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由圣約翰大學的黃嘉音、黃嘉德弟兄主辦的《西風》和黃嘉音夫婦主辦的《家》雜志,在傳播性科學知識、推動心理衛(wèi)生方面著眼于“下層工作”,力求普惠都市大眾。通過這兩個刊物,黃氏兄弟和他們的讀者共同營造了一個身體與社會的話語空間。這些本屬于卑污、忌諱或神秘的私密話題從精英筆下步履艱難地走向公眾論壇,黃嘉音亦成為心理衛(wèi)生運動的踐行者。天翻地覆的中國歷史劇變中,黃氏兄弟營造的這一方空間與都市大眾文化一起走到了盡頭。
關鍵詞 《西風》,《家》,性教育,心理衛(wèi)生,都市大眾文化
中圖分類號 K2文獻標識碼 A文章編號 0457-6241(2019)06-0010-10
自清末民初,作為現(xiàn)代科學的性教育和心理衛(wèi)生運動漸成都市知識人“祛魅”與“去神秘化”①之舉,藉以為改造國民性的重要話語及實踐,并構成都市現(xiàn)代性的“實驗場所”之一。相關研究成果雖可列舉若干,但其多留意于思想家或醫(yī)學專家的作為,且聚焦在20世紀初至30年代的性教育,而同期心理衛(wèi)生運動的研究則相對不足,更乏有相關的社會文化史的討論。②王文基的《預防、適應與改造——民國時期的心理衛(wèi)生》一文填補了此方面的缺憾,其從20世紀前半期中國的心理衛(wèi)生史入手,探討心理學、精神醫(yī)學等現(xiàn)代學科之發(fā)展與當時社會議題及風潮間的關系。③尤其引起筆者共鳴的是,王文把黃嘉音、黃嘉德④主編和刊行的《西風》雜志作為推動中國心理衛(wèi)生事業(yè)的實例之一,予以相當?shù)挠^照,認為其擔當普及心理衛(wèi)生的媒介力量,作用“不可小覷”。⑤在王文論述的基礎上,本文將《西風》與《家》置于都市知識人與社會文化史的脈絡中,著力探討黃氏兄弟為何進入性教育和心理衛(wèi)生領域,《西風》與《家》何以在這兩個領域內有所建樹,又如何在中國歷史大變局中瓦解和消失。
凡提及《西風》的主編與發(fā)行人黃嘉音、黃嘉德弟兄,都要與他們的教育背景——圣約翰大學聯(lián)系在一起。的確,《西風》和《家》在性教育與普及心理衛(wèi)生兩方面鍥而不舍的努力,源自于圣約翰的辦學理念、教育模式以及校園文化的培養(yǎng)與熏陶。
《西風》創(chuàng)刊的1936年,嘉德已畢業(yè)留校任教5年,嘉音還是歷史系四年級學生。此時的圣約翰,已從1925年五卅運動“國旗事件”的重創(chuàng)中恢復過來,①又處在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之前夜,校園進入相對平靜期。在學校一貫秉承的“自由教育”理念和通識教育模式統(tǒng)領之下,院系建制和學科體系日臻完善,文理交叉的課程設置得到強化,必修與選修課的配套也更加合理。雖然曠日持久的立案問題仍懸而未決,學校繼續(xù)游離在中國教育體制之外,②但本土化的大勢已為校長卜舫濟清醒意識到,五卅以后一度停頓的國學教育重新復蘇,國文教學和愛國主義教育越來越得到重視。在1930年代中期,從入學考試對中文科目的要求,到系科和課程設置,國文的比重在增加,難度在提高;在1934年的畢業(yè)典禮上,第一程序是全場唱“愛國歌”,而后才行宗教的“祝禱”儀式,最后請市長演說“中國大學生之時代使命”。③與同期的許多美國教會大學相比,圣約翰這個“美國學?!痹诒就粱矫娴呐Σ⒉贿d色。
得之于這個中西交融、學科交叉的教育環(huán)境,嘉德接受了圣約翰最強勢的英文“科班”訓練,又到國文系任教,開始涉足《史記》《漢書》等經典教學,也在翻譯課的教學中嶄露頭角。嘉音則在主修歷史的同時,輔修了心理與新聞課程。從日后嘉音置身的出版和心理衛(wèi)生事業(yè)來看,他的知識基礎和志向便是圣約翰提供的那些“商業(yè)和科學的基督教文明”課程所催生。④在他主修的歷史學12門課程中,除了通達古今中外的史學訓練外,“中國文化之創(chuàng)造力”“中國之國際關系”以及“西洋文化”等課目的學習,為他步入海派文化圈增添了人文素養(yǎng)。作為輔修的新聞學則是嘉音在上海出版界嶄露頭角的原始資本:“校對與時評”“廣告原理”“廣告之撰作與征求”以及“推銷術”等實務性課程,在人文基礎上插上了學以致用的翅膀。而另一門輔修課程心理學,約大所開設課程雖不如同時期的燕京大學那樣專業(yè)化,⑤但已經有普通心理學、變態(tài)心理學、心理學與宗教以及教育心理學、兒童心理學、成人心理學、心理學實驗近十門課程可供選修,⑥從而奠定了嘉音的“第二職業(yè)”——心理治療師的專業(yè)基礎。
圣約翰“以產生獨一無二的大學精神為重點”的校園風格,催生著黃氏兄弟承當改造社會文化責任的精英意識。學校通過美國式的班級制度和各種課外活動,培養(yǎng)學生的“團隊精神”和群己意識,以服務他人與社會,進而樹立“世界主義”的觀念,充當“增進東西方同情之了解”的橋梁。⑦
如同1930年代上海文化的繁盛而喧囂,此時的約園也表現(xiàn)著現(xiàn)代都市的種種癥候。民族主義、世界主義、激進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都可以發(fā)出聲音,“布爾喬亞”的浪漫、消費主義的奢靡、基督徒的清簡以及夫子文人的遺風也都可以在這里找出模板。盡管圣約翰還游離于中國的教育體制之外,保持了宗教和政治上的自治理想,但身在其中的青年學生之文化分疏與心態(tài)躁動,日益彰顯。歷來對圣約翰“伊甸園”般的描述,實有相當?shù)恼`讀。⑧1930年代的約園,恰如摩登都市的一個實驗場所。
在這樣的校園氛圍里,樂于從教的嘉德不滿足于當一名囿于三尺講臺和書齋的教書先生,而把眼光拓展到都市文化空間。從1934年起,他就是《論語》《人世間》《宇宙風》等雜志的積極撰稿人,并發(fā)揮訓練有素的中英文翻譯優(yōu)勢,自1931年起就有多部譯著問世。
興趣廣泛、充滿活力的嘉音更是在校園內外大顯身手。入約大后,他一年級就當選為年級級長,稍后又任校學生自治會副會長、會長。⑨圣約翰中學數(shù)學研究會的名冊和照片上,也有嘉音任會長的記載。①1936年冬季,他又任“亞洲第一份由中國學生創(chuàng)辦的外文報紙”《約翰聲》第48期的主編。②嘉音崇尚的人生價值是:“不要坐在車上受社會推進,應當站在地上去推進社會!”③信奉的人生信條是“人人都該為社會發(fā)一分光”。④基于此念,嘉音所選擇的道路,是將圣約翰所給予的科學、社會與人生的知識真理與現(xiàn)代之光傳遞到都市文化空間,以實現(xiàn)普惠大眾的社會理想。因此,嘉音由漫畫起步,踏進了海派文化之海。從大學一、二年級起,嘉音的畫作就在《論語》《宇宙風》《時代漫畫》等刊物上頻頻亮相,其“出鏡率”之高,在當時上海的漫畫青年中,當首屈一指。⑤
正是約園培育起來的人文學養(yǎng)與社會關懷,使黃氏兄弟與其同鄉(xiāng)兼師兄林語堂創(chuàng)辦《西風》的意向一拍即合。在“譯述西洋雜志精華,介紹歐美人生社會”的主旨下,《西風》要為將來中國雜志“辟一蹊徑”,讓中國都市大眾從與之休戚相關的社會人生問題中親切認識歐美文化之真面目。⑥
為西風社開張,嘉德、嘉音和林語堂各出舊法幣200元作啟動資金,黃氏兄弟任雜志主編兼發(fā)行人,林語堂任顧問?!段黠L》出刊不久,林語堂舉家遷居美國,西風社由嘉音弟兄全權掌管。面臨畢業(yè)后擇業(yè)關頭,《西風》讓嘉音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文化出版這份“自由職業(yè)”,一走就是二十年。與哥哥嘉德兼職做雜志不同,嘉音把全部精力都投注在《西風》和西風社,挑起了編輯、發(fā)行以及日常總管等幾副重擔。
經由這對約園兄弟精心打造,一本充滿美國文化氣息的流行雜志在有320多種刊物激烈競爭的上海文化消費市場推出?!段黠L》乍起,便勢頭強勁。創(chuàng)刊號2000冊在短時間內便售罄,不久又加印1000冊,第6期以后便出了合訂本,最高峰時發(fā)行量達2萬份。⑦雖說與擁有10萬讀者的《生活周刊》相比還有差距,但是在《生活周刊》已經??哪甏铮噙@個發(fā)行量是比較醒目的。到孤島時期,《西風》已作為西洋雜志文最具勢力的代表,在戰(zhàn)時海上文壇地位顯赫。
《西風》承載著黃氏兄弟始于約園的社會理想,踏上了都市文化之旅。
1930年代中期,正值上海大眾文化發(fā)展的黃金時代。普及現(xiàn)代性知識,鼓吹性教育的書籍刊物已不鮮見,與之相關的性別問題更是許多報章雜志的熱門話題。參與其中的大眾刊物,最有系統(tǒng)且持續(xù)者,當屬《西風》。
與刊名一樣,《西風》以美國大眾讀物為圭臬,著力于都市社會日常生活新知的普及。林語堂的發(fā)刊詞便霹靂陳詞:“每憤而起辦《西風》之志”,就是要一改“吾國文人與書本太接近,與人生太疏遠”,中國雜志“長于理論而拙于寫實”,“反映人生之功遂失”之流弊,貼近大眾的社會人生。⑨據(jù)此,《西風》定位在“教育工具兼消遣品”,同時擔負“領導讀者之責任”;賦予自身的使命是“藉宇宙之學堂,社會之典籍”,“幫助讀者養(yǎng)成一種多樣趣味的習慣,認識人生之意義與價值,使讀者有不虛此生之感”。⑩黃氏兄弟在通俗和普及上極下功夫。他們不但追求文風之“暢清流利”,“力避枯澀生硬,詰屈聱牙之弊”,而且內容取材“注重實際生活,力求接近人生,以作者的經驗,拿來與讀者研究做人的道理”,“貢獻讀者以宇宙間最新的必要知識”。{11}
在這些理念的導引下,《西風》自創(chuàng)刊號起,就格外關注性、性別的現(xiàn)代觀念的傳播。盡管《西風》大部分刊登西洋雜志精華之譯述,而主辦者的意圖卻在以他們認定的現(xiàn)代西方價值來培育中國都市大眾的性文化。正如他們在“社會問題特輯”引言中所稱:這里所披露的包括童婚、墮胎、節(jié)育、貞操、優(yōu)生、花柳等性問題在內的種種問題,雖發(fā)生在西方社會,但“希望讀者不要因為有‘西洋氣息,便遂認為與我們東方毫無關系”,“我們提出這些社會問題,并非無的放矢”。①
編者選擇有關性與健康文章的考量,一是在現(xiàn)代都市社會中具有普遍意義;二是對中國現(xiàn)代都市健康與文明具有現(xiàn)實和前導意義;三是與每一個生命個體休戚相關并對構筑都市文化的大眾空間具有舉足輕重意義。三種考量的有機結合,便是一條基于性、性別、身體與健康的科學知識之鏈,一個科學、人生與社會相互貫通的話語系統(tǒng),及其推衍出的男女平等主義的性別語境。他們?yōu)槎际酗嬍衬信故玖诵耘c性別的社會百態(tài)。
這個系統(tǒng)的開篇,是“人之初”“性相近”的生理學和心理學話語。節(jié)譯自美國《好家事》(Good Housekeeping)雜志的《兩性測驗》一文告訴讀者,“科學家并不以為男女間有什么大差別。先講生理方面:一個孩子的性別,在他父母受精時候就決定好了”,“男人和女人最初的差別,只是48根染色體中的一根而已”。從心理學的角度觀察,“差不多人人都兼具著(男女)兩種性質,惟程度多少不同而已”。②
由性起源的科學話語初始,《西風》的編作者精心編織了一條關乎性發(fā)育、性生活、性疾病、性健康的“性與身體”的知識之鏈。
《西風》刊載的許多關于性發(fā)育的文字破解了青春期性沖動的生理奧秘,一再告誡婚前性生活之害,為求偶和戀愛中的都市青年男女解疑釋惑,并把性生活是否和諧作為測試家庭幸福與否的重要標準。③《發(fā)育時期》一文分析了人生三個發(fā)育階段的性發(fā)展特征,指出:十五六歲的第三個發(fā)育時期,“乃是人生最要緊的轉捩點,一個孩子的能否變成健全強壯的男子或女子,全視他或她在這個時期中的各種行為而定”。這個時期也是一個“在精神上或肉體上,都潛伏著各種病癥,在等候爆發(fā)”的“最危險的時期”,“唯有父母的慈愛,教師的智慧,和醫(yī)生的才學”,方能幫助孩子順利度過人生這一關。文章還介紹了某些種族或民族在發(fā)育時期通過施行性器官手術強化性特征的習俗,并提醒這些改變身體的手術可能產生副作用。④另有文章記敘了美國大學的結婚準備課,抖開了婚姻教育中“多年來隱瞞”但學生“最好奇而感興趣的”問題:“如何應付未婚時的性欲沖動”,力求“把健全的性知識和婚姻常識灌輸于現(xiàn)代青年”。⑤還有譯自美國性教育權威的文章指導年輕夫婦如何調適性生活,苦口婆心地力言婚前性生活非但不能測試雙方是否“天成佳偶”,而且是“不合理不聰明的舉動,會發(fā)生種種悲慘的結果”。⑥
現(xiàn)代都市社會的性健康問題,是《西風》編譯稿件的高聚焦點之一。編者們精心選編了倡導節(jié)制生育和防止縱欲、預防性病和提倡婚前檢查以及培育健康性心理和矯正病態(tài)性心理的譯文。⑦
在“西風信箱”里,編者與讀者就性與健康話題頻繁互動,一方面用西方理論和經驗解答中國都市問題,一方面對西方社會某些流行的性觀念進行批評,以免產生誤導,并為性失迷者排憂解難。
信箱編輯部在解答一位“拜足狂”者的疑問時,尖銳指出女子纏足是傳統(tǒng)中國獨有的社會病態(tài),激烈抨擊這是“違反自然慘無人道的習慣,不論其在性的作用上有甚么關系,在現(xiàn)代社會中,無論如何是不應該存在的”;又指出這位“拜足狂”可能是由兒時對小腳母親的戀母情結引起的心理變態(tài),希望他能用現(xiàn)代心理學的方法加以去除。①
信箱編輯部對美國女大學生的貞操觀提出批評,“以為婚前的性經驗,雖不是甚么值得羞愧與駭怪的事,可是更不是值得提倡與引以為榮的事”。盡管編者聲稱“我們不是貞操至上者,也不是板起面孔來維持風化的道學先生”,但從男女平等和“有理性的十全十美的人格”的現(xiàn)代道德觀出發(fā),還是對這種觀念在中國大學女生中是否有市場深感憂慮。②
在解答一位同性戀者的“惶惑”時,信箱的編輯詳細例舉了歷史上的同性戀現(xiàn)象,分析了不同年齡段的同性之愛的不同性質,既開導說“同性戀是古今中外皆有的,不足為奇”,又告誡道“同性戀愛,在15歲的孩子和25歲的青年,其嚴重性卻大不相同。在15歲的孩子,同性戀愛或許不過是‘戀愛程途上的一個過渡階段,是向異性接近的一種準備。可是在25歲的青年,卻很清楚地表明他(或她)是‘戀愛程途上的迷路?!@一種病態(tài),在變態(tài)心理學上,也算是個性退化(Regression)的一種”。③
信箱編輯部還為生殖發(fā)育畸形者、性心理偏執(zhí)患者以及為初次性沖動和性疾病而“坐臥不安”的少女開啟性健康、性啟蒙的科學之門。④
與性、身體與健康的知識之鏈平行推衍的,是“人之初”“性相近”的科學話語導入的男女平等主義的社會語境。
關注都市女性是上海大眾讀物的一個眾所矚目的辦刊取向。《西風》的許多女性話題也是諸如反對媒妁之言、提倡性愛自由一類,或則話及婦女與家庭、事業(yè)關系的新女性問題。粗看起來,不過是添磚加瓦而已,然細細解讀《西風》的性別話語文本,其不同凡響之處便躍然紙上?!段黠L》的女性話題既維系著性和健康的普遍人文關懷,又體現(xiàn)出關照男性問題的全面性別關懷。在這里,男女平等主義突破了女性解放的話語場,獲得了性、性別與身體的普遍意義。
關于貞操的文章或許能提供一些佐證。一位20歲的女孩子投書編輯部,訴說兒時被男仆強奸導致處女膜破裂的巨大心靈創(chuàng)傷,并表露出獨身主義傾向,不再談婚論嫁。編者對她寄予極大的同情并曉之以“靈肉分別觀之”的貞操觀:“我們以為失貞的成立,不在于處女膜的破不破,而在于處女膜在何種環(huán)境何種情形之下破裂?!薄柏懖賾撘造`魂的清白與否為標準才對?!薄柏懖僭瓌t是一種抽象的觀念……因為意志薄弱,物質誘惑,或是其他原因而出賣靈魂,失去貞操的,才能算是真正的失貞?!雹菥幷哌M一步勸慰她“‘獨身過活大可不必”,并請專家專門為她解答婦科患病的擔憂,還為她開列了性知識、性道德和現(xiàn)代戀愛婚姻觀的六本書籍,熱情表示“編輯部可代辦”。⑥
對男性健康和生活的關照是另一側面的例證?!段黠L》將靈肉分別視之的貞操觀同樣為男性做了辯護,向小伙子們送達性健康的預警。黃嘉音的《青年與貞操》一文指出,青春期女子失貞問題具有生理和道德的雙重因素,不能完全歸咎于男性的道德缺失,發(fā)育時期因飲食、運動等生活起居的不當“刺激身體上的‘色情區(qū)域,過早挑動潛伏的性欲”,也常常導致了悲劇的發(fā)生。作者大聲疾呼要改變疏于性教育的現(xiàn)狀,“把生命的事實,坦白說給青年們”,“成熟過程中的生殖器官,應該避免過分的刺激”。⑦《西風》刊出了《好丈夫標準》《爸爸的日記》和《丈夫充任主婦記》等文,勾勒出理想的好男人形象,鎖定了現(xiàn)代男性的性別角色位置及其責任義務。編者借一位“家庭主男”之口說道:在現(xiàn)代家庭中“對‘男性的及‘女性的職責加以嚴格的區(qū)別,這的確是一件悲慘的事實”。兩性共擔家庭和養(yǎng)育后代的責任,“該是數(shù)千萬青年夫妻的信條。倘使作為應急手段,丈夫充任主婦,也是不足為奇的”。⑧題為《舞男》的文章則揭露了歐洲社會男子從事色性服務的社會夜幕,編者們選登這個鮮為人知的故事,是想讓中國都市大眾曉得,被侮辱被損害的,不只是女性。①
如是,無論是個人難言之隱的悄悄話,還是論理說事的大文章,都進入了《西風》構筑的性與性別的大眾論壇。
與傳播現(xiàn)代性知識,開展性與性別教育相聯(lián)系,嘉音借著《西風》,精心打造了一個普及心理衛(wèi)生的社會文化平臺。對于1930年代中期艱難起步的中國心理衛(wèi)生運動,嘉音始終抱有極大的熱情并傾力推進?!段黠L》創(chuàng)刊,便開辟“心理·教育”欄目,登載心理學與心理教育方面的譯文或文章。1938年,《西風》又推出“心理·教育”特輯,編者在引言中特別強調,“西洋人所時常提倡的‘精神衛(wèi)生”,在“素來以‘精神文明自詡的中國”,加以介紹的雜志刊物“可說是絕無僅有”。“這種日常人人所應該懂得的科學,我們豈可不加以介紹呢?”故“抱定主意”,要盡“微薄之力”做一點“下層工作”,將被“一般專業(yè)學者所壟斷”而在大眾看來是“非常艱深神奧的東西”,“極力加以通俗化、普遍化和實用化”。②
為推進中國心理衛(wèi)生運動,《西風》一直自愿“負起盡量發(fā)表此類文字的責任”,并請出各方面專家發(fā)表高見于其上。③嘉音本人也時有文章發(fā)表,一面擔當心理科學知識的傳播者,一面充任心理衛(wèi)生運動的吹鼓手。1938年6月,當心理衛(wèi)生運動的民間組織上海精神衛(wèi)生委員會成立時,嘉音將此舉比喻為“一支光芒萬丈的火炬”,“開始照耀著混沌社會之一角”,為此而歡呼。④兩年后,該會又組織心理衛(wèi)生促進會并合二為一,創(chuàng)辦了兒童心理指導所,還與世界紅十字會合辦一所神經系病治療院。促進會集合了心理學、精神病學的各路專家,也有數(shù)位知名社會工作者加盟,嘉音任副會長。⑤這是嘉音踏上心理健康實踐之路的起始,圣約翰求學時代那種出于探究式興趣的不拘一格的各種嘗試,此時已然成為他出于責任與擔當?shù)囊环菔聵I(yè)。
抗戰(zhàn)勝利后,借著《西風》的強勁勢頭,1946年1月,嘉音與畢業(yè)于金陵女子文理學院的妻子朱綺一起,又辦起了《家》月刊,集合了一批留美歸來的博士、碩士以及教會大學的畢業(yè)生,以美國暢銷的《婦女家庭雜志》(Women Home)、《婦女家庭良伴》(Women Home Companion)和《好家事》(Good Housekeeping)為藍本,在“促進家庭幸福,健全婦女生活”的宗旨之下,刊載家教、家政、家庭保健、育兒、心理與生理衛(wèi)生、性健康等方面的譯文與文章。除了主編發(fā)行《家》月刊外,嘉音夫婦還推出“家社婦幼叢書”,自1946年家出版社成立至1953年底歇業(yè),共出版譯書、讀物近40種?!都摇放c家出版社的問世,將《西風》建構起來的性、性別與心理衛(wèi)生空間大大擴張了。
《家》與家出版社的婦幼保健讀物中,大眾心理衛(wèi)生與婦女兒童健康教育融為一體。黃嘉音在《家》發(fā)刊詞中便強調心理衛(wèi)生與人的成長與家庭幸福密不可分:“自從新的心理學出現(xiàn)以來,家庭教育已經走上科學化的路了。一個嬰孩從出世到成年,他的心理歷程,智力發(fā)展,情緒成熟,生理發(fā)育,在科學家的眼中,已經了如指掌”,“心理學家已經替我們指出了一條保持心理衛(wèi)生,促進精神健康的康莊大道”。⑥
《家》月刊和家出版社把性教育作為普及心理衛(wèi)生題中的應有之義。比如,《家》第二號刊載劉瀹慈的文章,專論心理對性健康的影響。他指出,性恐懼、性行為失調等許多性問題,“因為先有心理方面的失調,而后構成種種性行為的異?!?,“要知道身體與心理的關系,有如一架機器里面的兩個輪盤,它們彼此關聯(lián)”,所以一旦有了性問題,“不但應先有生理方面的詳研細究,同時亦應從心理方面追溯其原因,作切實的檢查”。⑦又如,1948年6月出版的譯著《醫(yī)生對新娘的一夕談》,對新婚夫婦過性生活的生理和心理準備、性生活的全過程、處女膜問題、避孕問題等,予以科學的解釋和學理的分析,娓娓道來,頗受歡迎,1951年出了第3版。據(jù)國家圖書館檢索,從1949年到1957年,再版主題為性教育的,建國前的書籍只有兩種,這本譯著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戰(zhàn)后動蕩的時局使得上海出版業(yè)陷于困局。雖然《西風》與《家》的境遇相對那些瀕臨破產的大出版社還要好一些,①收支大體能維持平衡,書籍的出版發(fā)行也算順暢,但他們的心理衛(wèi)生普及工作難以有更大的作為。同時,也受制于中國現(xiàn)代精神醫(yī)學和臨床心理發(fā)展的緩慢及受眾面的狹窄,大眾心理衛(wèi)生普及的成效并不顯著。
盡管如此,在每況愈下的上海出版業(yè)中進行著生存搏斗的嘉音一直以“光和真理”為信條,以服務與改良社會為己任。他希望以“深印在腦中”的這個母校校訓——“做世上的光”,為“自由中國的讀者”送去“精神食糧”。②而當這一切都成為奢望與泡影的時候,嘉音曾在《西行漫記》中初識的共產黨和他們的軍隊,為人們帶來了一個充滿“光和真理”的新中國、新上海與新社會。
新中國給嘉音帶來的最大“福音”,莫過于上海私營出版業(yè)的絕處逢生。1949年5月上海解放后,陷于嚴重困境的私營出版業(yè)迅速復蘇,并一度呈現(xiàn)蓬勃發(fā)展的勢頭。
嘉音夫婦和他們苦心經營的出版社夢寐以求的發(fā)展良機似乎垂手可得,走進了“東方紅,太陽升”的新境地。家出版社很順利地在上海市軍管會登記獲準出刊。③《家》月刊不僅沒有中斷,而且出刊銷售都很順暢。家社“婦幼叢書”不斷推出新書,到1951年7月已有31種新書上市,已出書目還不斷再版。④
嘉音自走出約園一直積極投身的心理衛(wèi)生運動也為新政府所接納,上海市人民政府衛(wèi)生局批準他在虹橋療養(yǎng)院精神科“試辦”心理治療門診。著名精神病科專家粟宗華給了他許多鼓勵和實際的支持,大部分病人都經粟醫(yī)生介紹,神經精神醫(yī)學會上海分會的同行,也都介紹病人前去就診。在政府的謹慎放行和同行專家的鼎力相助之下,非醫(yī)學科班出身的嘉音,從一個心理衛(wèi)生運動的宣傳鼓動者,成為一個心理治療的專業(yè)工作者,并有了一定的知名度。從1949年12月至1951年5月,嘉音的心理門診共接待了300位來訪者,其中男性病人203名,女性病人97名,年齡最小的9歲,最大的60歲。有156個病例只做了一次或兩次治療。在接受3次以上治療的病例中,最多的接受治療58次。在有結果的142個病例中,沒有進步的病例18個,占接受治療人數(shù)的12.6%;略有進步的46例,占受治療人數(shù)的32.4%;大有進步的78例,占受治療人數(shù)的55%。⑤結合心理臨床經驗,嘉音寫下十幾萬字的著述,至今仍有實用價值。⑥他的心理治療也受到國內外同行的關注。根據(jù)1950年8月第一屆全國衛(wèi)生會議的精神,中央衛(wèi)生部決定實行以“中級醫(yī)學教育為主”的“三級制的醫(yī)學教育”,并將“編審中級醫(yī)學教育教材”作為實施重點。中華醫(yī)學會兒科學會接受了編輯三本中級兒科教科書的任務,著名兒科醫(yī)學專家蘇祖斐牽頭編寫的《兒科學》是其中最為基礎的一本。參與編寫者絕大部分是兒科醫(yī)生或醫(yī)學教育專家,黃嘉音受邀撰寫了其中的第4章“兒童精神衛(wèi)生”。⑦1953年10月號的《美國精神病學雜志》刊登了心理學家威士特勃洛克的文章,肯定了嘉音的心理治療成果。⑧
個人境遇和周遭環(huán)境如此迅速地改善,使得嘉音對共產黨和新中國充滿擁戴之情。與此同時,他也清楚地意識到,共產黨一定會大刀闊斧地對舊上海進行一番改造,革故鼎新,建立起一個新社會?!敖夥拧币惨馕吨恳粋€人的去舊迎新。
嘉音夫婦的態(tài)度是從《家》做起。朝鮮戰(zhàn)爭剛一爆發(fā),1950年8、9月的《家》月刊就發(fā)表《家雜志的自我檢討》,給自己定性為“一本沒有一定立場的,沒有正確的觀點的,偏重趣味和享受的,專供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消閑的美國化的雜志”。當然,編者也沒有把自己的雜志說得一無是處,“四年來毫無貢獻”,自認為心理衛(wèi)生、兒童福利、婦幼保健和社會服務這些方面,“是曾經在讀者當中起過相當?shù)闹笇ё饔玫摹?。盡管如此,編者仍省察到,“這些優(yōu)點是和工農勞動大眾很少發(fā)生關系的”。①
而業(yè)已??摹段黠L》也被回頭清算。思想改造運動中,黃氏兄弟分別做了自我檢討,承認自己辦此刊物是親美崇美的買辦思想及個人名利思想所驅使,而其根源則是母校圣約翰的“奴化教育”。尖銳的自我批判目光也指向了曾經苦心營造的性與性別文化空間。嘉德檢討說:“《西風》為了迎合一些思想落后的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讀者,更成為歐美資產階級腐朽墮落生活、色情文化的傳播者。它介紹過什么‘粉脂趣話、‘愛情測驗、‘親吻史話、‘租妻奇俗、‘戰(zhàn)地娼妓、‘美國男子的性行為等色情文章,內容力求趣味新奇,而事實上乃是一些無聊萬分,庸俗透頂?shù)牡图壢の兜臇|西?!雹?/p>
跟隨共產黨,追趕新社會的態(tài)度也體現(xiàn)在嘉音的心理治療中。無論是同行交流還是醫(yī)療經驗的總結,嘉音都大力張揚“用辯證法唯物論的觀點來看精神病學和做心理治療”。他的主張曾在神經精神??茖W會同行中引起爭論,有人說他“提出的只是一個名詞,內容各點都是歐美各國精神病學所曾經提出過的理論,和解放以前的理論,沒有什么兩樣的地方”;也有人勸他“不必‘操之過急,要等大家都能接受了,再把這種新的理論提出來,不然就可能‘與群眾脫節(jié)了”。嘉音則堅持自己的主張,認為“辯證法唯物論與唯心論是有本質上和基本上的不同的,不能混為一談”;“只要我們承認辯證法唯物論是科學的真理,我們就得用它做出發(fā)點來研究一切的科學”,“科學的進步和真理的發(fā)掘是不怕‘操之過急的”;“新中國心理健康的標準,由于社會制度本質的改變和基本觀點的不同,與從前是大不相同了”;“心理治療工作者建立辯證法唯物論的新觀點,建立馬列主義的人生觀和宇宙觀,是做好心理治療工作的先決條件”。③
針對有的同行對嘉音列舉的心理治療能短期見效的病例表示出的疑問,他強調這正是表明唯物論辯證法是正確的,大大優(yōu)越于唯心論指導的心理治療。他還用“大海航行的兩只船”來比喻唯心論的心理分析治療法與唯物的心理治療法的區(qū)別,對上述觀點做形象的、概要性的總結:“前者沒有明確的目標,或者它的羅盤針不準確,以致在海上大兜圈子。后者以辯證法唯物論的真理為正確的指針,朝著明確的方向行駛,當然是容易達到目的地了。”他對持異議的同行說:“我想這是一個比較簡明易懂的譬解。”④
在充分感受光明,認真接受改造的同時,嘉音確實也有相當?shù)睦Щ蠛涂鄲馈8鶕?jù)1952年8月政府整頓和裁減私營出版社的指令,家出版社即申請自動歇業(yè),《家》月刊也隨之??:迷诩我舴驄D很快調整了心態(tài),1955年5月,以出版大眾文化讀物為主的上海文化出版社成立,嘉音被吸收入社,并負責第四編輯室。1956年,他又受邀擔任《文匯報》“彩色版”的主編。重返出版界的嘉音精神振奮,十分活躍。但是,新聞出版已今非昔比。種種新的戒規(guī)不說,嘉音最為直接的感受,是出版社來了“不懂業(yè)務的領導”,完全是外行領導內行。不過,在鳴放之前,他“并無不滿的話”。⑤
最使嘉音不滿與煩悶的是,起初市衛(wèi)生局允許試辦的心理治療門診在1954年突然被中止。其后,他在原西風社和家社的地址開起了私人診所,但仍未得到衛(wèi)生局的許可,并被認定為違規(guī)行為,又被停業(yè)。這件事給嘉音的刺激極大,認為自己一直依據(jù)“唯物論辯證法”為綱的蘇聯(lián)巴甫洛夫生理學進行心理治療,并寫下十幾萬字的總結報告,這樣的“真理”的實踐,為什么連試辦的資格都沒有了呢?
鳴放開始后,嘉音把滿腹的疑惑與不滿向黨傾訴了出來。在上海市委宣傳部1956年7月召開的出版工作如何貫徹“雙百方針”的座談會上,嘉音發(fā)表的意見完全無涉出版,只與心理治療相關。會議記錄這樣記載:“前《西風》和《家》的主編人,家出版社私方人士黃嘉音在座談會上很激動地談到了他所遭遇的不公平待遇。他在解放后在虹橋療養(yǎng)院當醫(yī)生,對病人進行精神治療,有良好效果。1954年被上海市衛(wèi)生局停止工作。他曾經將精神治療的臨床經驗,寫了10萬學(字)送衛(wèi)生局征求意見,至今音信全無。黃建議領導上設立一個‘百家爭鳴的接待處,聽取社會各方面人士的學術上的不同見解。他說他自己要第一個向接待處掛號,請領導上重新研究他的學術成果?!雹?/p>
此外,嘉音在市政協(xié)座談會也發(fā)表了類似的意見?!督夥湃請蟆贰缎侣勅請蟆贰缎旅裢韴蟆范伎橇怂陌l(fā)言和文章。嘉音的這番言論,也引起了朋友的擔憂。老友方曉藍曾勸他“不要多說了”,但“他回答曰‘爭鳴嘛”。②
很快就證明朋友的擔心并非杞人憂天?!胺从摇边\動中,嘉音因鼓吹“外行不能領導內行”,謀劃“同人辦社”,被定為“極右”。妻子朱綺受到株連,也被打成“右派”。
而嘉音的另一大“罪名”是所謂“‘冒充精神療法專家騙取金錢”,“利用醫(yī)學做幌子進行反黨反人民活動”。嘉音因此受到的譴責非同一般,《文匯報》以“讀者的話”刊出長文,把嘉音污名為一個“江湖騙子”式的反黨分子:“黃嘉音根本不懂醫(yī)學,也沒有很好地學習過巴甫洛夫的學說,只憑他過去教會學校中學來的那套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心理學,就打起‘專家的招牌來。”“上海衛(wèi)生局經過深入了解,要他停止了營業(yè)。而黃嘉音非但不檢查自己的錯誤,反而在鳴放期間的各種座談會上,攻擊衛(wèi)生局把他的‘精神療法這朵‘鮮花給埋沒了……他還在病人中間放火,企圖煽動病人對衛(wèi)生局的不滿。”③
類似的討伐也出自幾位精神病學和神經病學專家之口,其中兩位還是當初嘉音心理治療的熱情支持者。1957年11月16日,上海第一醫(yī)學院神經學教研組的一位主治醫(yī)師代表五位專家在上海出版界反“右派”大會上做聯(lián)合發(fā)言,從“個性心理改造精神療法理論是徹頭徹尾的反動的唯心主義理論”“不懂醫(yī)學”“反動本質”三個方面對嘉音的心理治療予以痛擊,并列舉其“遺害病人”的種種實例,從專業(yè)知識上升至職業(yè)道德,非常憤慨地說:“我們教研組工作的人經常有人說,幾時能停止黃的工作就好了?!雹?/p>
此時,始于約園的社會理想,知行并舉的心理衛(wèi)生實踐,都由嘉音的人生華彩變?yōu)楸瘎〉脑搭^。
20世紀中國性知識傳播和心理衛(wèi)生之普及,都市大眾媒體是主要渠道之一。但如果僅限于現(xiàn)代科學的、理性的、冷靜的討論,那么很難激起讀者持久的興趣,終究也是書齋里的學問。只有將性、心理與身體引申到都市社會公眾議題,才能為建構都市現(xiàn)代性提供“合法化的語言”。⑤《西風》與《家》之所以繼1920—1930年代前期的《新文化》⑥和《生活周刊》等熱銷雜志之后,成為都市大眾文化消費醒目的刊物,與其貼近個體生命的小歷史,目光向下的人文關懷是分不開的。如《西風》的忠實讀者老舍所言:“《西風》的好處是,據(jù)我看,雜而新。它上自世界大事,下至貓狗壽數(shù),都來介紹,故雜;雜乃有趣。它所介紹的這些東西,又采譯自最新的洋刊與洋書,比起尊孔崇經那一套就顯著另有天地,讀了使人有趕上前去之感,而不盼望再興科舉好中個秀才,故新;新者摩登,使精神不腐。”⑦
然而,從整體來看,《西風》與《家》普惠大眾的“下層工作”所及有限。自《西風》起始的社會文化之旅,既帶著約園賦予的與本土文化強烈的疏離感,以基督教的“世界主義”勵志,又與本土的都市社會并不隔絕,與上海的小布爾喬亞是那樣地匹配?!跋e的美國化雜志”——雖是黃氏兄弟的“自我檢討”,卻也切中要害。《西風》《家》只是受到具有消閑文化消費能力的“大眾”之青睞,在溫飽未得保障的下層大眾卻難覓知音。鐘情于“西化”和“美國化”雜志的也多是知識階層和中產階級的家庭婦女,激進的左翼文化人則對此不屑。
性教育和大眾心理衛(wèi)生在中國舉步維艱,屢遭坎坷。性問題一直是極為敏感的話題,既要有沖破傳統(tǒng),探求科學真理的勇氣,又要對社會的容忍度有精準的把握,性學先驅張競生和他的《性史》《新文化》雜志從暢銷一時到被封殺的命運便是極為典型之例。①有別于張的著述,《西風》和《家》始終堅持性科學敘述的主線,借助譯介西洋雜志文的話語策略,運用與讀者互動的問答方式,把非虛構的性知識帶入了公眾領域,與《性學》把非常寫實的個人性史作為主題,而將嚴肅的性研究著作作為附錄參考的“本末倒置”的做法②截然不同。盡管如此,直到20世紀四五十年代,性知識的傳播仍然在夾縫中生存,還被一部分人看作是“猥褻下流”的性教育、性健康的書籍,有些出版商“假名換姓來編譯性的文字,甚至把出版者的地址都隱秘起來”,③以至于家出版社編譯出版有關書籍時,還冒著很大的風險。
除了與性教育遇到類似的社會阻抗之外,大眾心理衛(wèi)生受制的因素更多。在政局動蕩、戰(zhàn)亂頻仍的近代中國,現(xiàn)代精神醫(yī)學和臨床心理醫(yī)學學科發(fā)展的緩慢,專業(yè)人才的匱乏,實體醫(yī)療機構數(shù)量的稀缺,都是心理衛(wèi)生推進的瓶頸。政府的資金和政策支持,更是微乎其微?!段黠L》《家》與黃嘉音在如此艱難時勢中所做的努力實屬難能可貴。
新中國最初年代,《家》和它的出版以及嘉音的心理治療確曾獲得過短暫生機。然遺憾的是,圣約翰打下的美國化烙印在黃氏兄弟和他們的刊物上無法抹去,在中國歷史的革命劇變中,他們和這所大學、這兩個刊物不可避免地被清算與改造。隨著國家權力向社會的滲透和疾風暴雨的社會文化體制變革,黃氏兄弟營造的小小社會話語空間與都市大眾文化一起消弭。
【作者簡介】張濟順,華東師范大學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海社會史研究。
【責任編輯:王湉湉】
The Great Concern of Small Publications:
West Wind, Home and Popularization of Sexual Education and Mental Health
Abstract: The magazine of West Wind(Xi Feng) hosted by Brother Huang Jiayin and Huang Jiade of St. Johns University and the magazine of Home(Jia) hosted by Couple Huang Jiayin focused on the “l(fā)ower level work” in disseminating sexual science knowledge and promoting mental health, with the purpose of benefiting the urban public. Based on these two publications, the Huang brothers and their readers jointly created a discourse space of body and society. These private topics which were originally dirty, taboo or mysterious, laboriously moved from elite writing to public forums. Huang Jiayin also became a practitioner of mental health movement. In the tremendous changes of Chinese history, the space created by the Huang brothers has come to an end with the urban popular culture.
Key Words: West Wind, Home, Sexual Education, Mental Health, Urban Popular Cultu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