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保民

魯克沁，漢代西域長史府所在地，唐代大海道西入口，清代吐魯番王爺?shù)耐醭?，阿凡提原型人物毛拉翟丁生活的家園，新疆東南區(qū)域一度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交通中心，吐魯番木卡姆的發(fā)源地，新疆第一個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兩千多年來，魯克沁這片土地上，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疾炱浒l(fā)展和演變，真可謂是：興衰成敗千年史，家國天下一首歌。

從柳中到魯克沁

魯克沁作為地名進入史冊始于《后漢書》，當時的名字是：柳中、柳城。把“魯克沁”三個字連起來念十遍，隨著熟練可以越念越快，你就念出了“柳城”這個詞，魯克沁正是柳城的音變。這個音變，跨越了兩千多年的時空。

公元74年，戊己校尉關(guān)寵在不度春風的玉門關(guān)上沉思：從此西進，還能有欣賞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閑情逸致嗎？在與匈奴絞殺的時日里，茫茫沙漠，浩浩戈壁，何處是心靈的綠洲？哪里是精神的家園？

跨天山，一馬戰(zhàn)風沙；越荒原，萬騎競向前。當他殺退匈奴，登上壯美的赤亭峰時，西南遠望，火焰山下的一片綠洲映入眼簾，他仿佛看見了那隨風搖擺的柳枝，聽懂了那數(shù)千年來一直無人破解的物語——歡迎您，傳遞東方文明的使者。

數(shù)日后，當他穿行于這片柳樹林中時，他為這個地方起了一個流轉(zhuǎn)千年的地名——柳中城。這是大漢進入西域的第一片立足之地，為了確保這塊寶地，第二年夏，他率兵與侵襲的匈奴血戰(zhàn)，終因寡不敵眾而戰(zhàn)歿柳中。戰(zhàn)亂時日，誰也不知道柳中這第一個中原漢人墓到底葬在了何方。公元123年，班超之子班勇率兵500再度出使西域，在面東向空祭拜了關(guān)寵之后，這位戊己校尉立下了擊敗匈奴、收復西域的宏大志愿。他以柳中為根據(jù)地，屯田積糧，給養(yǎng)生息，厲兵秣馬，養(yǎng)精蓄銳，5年后，他在西域各族的支持幫助下，先后有效控制了車師前后部，擊敗了焉耆守敵。龜茲、疏勒等17個城邦相率歸服，西域全境重新統(tǒng)轄于東漢王朝。

魯迅先生說，這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經(jīng)過兩漢數(shù)百年的屯田墾辟，柳中的綠洲面積日漸擴大，人口日益增多，日漸成為火焰山以南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的中心，來往柳中的商賈、游客行走在漫漫戈壁沙灘上，終于開辟了從敦煌直達柳中的北新道——大海道。

大海道，目前世界上最后一條未被探明的絲綢古道。然而從兩漢到三國，到魏晉南北朝，到大唐一統(tǒng)，這條道上駝鈴聲聲，天天不絕于耳；驢馬嘶鳴，日日商賈云集。這既是一條商賈通道，又是一條軍事要道。從西域到中原的人，必須要在柳中整裝出發(fā)，從內(nèi)地而入西域，必然要途經(jīng)柳中。因為這里不僅是進入西域的咽喉之地，而且“廣植種蒲桃、桃、杏、花紅、胡桃、小棗、甜瓜、胡蘆之屬”，更是“善釀葡萄酒，氣候和暖，人民淳樸”。

這條道上，曾走來一位家喻戶曉的和尚——唐玄奘，他在赤亭小住一晚后，于第二天夕陽西下時來到柳中，由此而進入了高昌王國。走在這條道上，岑參詩情澎湃，寫下了“火云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的詩句，對浴血奮戰(zhàn)的西域?qū)⑹堪l(fā)出了“功名只向馬上去，真是英雄一丈夫”的贊嘆。這時候的柳中，已經(jīng)從南北朝時期的“田地郡”復名為“柳中縣”（一說為田地縣）。數(shù)百年綠洲風范的經(jīng)營和大海道的暢通，使這個縣成為國際性的一個商業(yè)都會，絲綢玉石、馬匹牛羊、葡萄瓜果等各種商品在此匯集、交易，樓蘭、匈奴、粟特、回鶻、鮮卑、柔然、漢族等十多個民族的人們在此聚居，繁衍。盛唐時期的魯克沁，也達到了歷史上的第一個鼎盛時期。

宋代王衍德出使西域時，魯克沁的地名被記載為“六種”，這明顯是柳中的音誤。元朝建立后，魯克沁之地被稱之為“魯古塵”，是蒙古汗國統(tǒng)治天山南北各地的重要門戶，在護送使臣、商賈、維持蒙古對西域各地的軍政統(tǒng)治等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僅從當時委任的吐魯番盆地三個最重要的官職之一的“柳陳萬戶”來看，即使到了元末明初，魯古塵仍然為天山東部重要的軍政要地。

明代，魯克沁來了一位大詩人，他就是陳誠。在葡萄酒的微醉中，他為魯克沁寫下了一首題名為《魯陳城》的詩歌：楚水秦川過幾重，柳中城里遇春風?；t杏胭脂淺，酒壓葡萄琥珀濃。古塞老山晴見雪，孤村僧舍暮聞鐘。詩的最后，他對西域的歷史、文化和政治的發(fā)展以及前途命運提出了一個極其美好的愿望：“羌遒舉首尊聲教，萬國車書一大同”。

經(jīng)過唐、宋、元、明四代近千年歷史的積淀，到清康熙年間，“柳中”的名字變成了現(xiàn)在的“魯克沁”，這塊風水寶地終于孕育出了一代郡王——額敏和卓。這位魯克沁的“土著”，在魯克沁的歷史畫卷上畫上了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熱愛和平，渴望統(tǒng)一，所以當1720年清軍進入吐魯番盆地時，他以辟展阿奇木伯克的身份統(tǒng)兵歸附清朝，隨后在其家的領(lǐng)地——魯克沁“屯田種地，恭順效力”，他曾多次打敗準噶爾的進攻，但他又實在無法應對準噶爾不間斷的侵擾。當他于雍正十年（1732年）不得不率眾東遷瓜州之期，是怎樣的痛心疾首。24年后（乾隆二十年1755年），當他再次站在魯克沁高大的城墻上之時，又是如何的意氣風發(fā)。額敏的功績不僅在于他為魯克沁地區(qū)的統(tǒng)一和平、繁榮發(fā)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還在于他對子孫們的言傳身教：國家要統(tǒng)一，人民要和平。

從額敏和卓到毛拉翟丁

額敏的功績奠定了清代魯克沁在新疆的地位。由魯克沁延伸，東到哈密，南到南疆諸多區(qū)域，曾一度都是魯克沁王爺?shù)墓茌犞亍ｔ斂饲叱蔀闁|南疆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化交通的中心，達到了歷史上的第二個鼎盛期。額敏的功績也使得“魯克沁王”的王位世襲罔替了六世九代，直到1932年，最后一代王爺沙親王葉明和卓在戰(zhàn)亂中病故，魯克沁才結(jié)束了“王爺時代”。

積淀和凝聚了千年歷史精華的魯克沁，不僅出現(xiàn)了王爺，也誕生了一位平民的精神領(lǐng)袖——毛拉翟丁，這位阿凡提的原型人物出生在魯克沁巴格拉村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家庭。他6歲開始在村里私塾讀書，11歲進入經(jīng)文學校求學，17歲時成長為能讀阿拉伯文書籍、懂古蘭經(jīng)意思的喀利（古蘭經(jīng)背誦者）。后又四處求學，最終成為維吾爾族民間著名文學家。清道光十五年（1835）吐魯番王把他請進魯克沁王宮做了一名清客。他并沒有因此討好吐魯番王，依然嬉笑怒罵，我行我素。他替平民代言，為百姓鳴不平，時時沖撞王公貴族。傳說他八次被逐，又被第九次請進王宮，吐魯番王無可奈何地稱他為“我可愛的敵人”。咸豐十年，毛拉翟丁辭職回家，光緒六年卒于家中。

毛拉翟丁的故事和笑話揭露、諷刺了吐魯番王及其屬眾的各種罪惡行徑，故事題材全面，內(nèi)容廣泛，精煉概括，通順流暢，活潑有趣，深受廣大維吾爾族人民群眾的喜愛，在人民群眾中廣泛流傳。在聚會、麥西來甫中，他的大名被人們尊敬地和納斯列丁·阿凡提、賽萊·洽坎的名字相提并論。

從鄉(xiāng)村到名鎮(zhèn)

解放以后，因人多地多，資源富集，物品豐富，魯克沁仍是鄯善縣火焰山南的中心。周圍幾個鄉(xiāng)鎮(zhèn)的人去縣城困難，去一趟魯克沁的集市就可以滿足一段時間的日常家用。“人民公社”年代，魯克沁更名為“東方紅”，為鄯善縣最大的一個公社。直到改革開放后的九十年代末，魯克沁升格為鎮(zhèn)，定名為魯克沁鎮(zhèn)。

這個時期的魯克沁，雖然挺過了戰(zhàn)亂、貧困、饑餓，但早已變成一個默默無聞、平平常常的一個鄉(xiāng)村，過去的輝煌歷史銷聲于毛驢車的轆轤聲中，曾經(jīng)的綠洲文明匿跡于煤油燈的弱光中。1992年，偏居魯克沁一隅的沙坎村，種出了名揚天下的哈密瓜，出現(xiàn)了諸多個年收入數(shù)十萬元的“土豪”，短短幾年時間，沙坎村人均收入達到萬元，魯克沁，再次進入世人的視線。

日漸富足的人們發(fā)現(xiàn)，那一截曾經(jīng)被人一直掏挖的土墻竟然是漢代的；烏魯木齊二道橋國際大巴站的塔是參照魯克沁的一座有600多年歷史的清真寺修建的；賽爾克甫的土窯從漢代就燒制各種陶罐陶杯；其那爾巴格村的古樹是新疆罕見的稀有樹種；王爺府、點兵臺等16處文物古跡仍可鑒別；每年春天，杏花是吐魯番地區(qū)最早綻放的；家家戶戶的彩門是唐代遺風，現(xiàn)在成為引領(lǐng)新疆民居的一種時尚。最重要的是，那在維吾爾族婚禮上的彈唱和歌舞，竟然就是新疆木卡姆的重要一支——吐魯番木卡姆。

在文化興鎮(zhèn)、旅游強鎮(zhèn)的政聲民意中，隨著新疆木卡姆藝術(shù)的成功申遺，2005年，魯克沁成功申報為新疆第一個“中國歷史文化名鎮(zhèn)”。2007年，新疆第一個“吐魯番木卡姆藝術(shù)傳承中心”在魯克沁建成。魯克沁，進入了第三個歷史鼎盛期。

從民歌到神曲

遠古時期，人類在異常艱辛的勞動中，有了咿咿呀呀的腔調(diào)，被認為是歌唱的前奏，不知道幾千萬年后，從勞動中不斷衍生的一些東西被確認為文明。文明包含了文化，音樂，就是這文化中的一種。

魯克沁之地，發(fā)源了吐魯番木卡姆，同樣得益于魯克沁千百年來的綠洲文明。從開疆拓土的漢代將士們的慷慨高歌，到高昌繁榮時期各民族音樂的集成——高昌樂，從鄉(xiāng)間小路上的民間曲謠，到王爺府邸的器樂合奏，歌舞同臺，魯克沁就注定了孕育出一部民族神曲的這一份擔當和使命。

魯克沁木卡姆的歷史可上溯到1658年。在美貌、聰敏的葉爾羌汗國王后阿曼尼莎汗于1547年整合、“包裝”出了一整套結(jié)構(gòu)完整、體系嚴密、朗朗上口的全新木卡姆后，勇敢、智慧的魯克沁藝人艾力尼亞孜·謝依合，從歷史的風塵中找到了幾把古琴，把風雨后碎葉一樣的音符糅合、磋磨，迎著滿天的風雪唱出了木卡姆的第一支曲目，他因此成為魯克沁木卡姆藝術(shù)的第一代傳人。

1983年，魯克沁成立了木卡姆演唱隊，8名民間藝人第一次有了第一個“組織”。

1992年，木卡姆藝人第一次進京演出，魯克沁木卡姆受到國人關(guān)注。

1998年，木卡姆藝術(shù)走出了國門，兩名魯克沁木卡姆藝人應邀到英國演出，民間的音樂唱響在世界的舞臺，民族的音樂響徹了世界。

從1658到1998，魯克沁木卡姆迸發(fā)出了300年來積聚的力量，放射出了她的熠熠光彩。300年來，魯克沁木卡姆共經(jīng)歷了七代傳人，而藝術(shù)的發(fā)展卻是融合了傳統(tǒng)民歌、古典民間音樂和古典歌曲的精華，經(jīng)過歷代民間樂師和詩人的不斷創(chuàng)作、加工，不斷吸收和融合其他民族的優(yōu)秀音樂而日臻完善的。她集音樂、歌唱、舞蹈和文學為一體，曲調(diào)豐富，結(jié)構(gòu)嚴謹，篇幅博大，自成體系，是千百年來歷史積淀下來的文化精品和藝術(shù)絕唱，其恢弘的規(guī)模和氣勢，在中華民族文化中獨樹一幟，其鮮明的民族特色在世界音樂文化中極其罕見。

魯克沁木卡姆也是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融合的產(chǎn)物，她最早的音樂形式是公元前206年流行于西域東部和天山以南的樓蘭、姑師一帶的“摩可兜樂（大套歌曲）”。后來隨著龜茲樂、高昌樂等傳入中原，又吸收了中原文化中的優(yōu)秀曲目，歷經(jīng)千百年的糅合而成。通覽全部曲詞，可以發(fā)現(xiàn)全套曲詞基本上是由古典詩歌和民間歌謠兩部分構(gòu)成，代表著作家文學和民間文學兩個流派。細聽木卡姆的演唱，在民間歌謠這部分中，有時可以聽見一些陜西、甘肅民間的曲調(diào)，這反映出魯克沁木卡姆不僅在思想上、內(nèi)容上與中原文化相互滲透融合，在音樂形式上也有著較強的民族親和力和傳承力。

在表現(xiàn)形式上，和其他地區(qū)的木卡姆相比，魯克沁木卡姆有兩個顯著的特點：一是無鼓不歌，無歌不舞，鼓變樂變，樂變舞變；二是每個套曲都有兩種不同的演出形式，即歌唱形式和鼓吹形式。歌唱形式主要用薩塔爾、彈布爾、都它爾以及大小達普（手鼓）伴奏；鼓吹形式則由一支蘇乃依（嗩吶）配奏，三對大小不同的納額熱（鐵鼓）和一個冬巴鼓擊節(jié)伴奏。這兩個特點使魯克沁木卡姆的表演極具藝術(shù)張揚力和感染力，使魯克沁木卡姆成為新疆木卡姆藝術(shù)中最具藝術(shù)鮮活力的生命之樂。

魯克沁木卡姆現(xiàn)在已擁有了老中青三代藝人，傳人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第九代。他們是一群農(nóng)民，卻堪稱是一群生活在民間的藝術(shù)家，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勞作生活之余，他們用抽莫合煙的嗓子唱起了心中的圣歌，用那粗糙而干裂的手指，撥動了琴弦，敲響了手鼓，他們立刻就會神情激昂，紅光滿面，完全陶醉在那一片無限風光的精神家園之中。千百年的風雪雨霜并沒有減卻他們對自己本民族文化的熱愛，木卡姆藝術(shù)的精華已積淀為他們的品性，木卡姆的音符早已深深地融合進他們的血液之中。他們用手中的琴弦，用自己一生的心血固守著心中那無比圣潔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