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美月

（上海師范大學(xué)音樂學(xué)院，上海 200234）

電視連續(xù)劇《瑯琊榜》由作家海宴根據(jù)自己的同名小說改編，由孔笙、 李雪導(dǎo)演，胡歌、劉濤、王凱等主演，于2015年熱播上映。這是一部三年前的舊劇，筆者近日觸碰，頗有“入迷”之勢。對一部三年前的舊劇寫些什么，似乎有點“不合時宜”，但經(jīng)典的作品應(yīng)該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遂下筆，寫出觀感與觀眾共享。

作為一名中國古代音樂研究者，此次客串劇評，也希望能在自己的專業(yè)視野內(nèi)，對一部優(yōu)秀電視劇作品做一些不同于他人的分析。若在電視劇與音樂文化之間搭起一座小橋，用古代歷史、古代音樂的知識積淀，來理解這部作品，能使觀眾在更深程度上領(lǐng)會這部作品的觀賞性與藝術(shù)趣味，用音樂分析的方法來分析戲劇作品，則能在戲劇表達與音樂表達之間尋求更多相通性，從而進行理論共建。

一

電視劇《瑯琊榜》的劇情復(fù)雜，融合了武俠、權(quán)謀、宮斗、諜戰(zhàn)、言情幾種最吸引觀眾的連續(xù)劇風(fēng)格，人物眾多，人物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劇情緊湊巧妙，邏輯嚴密，可謂一部饕餮大戲。劇情以平反昭雪前提之下的權(quán)謀為主線，以“設(shè)局”“破局”為主要手段展開，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驚心，并非簡單的“使壞耍狠”，這部劇情中的權(quán)謀博弈架構(gòu)于正義基調(diào)，每次博弈都以正義戰(zhàn)神邪惡收尾，使整部作品具備充分的正能量，而每一次博弈的勝利，也滿足觀眾的期待，使觀眾心情愉悅。

該劇人物形象脫俗、有趣，劇作的主人公梅長蘇，“麒麟才子、江左梅郎”，天才的智慧，終其全部生命為平反昭雪而戰(zhàn)、為榮譽而戰(zhàn)，有家國情懷，有超常的智力、極病弱的身體，其人物形象具有難以言說的藝術(shù)魅力，而最終命運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帶兵遠征，逝于沙場，使主人公“家國情懷”的藝術(shù)形象進一步升華，全劇有了震撼人心的悲壯美。貼身侍衛(wèi)飛流，全劇的武俠威亞擔(dān)當，他的心智不健全，卻是武功天才?；首邮捑扮Y質(zhì)不算太高，但正直堅定、情深義重、心無旁騖，這種珍貴的品質(zhì)幫助他贏得了最后勝利。

該劇表演精湛，鏡頭精美，制作團隊把錢用在了“刀刃上”。全劇啟用的演職人員大多有豐富的表演經(jīng)驗，如胡歌、王永泉、劉敏濤、劉濤等，卻并非當時最具市場眼球招攬力的明星，這在一定程度上節(jié)約了制作成本，使整部制作集中財力用于劇情緊湊的鋪陳、鏡頭的精心制作，而最終完成戲劇思想的完整表達。明星不一定是優(yōu)秀的戲劇表演者，一些由商業(yè)炒作串紅的網(wǎng)絡(luò)明星的表演能力乏乏可陳，但對于一部戲劇作品而言，優(yōu)秀的戲劇思想的完整表達才是創(chuàng)作的終極目標，我認為這應(yīng)該是戲劇作品，包括舞臺劇、電影、電視劇、音樂劇創(chuàng)作的努力方向?！冬樼鸢瘛凤@然做到了這一點。

盡管沒有啟用當時最富號召力的明星，但主角的表演仍然非常出色?？v觀全劇，梅郎與郡主的感情戲份并不多，但幾段對手戲的表演非常精彩動人，太皇太后跟前的久別初見、林氏舊宅門前試探性的欲說還休、長亭古道邊的撥開迷霧、身份確認，這幾段戲的表演均細膩而有層次感，眼神顧盼之間、抑制而洶涌的內(nèi)在情感表現(xiàn)得非常充分，在背景音樂的烘托下深入人心。劇中的梅郎，將深邃的內(nèi)心世界藏于低眉淺笑之下，演員的表演恰如其分而給人想象空間。此外，劇中夏江的扮演很有張力，譽王景桓的表演有節(jié)奏感，景琰之母靜妃的表演也非常精準。

作為一部大部分鏡頭均在攝影棚內(nèi)完成的室內(nèi)戲，全劇的主要外景拍攝集中在第一、二集，眼尖的觀眾一眼就能看出張家界的山、雁蕩山的橋與觀音洞，這些美景都在劇中出現(xiàn)，是室外場景的主要拍攝地，但制作組顯然作了后期的精心處理，使這些為大家所熟悉的美麗的自然風(fēng)景在劇中得到了世外桃源般的呈現(xiàn)。劇集開頭，梅郎橫笛于水霧彌漫的江面，具有中國古典畫作的意境與美感，梅郎首次出鏡就抓住了觀眾。

同時，該劇亦俠亦史的觀感也吸引著觀眾。作為一部神話式武俠劇，劇情宮廷敘事中卻暗藏了歷史文化信息，如皇帝梁帝似乎暗合歷史上的梁朝，祭祀、朝廷禮、宮妃級別等，也啟用了真實的歷史文化信息，使全劇有了亦幻亦真、亦俠亦史的觀感。

臺詞也顯得精煉典雅。劇中對白精煉，臺詞有一定的文學(xué)性，為全劇典雅的藝術(shù)品味奠定了基礎(chǔ)。

該劇通過劇情鋪述客觀塑造人物形象。全劇的人物設(shè)計、人物形象的塑造，幾乎不通過直接的臺詞交代來完成，而是通過劇情的鋪陳、在故事的表達過程中客觀塑造。由此，觀眾對人物性格的了解，必須在看完并熟悉劇情后，才能在全部的劇情中抽理出單個的人物片段、人物關(guān)系，完成在觀眾心中的形象塑造。由于人物多、關(guān)聯(lián)復(fù)雜，劇情鋪設(shè)過程中也需要埋伏筆。因此，完整的人物藝術(shù)形象塑造，是觀眾通過若干片段的組合來主觀完成的。如此表達手法，使全劇具有含蓄美、想象空間、觀眾了然大悟的趣味性，而人物形象的各不相同、生動鮮活飽滿、來源自當生活或歷史文化，使這部劇有了更多的觀賞性。

譬如，郡主霓凰的弟弟、小王爺穆青，他是全劇中非常小的配角，他的性格，劇中主觀交代的只有一句話，即郡主霓凰批評他“魯莽”，除此別無主觀交代，但穆青的人物性格在三個短小片段中，完成了完整塑造。（1）穆青的首次出場，是“比武招親”這一場，擂臺上一個毛腳應(yīng)征者甩長鐵鏈，沒甩住對方，將鏈子套住了自己脖子，穆小王爺最生氣，說“這是什么東西，把這雜碎切了”。（2）他聽說郡主與梅長蘇散步談心，他最操心，派人去打探梅長蘇的底細，找梅郎比武，說是看看梅郎是不是“軟腳蝦”。（3）他聽說司馬雷要情絲繞非禮霓凰，他動作最快，直接帶人打斷了司馬雷的腿。三個瞬間閃過的小片段，完成了全劇的喜劇、搞笑擔(dān)當，也完整交代了穆小王爺與郡主姐弟的深厚感情：他年齡尚小，但關(guān)心姐姐的感情生活、由衷希望用自己的“男子漢”力量保護長姐不受傷害。稚嫩、心地單純、有點毛躁、健康成長，穆青的“毛頭小伙子”喜劇形象完成了。梅郎對這個未婚妻弟弟也很是關(guān)愛、栽培，“朝廷論禮”那一場，梅郎找學(xué)術(shù)大腕周玄清來助陣，接送“周博導(dǎo)”的任務(wù)，梅郎不找別人，找的是穆青小王爺。

全劇的主線，在梅長蘇精心設(shè)計的“智斗游戲”中展開。梅長蘇的目標不是通過簡單地殺人、復(fù)仇而后快，而是通過剪除太子、譽王的勢力、扶持靖王蕭景琰登太子位、登帝位，最終完成對赤焰軍的平反昭雪。平反、獲得清白與應(yīng)有的榮譽，是梅長蘇的終極目標。為了達到這一目標，劇中的梅長蘇設(shè)計了一系列“多米諾”式、“連環(huán)套”式、“一石擊兩卵”式的謀略，逐漸擊倒對手，從而剪除對手的勢力。在這一系列謀略中，沒有一個謀略是直接“一箭中靶”、直接刺殺，而是利用對手的人物“生物鏈”關(guān)系、事件“生物鏈”關(guān)系、拆除其中某個鏈接環(huán)節(jié)，使對手全面崩潰。同時，在這一系列謀略中，梅長蘇不違法、不制造黑暗事件，而是利用對手的違法與黑暗事件，用智慧揭穿他們的黑暗事件，逐漸獲得勝利。如劇中謀略設(shè)計的“生物鏈”關(guān)系：1、救祁王遺腹子庭生；2、救郡主、太子之母越貴妃降為嬪；3、蘭園枯井藏尸案，折太子羽翼樓之敬、啟用靖王新人沈追；4、何文新妓館殺人案，折譽王羽翼吏部尚書何遠伯、刑部齊敏，啟用靖王新人蔡荃等“連環(huán)套”式救人方案、“多米諾”式效應(yīng)方案、“一石擊兩卵”式方案。其中，第4例中有兩個“一石擊兩卵”，兩個“石”之間有一個“連環(huán)”：第一個“一石擊兩卵”，宮羽的暗示挑撥，使何文新殺了心柳的仇人邱澤，何文新入獄；第二個“一石擊兩卵”，何文新之父何敬中委托譽王救子事敗，譽王的兩個臂膀、吏部尚書何敬中與刑部尚書齊敏同時倒臺。

這一系列故事的展開，邏輯嚴密，人物安排合乎情理，構(gòu)思巧妙。上例中的一些故事，并非在單一鋪陳中展開的，而是在鋪述過程中雜夾其他的故事鋪述、是在多個故事的交錯中完成的。

這種連環(huán)套式的故事表述方式，有點類似中國古代文字體制中的“頂針格”。它是一種文字游戲，即上句末一字和下句的頭一字重疊，是宋元時期帶游戲性的一種文字體制，尤其在元曲中使用甚多。如：元代無名氏小令《越調(diào)·小桃紅·情》：“斷腸人寄斷腸詞，詞寫心間事。事到頭來不由自，自尋思，思量往日真誠志。志誠是有，有情誰似，似俺那人兒?！表斸樃褡鳛橐环N古老的修辭手法，也被廣泛使用于中國傳統(tǒng)音樂的創(chuàng)作當中。

二

《瑯琊榜》劇中的很多人物形象來自生活，但吸收了其他藝術(shù)作品的營養(yǎng)，一些人物形象則來源于歷史文化，讓觀眾看過后有回味之趣，不禁莞爾。下面試對劇中幾位主要人物形象進行具體的分析。

劇中主要人物梅長蘇的藝術(shù)形象，會使人聯(lián)想2018年去世的世界著名的英國物理學(xué)家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1942～2018）。最弱的身體與最高的智力、加上最堅強的意志，這是霍金風(fēng)靡全球的原因，不過梅長蘇還不止一般大眾印象中的霍金，劇中的梅長蘇有著豐富細膩的感情。

梅長蘇“易容復(fù)仇”的故事，也使人想起中國漢代的音樂故事《聶政刺韓王》，此故事出自漢代音樂家、文學(xué)家蔡邕，他在古琴著作《琴操》中，對琴曲《廣陵散》進行解題，指出《廣陵散》來自《聶政刺韓王》，大意是：聶政的父親是一位鑄劍的工匠，由于未按時為韓王鑄出寶劍，被韓王殺死。聶政是遺腹子，他長大后聽說了父親被害的經(jīng)歷，決心為父報仇。他隱入泰山，用油彩涂滿全身使自己形象恐怖，吞木炭使自己聲音嘶啞，找琴師潛心學(xué)習(xí)古琴，七年后，琴藝精湛，遂出山，意欲尋機找韓王報仇。當他走入集市，看見他的妻子，禁不住笑了一下，被妻子認出牙齒長得像聶政而大哭。聶政大驚，又返回泰山，敲掉牙齒進一步毀容，繼續(xù)潛心學(xué)習(xí)三年，使琴藝更精湛。再出山，無人能認出聶政。遂奏琴于集市，驚動市人，韓王聽說后，詔聶政入府邸為自己彈琴，聶政藏刀于琴池內(nèi)，伺韓王醉心于自己的琴聲之際，刺殺韓王。

《聶政刺韓王》的故事，在《瑯琊榜》中衍化出了兩個形象，一是易容復(fù)仇的梅長蘇，一是以琴藝接近仇人、伺機復(fù)仇的宮羽姑娘。而《廣陵散》琴曲名，在梅長蘇“喬遷設(shè)宴”劇情中，也有出現(xiàn)。

劇中的感情對手戲主要有兩對：一是梅長蘇與郡主霓凰的男女愛情，他們是一對青梅竹馬、已訂親、卻無緣成親的戀人，梅郎31歲，郡主28歲；一是靖王與林殊的深厚友情，他們同齡、一起長大、共同習(xí)武，彼此有深情厚誼。靖王日日念及林殊，卻不知眼前心力交瘁地輔佐自己步步榮登的梅長蘇就是林殊；梅長蘇深刻了解靖王，為了自己的終極目標，對靖王極力掩藏真實身份，對靖王的誤解、冷言，全無芥蒂，全部包容。

全劇的愛情戲份非常少，梅長蘇的愛情戲份在全劇中僅出現(xiàn)四段：第一段“久別初見”、第四段“遠征送別”，這兩段劇情短、戲份尤其少，第二段“林宅試探”與第三段“長亭相認”，劇情相對較長。盡管總體而言戲份不多，但這四段戲，都給人深刻、含蓄而美好的印象。這里嘗試分析第二段與第三段。

第二段“林宅試探”：郡主帶梅郎走到林氏舊宅的時候，她試探他的身份，他試探她的感情。梅郎心潮澎湃、舊恨新愁、瀕臨于死亡邊緣的往事又噩夢般重現(xiàn)，他極力掩飾，幾乎淚目，但疾步離開。這段戲?qū)Π撞欢?，大部分戲都在眼神里。她對他的試探，是想通過重游業(yè)已荒廢的林氏舊宅，來確認眼前的神秘的梅長蘇，是否就是自己的戀人林殊。而這次試探，對梅郎造成的心靈沖擊，又通過梅郎的咳嗽吐血來加強，其中的美感，全在“欲說還休”。①

第三段“長亭相認”：郡主對梅郎完成身份確認。其實她心里已了然清楚梅長蘇的身份，但需要正式確認，所以對梅郎層層設(shè)問，步步緊逼，這段戲在劇情的感情表達上也經(jīng)歷了一個從“輕松、低潮→逐漸緊張→高潮→高潮回落→放松”的拱形過程，戲的層次感很強，演員把握到位，動人心弦。②以下圖示：③

在緊張的第四臺階中，兩人語言簡短，一問一答，緊張快速，直至梅長蘇的掩飾防線全面崩塌，兩人身份確認，相擁而泣，歌聲響起，這段戲的感情表達達到高潮。

以下圖示高潮的回落：

以上圖示的簡圖如下：

這種情感表達由低潮逐漸向高潮發(fā)展、在高潮部分停留、再逐漸回落平復(fù)的過程，在音樂作品的情感表達中非常常見。在古代音樂作品中，可見于唐代大曲的“艷、解、趨、亂”，其中“艷”即“引子”部分，“解”即中速部分，“趨”即緊張部分，“亂”即高潮部分。在民間音樂中，可見于《小河淌水》《槐花幾時開》等西南民間歌曲當中。

第二段與第三段感情戲，都是由郡主霓凰挑起，她困惑而需要知道答案，始終把握對話的主動權(quán)。梅郎對這位舊日戀人、法定的未婚妻，在過去的十二年里一直暗中關(guān)切、匿名相助，如今面對，他真的能做到毫不動情嗎？不是。他的感情表露是非常復(fù)雜而隱晦的，他對霓凰的試探，在“林宅試探”段中只有一句話：“既已荒廢多年，郡主何必睹物思人？”在“長亭相認”段中，他也有一句話：“郡主也相信赤焰軍是叛軍嗎？”這兩句試探饒有趣味，深刻反映了梅長蘇的復(fù)雜心境：他曾是京城里最明亮的天才少年，聲名遠播，備受贊譽，意氣風(fēng)發(fā)，而如今，他身殘力弱，身背“逆犯”惡名，備受往日噩夢驚擾，時隔十二年，霓凰還會像年少時那般喜歡他、在意他嗎？在他心目中，保家衛(wèi)國、戰(zhàn)場殺敵，才是正道，而實施陰詭計謀，并非正途。如此種種，所以，面對俊朗瀟灑、擔(dān)任十萬鐵騎統(tǒng)帥的霓凰郡主，梅郎的內(nèi)心小角落，是有些“不自信”的：擔(dān)心霓凰忘卻舊情，是他的第一層“不自信”；擔(dān)心自己是“逆犯”之身，是第二層“不自信”；認為陰詭之計并非正途，是第三層“不自信”。他對霓凰隱藏自己的身份，固然一方面是出于對“平反”這一目標的終極追求，因而將個人感情拋于腦后，另一方面，他又何嘗不是擔(dān)心自己配不上霓凰，害怕自己拖累霓凰呢？所以，在劇終，梅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帶兵遠征，選擇在沙場上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一方面源于他對固有價值觀的追求，一方面也源于他希望還原舊日林殊的光彩，此外，也有梅長蘇對“梅長蘇身份”的“不自信”。當然，這種“不自信”的存在，突出了林殊在遭遇身體磨難之外、心靈上承受的巨大創(chuàng)傷，使觀眾對梅郎的“心疼”痛徹心扉，也加深了藝術(shù)形象的美感。

當然，全劇選用梅長蘇戰(zhàn)死沙場的結(jié)局，也賦予梅長蘇“家國情懷”的意味，使梅長蘇悲壯的藝術(shù)形象進一步升華。

梅長蘇藝術(shù)形象的豐富性，除了表現(xiàn)在謀略和“智斗”中的料事如神、天才般智慧，除了表現(xiàn)在對郡主霓凰的細膩而復(fù)雜的愛情，也表現(xiàn)在與其他角色的相處中。

梅長蘇對靖王蕭景琰包容、支持、毫無保留地奉獻自己，固然出于對終極目標的追求，又何嘗不是出于對靖王的深情厚誼呢？梅長蘇形象的豐富性，還表現(xiàn)在他對貼身侍衛(wèi)飛流的寵愛、對無辜的、被自己利用的景睿的愧疚，對未婚妻之弟穆青小王爺?shù)年P(guān)愛與栽培，對暗戀自己的宮羽姑娘的一般性關(guān)心和感情拒絕，對落難、已懷孕的譽王之妻的營救，以上種種，都鋪設(shè)了梅長蘇人物性格的善良基調(diào)。對譽王之妻的營救，從情理上而言，也可以理解為梅長蘇對譽王的“求賢若渴”的報答。

劇中另一位重要的人物形象是飛流，他是梅長蘇的貼身侍衛(wèi)，智力不健全，但有著高超的武功，還有近乎“飛人”“千里耳”“千里眼”般的特殊本領(lǐng)。飛流的藝術(shù)形象原型，應(yīng)該來自現(xiàn)實生活中的忠犬。

劇中只有兩句話正面介紹飛流：劇首，梅長蘇說，“飛流智力不健全”；另一處，面對謝玉的提問，梅長蘇說，飛流是他偶爾救下的，從此就一直在他身邊擔(dān)任護衛(wèi)，“出入總沒個規(guī)矩”。這兩句話介紹了飛流的身份來源與特質(zhì)。劇中有不少飛流的客觀表現(xiàn)，除了“及時雨”般的武功打斗護衛(wèi)之外，有幾個細節(jié)可以凸顯飛流的藝術(shù)原型：（1）飛流能聽懂，但說話不全；（2）飛流喜歡呆在屋頂上玩耍；（3梅長蘇認為飛流“脾氣很好”，被預(yù)津等反問“飛流脾氣好嗎？”（4）梅長蘇從眼神中流露出來的對飛流的寵愛，是一種對童稚的寵愛；（5）梅長蘇將好吃的東西都留給飛流吃，如靜妃做給林殊的精致點心，都被飛流毫不客氣地吃了；（6）飛流抓著信鴿把玩；（7）當別人碰觸梅長蘇的身體時，飛流會立即進行保護性攻擊；（8）飛流喜歡吃水果，但預(yù)津送來的嶺南柑橘，卻被他聞聞后就生氣地放下了，而梅長蘇受這一細節(jié)點撥，又聽預(yù)津說這水果由言侯船運自嶺南，判斷言侯以船運水果為表象、實際船運火藥。這一細節(jié)說明，飛流有超乎常人的嗅覺，是他最先聞出水果上的火藥氣味。

在劇中，飛流忠實地陪伴梅郎，全心全意地保護梅郎，飛流合乎人們對忠犬的藝術(shù)想象。他的名字“飛流”，也暗示了忠犬的特質(zhì)。

劇中還有一位重要人物蕭景睿，他正直善良謙讓而胸懷寬廣，“不記仇”是他的突出性格特點。他似乎是配角、卻是全劇中不可缺少的人物。他在劇中鮮有大段的完整表現(xiàn)，總是以襯托式的地位出現(xiàn)，所以他的人物形象似乎比較模糊，遠不如靖王蕭景琰、蒙大統(tǒng)領(lǐng)蒙摯那么顯而易見，但他的藝術(shù)形象非常有特色，其人品之高貴令人向往、其身世之復(fù)雜令人唏噓。而他的藝術(shù)形象的完整性，也必須通過對全劇有關(guān)的客觀細節(jié)片段進行組合才能凸顯。

景睿的身份很尷尬，他是皇帝胞妹長公主蒞陽與南楚宇文靖的未婚私生孩子。也許正是這種不幸身份，使他在復(fù)雜的家庭關(guān)系中成長，造就了他的寬廣胸懷。

他一出生，他的名義上的父親、養(yǎng)父謝玉就想殺死他，但隨后，謝玉發(fā)現(xiàn)卓鼎風(fēng)對自己有用、用景睿這個假冒的“兩家之子”可以幫助他建立起與卓鼎風(fēng)的緊密聯(lián)系、景睿僥幸存活了下來。謝玉如何對待這個曾經(jīng)想殺死的非親生兒子呢？劇的前半部分的很多隱藏的細節(jié)，可以看出謝玉對景睿的態(tài)度：（1）謝玉把世子的地位傳給了親兒子謝弼，而非長子蕭景睿。（2）景睿對同母異父的弟弟謝弼非常謙讓，無論收到的生日禮物或禮金、還是除夕之夜卓青遙送給他的血汗馬，只要謝弼開口，他都會轉(zhuǎn)手送給謝弼。（3）景睿與預(yù)津要好，早早投身江湖，預(yù)津的父親言侯一生思念林樂瑤，而預(yù)津是言侯的庶出，所以言侯不太把預(yù)津這個兒子放在心上，由他放任自流，梅長蘇曾說和言侯，要他對預(yù)津多些關(guān)愛。從這個側(cè)面可以看出，景睿投身江湖，是謝玉對他缺少關(guān)懷、放任自流的結(jié)果。

顯然，景睿從一出生，就處于不公平的家庭環(huán)境中，對家人的謙讓早已成為他的習(xí)慣。謝玉沒有善待過景睿，反而卓家人對他溫厚有加。④但謝玉對景睿放任自流，也使他因禍得福，他緊密跟隨母親長大，早早進入江湖，獲得了正直寬厚的性格，他對名位、利益不爭、對物質(zhì)要求不高，習(xí)慣于謙讓，但在大是大非的道義問題上，卻又懂得取舍和選擇。

謝玉對蕭景睿的冷酷，最后有直接表現(xiàn)。景睿生日夜宴，謝玉在真相敗露后派兵圍剿在場所有人，他派人單獨帶走長公主、女兒謝綺、兒子謝弼，卻唯獨沒有遣走蕭景睿，而是任蕭景睿與眾人在一起，并射箭圍殺。

但景睿如何對待謝玉的冷酷呢？謝玉事敗后流放，全家人一起送行，夏冬對謝玉心生殺機，景睿見到后，毫不猶豫站在了夏冬跟前阻攔她?？梢娝麑χx玉，仍懷父子之情。盡管已有過兩次被謝玉欲殺死的過往，他對謝玉“不記仇”。

全劇中，梅長蘇最心懷愧疚的對象就是景睿。景睿邀請梅長蘇住進謝府，替他阻攔皇后召見的要求，可謂對梅郎關(guān)懷備至。但梅郎利用景睿生日的有利時機，成功揭露謝玉的殺人真相，使景睿面對殘酷現(xiàn)實與家庭巨變?？梢哉f，是梅長蘇利用了景睿的信任而趁機扳倒謝玉，對此，劇中梅長蘇與靖王的“定規(guī)矩”談話中曾經(jīng)有過伏筆，他說，“該利用的還是要利用，但我盡我所能不傷害無辜的人”。梅長蘇利用了景睿，并對他深懷愧疚。但景睿去往南楚、梅長蘇長亭送別時，景睿面對梅長蘇的致歉，表達了理解與寬容。他仍然選擇了“不記仇”。

景睿的寬容是推動劇情發(fā)展的不可缺少的動力。當謝玉死后，面對長公主持有的謝玉寫的夏江制造冤案真相的手書，景睿支持母親將手書交給梅長蘇與靖王，他選擇公開真相，而不是為自己家族“護短”。當梅長蘇要求長公主在皇帝壽宴上提出平反赤焰舊案時，又是景睿冒著株連的風(fēng)險支持梅長蘇的主張。

景睿寬厚、老實，但并不怯懦。當他發(fā)現(xiàn)妹夫卓青遙受謝玉委派刺殺沈追時，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卓青遙的劍鋒。當他發(fā)現(xiàn)卓青遙第二次受父親委派刺殺沈追而身負重傷時，他嚴厲指責(zé)謝玉“不忠不慈”。

景睿的人物性格與長公主頗有一脈相承，他平和而隨遇而安，不偏執(zhí)、無妄念、不追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但面對邪惡與正義，他選擇正義，即使這種正義需要足夠勇氣才能承擔(dān)。

另外，劇中言闕的藝術(shù)形象也很有特色，言闕在劇中被稱呼言侯。言侯的藝術(shù)形象，是中國古代有風(fēng)骨的“文人”的典型形象。中國古代有一大批這樣的文人，他們有著積極進取而入世的心志，當遭遇懷才不遇、仕途挫折或政治漩渦時，他們只能將滿腔的抱負、滿懷的心志投身于隱居、隱逸、而其中也不乏一些文人，內(nèi)心懷有深刻的痛楚。言侯就是懷有內(nèi)心痛楚、卻只能選擇隱逸、清修來安排人生余年的文人中的一員，但當社會需要的時候，他們依然會挺身而出。劇中的紀王，皇帝的親弟弟，受皇帝的信任，他是幾樁重要事件的見證人，間接幫助了梅長蘇實施謀略。紀王的藝術(shù)形象是“風(fēng)花雪月”“飲酒觀樂”。紀王的形象是唐代寧王李憲的藝術(shù)再現(xiàn)。“飲酒觀樂”是紀王藝術(shù)形象的表象，“大智若愚”是紀王藝術(shù)形象的內(nèi)核。

劇中反派人物的藝術(shù)形象，也刻畫得很好。如赤焰冤案的炮制者夏江，赤焰冤案的默許者皇帝，赤焰冤案的執(zhí)行者謝玉等等。

夏江為一己之小利而炮制奇冤大案；謝玉官職卑微而依附權(quán)勢上位；皇帝是劇中主要矛盾和罪惡的來源，無情而被極端權(quán)力異化的獨裁者。還有典型的紈绔子弟，花花公子太子蕭景宣等，都表現(xiàn)得血肉豐滿。

劇中其他藝術(shù)形象的展現(xiàn)，也不容忽視。電視劇《瑯琊榜》人物眾多，藝術(shù)形象各不相同。除了前文提到的這些鮮活飽滿的人物形象之外，劇中還有很多人物值得回味。

蒙摯：皇宮御林軍統(tǒng)帥，皇帝的安全侍衛(wèi)，武功高，是梅長蘇實施謀略的有力幫手。蒙摯的主要形象特色是忠厚，面對復(fù)雜的人情世故，他有點“缺心眼”，如，當皇帝下令“封禁東宮”時，他追要諭旨，不能理解高公公的善意阻止，更不能洞察皇帝的復(fù)雜心境，但這種“缺心眼”使他的忠厚的形象更加凸顯。

言豫津：他在劇中的重要程度幾乎與蕭景睿等同，他是配角，卻是推動劇情發(fā)展的必不可少的人物，但他的藝術(shù)形象與蕭景睿不同。他在言侯的放任自流下自由地成長，富裕而有地位的家庭背景使他具有世家公子的瀟灑與眼界，言家的家訓(xùn)使他心地純良、未受朝廷污濁的浸染。他心無城府、口無遮攔。他的口無遮攔提供了很多關(guān)鍵信息，幫助梅長蘇成功實施營救或謀略，如，梅長蘇得知加害郡主的并非皇后而是越貴妃、宮羽順利進入謝府參加景睿的生日晚宴、梅長蘇得知言侯用柑橘私帶火藥等，這些重要的信息都是言豫津心無城府、口無遮攔順口帶出來的，梅長蘇通過他的信息、進行自己的判斷，得出事情的結(jié)論。

高湛：劇中的高公公是中國古代宦官的典型代表。由于緊密跟隨在皇帝身邊、照顧皇帝的生活起居，宦官們耳濡目染，往往也有很高的政治智慧，宦官群體在中國古代宮廷政治生活中發(fā)揮過重大影響。劇中的宦官高公公忠實地、全心全意地照顧皇帝的生活，在譽王與太子的權(quán)斗中不偏不倚，不參與、不過問，但他心里寥若明鏡，他能判斷孰是孰非，他對政治動向能敏銳覺察。在皇帝試圖用毒酒加害梅長蘇的關(guān)鍵時刻，他暗示梅長蘇。高湛的形象是唐代著名宦官高力士的藝術(shù)再現(xiàn)。

另外，劇中的兩位女性角色的名字，都與音樂有關(guān)。如，宮羽是一位出色的樂伎，她的名字來自中國傳統(tǒng)五聲音階宮、商、角、徵、羽中的兩個音名。郡主霓凰的名字，則來自唐代大曲《霓裳羽衣曲》的意象?！赌奚延鹨虑肥且皇子商拼实坌诶盥』鶆?chuàng)作改編的樂曲，也是一首被諸多唐代詩人加以詩歌描繪、最能代表大唐盛世的大型、長段體歌舞音樂作品。根據(jù)詩歌描述，表演中的舞者身著五彩裙裾、背上插著白色的羽毛，其形象猶如五彩鳳凰。霓凰這個名字，也頗能代表郡主“人中之鳳”的身份。

電視劇《瑯琊榜》是一部故事虛構(gòu)的作品，雖人物眾多，但人物藝術(shù)形象各不相同，一些人物形象來源于生活，卻注入了藝術(shù)或文化營養(yǎng)，一些人物形象來源于歷史，在歷史人物原型中很有代表性，這些形象都充滿想象力和藝術(shù)魅力。劇中的謀略“生物鏈”充滿趣味，而對正義的價值觀的追求、使這些謀略多了智慧的光彩、掃除了“爾虞我詐”的陰郁。筆者相信，電視劇《瑯琊榜》將會是一部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經(jīng)典的電視劇作品。

注 釋：

①此片段在劇中第7集。

②此片段在劇中第12集。

③請讀者按箭頭指示方向解讀。

④卓家父子對景睿的溫厚，在劇中有間接表現(xiàn)：景睿生日穿的衣服，是卓母縫制，謝弼嫌棄衣服“土氣”，但景睿欣然穿于生日晚宴；新年來時，卓青遙千里迢迢牽回一匹血汗馬送給景睿；卓家父子受謝玉委托第一次刺殺沈追未成的原因，是因為景睿的以身擋劍，但卓家父子對謝玉隱瞞了這一事實，這一細節(jié)最令人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