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作為一部藝術(shù)性很高的文學傳記,艾爾曼的《喬伊斯傳》雖然寫作重點并不僅僅聚焦于喬伊斯如何具有非凡的獨創(chuàng)性,但還是提供給讀者大量值得回味的事實與細節(jié):非凡的記憶力、極具語言天賦、博覽群書、想方設(shè)法回避內(nèi)心的平靜,善于對現(xiàn)實生活進行加工改造和提煉升華。
關(guān)鍵詞:流亡 眷戀 刺激
在二十世紀宛若群星璀璨的著名小說家中,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可以說是最耀眼的那顆——他被公認為是最具風格、最具獨創(chuàng)性的作家。他如何做這一切?理查德·艾爾曼的《喬伊斯傳》有助于我們找尋這一答案。
理查德·艾爾曼(1918-1987)是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界現(xiàn)代英語文學的主要權(quán)威之一,他的一生著述甚豐,其中最突出的是他寫的文學傳記和有關(guān)的研究著作?!八麑憘饔浀姆椒ㄊ峭ㄟ^大量調(diào)查研究,以翔實生動的事實揭示這些文學家在實際生活中的思想感情與他們的作品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1]。他寫的《葉芝傳》、《喬伊斯傳》(1959年初版,1982年修訂再版)、《王爾德傳》都受到學術(shù)界的一致推崇。按照《當代文學批評1987年年鑒》摘引著名評論家哈姆斯的說法:艾爾曼的《喬伊斯傳》是二十世紀最優(yōu)秀的文學傳記,而且很可能將繼續(xù)保持這一地位……的確,艾爾曼的《喬伊斯傳》充分顯示了喬伊斯成為偉大作家的種種內(nèi)外因素,又毫不掩飾他身上的種種缺點弱點以及一些荒謬可笑之處,因而使讀者能對喬伊斯其人其文獲得全面而又深入的認識,甚至我們可以這樣說,艾爾曼的《喬伊斯傳》可以和英國文學史上最著名的《約翰遜傳》相媲美。
作為一部藝術(shù)性很高的文學傳記,艾爾曼的《喬伊斯傳》雖然寫作重點并不僅僅聚焦于喬伊斯如何具有非凡的獨創(chuàng)性,但還是提供給讀者大量值得回味的事實與細節(jié),畢竟,喬伊斯是這樣一位卓越的藝術(shù)家,他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人物,既是人才研究所要探討的問題,也是傳記作品應(yīng)當予以某種形式和程度的解釋的問題。一部傳記(包括自傳),“如果有意回避這一點,既未能提供讓人才學家予以分析的充分的材料,就是一種缺陷和不足”。[2]關(guān)于這一點,艾爾曼沒有讓讀者失望,喬伊斯在剛剛上學后就表現(xiàn)出非同尋常的記憶力,正如他的弟弟所說的“過目不忘”,“能很快的把所讀的詩歌和散文爛熟于心,甚至能把見到的整個場景保留在腦中歷久不變”。[3]另外,喬伊斯對微小的細節(jié)特別感興趣,用喬伊斯自己的話說:我有雜貨店伙計一般的頭腦。喬伊斯極具語言天賦,他學習拉丁語、法語、還有意大利語,他最拿手的學科是英文。他博覽群書,“讀書涉獵范圍很廣,19世紀后期出版的有影響的創(chuàng)造性著作,要確切地說出哪一本他沒有讀過,不是件易事?!盵4]不管家中果腹之食是否充裕,喬伊斯的父親都要給他錢購買外國書籍,有喬伊斯簽名的和日期在1900、1901年的有:豪普特曼的劇本《漢內(nèi)萊升天》、易卜性用挪威書面語寫的《建筑師》、魏爾蘭的《厄運詩人》、于斯曼的《在哪兒》、鄧南遮的《追求歡樂的人》,還有托爾斯泰的《教育的果實》等等、等等。
喬伊斯一生的生活從表面看來似乎一直都不上正軌,好像總是在臨時對付似的,但這種生活似乎更有利于他的創(chuàng)作,他的弟弟斯坦尼斯勞斯在一則日記中寫到:他哥哥是靠事件的刺激過日子,確實,沒有人比喬伊斯對于單調(diào)的生活更敏感,也沒有人比他更積極依靠飲酒或是遷居來回避內(nèi)心的平靜?!皢桃了乖绞敲y越有勁頭,在時間最緊迫的時候,寫出他最佳的作品”。[5]1902年秋天,喬伊斯只身來到巴黎攻讀醫(yī)學,因生活所迫,先后移居里雅斯特、羅馬和蘇黎世,隨后在巴黎一住就是二十年。巴黎是當時群星薈萃的名流云集之地,巴黎不僅孕育了一代二十世紀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而且也為喬伊斯藝術(shù)上的騰飛提供了極為有利的環(huán)境,喬伊斯是在巴黎火車站的一個書報亭買了一本愛德華·迪雅爾丹寫的書,這本書名叫《月桂樹被砍》,后來,“不管批評家們怎么想努力證明喬伊斯的內(nèi)心獨白是從弗洛伊德來的,他始終以信譽擔保,說他是從迪雅爾丹那里學來的”。[6]我們沒有必要懷疑喬伊斯這句話的真?zhèn)?,畢竟,藝術(shù)天才也需要學習吸收別人的成就,對喬伊斯來說,不管是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還是小有名氣的迪雅爾丹,對評定他本人文學成就的影響可以說是微乎其微。天才的成長也需要天時地利人和,19世紀末,愛爾蘭在英國的統(tǒng)治之下,愛爾蘭人民,尤其是知識分子對此十分不滿,當時掀起了民族自治運動以及由詩人葉芝領(lǐng)導的愛爾蘭文學復興運動,前者不了了之,后者也未能達到自己的目標。在這種情況下,愛爾蘭籠罩著一片悲觀氣氛,喬伊斯一生不滿英國的統(tǒng)治,同時他又深感封閉落后的愛爾蘭不利于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因而長期僑居巴黎,他宣稱這是“自愿流亡”,但他始終眷戀著自己的祖國——“喬伊斯不回國但派他筆下的人物回去,并且設(shè)身處地地體味他們在都柏林環(huán)境中的生活,同時也體味他們在某些方面與都柏林的現(xiàn)實格格不入的心情”。[7]是的,重要的不是身在哪里,重要的是心在哪里。他在旅居海外多年并最終病逝于瑞士蘇黎世,“葬禮上有一個綠色的花圈中編著一把象征愛爾蘭的古琴”。[8]正如他生前所說:我死后你會發(fā)現(xiàn)都柏林鐫刻在我心上……
喬伊斯的人生經(jīng)歷極為簡單,但在作品中他把他這點履歷開發(fā)利用到登峰造極的地步?!懊恳淮说慕?jīng)驗(除了在實際事務(wù)上的)都隨著他們進入墳墓——還不如森林中的樹葉,他們起碼肥沃了土地,把生活經(jīng)驗加以提煉,保存和擴大的是文學”。[9]喬伊斯特別善于對生活經(jīng)驗加以提煉,保存和擴大,他的弟弟斯坦尼斯勞斯和當?shù)匾粋€叫“尿達菲”的男孩干過一架,并且饒有興味地發(fā)現(xiàn)他那好記性的哥哥在《一件傷心事》(《都伯林人》第11篇)中把里面的主人公換作了達菲,“其實那個人物的原型大體上是斯坦尼斯勞斯”。[10]斯坦尼斯勞斯還在日記中記錄了他與一位已婚婦女在一場音樂會上的會面,此事也被喬伊斯借用到了他的《一件傷心事》中。另外,《尤利西斯》中許多地方都非常逼真,所以有一些人曾貶低喬伊斯,說他是模仿多于創(chuàng)造。這種貶詞當然是不符合事實的,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是最高的贊詞。喬伊斯讓斯蒂芬·代達勒斯在《尤利西斯》中強調(diào),藝術(shù)家和自己的生活分不開。的確,《尤利西斯》并不僅僅是一副冷眼觀察都柏林生活所描的圖畫,而是表現(xiàn)了真實的生活,凡是書中所寫的,沒有不是親身經(jīng)歷、切身感受的東西。喬伊斯是創(chuàng)造者,但他從來不是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造者,而是根據(jù)他非凡的記憶重新加上組合。“他自己經(jīng)歷的情況,以及他聽別人說的往事,他大多都能記得住。在一個喜歡說逸事趣聞的城市里,這后一種材料是很豐富的。喬伊斯作品中的主題材料,絕大多數(shù)都是根據(jù)他自己早期在都柏林的生活和后來幾次回去的經(jīng)歷。某些喜劇材料是現(xiàn)成的,他只要回想故鄉(xiāng)的情況,自然而然的就湊成了他的市內(nèi)怪人大會?!薄11]《尤利西斯》大體上是一部真人真事的小說,小說出版之后,都柏林人曾經(jīng)以惶恐的心情互問:把你寫進去了嗎?或是:把我寫進去了嗎?但是這樣的問題很難回答,藝術(shù)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但藝術(shù)并不等同于現(xiàn)實生活,畢藝術(shù)是對現(xiàn)實生活的加工改造、提煉升華。
奧地利著名小說斯蒂芬·茨威格(1881-1942)在他那部飽含真情的回憶錄《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中曾對喬伊斯有過入木三分的描寫:“在他身上好像總有那么一點辛茹苦酸,但我相信正是這種多愁善感使他內(nèi)心產(chǎn)生激情和創(chuàng)作力量,他對都柏林,對英國對某些人物的厭惡情緒已成為他心中的動力能量,并且事實上已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釋放出來?!盵12]的確,喬伊斯是清醒的愛國者,也是激進的批評家,他的感情是復雜的,更確切地說,他的感情交織著愛與恨,這是喬伊斯的才華熠熠生輝的內(nèi)在動力,而這一點在艾爾曼的《喬伊斯傳》中有深入細致的分析論述,正如本文開頭所述,艾爾曼雖然并不聚焦于喬伊斯何以具有如此非凡的獨創(chuàng)性,但卻通過自己獨有的方式回答了這一問題,也以自己獨有的方式,揭開了喬伊斯以及他的作品上面覆蓋的層層神秘面紗。瓦爾特·拉雷在《六論約翰遜》中曾這樣寫到:“把鮑士韋爾交給約翰遜,把約翰遜交給鮑士韋爾,這一偶然事件是文學史最大的幸運之一?!盵13]如果我們用艾爾曼替換鮑士韋爾,用喬伊斯替換約翰遜,瓦爾特·拉雷的這句話同樣成立。
注 釋
[1]理查德·艾爾曼:《喬伊斯傳》,金隄等譯,譯序,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2頁。
[2]朱文華:《關(guān)于自傳的幾個問題》,《傳記文學研究》,湖南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61頁。
[3][4][5][6][7][8][10][11]理查德·艾爾曼:《喬伊斯傳》,金隄等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6年,第39、110、343、190-191、522-523、1142、56、569頁。
[9]基托:《希臘人》,徐衛(wèi)翔 黃韜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頁。
[12]斯蒂芬·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一個歐洲人的回憶》,舒昌善等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22-223頁。
[13]轉(zhuǎn)引自楊正潤:《傳記文學史綱》,江蘇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271頁。
(作者介紹:何玉蔚,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與闡釋學研究中心副教授,研究方向:西方文學與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