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戈天

一個人的曠野

獨自一人穿過曠野

在暮晚時分

當糧食歸倉，汗水寫成經(jīng)卷

水溪瘦下去了，碎草屑斑駁的稻田

站起乳房干癟的母親

一群鷺鳥在水邊不忍離去

幾只斑鳩，趕來田間緊張地覓食

一陣拖拉機突突的聲音

加劇曠野的寂冷和空曠

極力想去追問些什么，對著秋風

對著夕陽西下

對著迅疾逝去的昨日

草地上一只水牛，在默默反芻

幾只老鷹，正以它的盤旋提升著天空的高遠

活著是孤獨、緩慢

或者謹小慎微的嗎

它們仿佛告訴了我某種答案

關于草木的比喻

看似昂揚地活著，每一節(jié)骨骼

都不缺鈣;每一條血脈都陽光照徹

不驚于花淚紛飛，雪落四野

愿交付激情的金，果敢的銀

肩臂之上的大山;愿飲盡汗水血腥

種下善因，慈念，粒粒星子

將一些過于疏遠的視線收回

將一部分鏗鏘之聲息落

放低中年之身，守住伸縮和圓潤

像一棵老樹，撣去垂暮之悲

依然保持根的深土探尋

像一葉小草，大風吹過，繼續(xù)抬頭向天

這是瞬息萬變的人間

秉持一棵草木之心吧

流水淘洗的歲月，留下的定是素樸清淡

懸掛的鐮刀

曾和汗水一起擦亮谷物，擦亮孤獨

和月光一起亮出白銀

這枚打開大地之門的鑰匙

如今被取代，命運懸掛在背陰處

已然謝幕。父親現(xiàn)在所能做的

就是替鐮刀，時不時去巡視一下田野

或借著清風夜燭，談一談往事

收割機的轟鳴狠狠淹沒了它

心懷盛大的陽光

這把逐漸銹蝕的鐮刀，鋒芒仍在

我的祖輩，他們故去了很久

但音容足跡

還活在泥土中，和大地一直靠得很緊

為每一顆不舍之心

從負傷的麻雀身上

學習苦難

從小蝌蚪傳續(xù)的經(jīng)書中

學習愛與頌詞

從瓦片和犁尖上

以打磨的亮指，試探活著的箴言

從一只鷹天空高旋，你得相信

這日益擁擠的世界

從未缺失遠方和飛翔

從花開遍地，從流水輕彈

你得相信，這身披錦綢

足底染泥的人間，一直都不缺光芒

山轉過山，水流過水

終點立桿為旗

每一次停頓，大風抹去汗水和足跡

從風口浪尖扶住火焰

從淚滴和血漬中提煉金幣

須向不舍之心致敬

遞上烈酒，遞上羅盤和火石

在法眼寺，仰望一只鷹

為了飛翔，你咬定了黃柏山

這里，群峰聳立的高度

云朵浮動的金光

牽引著你，一顆凌云的心

只有高遠的蔚藍，可緩解你

疲倦的張望

你曾被母親狠心推下懸崖

馬上就要粉身碎骨了

剎那間，你拼命張開稚嫩的羽翅

開始了生命的第一次盤旋

春風麗日，狂風暴雨

你一次次選擇臨崖俯沖

迎著黑暗、寒流和呼呼的風聲

寒霜已至，

你嘶鳴著，在法眼寺的炊煙之上

繃緊翅翼，撐開天空

那些以山為鄰的人習慣了

對你的仰望

向著大雁的天空

子夜，天空藏起鏡子。幽暗的寂靜里

突然滴落幾聲雁鳴

讓人忍不住抬頭尋找它們

舉起的小小燈盞

這可是去冬遷徙的那一支隊伍

再次路過，不忘打個招呼

大雁，用持久的飛行證實了遠方

而我們困在原地

漸漸喪失了向遠之心

就像白日，慣看于少女對著桃花

互認美人;慣看于

街頭巷尾的小商販

為了雞毛蒜皮，爭得面紅耳赤

與其低頭走路，讓脊背一直彎入塵埃

何不暫停一次，一次次

打開心，向天空交出仰視

交出火焰和淚

交出火粒布施的熱血

交出每一滴淚中，埋藏已久的羞愧

進山

進山，腿腳竟已力不從心

好在心里早就揣著山水，揣著白云

薄霧微風，模糊了記憶的鱗片

轉過山口的剎那

看見少年的自己，一雙溪水般的眼眸

盛開兩朵小小的火焰

此刻，一只鷹

在山頂盤旋墨綠色的孤獨

幾聲鳥鳴，叫不醒大山空闊的背影

山腳下，三兩人家零落

銹跡斑斑的門窗，道破西風

哦，歲月，你手持令牌

能否還我那趕山的羊群

還我晨鐘暮鼓、抱山而居的鄉(xiāng)親

一起來證明我的身份

閑看桃花

試圖尋找某種見證

花獨立不語，她們內(nèi)心

喧囂的磁場，對我失去引力

進入她們的可能，像舊時光一般喪失殆盡

春風中笑逐顏開的人

似曾相識;可恥的是叫不出他們的名字

春雨見寒，大雪思暖

與節(jié)氣逆行，成一個無法相認的人

就像今日，桃花笑我愧對江山紅遍

我能做的只是

將一地花瓣掃入飛揚的塵土，打發(fā)一下

荒蕪的時間——

不提傷情，風輕云淡

傍晚之后，就溫一壺小酒

歪在山坡的余暉里

想想流水，想想南山，想想一片云的歸去

當杏花被夜色忽略

天色暗下去。杏花的一片粉紅

被夜色忽略

桃花和一串紅則以滿枝濃艷

點亮傍晚的燈盞

這就像那些，一生低頭走路的人

易被陽光和路人忽視

而另一些人，正努力顯擺出自己——

在霧霾窗口

喊破充血的嗓子

生命，就像那搖曳不定的燭火

在一寸一寸地蝕去

每個即便如螻蟻般的存在

在這風云激蕩的世界，趁心有余力

都勢必要弄出更大的動靜

養(yǎng)石頭

不比伺弄花草，養(yǎng)石頭

像養(yǎng)孩子，需要用心，不惜把心掏空

從深山，溪澗，以雙手和心血作鏟

剝開泥沙的胎衣

取出一枚枚石頭，像接生粉嘟嘟的嬰兒

驚喜，慌亂，小心翼翼

以山泉或溪水作洗禮.抱回家

在書房，庭院，或密不見人的地下室

安頓它們。每一塊給予一個床位

繼續(xù)浸潤光，暗，潮濕

枕靠大地廣闊的沉默，安然入定

不計歲月如刀，不計愛恨

不計功名，利祿，恩恩怨怨

它們自在那里：孤獨加冕，靜坐為禪

它們在養(yǎng)育著自己

以清風細霧，以大徹大悟的時間

我們養(yǎng)石頭，石頭也在調養(yǎng)著我們——

以凈水入心，將浮云看淡

秋日的疼痛

好在大山不語，映照了他的孤立

好在溪水日漸消瘦

回應了他青春的磨損和逝去

像一頭落單的豹子

父親在山林、田野之間往返

不知所措，焦慮，不安

心臟病、胃病、肩周炎、青光眼

像一顆顆鋼釘

楔入他的身體和命運

年近七十，他不得不放下耕牛、稻田

放下數(shù)十年營造的江山

初秋了，他照例一天兩個來回

去田間巡視，忍不住撫摸一粒粒稻穗

像撫摸著愛人和孩子

雖然這份閃電般的顫栗

已不再屬于自己

當夕陽傾落，他趔趄的身影

和眼底明亮的淚痕，一樣寫滿傷悲

秋風暫停。他壓下幾聲咳嗽

又一次挺直了身體

對著路邊的栗樹林

對著遠山，和幽藍的天空說——

不當緊，我還沒扔下鋤頭和鐮刀

還沒扔下

種雜糧的幾畝旱地

青山，所依靠的……

青山所依靠的是天空，山之高

是藍天為之命名

花草、鳥獸和牧羊人，抱山而居

像待哺的嬰孩

選擇彼此愛慕，相安于世

惠風暖身。泉鳴凈心

撇開生活的茍且，我們尋此靜地

將焦灼的靈魂安放

養(yǎng)花、種谷，詩書、米酒

做個快樂的人，做個看得見故鄉(xiāng)的人

這里的綠水青山

甩動拂麈，可還你我處子之身

黑衣人，請放下漆黑的槍口

別傷了飛翔的翅翼

請丟下明晃晃的刀鋒

別誤了每棵花木葳蕤的青春

請熄滅唇邊的咒語

借清風掃除心中的陰霾

種下善念的因子

別讓我們的子孫，喪失未來的通行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