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杞
美國時間2月24日晚,第91屆奧斯卡金像獎的所有頒獎結果已經(jīng)揭曉。奧斯卡熱門電影《綠皮書》獲得了最佳男配角、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最佳影片等三大重量級獎項。
說起黑人種族電影,您可能看過這樣幾種“搭配”:比如白人拯救黑人的老梗,《被解放的姜戈》中德國賞金獵人舒爾茨買下黑奴姜戈,讓其重獲自由的故事;黑人自我救贖的新梗,《黑色黨徒》中一位黑人警官,為了打破種族歧視,加入3K黨開啟臥底生涯,成功破壞多起惡性活動的故事;《觸不可及》中黑人混混和白人富翁之間的友情故事。
影片《綠皮書》很俏皮地讓司機與雇主頻頻發(fā)生摩擦。不是針尖對麥芒的對峙,而是雜糅著挑釁、無奈、好奇與容忍,把彼此的“進犯”,轉變?yōu)橐环N極富感染力的了解與接納。
但當種族題材被拍成帶有喜劇感的公路片,黑白人設反轉,兩個靈魂依舊能互相引導,到達他們所不了解的世界,實屬罕見?!毒G皮書》可以說是將藝術性、觀賞性以及社會議題三個方面拿捏平衡的最為妥帖的一部作品,這一點其實與去年的頒獎季大熱《三塊廣告牌》有些類似,極為工整又充滿戲劇性的劇本搭配上兩位主演精湛的演技,使得各個層次的觀眾都能從這部電影中獲得極佳的觀影體驗,并且為多維度的解讀留下了足夠充分的空間。
《綠皮書》選擇真人事件改編,意裔美國人托尼·利普是一個性情粗暴、動不動就拳腳相向的白人。由于夜總會關門裝修,急需一份工作維持生計。有個朋友建議他去參加一位音樂博士為了尋找司機而舉辦的面試。當他到達豪華公寓后,發(fā)現(xiàn)這位博士是個名叫唐·雪利的黑人古典樂鋼琴家,鋼琴家正需要一個司機,負責在他舉辦南方巡演時的接送工作。
兩人心里都十分清楚,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種族隔離嚴重的南部地區(qū),他們很容易身陷麻煩之中。在電影里因為雪利要南下巡演兩個月,所以他在出發(fā)前專程將這本《綠皮書》交給了托尼,希望在這部指南與托尼的護航下,使他在南方的巡演中不要遇上麻煩。從電影很多細節(jié)都能看到在那個時代即便雪利是一位擁有三個不同的博士學位,并且精通多門語言的黑人高級知識分子,當他深入種族歧視依舊非常嚴重的南方城市時,依舊是冒著極大的風險,甚至可能會因此賠上性命。
《綠皮書》是一本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出行指南書,它的全稱為《黑人駕駛者綠皮書》,出版于1962年。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白人至上運動在美國又一次掀起了小高潮,種族歧視現(xiàn)象相當嚴重。為了黑人的出行安全,非洲裔美國郵政員維克多·雨果·格林便編寫了這么一本書。上面詳細記錄了各城市允許黑人出入的旅店、餐廳等。影片就是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開始了。
可想而知,這趟旅程絕非平坦。
首先,唐利和托尼無論是在職業(yè)、地位、學識還是性格方面都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相處起來難免會矛盾重重。然而除了這兩人的沖突外,影片最主要就是呈現(xiàn)社會對于種族的歧視和偏見。
名聲顯赫、西裝革履的唐利竟然不被允許住進高級酒店,只能住在簡陋不堪的有色人種旅館;在高級餐廳演出完卻被拒絕入餐廳就餐,也不能使用餐廳的洗手間,只能去屋外臨時搭建的廁所解決問題;買衣服不能進試衣間,除非先付錢買下。甚至因為膚色問題,夜間不被允許出現(xiàn)在一些街道,違反了還得被抓進警局。
看著這一個個讓人跌破眼鏡的歧視與偏見,生活處處受限,出門即能被無數(shù)雙眼神輕視,讓觀眾無法不為黑人感到難堪和難過。盡管托尼是一個心存善意的白人,住在人權自由的紐約,可他的骨子里依然對黑人有很大的歧視。當托尼遇上警察查車,警察看到駕照上的意大利名字對他說了句“你自己也是半個黑鬼”,讓向來圓滑世故的托尼也忍不住動手打了警察。
再來看唐利,他本身是一個被偏見、歧視的人。一個才華、內涵、學識都稱得上高階的男人,卻在舞臺以下被人視作異類,被各種歧視和偏見傷害著。在這樣的情況下,您以為他一定會沒有偏見?答案是否定的。他作為“高階”人群依然對他心中的“低階”托尼也有自己的偏見。
歧視和偏見并不僅存在某一方某一類,而是存在于每一個人心中,存在于世界的各個角落,存在于每個不對等身份的人身上。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北M管唐利處處受限,處處被歧視,可他依然活得體面,充滿勇氣,像個戰(zhàn)士,絕不能丟了尊嚴。
在經(jīng)歷了被歧視后,卻依然面帶微笑的和歧視他的人握手,就連托尼都忍不住問同行的音樂家:他是怎么做到還能笑著跟他們握手的?音樂家回答道:“因為除去偏見需要勇氣,成為天才還不夠,唯有勇氣才能改變人心?!?/p>
在外人看來,雪利是一個有知識有涵養(yǎng),最受尊重的偉大鋼琴家。但事實是他既沒有被白人接受也沒有被黑人同胞理解。于是他與誰都疏遠,陷入自我的孤獨中。幸運的是,他遇見了一位不那么高雅的托尼?!叭绻也幌窈谌耍植皇前兹?,你告訴我,我到底算什么?!”世界上孤獨的人,都是因為害怕邁出第一步。
在他們去往北卡羅來納州的路上車突然拋錨了。在路邊的田野上,穿著粗服麻布勞作的黑人農(nóng)民們,看到這不尋常的一幕,紛紛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滿臉疑惑的看著這從未見過的場景。
原本應該是與他們有相同境遇的黑人唐,卻西裝革履,享受著白人的服務,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上流社會里。田野里的那些黑人農(nóng)民的眼神特別的真實,那種疑惑,如針一般扎著他的心,也在觀眾的心里重重一擊……
沒有太多宣言或者口號,《綠皮書》對于種族歧視與反抗的展現(xiàn)幾乎都依靠著簡潔的鏡頭語言來完成,既沒有說教也沒有大道理,一切盡在不言中卻足夠發(fā)人深省。而在托尼與雪利之間,導演還巧妙的安排了后者幫助前者給妻子寫信的橋段,為電影最后那場圣誕聚餐的情感高潮做出了非常充分的鋪墊,這也是整部電影的高明之處,用溫暖人心的力量去展現(xiàn)嘗試包容或許會事半功倍。
唐·雪利和托尼一起走進了黑人酒吧,唐坐下來和黑人兄弟一起演奏了一曲爵士,他終于真正接受了自己黑人的身份,放下了曾經(jīng)對黑人身份的抗拒。
白人司機托尼載著黑人音樂鋼琴家唐·雪利一路向南,影片被音樂環(huán)繞著,可以說是一場聽覺盛宴。
電影中的音樂主要分為三種:一種是唐·雪利在劇院、音樂廳演奏的古典音樂,電影中是三重奏,一架鋼琴、一把大提琴和一把低音提琴的合奏,鋼琴是主角;一種是托尼一直往南方開時收音機里播放的流行音樂,節(jié)奏一般是“動次打次”,適合開車時提神醒腦;還有一種是原生黑人音樂,即興演奏的自由爵士,這在最后的黑人小酒館中得到了展現(xiàn)。這三種音樂的聽眾在影片中也區(qū)分開來,分別是:白人權貴和精英、白人中下層民眾、南方黑人勞動者。
影片中,音樂是一種象征資本,用來區(qū)隔身份。音樂帶有政治性和階級性,正如羅蘭·巴特所言,無論任何音樂器具,從詩琴到羽管鍵琴,再到薩克斯管,都包含著各自的意識形態(tài)。樂器如此,遑論不同風格的音樂。
比如,美國黑奴可能不會認同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不是因為黑奴沒有欣賞古典樂的天賦,而是第九交響曲(《自新大陸》)里描述的北美新世界宏大光明、充滿希望。而美國對被販賣的黑人而言,形同監(jiān)獄,自然無法共享同一種情感結構,即使樂章中包含了黑人靈歌的要素。音樂,在今天常常作為一種世界語言而被看待,這只是一種幻象。
作為流行音樂之濫觴的美國,至今仍然把握著對流行樂的評判權。作為冷戰(zhàn)中美國文化的代表,流行樂更多扮演的是宣揚普世價值和國際市場的傳教士形象。流行樂里的世界是平的。從影片中司機托尼的聽歌品味就可見一斑:他聽的歌是標準的流行音樂,而且歌手大多數(shù)都是黑人。他不無批評地對雪利說:“我比你更了解你的同胞?!彪娪敖璐吮磉_白人中下層對黑人文化的認同,似乎超越了白人與黑人的種族隔閡,但卻隱瞞了發(fā)生在流行樂源頭的殖民和剝削。
“在流行音樂這個市場還未被創(chuàng)造出來之前,音樂并沒有真正成為一項商品。這個市場在愛迪生發(fā)明留聲機時還不存在,它是在美國的工業(yè)機制將黑人音樂殖民化以后才產(chǎn)生的”,賈克·阿達利在《噪音》里寫道。流行樂(搖滾樂)的源頭,是黑人勞動者的集體音樂:一種身體性的音樂,類似于一種節(jié)慶行為,打破日常生活的規(guī)訓,表達黑人的疏離。
從20世紀30年代起,白人音樂公司開始系統(tǒng)性地挖掘南方黑人音樂,把集體的黑人文化占為私有,卻不付版稅給黑人,這種剝削一直持續(xù)到五六十年代。嬰兒潮帶來的年輕人群體和錄音技術發(fā)展讓流行音樂市場得以成型,從黑人音樂中脫胎的搖滾和流行風靡美國社會,成為中產(chǎn)階級的孩子們的標配。
流行樂在電影中成為一種太平的粉飾,是聯(lián)通白人和黑人集體的重要符碼,生產(chǎn)一種超越膚色的虛假認同。
唐·雪利其實是一個有著黑皮膚的“白人”:出入上流階層,與權貴精英打交道,說話用詞考究,演奏高雅的古典樂, 他對托尼自述道:“我剛學會走路,她(母親)就教我彈奏一架小鋼琴,我們穿過整個弗羅里達走廊,我在音樂廳里進行小型演出,幸運的是,一個聽過我演奏的人,把我安排進了列寧格勒音樂學院學習,我是那兒招收的第一個黑人學生,事實上,我接受的都是古典音樂訓練,勃拉姆斯、李斯特、貝多芬、肖邦,都是大師的音樂,但是我的唱片公司卻讓我往流行樂方向去發(fā)展,他們覺得觀眾是不會接受一個黑人鋼琴家在舞臺上彈奏古典樂”。
從自述中可以看出,雪利受藝術的滋養(yǎng),藝術給了他尊嚴。他相信,這種藝術的尊嚴能沖破社會的階級、膚色、性別等身份等級制,所以他要去南方,去歧視重災區(qū)找回尊嚴:黑皮膚的人同樣可以做大鋼琴家。
《綠皮書》中讓我最動容的一幕,是在黑人勞動者的小酒館里,雪利彈起了簡易鋼琴。首先他彈了一首古典鋼琴曲,技藝精湛,證明了自己的實力,隨后又和黑人樂手合奏了原汁原味的爵士樂。即興演奏對于科班出身的雪利而言,不屬難事,而他也在演奏完后,露出了真誠、快樂的笑容。
此刻,音樂的符號屬性被摧毀了,再也不是身份的象征,而成了真正的需要;精英和勞動者之間也處于平等地位,雪利被自己的同胞所接納。更重要的是,作為勞動者的黑人、被歧視的黑人、以藝術為樂的黑人在即興演奏中得到聯(lián)合,爵士樂也不像流行樂中標準化的身份消費,而是回歸原本的屬性。
在這一刻,影片的意義就不僅僅是簡單的人物成長、角色和解,而更多地代表著:盡管社會仍充斥著各種各樣的歧視,但人并非不可改變,氛圍也并非不可戰(zhàn)勝。就算平權之路還是“道阻且長”,未來也并非遙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