的同時,也可能滋生人類的懶惰性。司法人員在享受人工智能帶來的好處時,容易對其過度依賴,導致“人工智能依存癥”的出現。司法人員借助人工智能作出裁判,應當樹立人工智能僅能起到輔助作用的意識,并且不斷提高自身綜合運用、審查證據的能力。
專業(yè)素養(yǎng)的提高離不開法學理論的學習。逐漸健全從高校優(yōu)秀學生和具有多年法學實踐經驗的律師、公證員中選拔優(yōu)秀司法人才進入司法體系的體制機制。司法裁判離不開法條的解釋和法理的分析,我國的裁判文書上網制度也更加強調裁判文書需要具備說理性。高校優(yōu)秀學子接受過多年的法學基礎教育,具備扎實的法學理論功底;從事法律行業(yè)多年的律師、公證員等人才具備豐富的實踐經驗,扎實的法律理論和豐富的實踐經驗均是裁判文書說理性的必備條件。
算法程序是人工智能運作的基礎,算法的編程依賴于計算機領域的專業(yè)人員,計算機專業(yè)人員設計的算法程序容易受到市場主體“趨利”心態(tài)的影響,不能保證程序本身完全符合司法公正性的要求。證據的資格以及證明力問題等均屬于案件裁判的關鍵問題,為保證裁判結論符合法律法規(guī)以及法理、社會公平正義的理念,公開涉及裁判關鍵內容的算法編入程序,使社會公眾了解法律人工智能的運作原理和流程,針對不完善或者不符合的內容及時提出修正修改意見。
在公開算法系統(tǒng)的同時,國家也應注重培養(yǎng)一批精通算法運作原理和法律的優(yōu)秀人才。算法和法律的分離猶如研究歐美法的專家不精通英語一般,無法將法律運用的精髓融入算法系統(tǒng)中。從某種意義上講,法律人與技術人的結合程度決定法律人工智能的運用深度[16]。由具備深厚法學基礎的人員參與算法程序的編程,可以更好地規(guī)范人工智能在法學領域的倫理道德,在一定程度上制約法律人工智能的發(fā)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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