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們傅夏祁,有一棵老杏樹。
這棵老杏樹很有一些年頭了,沒有人知道它的樹齡和歷史。它不是一般的杏樹,它的名字叫“十里香”。
在我們童年的記憶里,這是一棵會飛的樹。有時候,在我們的夢中,它像云霞一樣,在天上飛。
童年里,我們曾結伙偷杏。在我們結伙偷杏的小伙伴中……有一個人,后來成了我們的驕傲。
他的名字叫祁小元。
二
最初,沒人把祁小元當作恩人。
那時候,他剛剛從部隊復員回來,穿一身綠軍裝,走路直杠杠的,甩著兩只手,好像胳膊不會打彎兒似的。關鍵是他不會蹲了。當我們蹲在地上的時候,他仍然像旗桿一樣立著。一米七八的個頭兒,使人不得不仰望他。自然,本地話也不會說了,撇一口京腔。有一段時間,私下里人們都叫他狗啃麥苗——裝樣(羊)。
“狗啃麥苗”也就罷了。當了幾年兵,他竟然還吹噓說他曾在“天安門”站過崗。人問他:啥門?他說:天安門。這就有些大了。是不是?“天安門”能是你站的地方么?!吹吧。
祁小元也不解釋。扭過身去,直直地就走了。很驕傲的樣子,這一點尤其讓村人看不慣。
當然,祁小元是當兵回來后,才讓人看不起的。后來,通過鄰村跟他一塊當兵的戰(zhàn)友,他的底細慢慢就讓人套出來了。是的,他的確在北京當過四年兵,也就是站崗放哨,沒干過別的。據(jù)說,在北京當兵那四年,他專門買了一個小收音機,每天揣在褲兜里,以聽新聞的名義,悄悄地練習說普通話。比如:你好。同志們好。紅粉墻上畫鳳凰,鳳凰畫在紅粉墻,紅鳳凰、粉鳳凰之類……他想干什么呢?沒人知道。據(jù)說,為了練好這口流利的普通話,他早上四點起床,站在故宮的院子里,大聲念“啊呀嗚、勃波莫否”,喉嚨喊啞了,“啊”一嘴的血沫子。練到最后,很多人都把他當成了北京人。有人問他:你哪里人?他說:傅夏祁。人問:哪個旗?他仍然說:傅夏祁。北京人不敢再問了,怕自己沒學問,到了也不知道他屬于什么“旗”。
還據(jù)說,當兵期間,他是很努力的。原本想留在北京,如果能提干的話,最好找一個北京姑娘。在北京當兵四年,他給排長洗了四年臭襪子??勺詈笠仓皇钱斄巳齻€月的代理副排長,而后就復員了。這都是傳聞。
所以,他剛剛復員回來的時候,就有了這樣一個綽號,叫:“狗啃麥苗”。
不過,一年零九個月后,就不一樣了。
三
那時候,十里已是很遠。
“十里香”就栽在夏家的院門外,它曾是全村人的飯場。
春天里,每當杏樹開花的時候,我們的心就動了。我們結伙趴在場院的麥秸垛上,望著遠處煙霞一樣的杏花,齊聲高喊:夏保蘭,夏保蘭,同桌祁小元!
不久,夏家院子里就會傳出一聲夏家奶奶的罵聲:滾!
是呀,我們是看杏花的。那遒勁老枝上開出的杏花,嬌艷粉嫩,花瓣云霞般在陽光下亮著。在有風的日子里,花瓣飛起來,一瓣瓣在空中旋著,像雪,像船,像夢,粉色的。
它離我們很近。
它離我們很遠。
四
在我們村,昂著頭走路的人,是最讓人看不起的。在這里,驕傲不只是驕傲,那是“狂?!钡囊馑?,被稱之為“傲造”。
我們的村子很大,是個多姓雜居的莊子。有七個相鄰的自然村(也叫村民小組),戶籍人口九百八十七戶,三千六百口人。據(jù)說,這里最早只有三戶人家:傅姓、夏姓和祁姓,是明朝洪武年間從山西洪洞縣那邊遷徙過來的。再早就無從考究了。所以村名就叫:傅夏祁。
在我們傅夏祁,被人稱為“傲造”的,有兩個年輕人。一個是祁小元,另一個就是夏保生了。夏保生跟祁小元曾經(jīng)是中學同學。夏保生個頭兒比祁小元略低一些。他學習成績好,很早就戴上眼鏡了,綽號“四眼”。在學校里每每參加考試,他都是前三名。家里人也時??渌涞盟綍r走路一縱一縱的,就像跳坑似的。頭揚得很高,是半個閑人不理的。且口氣也大,原本是立志要去北京讀大學的。據(jù)說,祁小元當兵臨走前,兩人曾搭手擊掌,夸下??冢罕本┮姡?/p>
那年高考,夏保生差三分沒上線,一氣之下,竟離家出走了。有一段時間,縣城里的電線桿上,到處都貼著印有他照片的“尋人啟事”。那時村里只有一部電話,在村部。于是常聽見大喇叭里喊:夏保生他娘,有線索了!于是,全村人都會圍過來,聽那“線索”,結果卻是“晃信兒”。騙人的。
后來,突然有一天,夏家人不再提這個名字了。也不去找了。有人問起來,夏家人很淡然地說:不找了。讓他死去。死外邊才好呢。這個“死”當然不是真的盼他死。這是氣話,還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在我們傅夏祁,家人能說出這樣的話,可以意會的是,夏保生有消息了。
果然,有傳言說,有人在安徽境內看見“四眼”了。夏天里,他光著脊梁,戴一破草帽,手里拿一把扇子,眼鏡腿兒上貼一膠布,蹲在淮遠的街頭上賣西瓜呢。
接著,又有人說,真真兒地看見他了?!八难邸泵矗皇撬钦l?在蚌埠的淮河邊上,穿一大褲衩子,喂蚊子(給一老板淘沙)呢。
還有的說,那不是他。他在合肥。有人見他左手里拿一抹布,右手提一小水桶,給人擦車呢……
人們見了夏家人,說:有信兒了?
夏家人淡淡地說:有信兒了。
在我們傅夏祁,閑話傳到一定的時候,也就不傳了。不過,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兩個年輕人都曾是村里人茶余飯后的笑料。
五
黎明時分,在太陽升起之前,微風中,粉粉的杏花像煙一樣在天空中浮動,像是要飛走似的。
在蒙蒙的細雨中,它就落下來了。一瓣瓣、一脈脈帶紅絲的粉白……殘殘的,像是煙化了似的。
三月末,杏花敗了。杏樹上結出了一豆一豆的小果。先還是青的,一點點,一點點,在圓圓的杏葉里藏著。
而后就大了,一脈一脈圓,一天圓一圈。先是黃一肚兒線,接著是一潤一潤的亮黃。
那是我們仰望它的日子。
它就像是冥冥之中的“信兒”。
六
九個月后,祁小元通過他三舅的關系參加了一場考試,通過考試在縣交通隊當了一名協(xié)警。在人們眼里,協(xié)警不是正式的警察,連警服都是自己花錢買的,相當于臨時工。只不過站在崗亭上,協(xié)助警察指揮指揮交通罷了。
可祁小元當協(xié)警跟別人當協(xié)警不一樣。他先是被分配到七里店崗亭值班。七里店是離縣城最遠的一個崗亭,也是下了高速公路之后,進縣城之前的第一道崗。七里店是個鎮(zhèn)子,祁小元常年就站在鎮(zhèn)街外邊的十字路口值班。
這個地方離縣城遠不說,離鎮(zhèn)街還有一里多地,且車多灰塵大。正式的警察,有點關系的,都不大愿意來。來了也是帶個班什么的,大多時間溜號了。而祁小元只是個協(xié)警,讓他去哪兒他就得去,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自然不敢溜號。按說,這么一個終日在陽光下吃灰的協(xié)警,本來是沒人會注意到他的??捎腥藚s注意到他了。
這年夏天,臨近中午時分,天降暴雨。雨下得很大,很猛,白壯子。雨像箭頭一樣,直嗖嗖地從天上潑下來,滿地的雨釘……也就是這時候,一輛黑色的奧迪轎車從高速公路的出口開過來。當車開到離七里店崗亭大約有幾十米的樣子,坐在車里的人發(fā)現(xiàn)了站在崗亭上的警察。警察在瓢潑大雨中立著,渾身精濕。再近一些,車上的人發(fā)現(xiàn),這個站在雨中的、渾身往下淌水的警察,右手五指并攏,正在向路過的車輛行禮!更讓人驚訝的是,隨著車行的方向,他緩緩側身,仍右手五指并攏,行注目禮。車開過去了,坐在車上的人是前往鄰縣視察工作的市委書記。
雨太大,車自然開得慢了些,市委書記關相如一下子就記住了雨中的這個人。
此后,關相如每一次路過,都會看到這個向過往車輛行禮的警察。人站得直直正正,禮行得莊嚴、標準。它會讓人想起當兵的日子。
時光荏苒,冬天很快就到了。這年的大年二十九,下來檢查災情的市委書記關相如,又在這個路口的崗亭上看到了這個警察。
天寒地凍,接連下了幾天雪,大地白茫茫的。這天是有風的,西北風溜溜的,像刀子一樣。崗亭上的警察全身落滿了雪,臉凍得像個紫茄子??伤廊辉趰復ど险局?,依然向路過的車輛行禮。當車開到崗亭前時,他則側身四十五度,行注目禮……車將要通過十字路口了,關相如突然對司機說:停車。
車停下了。關相如披著大衣從車上走下來。他對站在崗亭上的祁小元說:小同志,冷么?
祁小元兩腿一繃,先行禮,而后說:報告,不冷。戴著手套呢。
關相如上前替他拂去帽檐上的雪,說:小同志,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祁小元說:報告首長,我叫祁小元。
關相如問:哪個“qi”?
祁小元說:祁連山的祁,大小的小,一元錢的元。
關相如點了點頭,“噢”了一聲,說:辛苦了。
這時,躲在街邊小商店抽煙的帶班交警老胡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啥事?咋(尸求)了?
關相如看都沒看他,扭過身去,上車走了。
老胡見那人不理他,罵道:扯雞巴淡,他誰呀?
祁小元說:不認識。
大年初七,在全市干部大會上,市委書記關相如在講話中特別提到了“潁水縣七里店崗亭的交通民警祁小元”。他說: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大年二十九,漫天大雪,一個警察在崗亭上立著。那不是繁華的城區(qū),那是一個幾乎沒多少行人的小崗亭,他的帽檐上落滿了雪,他的眉毛上結了冰,他的嘴唇凍紫了,幾乎成了一個雪人??伤匀粓允貚徫?,向每一臺通過的車輛行禮……說著說著,書記激動了,眼里有了淚花。他說:同志們,那個地方,是下高速后的第一個崗亭,每一臺途經(jīng)我市的車輛都會看到他。他就是我們平原市的一張名片!多好的同志呀。我們應該向這樣的同志致敬!
會后,潁水的縣委書記問公安局局長:誰是祁小元?
公安局局長怔了怔,慌忙說:我還真不知道。
縣委書記說:回去查查,查后報我。
公安局局長回到縣里,忙把交警隊的大隊長找來,問:誰是祁小元?
隊長摸了摸脖子,想了很長時間,說:噢,想起來了。七里店的一個協(xié)警。咋啦?
于是層層上報。三天后,縣委書記去市里匯報工作,著重給市委書記匯報了祁小元的情況。最后又補充說:人不錯??上莻€協(xié)警,臨時的。
市委書記關相如說:協(xié)警怎么了?你們不是老說警力不足么?這樣的人不用,用誰?
書記的話經(jīng)過層層落實,一個月后,祁小元成了一名正式的交通警察。
七
五月,麥子黃梢的時候,是果子成熟的日子,也是我們結伙兒偷杏的日子。
“十里香”黃澄澄地在樹枝上掛著。果是橢圓的,又大又酸又甜。我們聞著它的香氣,饞得流下了涎水。我們想去偷,我們必須去偷。在我們這里,偷杏不是偷。夜里,我們在夏家的墻頭上扒出一個個豁口,站在墻頭上偷杏。可只要有一點動靜,就被夏家奶奶發(fā)現(xiàn)了。她好像整夜不睡似的……在一些年份里,我們誰也沒有吃過夏家的“十里香”。
我們想吃。我們有“內線”。
在我們結伙偷杏的日子里,夏保蘭成了我們的“內線”。
上小學時,夏保蘭跟祁小元是同桌。這是我們知道的。夏保蘭對祁小元好,這也是我們知道的。
在“十里香”快要成熟的一些個夜晚,我們趴在夏家的院外學貓叫(這是我們的暗號)……而后,就有酸杏從夏家的院子里扔了出來,一個,兩個,三個……不過,那是“落杏”。很酸。
我們知道,那是夏保蘭偷偷扔出來的。我們也知道,那杏,是扔給祁小元的。
不過,后來,夏保蘭小學畢業(yè)后,就不再上學了。再后來,她嫁給了一個瘸子。
八
其實,夏保生是偷偷回來過的。
不過,他沒有回村,只是在縣城里跟他妹夫見了個面。
夏保生的妹妹是夏保蘭。夏保蘭的男人是個瘸子,在縣城里開摩的。此人叫王寬。王寬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落下了殘疾,走路微跛,外號“王瘸子”。王寬雖然腿有點瘸,但人機靈,還有城市戶口,那年月城市戶口還是有吸引力的。保蘭長得漂亮,人細高挑兒,倆眼忽靈靈的。兩人在賣胡辣湯的鋪子里見了個面,給了一萬塊錢的見面禮。當時保蘭還提了個條件,對方也應下了。于是她偷偷地改了年齡,托人先把“證”領了。嫁個瘸子心里雖然稍稍有些委屈,但為了供哥上學,她認了??墒?,陰差陽錯的,哥差了三分,沒考上大學。那一天,她哭了一夜,哭得很傷心。而后,她擦干眼淚,說:哥,我嫁了。就是這么一句話,讓夏保生無地自容。第二天一早,他離家出走了。
夏保蘭是在縣城的街口上碰見哥哥夏保生的。夏保生蹲在街口,頭上戴一破草帽。她從他身邊走過去,以為是要飯的,差一點沒認出來。夏保生低低地叫了一聲:蘭,保蘭。夏保蘭回身低頭一看,是哥。哥已瘦得脫了形了。她抓住哥的手脖兒,捋開袖子一看,哥一身的紅點子,密密麻麻的……她叫一聲:哥。眼里的淚便流出來了。
夏保生說:哭啥?我又沒死。而后,他說:你哥無恥。不爭氣。不要臉。拖累你了。
夏保蘭一下子淚流滿面:哥,你咋這樣說?
夏保生說:你去把王寬叫出來。我有話跟他說。
夏保蘭求道:這都到家門口了。上家吧。
夏保生說:不去了。凈丟你的人。
夏保蘭知道哥的脾氣,就問:你吃飯了么?
夏保生深吸了一口氣,說:吃,吃了。
夏保蘭二話不說,硬拽著他進了路邊賣煎包的鋪子,給他要了一碗胡辣湯,兩盤水煎包。夏保生勾下頭,吸吸溜溜地喝了一碗,而后說:我再喝一碗。喝了,又說:我再喝一碗……他竟然一連喝了四碗!而后,他對保蘭說:你把王寬叫出來,我有話跟他說。
保蘭說:哥,回家吧。娘的眼都哭……
夏保生說:等哥把臉拾起來,就回。
兄妹倆就這么在街頭上匆匆見了一面,分手了。
此后,夏保蘭問王寬:哥讓你干啥?
王寬諾諾說:老難。怕辦不了。
夏保蘭說:辦不了也得辦。
王寬說:辦。咱辦。
夏保蘭說:哥有信兒了。回頭,把那些電桿上的“尋人啟事”揭了吧。
王寬說:揭。我去揭。
王寬一連跑了三天,終歸還是把事辦了。
晚上,兩人躺在被窩里,保蘭問:哥讓你辦的啥事?
王寬說:哥要個“照”。
夏保蘭說:花了多少錢?
王寬說:帶上“人事兒”,五六千吧。
夏保蘭說:哥是啥樣的人,你知道吧?
王寬說:知道。
九
有一年,我們終于吃上了“十里香”。
在一個下暴雨的夜晚,在滾滾的雷聲里,我們又一次爬上了夏家的杏樹,連摘帶拾,幾乎偷光的夏家的麥黃杏。
我們是躲在場院的麥秸窩兒里分的贓……出來后我們一個個都捂著嘴,杏有酸有甜。酸得能倒了牙。甜的,真甜哪!
第二天,夏家奶奶搬出一個小板凳,一擰一擰地走到村街里(那時,她是村里唯一還活著的小腳女人),坐在村街中央昂聲大罵。一罵罵了三天!
而后,我們九個孩子,被村長一根長繩捆在一起,游街示眾。人多,捆的不算緊,我們笑著走在村街里……
此后,我們發(fā)現(xiàn),樹梢兒上還掛有兩個最大的杏,杏長紅了,是潤紅色的。個兒大,飽滿,圓潤??上У氖?,這兩個最大的杏被鳥兒啄了。它高高地掛在那里,遠遠望去,像兩個眼睛。
后來才知道,那兩只長在樹梢頭兒上的杏,是夏家奶奶專門留給鳥的。每年都一樣。
那叫“杏的眼”。
那兩個長有“眼睛”的杏一直高掛在樹的梢頭兒上。
它從五月一直掛到七月,當高掛在樹梢兒上的杏,一日日萎變成紫色的時候,它就成了一泡酸甜的汁液……我們都很想用嘴接住。
我們傻傻地望著它。
它也看著我們。
十
祁小元正式入警后,抽空回了一趟家。
我們傅夏祁是個東西狹長,片片落落,七星連綴的村落。勺頭是小傅村,而后是大傅村。隔一個草帽吳,也叫小吳莊。接著是大夏、薛莊、小夏,最后是祁家店。從方位說,祁家店自然就是勺底了。從勺底往南有條河,叫祁河,是淮水的支流。
說是三姓,但有著幾百年的參連和糾結。你家的姑娘嫁他家,他家的兒子贅你家,從老姑奶奶說起,就這么親戚來親戚去的,參連久了,無論誰進了村,見了三姓中的任何一個人,論起來,都是要稱呼點什么的。所以,這里雖是多姓雜合,人口眾多,卻又是個藏不住秘密的村子。無論誰家發(fā)生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兒,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
從縣城回傅夏祁二十四里路,祁小元是借了一輛自行車騎車回來的。到了村頭,祁小元原本是要一路騎過去的??蛇h遠的,就有人跟他打招呼了。
有村人說:元兒,回來了?
祁小元應一聲,說:回來了。而后,他不得不從車上下來,推著自行車走。
祁小元身上的警服是新的,特別是胸前新綴上的警牌在陽光下明晃晃的,刺人的眼。
一路走來,就不斷地有人打招呼:喲,元兒回來了。
祁小元說:回來了。
再有人打招呼時,說:咱元兒回來了。
祁小元還是那句話:回來了。
天氣很好。話還是那樣的話。一個很家常的問候語??啥嗔艘粋€“咱”,就親近了許多。
讓祁小元驚訝的是,前不久還沒人搭理他呢。有次回村,人們看見他裝著沒看見,背過身還“咳”一聲。啥意思?想吧。他也知道,人們背后都叫他:“狗啃麥苗”??蛇@次回來,一路上人們都笑著跟他打招呼,話來話去的,還多了一個“咱”。
進門后,祁小元發(fā)現(xiàn),娘喜洽洽地望著他,像不認識似的。他問:咋啦?娘說:不咋。他說:你笑啥呢?娘說:一早喜鵲就叫喳喳的。而后,她磨過身,從里屋端出一個小笸籮,小笸籮里裝著五個黃澄澄的麥黃杏。娘說:元兒,稀罕物。新摘的。你嘗嘗。
祁小元問:夏家的?
娘說:夏家的。保生他娘送來的。保生他妹夫,保蘭他男人不是在城里開摩的么?他聽說信兒了。
說到夏保蘭時,祁小元看了娘一眼,這一眼,把娘眼里的淚都看出來了。娘說:元兒,保蘭……嫁了。
祁小元淡淡地說:我知道。而后問:啥信兒?
娘說:你入編了,是吧?啥是入編?我也不知道??倸w是個好事吧。
祁小元“嗯”了一聲,說:娘,東西給人家退回去吧。咱不吃人家的東西。
娘說:退不回去了。就送來八個杏。你妹小珍拿走了仨。咋退?接著,娘解釋說:你保生嬸也說了,杏樹才結果,就這八個熟了。你可別嫌少。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咋退?
祁小元知道,夏家的這棵號稱“十里香”的杏樹,杏結得又大又甜,寶貝著呢。平時夏家人都舍不得吃,摘下來都拿去賣錢了。在夏家,只有夏保生可以吃那些帶蟲眼兒的果,他是夏家的“重點保護”……怎么就舍得給祁家送來了?
祁小元說:那,咱給他錢。
娘說:可不敢。這不打人臉么?
祁小元無話。只說:以后別要人家的東西。
娘說:行。我記住了。
吃過午飯,臨走時,娘給他準備了一兜熟雞蛋,裝在挎包里,掛在車把上。而后,娘說:不忙了,抽空再回來一趟吧。
祁小元說:什么事?
他這一“什么”,娘撇了撇嘴。娘說:一早上,院里就飛來兩只喜鵲,喳喳地叫,可喜慶。不一會兒,你三姑奶就來了,還有傅家的老大媳婦,都是來給你說媒的……
祁小元一口回絕,說:你告訴她們,別操這心,我不在鄉(xiāng)下找。
娘不吭聲了。娘在他的話里聽出了幾分驕傲。
祁小元走后的第二天,村里又傳出話來,說祁小元之所以能入編,當上正式警察,是敬禮敬出來的。
傳言說,祁小元是個有心計的精明人。他特意記住了本地區(qū)領導人的車號,凡有領導路過,他就敬禮……這樣一來二去,驚動了省里的大領導,給他特批了一個編制。開始人們還不大相信,說不就是敬個禮么?誰不會呢?怎么就能敬出個警察編制來。全縣獨一份呀!
再往下,傳言逐漸得到了證實。村里夏保生的妹夫,在縣城開摩的。殘疾人開摩的不用交稅,就有一怕,怕交警罰。王瘸子開摩的被老胡罰過幾次,而后兩人成了朋友。他說,這話是縣交警隊的老胡親口告訴他的。那天他請老胡吃飯,老胡在酒桌上喝多了,還罵罵咧咧的:……這姓祁的賊呀。你不知道他有多賊氣!他娘那狗娃蛋,憑啥呢?不就會敬個禮么?你說他狗日的算個啥?狗(尸求)不是,入編的指標競讓他給搶走了。我侄子當了七年協(xié)警,成天在大街上吃灰,張風喝冷的,給隊長送過多少回禮,早就答應下了,到現(xiàn)在還沒秝上編呢……妹夫說:哥,胡哥,我咋不信呢,敬個禮就能入編?老胡說:他在崗亭上站著,瞅見領導的車就行禮。那可都是些大官,好這一口唄。妹夫說:路上天天跑車,他咋知道車里坐的是大領導?老胡說:你個錘子。這你就不懂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凡縣級以上領導的車號,公安局都備著案呢。妹夫說:還有這事?老胡說:日他娘,不說了。說起來也怨我。上頭給分隊發(fā)了一張表格,我給扔抽屜里了。不知哪一天,被這姓祁的鱉兒給翻出來,偷偷背下來了。唉,老沒面子呀。我當了十八年交警,七年的分隊長,還不如一個生瓜蛋子……說著說著,老胡竟哭起來了。
村里人得到消息后,也只是私下里撇撇嘴,耳朵對耳朵傳些閑話罷了。等再見到祁嬸時,人們的目光就發(fā)生了一些變化。每當祁嬸走到村口,就有人說:嬸,人物!
祁嬸不明白。說:咋啦?
村人紛紛從村口的代銷點里跑出來,豎起大拇指,說:嬸呀,咱家小元,人物??!等著享福吧。
在傅夏祁,“人物”,是個有著多重含意的詞。它可以有一百種注解。
十一
每一年,杏花開的日子,就是我們開始做夢的日子。也是我們結伙準備偷杏的日子。
我們不是偷杏,我們偷的是快樂。我們偷的是夢境。每一個杏花開的日子,也是我們渴望做夢的日子。
晚霞中,“十里香”就像是一株火樹,它像是燒起來了,接著天上的晚紅,一粉一粉地飛。蕩蕩地飛。
夢中,我們騎著一朵朵圓圓的花瓣兒,飛到天空中,那是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個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十二
我們傅夏祁人是往東走的。
在平原上,這是個特例。
在平原,因為水系不同,人們行走的路線也不同。一般來說,平原人大多是往西走的。那是歷朝歷代記憶中的逃亡路線。因為歷史上黃河連年泛濫,西高東低,一般平原上的人都是往西走,背水而上,這是一種生命記憶中的慣性。這叫“逃黃”。這條線凄苦、漫長,最遠的可達新疆的烏魯木齊。
而我們傅夏祁不然。
我們傅夏祁地處平原偏東南一隅,離淮河近一些。早年,淮河東行,水路可經(jīng)安徽的蚌埠直通上海,出外求活路的打工一族多與行船人熟識。日后因各種原因,行走的路線慣性就是東南方向了。還有一路是往南走的,那是旱路記憶。那時候離村三十里有一條南北大路,早年趕大車運貨的走的就是這條路。就此說,人的生存路徑是有慣性的。這叫“活路”。最遠的,就漂洋過海,跑南洋去了。凡是能走的,就再也不回來了。
改革開放后,我們傅夏祁人外出謀生走的仍是這兩條路線。
近年來,在我們傅夏祁外出打工一族中,夏保生可以說是在外站住腳的第一人。夏保生人是很聰明的,且執(zhí)拗。高中畢業(yè),原本是傅夏祁最有可能考上大學的,可他差三分沒考上,于是,一氣之下離家出走了。
十八歲出門,往哪兒去呢?開始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聽說本家有一位三姑奶嫁到了杭城。也只是聽說,并沒有具體的聯(lián)絡方式。于是他先是到了蚌埠,在蚌埠打了一些日子的零工,積攢了些路費后去了南京,他這一路是半流浪性質的,大約有一年多的時間,他過的是餐風宿露的日子。到了南京后,先是擺攤賣了幾個月的水果,開始幾日還行,不到一個月就被城管把水果攤給掀了。最困難的時候,他在一個橋洞下蹲了三天,身上爬滿了蚊子……此后顛沛流離才到了杭城。在杭城,他憑著二十年前一個舊信封,幾經(jīng)打聽,終于找到了三姑奶。
在我們傅夏祁,三姑奶是個符號,她是美麗的象征。每當村里人拿什么打比喻的時候,就說:跟他三姑奶一個樣兒。我們都沒有見過三姑奶,大約三姑奶長得非常漂亮吧。三姑奶不僅長得漂亮,而且是傅夏祁六十年代唯一考上大學的女子。但她一去不回,只是在“文革”中期,曾經(jīng)往家寫過一封信,期望上邊外調的時候(她家富農(nóng)成分),親戚們能為她說幾句好話。后來這封信就剩下個揉爛了的舊信封了。
夏保生就是通過舊信封上的地址,找到了三姑奶原來的單位,通過原單位,輾轉打聽到了三姑奶家。剛一見三姑奶的時候,夏保生吃了一驚。傳說中三姑奶的美麗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人似水桶一樣,胖胖的。那神情就像是二十年前的舊信封,已是滿面春秋。三姑奶對這個冒昧打擾的年輕人并不熱情,說:你誰呀?我不認識你。于是,夏保生拿出了那個舊信封。三姑奶接過那個信封看了很久,而后問:你是廣家的,還是燦家的孩子?夏保生說:廣家的。三姑奶說:二哥他,好么?夏保生說:我爺爺已經(jīng)不在了。走時還念叨你呢。三姑奶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是來借錢的么?夏保生搖了搖頭,說:不是。三姑奶說:那你……夏保生說:我想找個活兒。三姑奶遲疑了一下,說:我已經(jīng)退休了。等你姑爺回來再說吧。
姑爺回來后,倒顯得很熱情。姑爺是個官員。他從部隊轉業(yè)到地方后,在杭城的公交公司任職。姑爺問:會開車么?夏保生腦子轉了一圈,說:會。姑爺說:那好,我們這邊出租車公司正搞改制呢,去開出租吧。姑爺又問:有住的地方么?夏保生說:有。姑爺說:那好。下星期去公司找我吧。
其實夏保生并不會開車,沒有駕照,也沒有住的地方,可他就這么應承下來了。姑爺說讓他下星期上班,這中間還有五天時間。于是夏保生連夜坐車趕回縣里,先是找到了妹子保蘭,通過保蘭找到了妹夫王寬。他說:寬,你得想法給弄個“照”。
說是妹夫,王寬實際年齡比他大五歲。那時王寬正黏著保蘭,說啥也得答應。夏保生先是騎著王寬的摩的練了一天,而后又花了一百塊錢,讓司機帶著開一輛破桑塔納練了一天。時間緊,來不及參加考試了。王寬找交警隊的老胡喝了頓酒,花三千元辦了一張駕照。就這么著,憑著這本駕照,他在杭城扎下了。
頭一天開車,他的眼是直的,手握著方向盤就像是端著機槍一樣,渾身所有的神經(jīng)都繃在兩只手上,開著哭著,滿臉都是淚……這一天他沒掙一分錢,開著車轉遍了杭城的大街小巷,一路上只默念兩個字:小心!小心!小心!
這是飯碗呀。
十三
“十里香”是夏家的。
后來,夏家為了阻止我們偷杏,在墻頭上栽上了蒺藜,樹上掛了鈴鐺。我們改用彈弓射。弓架是我們用樹杈做的,皮筋是我們在車胎上剪的,泥蛋兒是我們用膠泥圓的……當杏還青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射了,我們在墻外偷偷射下的,全是青蛋兒。杏還沒長熟,是酸澀的。
每當我們的彈弓射下一個青蛋兒,就會聽見夏家奶奶的罵聲:遭天譴的!
哄一下,我們就跑了。
于是,我們趴在麥秸垛上,齊聲高喊:夏保蘭,夏保蘭,同桌祁小元!
十四
祁小元正式入編一月后,按輪崗規(guī)定,奉命調到了縣城南大街的中心崗亭。這里不僅是十字路口,還是全縣最繁華的地方。離縣政府僅三十米遠。
縣城的中心崗亭是有遮陽傘的。崗亭上罩著一個巨大的、由鋁合金骨架支撐的五彩遮陽傘。路旁還有個供交警休息的橢圓形警亭間,里邊安裝了空調、電話等設施。在這里值班的交警再也不用淋雨了。
可祁小元畢竟是祁小元。祁小元在中心崗亭值班的第一天,就受到了路人的關注。他往中心崗亭上一站,就不僅僅是值班了,那幾乎就是一種舞臺上的表演。他在指揮交通的時候,站得筆挺不說,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用墨線繃出來的,十分標準。他的胳膊伸出來就是一條直線,那戴在手上的白手套在陽光下“唰唰”地亮著一道道弧形的白光;他的每一次轉身,就像是在跳踢踏舞,腳跟會發(fā)出“嗒、嗒、嗒”,帶有節(jié)奏的韻律;他向路過的車輛行注目禮時,那個側身四十五度的轉身動作,加上五指并攏時的行禮姿態(tài),一氣呵成,顯得十分的神圣、莊嚴、隆重;當他挺直胸脯,一只手平行向前推出(意思是:禁行),另一只手在背后有節(jié)奏地掃動(意思是:另一道可以通行)時,那動作簡直帥呆了!
在我們縣城里,人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標準的交通指揮“禮儀”,路人簡直看傻了。三天后,十字路口陡然增加了許多行人。人們像趕會一樣,一撥一撥聚在路口,伸著頭看祁小元指揮交通。那崗亭像是他一個人的舞臺。在這個不足三平方的舞臺上,祁小元穿著新發(fā)的警用皮鞋,把一個人的演出發(fā)揮到了極致。他戴著的白手套就像天鵝翅膀一樣,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吸引人的亮線。他伸臂和收臂的姿勢,他的每一次轉身、側身、回身,都像是正在演奏的進行曲。他的腳步在漆成紅白兩色的水泥臺上,一拍一拍踢踏出富有節(jié)奏感的回聲。還有,他行禮的時候,全身繃直,五指并攏,右手與帽檐齊,而后側身四十五度,仿佛在向每一個路人致敬。瞬間,路人們都有了一種莫名的神圣感,繼而,會感受到一個人應有的驕傲和尊嚴。
自從祁小元站上了中心崗亭,這個縣城的十字路口,像戲臺一樣,成了人們趕廟會看熱鬧的地方。
是呀,看傻眼的不僅僅是路人,連一同值崗的交警都很驚訝地望著他。本來是一人輪崗兩個小時的,帶班長卻面有怨色,說:你繼續(xù)吧。繼續(xù)。此后,這個崗亭就沒人敢上了。到了輪班時間,其他的交警都在下邊指揮交通。
其實,這時候,在交警大隊,祁小元是很孤立的。他就像是羊群里跑一駱駝,很不招人待見。特別是老胡,見人就說:雞巴,你看他傲造的,不就會行個禮嘛。
可老百姓都喜歡他。這件事很快傳到了縣府大院。連縣委馬書記路過時,都專門停下車來,看他指揮交通……而后,馬書記走下車,來到崗亭前,跟他握了握手,說:小祁吧?好,很好。連關書記都夸你了,說你是咱縣的名片。好好干!
然而,四個月不到,一百一十七天后,已當上中心崗亭帶班長的祁小元,就再也不能指揮交通了。
祁小元被人撞傷了。
最初,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交通肇事。那天午后,一個喝醉酒的家伙,搖搖晃晃地從縣城西街的一家飯館里出來,倒車時不小心撞倒了在飯館門前看車收費的老頭。于是有人高喊:停車,軋住人了!可這家伙扭頭看了一眼,卻在一片驚呼聲中開車往南跑了。于是西街值班交警呼叫中心崗亭,要求攔截這輛車號為“3188”的豐田車。
這天,祁小元剛好在崗亭上值班。當那輛車沖過來時,祁小元先是面對肇事車輛打手勢要他靠邊停車。那醉漢看見路口有人攔車,卻沒停,徑直往前開。這時,祁小元吹響了哨子,令他立即停車。誰知,這“3188”竟不管不顧地沖崗了。
令人想不到的事就發(fā)生在這一刻。當“3188”就要沖過崗亭時,只聽“砰”的一聲,祁小元居然飛身撲在了車上(也可能是他躲閃不及)。他兩手抓住擋風玻璃前的雨刷,厲聲喝道:停車!
“3188”完全亂了方寸,醉漢司機踩剎車卻踩在了油門上,一腳下去,只聽“轟”的一聲,“3188”帶著趴在車前身上的祁小元往前又沖出一百多米,重重撞在路邊的水泥垃圾箱上。接著,只聽“咚”的一聲,祁小元從車上摔下來了。
當幾名交警追過來,把那家伙從車里揪出來時,此人卻喃喃地說:給我舅打、打電話。我舅是……下邊的話還沒說出來,他就被按倒了。例行檢查時,竟然在他的車里發(fā)現(xiàn)了毒品,這事兒大了。
抓住了肇事者,又在車里發(fā)現(xiàn)了毒品,在崗交警立即報告指揮中心……當眾人去扶祁小元時,卻發(fā)現(xiàn)他被撞在馬路牙子上,站不起來了。于是趕忙叫救護車。救護車一路鳴著笛,把他送進了醫(yī)院。
讓人想不到的是,一個交通肇事,競演變成了一樁毒品案。且攔車過程被十字路口的路人用手機拍下來了。這是個好事的人。這人平時就喜歡看祁小元指揮交通,這天,他不僅拍下了祁小元飛身攔車的鏡頭,還把照片發(fā)給了市里的《平原早報》。
第二天,《平原早報》在二版重要位置刊登了題為《交警飛身攔毒車》的大幅照片,并配有記者的采訪報道。
巧的是,那天《平原早報》頭版刊登的是市委書記關相如在一次會議上的重要講話。自己的“講話”登出來了,關相如自然是要看一眼的。看了講話內容后,關相如隨手翻開了報紙的第二版,于是就看到了這篇《交警飛身攔毒車》的文章和照片。一般人看了也就看了,可關相如對這個行禮的交警印象很深。看到他受傷住院的消息后,決定去看望一下。
市委書記專程看望,縣委書記自然也要作陪,同時跟來的還有市、縣公安局的領導,媒體的記者……領導們送上鮮花和慰問品,再三囑咐他好好養(yǎng)傷。這時候的祁小元在病床上躺著,腿上已打了石膏,高高地吊著,受傷的肋骨和胳膊也已做了醫(yī)療固定。祁小元想要行禮,關相如上前握住他的胳膊說:別動。你別動。好好養(yǎng)傷……往下就有了電視臺的連續(xù)報道。接著,祁小元的事跡又上了省報。
有意思的是,隨著這件事的發(fā)酵,連帶本縣一位財政局副局長跟著吃了瓜落兒。那是因為,當公安局局長給關書記匯報肇事經(jīng)過時,笑話那醉漢被抓時還說“趕緊給我舅打電話……”關相如書記隨口說了句:太不像話了。查查,誰是孩他舅?
就這樣,查的結果,這位“孩他舅”——縣財政局副局長被停職了。在潁水縣,當祁小元成為全縣新聞人物的同時,“孩他舅”也就成了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一句笑料。
被停職的縣財政局副局長雖有一肚子的委屈,還是提著禮品到醫(yī)院看望了祁小元。見了躺在病床上的祁小元,這位資歷很老的副局長倒苦水說:小元同志呀,真對不起。我是他舅不假,可他吸毒的事,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呀。車是我女兒借給他的,誰想他會去干這事呢?我干了一輩子,該退休的人了,到了落得里外不是人。你說我冤不冤?我是真冤哪。你看能不能給領導解釋一下……
不管怎么說,祁小元算是因禍得福。這一年,他被評為勇擒歹徒的優(yōu)秀民警,立了三等功,全市通報表彰。在住院期間,他還跟縣醫(yī)院的一個護士好上了。女護士吳月文,文文氣氣的,特別喜歡祁小元在崗亭指揮交通時的風度。她在上下班的路上看過祁小元指揮交通,本就對他有好感。就這么住著住著,三個月后,兩人有了感情。
再往下,祁小元可以說是好事連連。傷基本好了。親事定下了。不幾日,任命也下來了,他被任命為縣公安局車管所的副所長。雖然只是個股級,大小也是個官兒了。據(jù)說,為安排受傷的祁小元,縣公安局領導曾有不同看法,最后報到了縣委,由縣委馬書記一錘定音。
十五
有一天夜里,當我們射下青蛋兒的時候,沒有聽到罵聲。
夏家的院子里靜悄悄的。我們覺得奇怪,有一種很不妙的感覺。
在這個夜晚,我們一共射下了七個青蛋兒。我們很警覺,那異常的安靜,就像是陷阱,我們隨時準備逃跑。
整整一個晚上,我們再沒有聽到罵聲。后來,有哭聲傳出來,說是夏家奶奶走了。
在送夏家奶奶的那些日子里,我們不再偷杏。
那三天,夏家院門大開,村人們川流不息地前往祭拜。
院門外擺了兩張方桌,方桌上擺有煙和茶水,還有一托盤的“十里香”。桌前坐著兩班吹響兒的外鄉(xiāng)人,有男有女,他們吹奏的是《百鳥朝鳳》,還有《上花轎》。夏家奶奶走了,卻說是“喜喪”。每一個頭上勒著白布條的,都可以自由出入。
于是,我們來到了老杏樹下。樹已經(jīng)很老了,樹皮像黑鐵一樣,樹枝干老枯皺,虬虬髯髯的,樹根裸露著。讓人詫異的是,它怎么能開出那么艷麗的杏花呢?
三天后,送葬的隊伍把夏家奶奶送進了老墳地。那一天,村街里到處撒的都是中間打了方孔的紙錢,我們把紙錢踩在腳下,跟著送葬隊伍走。
從此,村街里再也沒有了那種昂揚的叫罵聲。
我們很失落。
十六
開出租說是掙錢,也不容易。
夏保生出車的第一天就被罰了。其實他很小心,卻軋了黃線。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什么是黃線,罰了兩百,罰了錢就知道了。第二天很小心很小心,可還是被罰了。這次是左拐,他不認得馬路邊上的標示。標示上注明,這個地方是不能左拐的。又是兩百。第三天,他是萬分的小心,可他跑了一上午,憋著泡尿,眼看著就憋不住了,看見有廁所的地方,停下車就往廁所跑,結果車停的不是地方,又被罰了。出了廁所,見交警給前車玻璃上貼了一張條兒,看見條兒,夏保生氣得掉了兩行淚。于是車上放一大塑料瓶,著急的時候,就拉開褲子尿瓶里……直到十多天后,才慢慢適應了。
半年后,夏保生從杭城匯回了一筆錢,收款人并沒有寫他妹子夏保蘭的名字。寫的是王寬。匯款金額是一萬二。接到匯款單,保蘭對王寬說:知道我哥是啥樣人了吧?
三年后,秋涼的一天,有三輛大卡車開進了村子。車上拉的是磚、瓦、水泥、木料。還呼啦啦跳下來一堆人,說話也都是南方口音……這時候人們才知道,夏家要翻蓋房子了。
出面招呼這些工匠的是夏保蘭和女婿王寬,但人們處處都能看到夏保生的影子,因為來的都是南方的工匠。這些工匠干活兒非常利索。他們在保蘭的指揮下先是在院里的空地上搭起一個大帆布篷,而后把所有的東西都搬了出來。
于是扎根角,打地基……僅僅用了半月時間,就蓋起了一座五間起底的三層樓房!這座樓房大紅瓦起脊,大門大窗,還帶外走廊。不僅層層都有衛(wèi)生間,連整個外墻都貼上了白亮亮的瓷片,看上去神氣極了。
上梁的時候,鞭炮聲響過,村里人一撥一撥地圍過來看。看后沒有人發(fā)聲,人們像是嘴上貼了封條,一下子震住了。有人背過身子,自言自語地說:我×,還有這樣蓋房的?
保蘭站在院子里,瘸子王寬站在她的身后,給每一個匠人遞煙,不時地說:歇會兒。歇會兒。
在我們傅夏祁,這是外出打工的人蓋起的第一座樓房。這是房子嗎?這是氣勢。這是宣告。人們看到的不是保蘭,是夏保生。這就是說,夏保生回來了。他堂堂正正地回村來了。
人們說:人物??!
十七
村里人都認為“十里香”是一棵神樹。
我們也都期望著“十里香”能給我們帶來好運。
杏花開的日子里,我們曾一人捧一藍邊粗瓷大碗,坐在飯場上,渴望著杏花能飄進我們的碗里,那是福氣。我們比碗,看誰的碗大。我們等啊等,可杏花卻一片片飛走了。
那一年杏花像是長瘋了似的,一樹緋紅……村里人都說,夏保生的成功,驗證了“十里香”的神性。
后來,村人們就開始祭拜了。盼生兒子的,盼娶媳婦的,盼外出發(fā)財?shù)摹瓱^紙錢后,還會在樹上拴一紅布條兒。
那是一個一個的念想。
十八
祁小元結婚了。
雖然他結婚辦喜事沒有告知村人,甚至還刻意地避開村人,悄悄地搞了個什么“旅行結婚”。開初祁嬸不愿,說你這不是打臉么?叫人笑話。祁小元卻執(zhí)意要這樣做。據(jù)說兩個人去了趟北京,跑到天安門廣場照了張相……就算結婚了。
可我們傅夏祁是個講古禮的村子。結婚是大事,禮數(shù)還是要講的。于是,村人們聽說信兒后,還是有了表示。那時村人們還都不富裕,傅夏祁三大姓,加上草帽吳、小薛莊的親戚們,他們有的是三家聯(lián)合,也有五家聯(lián)合、七家聯(lián)合、九家聯(lián)合……共計送床單四十四張,毛毯二十八條,紅緞子被面十二幅,帶有紅喜字的洗臉盆十八個。這些賀禮都用紅紙包著,紅紙禮單上寫有送禮者的名字。
賀禮送到祁家,祁嬸搓著兩只手,一臉的尷尬。這禮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收吧,你一沒告知,二沒擺酒,憑什么收人家東西?不收吧,賀禮已送家來了。老天,咋辦呢?
祁嬸愁得一夜沒睡。趕忙央人給祁小元捎信兒,讓他趕快回來一趟。還給捎信兒的下狠話說:你就說我快死了,看他回來不回來。
那時村里人還沒用上手機。捎信人把話帶給了夏家妹夫,妹夫王寬騎著他的摩的就找祁小元去了。見了祁小元,妹夫說:哥,趕緊,祁嬸有急事。祁小元問:啥事?王寬說:捎信兒人說,趕緊的,慢了就……祁小元來不及要車,坐上他的摩的就回村了。
回到家,祁小元叫著:娘,娘……慌慌地進了門,就見祁嬸好好地在床邊上坐著。他怔了一下,說:娘,你沒事吧?
娘一下掉淚了。娘說:不讓你“驢”,你非去“驢”。這“驢”也“驢”了,酒席還得擺。你看咋辦吧?
祁小元聽了,氣不打一處來,發(fā)火道:娘,不給你說過了嘛,咱不擺酒!婚都結過了,還花那冤枉錢干啥?我再說一遍,我們是“旅行結婚”,不是“驢”!
祁嬸嘴一努,說:你看看,你看看吧……咋辦?
祁小元扭身一看,村人送的賀禮一份一份地在柜子上擺著,賀禮上還都有禮單,都寫著名字呢。他翻看了幾份,很沖動地說:這還不好辦。誰家的,給誰退回去。
祁嬸說:冤家,咋退?有三家的,有五家的,有七八家聯(lián)手送的……你退給誰?!再說了,一個村住著,你還讓你娘出門不?還要臉不要了?
祁小元重又拿起禮單看了看,心亂如麻,說:那,你說?
祁嬸說:叫我說,這酒,還得辦。不是花錢的事,是臉氣。咱收了人家的禮,若是連酒席都不辦,以后咋活人呢?!
祁小元急了,說:娘啊,我結婚辦事,主要是人家月文家出的錢。住的房是人家娘家的,家里東西大多也都是人家添置的。說句不好聽話,我這算入贅……娘,你算過賬嗎?咱村幾千口子人,就說來一半,也得一百多桌。一百多桌呀?咱哪有那么多錢?!妹子正上高中,我還要給她積攢學費和生活費。將來她還要上大學呢……這樣吧,我不怕丟人,這禮我去退。
祁嬸說:你讓我死呢?你要是退了禮,你娘還有臉在這村里住嗎?
在我們傅夏祁,祁小元的價值最先是被本村女婿、瘸子王寬發(fā)現(xiàn)的。據(jù)王寬說,祁小元能跟縣醫(yī)院的女護士吳月文結婚,是他最先看出“橋”的,也是他把兩人撮合在一起的。兩人最后能走到一起,他應是頭功。究竟是不是呢?沒有人知道。不過,王寬眼皮活,對兩人的事很上心,這倒是真的。祁小元住醫(yī)院時,王寬曾多次去看望,進門就說:哥,我是咱傅夏祁的門婿,跟保蘭是一家……而后,隔三岔五地去送點什么。他也是第一個見了吳月文就喊“嫂”的。
當事僵到這里的時候,妹夫王寬從院里進來說:嬸,你別愁,這也不算個啥事。我看這樣吧,我替我哥把這事辦了。
祁嬸說:你咋辦?
王寬說:元兒哥不愿擺酒兒,這酒兒咱不擺。但這個意思咱還得表示。
祁嬸攤著兩手,說:咋,咋個表示?
王寬說:叫我說,一家送一袋奶糖,是喜糖。就城里那大白兔奶糖,不丑氣。大白兔奶糖小店里賣三塊錢一斤,我找人弄個批發(fā)價,才兩塊多。頂多幾百塊,不上一千,就把事辦了。這事我去辦。喜糖我替我哥去送,可哥得給我句話。
祁小元說:啥話?
王寬說:你現(xiàn)今是縣局的車管所所長。往后村里人有啥事,你肯定會幫忙的。只要有這句話就行。
祁小元很決絕地說:這話我不能應承。
王寬說:不就是句話嗎,咋不能應承?
祁嬸也說:應。咋不能應?
祁小元急了,說:娘,我只是個副所長……再說了,犯法的事,違反原則的事,咱不能干。
王寬說:哥,看你這話說的。誰讓你干犯法的事了?不就是個情面嘛。以后遇上啥事,你能辦,則辦。不能辦,也不會勉強你。嬸,你說是不是?
祁嬸說:是啊,誰還沒個三親六故的。
事情到了這一步,祁小元無話可說。
王寬說:有哥這句話,事兒我去辦。
王寬果然很會辦事。他在城里搞到了一麻袋批發(fā)來的上邊印有“紅雙喜”字的大白兔奶糖,又搞了不少一斤裝的塑料袋,分包裝了,說是元兒哥的喜糖,一家家給人送去。而后再聲明元兒哥是旅行結婚。而后再遞上那句話……村人們自然不好說什么,他畢竟是村里的門婿。等王寬走后,也只是撇撇嘴,相互咬咬耳朵罷了。
過了半個月,等祁小元找王瘸子算賬的時候,說:寬,那糖,花了多少錢,算算,我給你。
王寬說:哥,啥錢?我還得給你錢呢。
王寬是個能人。經(jīng)與祁嬸商量,家里收的那些賀禮也經(jīng)王寬的手,送到城里的商店代賣了一部分。結果,他不但沒收祁小元一分錢,還拿出了一千八百元,說是賣那賀禮變現(xiàn)后余下的錢。祁小元皺了皺眉頭,不接,說:你給我娘吧。到時,好給人家隨禮。
按說,賬平了,面子大小不說,也算有了。可那句話,烙在祁小元心里了。
十九
我們在慢慢長大。
不再偷杏的日子里,我們曾結伙種下了七個杏仁。我們有七個杏仁,這七個杏仁是我們的希望。杏仁是苦的,我們期望著能長出甜意。
七個杏仁,卻只長出了一棵芽兒。很小的芽兒,只有兩個芽葉。
我們很失望。但我們也算是有了希望。我們每天去看這棵芽,我們希望它快快長。
我們天天給它澆水……我們也很想給它施點肥。
有人建議用尿澆。可我們不敢,怕燒死了。
那棵小芽終于長出苗了。
一棵很小的苗。
等樹苗長到半人高時,慢慢,我們發(fā)現(xiàn),那葉兒不是圓的。
后來,聽大人說,那不是樹,那是雜棵子,也叫燕屎,是燕兒吃草籽拉下的。
那么,我們種下的“十里香”呢?
我們還記得,祁小元當兵臨走的那天夜里,場院里的麥秸后有兩個黑影,兩人在那里站了半夜……我們不知道,另一個黑影是誰?我們猜是夏保蘭。
此后,兩人就成了路人。
二十
夏保生回來了。
夏保生是開著轎車回來的。不是出租,是他自己買的車。人們說,還是“四個圈”的。
這一次,夏保生回村象征性地轉了一圈,給村里爺們一一敬煙問好,一點也不“傲造”了。人們望著他,只見他不但臉色潤展了,也不是“四眼”了。
據(jù)說,夏保生不但在杭城扎住了腳,而且在姑爺?shù)膸椭孪群蟪邪硕v出租車,成了一個小老板了。夏保生這次回來,本來是要帶人的,可因為駕照的事,一下被卡住了。村里有五個年輕人,都愿意跟他去開出租,可路考的時候,有四個沒有通過。那邊急著用人,駕照卻沒有拿到。夏保生急了,時間不等人,說干脆花錢買吧。誰知黑照又漲價了,原來托托人,三千就可以辦下來,現(xiàn)在得五千,村里這幾個年輕人一時都拿不出這么多錢。急得夏保生一頭火!
大舅哥的事情,王寬不能不管。他說:老胡不能再找了,老胡太黑。再說,他也只是個中間人,托了他,還得挨門磕頭……這回,咱換個主兒。夏保生說:那你說找誰?我這是急茬兒。有人搶著承包呢,不能等。王寬說:手頭倒是有個人,咱村的,還是個車管所的副所長。夏保生說:誰呀?王寬說:祁小元。夏保生說:不當兵去了么?王寬說:早復員回來了。夏保生說:所長都當上了。咋弄的?我找他去。我跟他是同學!王寬說:那,你試試?夏保生說:他當家不當家?王寬說:雖說是副的,可他畢竟是所長呀。夏保生說:那好,我找他去。王寬說:哥,拿點啥?夏保生說:老同學,我要給他掂東西,不等于打他的臉嗎?
夏保生在車管所的辦公室里見到了祁小元。兩人初一見面,都怔住了。好久,夏保生叫了一聲:元兒,還認識我么?祁小元說:是保生啊,回來了。夏保生說:回來了。聽說你當所長了,來看看你。祁小元說:副的。是副職。兩人就那么相互看著,都曾是很驕傲的人。都曾經(jīng)“傲造”過。也曾經(jīng)失落過。再次見面,只剩下了那一點點矜持。祁小元問:眼鏡呢,咋不戴眼鏡了?夏保生說:我戴的是隱形眼鏡,看不出來。祁小元說:噢,隱形。怪不道。你胖了。夏保生說:胖了么?祁小元說:胖了。夏保生沒話找話說:聽說,中央又有新精神下來了?祁小元看了他一眼,說:精神?啥精神?這本就是沒話找話說,卻把兩個人都傷著了……夏保生說完就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往下,兩人沉默了片刻,竟沒話說了。過了一會兒,祁小元說:我還有個會。你,有事么?夏保生一時語塞,竟不知該怎么說了。在外流浪時,他求過很多人,可見了老同學祁小元,卻不知道如何開口了。臉丟在外邊沒人知道,可這是家門口呀。他說:也、也,沒啥事。祁小元站起身,說:那好。保生,我這會兒忙。過兩天,咱再聚。夏保生說:你忙。你忙。
出了車管所,王寬迎上去問:咋樣?
夏保生沒頭沒腦地說:一戴上大蓋帽,咋就不是他了。
王寬說:看看?你不知道,這人臭(尸求)。不愿給村里人辦事。
夏保生問:他抽煙么?
王寬說:不抽。
夏保生問:喝酒么?
王寬說:一滴不沾。
夏保生惱羞成怒,說:我那兒等不及了。那就用錢砸,撂翻他。
王寬想了想說:哥,這樣,我臉皮厚,叫我再試試。有門兒,咱就砸。沒門兒,咱再想別的辦法。
這兩年,祁小元一直是躲著村里人的,他已經(jīng)有很長時間沒回村了。王寬這次來,手里提了兩桶五斤裝的小磨香油,進門來叫一聲:哥,不簡單哪,坐上辦公室了。祁小元抬頭看了他一眼,倒還是很客氣地說:寬哪,坐,快坐。王寬說:哥呀,也沒啥拿,給你掂壺油。祁小元說:有事么?王寬說:也不是個啥事。我哥保生,保蘭他哥,回來了。喝酒時,不小心把駕照丟了。他急著走,想補辦一個。外邊排隊太長……祁小元說:就這事呀。我見過保生了。你看,他咋不說呢?王寬說:他臉皮薄,怕你磨不開臉兒。其實,就這事……祁小元很想拔了烙在心里的那根刺兒,這算是有機會了。他說:行。這事不違反規(guī)定。我交代一下。給他補個照??捎幸粯樱偷嘧?。你要不掂,這個忙我就不幫了。王寬說:哥,一壺油?祁小元沉下臉來,說了兩個字:掂走。
出了車管所的大門,夏保生正在門外等著呢。他見王寬又提著油一瘸一拐地出來了,很失望地問:沒門兒?
王寬卻說:有門兒。
當天夜里,王寬騎著他的摩的把祁嬸給接來了。一路上,他給祁嬸交代了些話,讓祁嬸照著他的話說。祁嬸覺得欠下了他天大一個人情,也很想把人情給還了,就說:姑爺,放心吧,就按你的說。
兒子住的是親家的房子。祁嬸雖是當娘的,卻是第一次進兒子的家門,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王寬在門外等了一個多小時,見里邊仍然沒有動靜,心里急,于是就推門進去了。他進屋后,沒話找話說:嫂子沒在家?
祁小元悶悶地坐在那里,一聲不吭。祁嬸呢,半坐在沙發(fā)上,正在抹眼淚。見此情景,王寬說:嬸,你也別難為我哥了。都是村里爺們的事情,辦不成就算了。這時,祁小元沉著臉說:寬,是你給我娘出幺蛾子吧?王寬說:哥,這可不是我出的主意。如今找個活路不容易。好不容易有個門道,能幫就幫,不能幫就算了。祁小元解釋說:我不是不幫??捡{照的事能是小事嗎?出了問題怎么辦?王寬說:是。理兒是這個理兒。其實,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也都不是笨人??荚嚳颇看蟛糠侄歼^了,就是個“搬庫”。一不小心,壓線了。說起來也沒多大個事。在城里開個出租,路邊走路邊停,也……祁小元生硬地說:沒過就是沒過。哪個科目不過都不行,不管你壓線不壓線。王寬說:是。論說是。哥,可你是說過話的呀。你說能幫就幫。祁小元氣呼呼地說:我咋幫?你叫我咋幫?他一急,竟忘了說普通話了。王寬說:哥,這是個急茬兒。你看這樣行不行?不讓你出面。你寫個條兒,就說,這幾個人是我的親戚,在不違反規(guī)定的情況下,請給以關照。下邊的事,我去辦。辦成了,是哥的臉氣。辦不成,也不丟哥的人。祁小元說:那也不行!這個條兒我不能寫。這時候,祁嬸抬頭望著他,滿臉是淚……王寬這時又加了一句:哥,你要是這樣說,那就是哥不愿幫了?我怕這話捎回去,祁嬸……
此時,屋子里的空氣十分沉悶。祁小元望著娘,娘的嘴癟著,想說句什么,卻沒有說,就像是被人踹了一腳的爛柿子,眼里的淚正一滴一滴地往下掉。爹走得早,娘一個人養(yǎng)他兄妹兩個……不容易。
終于,祁小元說:下不為例。就這一次。說完他看了看娘,娘還是不說話。娘的頭發(fā)白了,一張淚臉上布滿了皺紋。娘是從地里直接趕來的,衣襟上還掛著一小節(jié)狗狗秧兒,看上去可憐兮兮的,讓人心疼。
祁小元愁著個臉,很勉強地站起身,從抽屜里找出一張信紙,拿出筆來,沒好氣地問:都誰呀?王寬依次報上名字:祁國定,二嬸家的孩子;傅二毛,前院羅鍋叔家的;夏清才,四姑家老大;吳運祥,六舅家的;姜玉海,姨家的。都是親戚。
祁小元在提筆前在心里斟酌了一下,特別注明了那句“在不違反規(guī)定的情況下,給以辦理”。他沒寫“關照”。他覺得不寫“關照”好。
這張條兒在交給王寬之前,他又遲疑了一會兒,從桌子的抽屜里拿出手章,在嘴上哈了一下,鄭重地蓋上了他的章。而后,再次叮囑說:只此一次。
王寬說:放一百個心。不給你找麻煩。
誰也沒想到,王寬就是憑著這張寫有“不違反規(guī)定”的條子,一下子辦成了五本駕照。當然,他是給經(jīng)辦人送了禮的。
二十一
五月,又是五月了。
每當我們從夏家院前走過時,我們能看到的,是“杏的眼”。它高高地掛在樹梢上,看著我們走過。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從誰開始。在一個早晨之后,除了祭拜,村子里還有了一個傳言,說“十里香”冒煙了。那煙一直冒了三天,有人親眼看見,它顯靈了。
于是,當我們離開村子的時候,家人會用紅絲線串上一個“十里香”的杏核,讓我們掛在脖子里,它成了我們的“護身佛”。
后來,凡傅夏祁人外出時,脖子里都會掛上這樣一個“護身佛”。
二十二
一萬……還多呀!
當那個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傅夏祁的村人們一下子炸窩了。在村里種地,背著老日頭,春秋兩季,種種收收,一年忙到頭,一畝地頂多能掙一兩千塊錢,扣下買種子和化肥、澆地用電,再加上收割機械的費用,剩下的就不多了??稍诤汲情_個出租車,好的時候一個月竟然能掙一萬多!差一點的也能掙七八千。我的天哪,一個月就能掙一萬多呀。這是想也不敢想的。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還讓人活不?
據(jù)說,夏家的夏保生,原也是開出租車,如今不僅當上了老板,且已經(jīng)在杭城買下了房子,辦了戶口,成了生活在天堂里的人了。這都是千真萬確的。于是,傅夏祁人就有了目標和方向。
我們傅夏祁的人還知道,要吃這碗飯,咱得天獨厚。因為我們有一個好“連手”。在傅夏祁,“連手”不僅僅是指親戚,也有關系、攀附、合謀的意味。這當然指的是祁小元了。我們傅夏祁的祁小元,是車管所的所長啊。有了這層關系,還怕什么呢?于是,人們提著禮物蜂擁而來……結果卻很失望,他們全都被黑著臉的祁小元懟回去了。
不過,沒有不透風的墻。我們傅夏祁的人都是很透的。東方不亮,西方亮。摸清門道后,轉頭去找村里的門婿王寬。王寬可以說是一手托兩家。一個是杭城的大舅哥夏保生,夏總。一個是車管所的祁小元,祁所長。就此,這條路才算走通了。
夏家的門婿,王瘸子,王寬,如今也是個“人物”了。他已經(jīng)不開摩的了,如今在縣郊租了一片場地,在場地上畫了幾條白線,買了幾輛破桑塔納,雇了兩個退休司機,成了駕校的王經(jīng)理了。王寬對村人們說:爺們兒,不是元哥不幫忙。這個忙他肯定幫。但你們這樣不行。一家伙都擁到他家去,拿個仨瓜倆棗,立馬三刻要他辦,這怎么可能呢?車管所是縣公安局的,上有法律,下有規(guī)定……不是給咱村開的。你們說是不是?論說,元哥給辦個駕照不是問題,得有路徑。
王寬自當了駕校經(jīng)理之后就開始發(fā)福了,肚子也挺起來了,臉上汪著一層油。王經(jīng)理所說的“路徑”,其實很簡單:就是上他的相生駕校。相生駕校對本村人有優(yōu)惠。外人四千。本村人三千。至親只要兩千。而且不管考試能不能過,保證能拿到駕照。這么一來,報名上相生駕校的人自然就多了。
上了“相生駕?!?,仍沒有考過關的,王寬自有辦法。這個辦法對外是不說的。只說是祁小元祁所長幫忙辦的。王寬是個明白人,他知道不能次次都去找祁所長……他只是遇上了特殊情況,一年半載或是三五個月才去找一回。其余的,都是他自己處理的。自從拿到了祁小元寫的那張條子后,王寬就有辦法了。他早年患上小兒麻痹后,曾跟一個癱子學過一段刻章技術。后來開摩的就用不上了?,F(xiàn)在他又拾起來了。他先是學著模仿祁小元的字體,又仿著章印刻了一個祁小元的章。需要的時候,他就蓋上。有一次來不及,他就現(xiàn)用生蘿卜刻了一個,居然也蒙過去了。再加上已買通了具體的經(jīng)辦人,辦一個“照”給一個“照”的錢。先是一百二百,后來漲到了五百。拿到駕照的人自然高興,他們都知道,這是祁所長給幫忙辦的。雖然他黑著個臉,但傅夏祁的人知道,他那是做給外人看的,心里近。
這個時候,我們傅夏祁又出了一個能人,他叫傅二毛。傅二毛原也是跟著夏保生在杭城開出租的。只因送一個客商去機場,后來到深圳落了腳。聽說,那天傅二毛拉的是一個香港的客商??蛻粝萝囃嚿弦粋€包,傅二毛一直在原地候著,直到那人心急火燎地找回來,拿到皮包,等打開查驗后,那人感動得從皮夾里拿出一沓子港幣,遞到了他手里,一再說:謝啦!謝謝啦!可他不要。于是,那人問他:你看過包包里東西啦?他說:沒有。那人說:這樣,小兄弟,你愿意跟我去深圳么?他說:去深圳?那人說:我看你是個實誠人。我在深圳的出租車行業(yè)也是有股份的。你去我那兒干吧,咱們交個朋友。于是,傅二毛回去交了車,直奔深圳。傅二毛到深圳后,成了這家出租車公司的二老板,管著一個車隊。就此,他給我們傅夏祁人又開辟了一條活路……村里人說,在深圳開出租比杭城的收入還要高。多年之后,在杭城和深圳,僅我們傅夏祁一個村,連親戚帶朋友,開出租的就有五百七十多人。加上各自的家小,出去的足有一兩千人之多。
我們傅夏祁外出打工的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每批要走的人,大多都要通過相生駕校買上一個“照”。這個駕照不一定都用得上,那是備選的。如果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活路,還可以開出租,就像是平白多了一份手藝。所以我們傅夏祁是感恩的。我們的恩人就是祁家的祁小元,祁所長。是他幫助我們在外邊站住了腳。各自掙多掙少都有碗飯吃。
這年,入冬的時候,祁小元突然想起,他妹妹,在縣高中上學的小珍,自夏天以來,就沒找他要過學雜費和生活費。假期里,小珍原說要上英語補習班,后來也不再聽她吭聲了。是生自己的氣了?這么一想,祁小元有點慌。他怪自己忙昏了頭,竟然忘記給妹妹送生活費和補課費了。他開車去了城南的縣一高。等找到宿舍,他卻怔住了。妹妹小珍的床頭邊,掛著一件很新潮的衣服,標簽還沒去掉,很醒目。更讓他吃驚的是,妹妹竟捧著手機在玩!
祁小元問:珍,誰的手機?
祁小珍頭都沒抬,說:買的。
祁小元說:你一個學生,買手機干啥?
祁小珍說:哥,人家都有。
祁小元吃了一驚:誰給你的錢?
這時,祁小珍才抬起頭說:不是你給的么?
祁小元一怔,說:我啥時給你錢了?
祁小珍說:是寬哥。他說你忙。你讓他送來的……后來他給我辦了張卡,月月往卡里打錢。
祁小元慌了,問:打了多少?
祁小珍說:我沒查,大概有一兩萬吧。
祁小元說:卡呢?
祁小珍很不情愿地把那張銀行卡拿了出來,說:哥,咋啦?
祁小元把卡抓在手里,返身就要去找王寬。臨走對小珍說:手機給人家退回去。
祁小元是在縣城東郊相生駕校找到王寬的。說是“駕?!保簿褪莻€兩三畝大的院子,院子里畫了幾條白線格子,有兩輛破舊的桑塔納在白線格子里緩緩開動。
多日不見,王寬如今也有自己的辦公室了。一個里外套間的房子。外間擺著一圈人造革沙發(fā),沙發(fā)邊沿處綻開了破口,露出發(fā)黃的海綿。里間有辦公桌,辦公桌上有兩部電話,攤開的塑料袋有油炸花生米、開了瓶的“勁酒”。王寬穿一身西裝,挽著袖子,喝口酒,再丟一粒油炸花生,很滋潤的樣子??匆娖钚≡ζ鹕碚f:哥,我的哥,喲嗨,哪陣風把你刮來了?坐,快坐。說著,連拉帶拽地把祁小元按坐在他的椅子上。
祁小元十分感慨地說:寬,日子不錯嘛。
王寬說:沾哥的光,這都是沾哥的光。哥,我是委員哪,政協(xié)委員,縣里的。要不是哥,我能當上委員?
祁小元說:噢,是委員了。你胡說啥,沾我啥光?說著,他把那張銀行卡從兜里掏了出來,放在了桌上。而后說:這是怎么回事?
王寬說:哥,還沒顧上給你說呢。咱辦這相生駕校,你是有股份的。這事我跟保生哥商量過。保生出錢多,拿大頭,百分之五十。我出力、跑腿兒,出錢少,占百分之四十。哥,你拿干股,百分之十。不多。
祁小元愣了一下,說:我又沒出錢,憑啥拿你百分之十?
王寬說:哥,你沒少出力呀。有你在那兒站著,咱相生駕校,就有生源了呀。怕你不要,這不,我給咱妹子拿去了。妹子上學,正是花錢的時候。
祁小元說:小珍一共拿了你多少錢?
王寬說:不多。一月五千。年底再算賬……
祁小元說:這錢你收回去,我不能要。
王寬說:哥,能聽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么?
祁小元說:你說。
王寬說:哥,我給你找過麻煩么?沒有吧。咱這駕校,是堂堂正正的,各種手續(xù)一樣不缺。違法的事咱也不干。哥呀,你說,要是局長給你打個招呼,讓你給誰辦個“照”,你能不辦么?你不辦有人辦。你要是真不辦,恐怕就得挪挪地方了。你說是不是?再說了,你一直在嫂子家住著,這是常事么?你得有自己的窩了。叫我說,買套房吧,我去過家里兩回,咋都覺得窩憋。你說呢?實話給你說吧,哥,這錢就是你不拿,有人拿。就你車管所那經(jīng)辦人老崔,崔國定,是局長他親侄兒,辦一個我給他三百。他可都收了呀!哥呀,我知道,你想當個干凈人??蛇@就是一池子渾水,你干凈得了么?
祁小元一怔:你是說,他手里有我寫的條兒?
王寬說:可不。不過,你放心,有是有,沒幾張。
祁小元一拍桌子:王寬!
王寬說:哥,放心吧。你拿的是股金,是駕校的合法收入。你沒拿過一分駕照的錢。我再說一句,咱傅夏祁的人都知道你是咱村的恩人!你回去打聽打聽,沒人說一句二話。祁嬸在咱村,那是沒人敢不敬的……
祁小元站在那里,再一次無話可說。這些年,有些事情,他是知道的。比如局里領導打個電話,那是不能不辦的。就像王寬說的,你不辦,有人辦。而且,在月文家住著,丈母娘的臉色很難看。很多小事,一件件堆著,讓人頭疼。況且……是啊,連王寬這樣的人,都人五人六地坐在辦公室里了,小酒兒喝著,桌上還擺著兩部電話。
這一剎那間,他有些恍惚。
二十三
在外打工的人,每一次往家里打電話,都要問一問:“十里香”還在么?
家里人說:在。
問:開花么?
家里人說:開。
打電話的人說:又夢見它了。樹像傘一樣,下邊是一個一個的粗瓷大碗,它在一個個大碗里盛著……
家里人說:那是庇佑你哪。
二十四
那天晚上的事情,對于祁小元來說,是一次轟毀。
他喝醉了。是平生第一次醉酒。
進入臘月,祁小元去杭城開了個會,是有關車輛安全方面的會議。按會議規(guī)定,他是坐火車去的。會開了三天,可回來時,卻買不到火車票了。城市大,會上人多,祁小元不好再麻煩人家。無奈之際,他給夏保生打了個電話。誰知,這一個電話打過去,夏保生不再叫“小元”了,也不再以老同學的口氣說話了。開口稱“哥”,他說:哥,在哪兒呢?祁小元說:在杭城,開個會。夏保生說:哥,你等著。沒等祁小元說完話,甚至連地址都沒問,夏保生就把手機掛了。
一小時之后,祁小元的手機響了。夏保生在電話里說:元哥,我在酒店門口,下來吧。
祁小元來到酒店門口時,見夏保生站在門口的一輛奧迪車前,仍拿著手機在打電話……等祁小元走到跟前,夏保生合上手機,說:元哥,你是請都請不到啊。上車,上車吧。
當晚,祁小元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被夏保生拉到了杭城西湖邊上,一家名為“西湖春天”的酒樓里。祁小元也是后來才知道,夏保生把整個“西湖春天”二樓所有的包間都包下來了。真是腰里有錢膽子壯啊。
進了包間后,夏保生說:哥,你既然來杭城了,有三道菜你一定要嘗嘗。一個是西湖醋魚,一個是水晶蝦仁,一個是東坡肉。其余說得上的,也就是湯類了,都嘗嘗……祁小元說:不用這么麻煩吧?我也就是……夏保生說:元哥,車票的事不說了,包在我身上。你既然來了,就聽我的吧。他朝外吩咐說:上菜!
不一會兒,就有一撥一撥的出租車司機擁進來,叫道:哥呢?元哥呢?哪屋?而后,人們一個個進來跟他握手,那情形很像是朝拜。人們進了雅間,一個個自我介紹說:哥,傅夏祁的……叔,傅夏祁的……舅,傅夏祁的……爺們兒,傅夏祁的……在這樣的情形下,誰都會暈的。酒還沒喝,祁小元的頭就有些蒙了。到了后來,見雅間里進人太多,亂哄哄的,夏保生說:都回去。各自歸位。待會兒再過來給元哥敬酒吧。
等十二桌人全部到齊了。夏保生端著酒,站起身來,說:各位爺們兒,聽我說。元哥,也就是咱縣車管所的祁所長,可以說是咱傅夏祁全村人的恩人!沒有祁所長,就沒有咱們的今天??蛇@么多年來,祁所長從未喝過咱一口酒,吃過咱一頓飯。我知道各位心里都過意不去。這樣吧,我代大伙先敬上一杯!先喝為敬,我先干三杯。說著,滿滿地倒了三杯,一杯杯喝下,而后當眾亮底。祁小元趕忙制止說:保生,我不沾酒。夏保生說:哥哥,你聽我再說一句。你知道,我夏保生差三分沒考上大學,死的心都有了……哥,如今,活到現(xiàn)在,我才覺得我是個人了。不管怎么說,不說有房有車吧,下一輩人,再也不用差三分考不上學了。這邊分低呀……說到這里,夏保生眼里濕濕的。他接著說:哥哥,大伙能有今天,鄉(xiāng)親們自然都念你的好。你在別的地方可以不喝。一、你這是來杭城了。不上班了。二、在座的全是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今天你必須得喝。你要不喝,大伙過意不去。我看這樣吧,你不喝白的,可以喝紅的,不喝紅的,可以喝啤的。哥,這么多人都是沖你來的,你得喝呀。
祁小元看實在難以推托,只好說:那,我喝點啤酒吧。
夏保生立即吩咐說:上啤酒!
酒至半酣,坐在各個雅間里的老鄉(xiāng),紛紛前來敬酒。這個說:哥,要不是你批的條子,兄弟拿不住“照”呀。你不知道,練車時候,鱉孫教練把我熊得跟三孫子樣兒,頭都是蒙的??家淮尾贿^,再考,還不過……現(xiàn)在,哼,閉著眼我都能“搬庫”。哥,你得喝一個。知道你不喝酒,喝一口也行……那個說:叔,我是雁來家的老二,栓柱呀。你不記得我了?咱可是至親,我敬叔一杯。叔啊,我兒子也過來了。在這兒上學呢,三年級,都會說那外國話了。別的就不說了,都在酒里……還有的已是半醉,說:老舅,我娘說了,啥時都不能忘了老舅。他的嘴貼在祁小元的耳朵上說:你外甥媳婦也來了,一家都來了。都不少掙啊。不誆你,郊區(qū)的房也訂下了,都快拿到本了。不說了,喝!你要不喝,這樣行不行?我三杯,你一口。這總行吧……祁小元開始還是一口一口地喝,啤酒涼涼的,很舒服。
酒喝到八九分的時候,栓柱又一次從隔壁雅間里端著酒來到了祁小元身邊。他噴著滿嘴的酒氣說:叔,我想再表示一下心情。夏保生接過話頭說:那你敬酒啊。再敬。栓柱說:我、我不讓叔喝、喝了。我給叔唱、唱個歌!栓柱一拍胸脯:叔,這是我自己寫的歌!我,我還想上那個啥,中央電視臺呢。你聽聽。祁小元說:喲,真看不出,栓柱還會寫歌呢?栓柱說:夜、夜里睡不著的時候,瞎哼哼的。叔,你別笑話。
這時,眾人跟著拍手起哄:唱。唱一個!唱一個!
栓柱就洼著腰,揚著個脖兒,一手托著后脊梁,啞著個喉嚨,唱起來:
我們是釘。我們是釘。
水泥釘!水泥釘?。ū娙她R和)
只要一個縫兒,只要一個縫兒——就楔下一條命。
生兒育女!生兒育女?。ū娙她R和)
我們是蟲。我們是蟲。
毛毛蟲!毛毛蟲!(眾人齊和)
只要一個縫兒,只要一個縫兒——就楔下一條命。
生兒育女!生兒育女!
栓柱的歌聲啞啞的,有些許蒼涼,憂傷。行走的艱難,城市生活的不易,都含在里邊了。一時眾人都跟著吼唱。吼著吼著,人們全都淚流滿面。帶幾分酒意,不知怎的,連祁小元都被感染了,也跟著掉了淚。爺們兒都不容易呀!
往下,受情緒的感染,敬酒的人越來越多,話也多了,祁小元就半杯半杯地喝……到了最后,他覺得人都飄起來了。真舒服呀!
喝到午夜,祁小元喝趴下了。蒙蒙嚨嚨地,他覺得有人攙扶著他往外走。這時,他聽見夏保生在耳旁說:哥,明天能早點走么?他醉得眼都睜不開了,“嗯”了一聲,說:聽你的。
第二天一早,五點鐘的時候,祁小元醒了。他先是聽到了“咚咚”的敲門聲,等他開了門,夏保生說:哥,你要是不舒服,就多待幾天?玩玩。祁小元說:走。走?,F(xiàn)在就走。
匆匆收拾了東西,下樓坐上夏保生的奧迪。等車開出酒店,上了林蔭道,就見馬路兩旁停滿了出租車。出租車一輛接一輛,整整齊齊排成兩行長蛇陣,司機們都戴著白手套,各自站在自己的車前,向祁小元行注目禮。當奧迪緩緩開過時,一街兩行出租車一齊鳴笛!
這時,坐在前排的夏保生回過頭,說:哥,聽見了么?這是向你致敬,給你送行呢。
祁小元望著路兩邊一字排開的出租車,大約有一百多輛。這些開出租的都是他的鄉(xiāng)親。五點鐘,他們一早爬起來,趕到這里,就是為了給他送行。祁小元心里一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說:這,這,不合適吧?
夏保生說:這有啥?都是自家爺們兒!
祁小元自己知道,其實,他并沒做什么??伤睦餄駶竦摹W蛱焱砩?,一個鄉(xiāng)親的話,至今還在他耳邊回響。他說:爺們兒,你這是積德呀!這是積德么?他還真說不清楚?,F(xiàn)在想起來,他還是有些恐慌。他記得,沒寫過幾張條子呀?怎么有這么多人都說是他批了條子呢?不管怎么說,此時此刻,除了惶惑和不安,也還是有些感動。
祁小元說:保生,是你讓他們來的么?這不好。
夏保生說:不是。哥,都是自愿的。
祁小元說:自愿的?
夏保生說:你是咱傅夏祁的恩人哪。
恩人?他是恩人么?祁小元又一次無話可說。
祁小元回到縣城的第二天,剛上班在辦公室里坐下,王寬來了。王寬一進他的辦公室,就咋咋呼呼地說:哥,元兒哥,聽說你去了杭城?咋樣啊,這回開眼界了吧?我早就說,洗了吧,按了吧?那杭城的姑娘……
可是,沒等他把話說完,不知怎的,祁小元一股無名火躥上心頭,他一拍桌子,厲聲喝道:出去!
王寬立時傻眼了。他站在那里,進退不是……過了片刻,他突然臉上堆滿笑容,說:明白了。打嘴!祁所,祁所,對不起,祁所……
這時,祁小元也覺得有些過火,就此緩下臉色,說:這大小也是個單位!一進門就咋咋呼呼的,像話嗎?
王寬說:祁所,我以后注意。
可奇怪的是,自王寬挨了“熊”之后,他再找祁小元辦事,就暢通無阻了。他們誰也沒再提銀行卡的事。當然,王寬仍然每月往卡里打錢。
二十五
慢慢,關于“十里香”,又有了新的傳說。
那又是老人們在時間里篩漏出來的一句閑言。
他們說,夏家祖上有一位三姑奶,就是葬在這棵杏樹下。她原是想離家出走的,跟一個男人……可最后又回來了。為什么呢?沒有人知道。這是夏家的秘密。
但我們傅夏祁的人都知道,那位三姑奶是全村最美麗的姑娘。老人們說,她曾是我們傅夏祁的一張畫。據(jù)說,當年,她是坐船走的。她走后,“十里香”三年沒有開花。
那么,葬在杏樹下的,究竟是哪一代的三姑奶呢?沒人知道。人們說,在刮風的日子里,細聽,搖搖曳曳的老杏樹在說一個字:走走走。
二十六
這年的大年三十,祁小元開著所里的車回家了一趟。
以前,為了躲避村人的糾纏,他已很久沒回村了?,F(xiàn)在,說不清為什么,他覺得,他終于有資格回家了。
馬上就過年了,村子里開始熱鬧起來。在外打工的村人大多是開車回來的。村街的路邊上已停了許多車輛。特別讓祁小元驚訝的是,在村街里停放的各種車輛中,竟然還有奔馳、寶馬這樣的豪華轎車……當祁小元開車緩慢經(jīng)過時,卻被一輛車擋住了路。倒車的是在杭城開出租的祁栓柱,栓柱說:叔回來了。我這就給你讓路。祁小元說:栓柱,真行啊,開上寶馬了。栓柱貼近些,小聲說:叔,你可別給別人說。車是我借人家的。不瞞你說,咱自己的是輛夏利。一家人都回來了,坐著擠。還要個臉氣不是?
祁小元沒再說什么,只“噢噢”了兩聲。
進了家。見小元回來,娘自然高興。忙讓小珍給哥打洗臉水。娘問:月文呢?她娘倆怎么沒回來?祁小元說:月文值班呢。我明天也要值班……娘說:沒跟你生氣吧?祁小元說:沒有。生啥氣呢。娘說:那就好。聽小珍說,你那丈母娘,說話死難聽……就等你回來下餃子呢。
到了晚上十點,鞭炮聲響起來了。一個村街,從東到西,炮聲不斷。先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一陣陣的,而后就連成片了。孩子們穿著新衣,提著各樣花燈籠,在街里跑來跑去點炮玩。村街當中還有人放煙火,大禮花“咚、咚”響著,沖天而起,五彩繽紛。鞭炮的硝煙、炸年貨的油煙彌漫開來,村街一掃平日的冷清,顯得十分紅火。小元感慨,到底是老家,年味、人情味都要比城里濃。
到了十一點之后,家人都已經(jīng)睡下了。祁小元家門前,突然響起了鞭炮聲,大約是一千頭的,“噼噼啪啪”地響個不停。響過之后,就聽有人高聲喊:嬸,祁所,金生給您拜年了!
過一會兒,又有鞭炮聲響起了,大約是兩千頭的,炸聲更響了……接著又有人喊:祁所,秋實給您拜年了!
再往下,三千頭的,五千頭的,還有沖天的禮花、二踢腳,“砰砰叭叭”地炸開去。往下,鞭炮聲就一直響著……有人高喊:祁所,國有給您拜年了!
……拜年了!
……拜年了!
……拜年了!
那腳步聲時時地在院子里響起……娘坐在床上,一一告訴祁小元,這是誰家的誰,那又是誰家的誰誰……娘是真高興,娘說:這是咋回事?那運成家,早年生產(chǎn)隊的時候有秧兒,多年都不來往了,今兒咋又上門了?
小珍從床上跳下來,趴在窗戶上往外看,興奮地說:哥,這炮仗可都是沖你來的。你咋恁大面子哪?
祁小元說:胡說。睡你的。
第二天一早,祁小元起床后,開了門,發(fā)現(xiàn)院子里鋪了一層紅紅黃黃的炮仗紙屑兒,紙屑兒厚厚地鋪滿了整個院子,花花綠綠的,就像地毯一樣。祁小元剛拿起掃帚,就聽娘隔著窗戶喊道:大初一的,可別掃。那是財!
祁小元在院子里怔怔地站著,忍不住笑了。
不一會兒,一輛豪華版的凱迪拉克停在了門口。從車上下來的是傅家老二,傅二毛。傅二毛披著一件呢子大衣,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上門了。
傅二毛說:祁所,過年好!給您,給俺嬸子拜年了!
祁小元應道:過年好。家人都好。
傅二毛說:祁所,爺們兒都感你的恩哪。一直想見見你??赡闾Α_@回,我可是排第一吧?
祁小元說:二毛,都是鄉(xiāng)親,不用客氣。你,咋還開車?
傅二毛說:我昨晚上才回來,是在縣城賓館里住的。那里有暖氣不是?在南方待的時間長了。家里太冷,住家不習慣了。
祁小元“噢”了一聲。
傅二毛說:祁所,我還沒進家門呢。先來你這兒。哥,我知道咱村想請你吃飯的人多。今年,先說好,我排第一號。誰也別跟我爭。誰爭我也不認。初五之前,時間你定,咱就在縣城“第一樓”如何?
祁小元說:心意我領了。飯就不吃了,我還值班呢。警察值班時不能喝酒,這你是知道的。
傅二毛說:知道。那就再定吧。反正初五之前。
祁小元說:好。電話聯(lián)系。
送走了傅二毛,祁小元折身回來,在院子轉了一圈,對娘說:娘,我不能在家待了。我得趕緊走。
娘看看他,明白他的意思。待會兒拜年的人會越來越多,他是不想欠那么多人情……就說:那你回吧。初五?
祁小元說:我知道。記著呢。
祁家初五是上墳的日子。
如今,祁小元也有手機了。兩部手機。一部工作用,得二十四小時開機。另一部才是專門對外的。過年這幾天,祁小元那部專門對外的手機一直關機。躲到初五,總算把能躲的飯局給躲掉了??沙跷迨潜仨毜没氐?。
祁小元本該一早就回去上墳祭祖的??沙跷暹@天下雪了。雪下得大,夜里高速路出了起大事故,整個交管部門全出動了。祁小元一直忙到中午,匆匆吃了碗面,開上車就往家趕。
路滑,不好走,祁小元到家已經(jīng)是半下午了。祁家墳地在東坡,遠一些。匆匆忙忙給先人上了墳,燒了些紙錢。這時候,娘說:知道你不愿見人??扇思叶紒砹?,還放了炮。別家不去,幾家親戚,你總得走走吧?
祁小元想,至親也就三兩家,那就走走吧。
串了幾家親戚后,天已擦黑了。走在村街里,祁小元發(fā)現(xiàn),剛剛初五,整個村街就一下子靜下來了。本是幾千口人的大村子,幾乎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靜得有些可怕。
這些年,村里的人也算是富了。村里蓋了很多新房,都是兩層或三層的,墻上貼著瓷片。站在空空蕩蕩的村街里,展眼望去,很多房子連燈都沒有,黑乎乎的,外貼的瓷片發(fā)出冰冷的寒光,看上去疹人。這初五剛過,呼啦啦,人都走完了。在通往村外的雪地上,印著一些雜亂的車轍和腳印,全都是朝東朝南……也許有一天,他們就不會回來了。那會是一種沒有了腳印的人生。
祁小元踱到村口,忽見廢棄不用的舊磨盤上立著一個樁子。等他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不是樁子,是個人。這人是王寬。他很驚訝地問:寬,你在這兒干啥呢?
王寬說:祁所,我堵你呢。
祁小元笑了:冷呵呵的,你堵我干啥?
王寬說:祁所,我的哥呀,你是真難找啊。打手機你手機不開。去家找,家里沒人。我知道你初五上墳。我不在這兒堵你,我上哪兒找?趕快吧?!暗谝粯恰保?、我哥,還有村里的老少爺們兒的代表都齊了,就等你了。都在那兒候著呢。
祁小元說:你知道,我不喝酒。
王寬說:不喝也得去。一圈子人等著呢。這回可不是我請,是二毛。二毛發(fā)達了,非要表示表示。你可是答應過人家了。
祁小元一想,也確實答應過。無奈地說:那,走吧。
在路上,王寬說:祁所,那姓崔的也太黑了。原來辦一“照”二百三百,這都好說。后來漲到五百。五百就五百吧。這會兒他又想漲呢,你能不能側面說說他,也不能太過分了。你說是不是?
祁小元一怔,說:崔國定?
王寬說:可不。
祁小元臉一沉,什么也沒有說。
二十七
這一年閏三月。就是說,有兩個三月。
在第一個三月里,杏花開得格外的妖艷。那杏花就像是開爆了似的,一樹粉紅色的燦爛!遠遠望去,就像是怒放的紅云,一團一團地炸著……人們說:三姑奶顯靈了!
先是村人們前去祭拜。而后,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都來祭拜。一時間,樹上掛滿了紅色的布條……
在第二個三月里,刮起了大風。大風一連刮了三天三夜……這一年,“十里香”沒有結果。
二十八
初五這天晚上,說是不喝,也還是醉了。
這晚人不多,都是如今村里的發(fā)了財?shù)拇髴???褪歉导业母刀埖模坪鹊氖敲┡_,還上了大龍蝦……開初,在酒宴上,幾位鄉(xiāng)黨說的大多是誰又掙了多少,誰買了什么好車……這些,祁小元沒接話,也不太感興趣。后來傅家老二的幾句話,卻一下子打動了他。傅二毛說:祁所,你知道我為啥一定要請到你么?我告訴你,是你給了我長度和寬度,給了我自由。有了車,千里萬里,都不在話下了。我再說一句,哥哥,你知道我媳婦是干啥的么?在天上飛的,空姐!要不是開出租,一趟趟接送……我會找到這么漂亮的媳婦?可話說回來,我剛拿到“照”,初開車的時候,說句笑話,這車就是只老虎。我每日里就像是騎在虎背上,在路上,誰要叫我,我頭都不敢扭?。‖F(xiàn)如今,不客氣地說,車的寬度,就是我的寬度,車的長度,就是我的長度,無論多窄的路,憑感覺,我就能開過去。這是我的經(jīng)驗一。我的經(jīng)驗二:油門、剎車,不是踩的,是“含”的,大多時間,我的腳不是“含”在剎車上,就是“含”在油門上?!昂笔且环N感覺……經(jīng)驗三,聽聲音,車一發(fā)動,我聽一聽聲音,就知道車有沒有問題,它就像自己的身體一樣……我這三條經(jīng)驗,給誰說誰服氣。祁小元聽了這話,心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似的,一下子也激動了。他主動說:二毛,就憑你這幾句話,我喝一杯。怪不道你能當老板。傅二毛馬上說:祁所,哥哥,其實,茅臺不醉人。大過年的,今兒都是自家爺們兒,沒有外人。我再敬你一杯。接下去,既然喝了這一杯,眾人也都跟著敬起酒來……可什么時候醉的,怎么就喝醉了?祁小元記不清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覺得頭暈乎乎的,恍惚間就覺得身邊有動靜。開初他沒多在意,意識還在一片混沌中。過一會兒,他扭過身來,忽然發(fā)現(xiàn)身邊還真躺著個人,竟然是個女的!
他忽一下坐起身來,扭頭再看,還真是個女的??茨舆€是個姑娘,這姑娘下巴上有顆痣,被子只蓋了一半,身上穿著透明的吊帶裙,半裸著身子,頭發(fā)散亂地鋪在枕頭上,正呼呼地睡著……祁小元四下看了看,這像是縣城的一家新開的賓館,據(jù)說還是四星級的。他趕忙找衣服。還好,警服在沙發(fā)上扔著……他一下子跳將起來,匆匆穿上衣服,匆匆去衛(wèi)生間胡亂擦了一把臉,而后躡手躡腳地往外走。心里說:趕緊走。趕緊。
當祁小元剛要推門時,就聽見身后有人燕聲叫道:哥哥,這就走啊。
祁小元回過身來,見那吊帶女子半裸著身子坐在床上,兩只乳房像跳兔子一樣動著……祁小元有些慌亂,垂下眼瞼,說:我,我怎么在這兒呢?
那女子說:你不記得了?
祁小元說:不,不記得。誰、誰把我送來的?
那女子說:不是你要的么?你打的電話,要的陪夜。
祁小元一驚:我、我要了陪、陪夜?
那女子說:是啊。我都沒想到,還是個警察哥哥。
祁小元慌了。語無倫次地說:不是我要的。真不是我要的。我真沒要……
那女子笑瞇瞇地望著他,說:哥,誰要的不一樣么?
祁小元深吸一口氣,說:我我我,沒那個、啥吧?
那女子直了直身子,說:你說呢?都一樣。反正是包夜。你要是現(xiàn)在想,也行。來吧。
祁小元推門就走。那女子在他身后笑著喊道:看你嚇的。喂喂,別跑啊。老板替你付過錢了。
進了電梯,祁小元的心還是“撲通、撲通”直跳……電梯到了一樓,祁小元正了正警服,從電梯里走出來。就見王寬在吧臺邊的沙發(fā)上坐著。見他下來了,慌慌地迎上來,說:祁所,睡得還好吧?
祁小元說:還行。
王寬又說:安排得,還行?
祁小元沒好氣地說:滾蛋。
這時候,王寬卻一磨一磨地走上前,苦著臉說:祁所,出了點事。
祁小元心里一緊,說:出啥事了?
王寬說:是……栓柱。昨天夜里,他急著回杭城。在潁平那邊高速上……出車禍了。
祁小元問:你怎么不早點叫我?嚴重么?
王寬說:是怕你……我哥、二毛他們,都趕過去了。
祁小元急了:我問你嚴重不嚴重?現(xiàn)在人在哪兒?
王寬說:我哥剛打來電話,說是,在、在殯儀館呢。
祁小元腦海里“轟”的一聲,說:走??纯慈?!
上了車,王寬說:我哥在電話里說,交警勘查過了。說是天黑,栓柱錯過了一個路口,正往后倒呢,撞了一輛大卡……還是全責。我哥的意思,看你能不能給那邊的交警說說……
祁小元沉著臉,一聲不吭。
到了潁平的火葬場,進了殯儀館,只見哭聲一片。栓柱兩口子,還有他娘跟孩子,一家四口,走時活生生的,現(xiàn)在全進了冰柜了……車也毀了。那車,寶馬車,還是借的。他在杭城郊區(qū)分期付款買的房,也才交工……老叔雁來,像傻了似的,木呆呆的,在殮房的門口蹲著。
是啊,人沒了,還留下了一個天大的窟窿……
祁小元走過來,上前怯怯地叫了一聲:叔。
沒想到,老叔雁來忽一下躥將起來,朝祁小元的臉上吐了一口:呸!
眾人都圍上來了。王寬趕忙上前攔?。貉闶?,你瘋了?這也不能怨祁所呀。
夏保生他們也都勸道:節(jié)哀。雁叔,節(jié)哀。咱先處理事……祁所是來幫咱處理后事的。
祁小元的腦海里嗡嗡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此時此刻,他突然想起了栓柱自編自唱的歌:
我們是釘。我們是釘。
水泥釘!水泥釘!
只要一個縫兒,只要一個縫
兒——就楔下一條命。
生兒育女!生兒育女!
我們是蟲。我們是蟲。
毛毛蟲!毛毛蟲!
只要一個縫兒,只要一個縫
兒——就楔下一條命。
生兒育女!生兒育女!
祁小元手捂著臉,哭了。
就此祁家的墓地里,又添了四座新墳。
后來,有傳言說,栓柱出車禍時,他身上沒戴“護身佛”。
二十九
如今,村里人越來越少了。
那棵老杏樹“十里香”卻成了一株被人常年祭拜的神樹。
老樹的身子已經(jīng)被煙火熏得越來越黑了。它身上掛滿了紅布條兒。在刮風的日子里,一樹紅布條兒隨風搖曳……就像是招魂的幡。
三十
大風起于青蘋之末。
夏天的時候,車管所的老崔,崔國定,出事了。
崔國定出事是他老婆告發(fā)的。崔國定是車管所直接辦理駕照業(yè)務的經(jīng)辦人。他這些年給人辦“黑照”,手里有了不少錢。人一有錢,膽兒就肥了。他竟然在縣城里包養(yǎng)了兩個女人??尚Φ氖?,兩個女人還住得很近,東大街一個,西大街一個,離崔家只隔一條路,沒多久就被他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他老婆是個很潑辣的女人,一天,她把兩個人堵在了被窩里……而后,她揪著這個女子的頭發(fā),讓人敲著鑼,直接揪到了縣委大門口。不久,崔國定被縣紀委“雙規(guī)”了。他被帶走前懊喪地說:敗家娘兒們!
崔國定“雙規(guī)”不久,第二個被帶走的是王寬。帶王寬時,他說:爺們兒,弄錯了吧?我是民營企業(yè)。是……殘疾人,還是政協(xié)委員。你不能抓我。人家說:誰犯法也不行。老實點。還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腳,于是他老老實實地跟著走了。
沒過多久,第三個被“請”去的,就是祁小元了。祁小元剛帶進去的時候,紀委的人還比較客氣,問:說說吧?祁小元有些茫然:說什么?人問:說什么你不知道?祁小元不語。
到了第二天,紀委的人把條子拿出來了。紀委的人把條子往桌上一拍:自己看!條子厚厚的一摞。大約六七年時間,一共是1721張。祁小元一張張看了條子,沒想到竟會有這么多?!他忽一下子跳起來了,大聲吼道:這不是……立時,幾個人上去按住他:坐下!
祁小元掙扎了幾下,突然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一屁股蹲兒坐在椅子上。
紀委的人問:不是什么?這些條子不是你簽的?
祁小元悶了一會兒,他知道,那些“條子”有一半是村人的。突然間,他看見了那一百多輛同時鳴笛的出租車;聽見了大年三十的鞭炮聲;看見了白發(fā)蒼蒼的老母親;是啊,都到了這一步了……他沉默了。
紀委的人說:我再問一遍,是你簽的嗎?
祁小元沉默了一會兒,說:算是吧。
紀委的人說: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算是?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
祁小元說:是。
紀委的人說:章也是你蓋的吧?
祁小元說:是。
紀委的人再問:再看看,是不是你的簽名?
祁小元說:是。
紀委的人問:你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祁小元說:沒有。
紀委的人覺得有些條子的字跡模糊,不像是祁小元簽的,提示他說:再看看,是不是你簽的。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回答。
祁小元沉默了一會兒,說:能讓我再上一次崗亭么?
這么一來,祁小元的下場很慘。那張銀行卡,自然要上交,買房子交的首付,自然也得退回去交公。就這樣,算來算去,仍然對不上數(shù)……從證據(jù)上說,他寫了那么多條子,錢卻沒有那么多,這是怎么回事?再次審問祁小元,他只是不語。不回答就是默認。這就是態(tài)度問題了。所以,只能從嚴處理了。
此后,在半年的時間里,最先被抓進去的崔國定,他因為檢舉有功,退賠了受賄錢款后,被開除警籍,判二緩三,不久就放出來了。
王寬,王瘸子,因為積極檢舉揭發(fā),再加上本身是個民營企業(yè)家,還是殘疾人……也保外就醫(yī),給放出來了。
唯有祁小元,因知法犯法、濫用職權、索賄、受賄的罪名被判了七年。祁小元被判刑后,收到的第一份文件是《離婚協(xié)議書》。這份《離婚協(xié)議書》是律師送來的。祁小元什么也沒有說,就在上邊簽了字。
律師問:你還有什么要求?
祁小元搖了搖頭,說:沒有。
祁小元被判刑后,沒有人知道他被帶到什么地方去了。這人就像是消失了一樣。
王寬出來后,過年的時候,曾經(jīng)回過傅夏祁。他瘸著腿,見人就說:元哥不是我揭發(fā)的。真不是我。我什么都沒有說……可是,人們不信。
不過,他的相生駕校仍然在辦??蓮拇耍僖矝]臉回傅夏祁了。
春去春來,時間過得很快。據(jù)說,有一天,夜半時分,在縣城的中心崗亭上,有人站在崗亭上指揮交通。據(jù)過往的司機說:那個站在崗亭上指揮交通的人,雖沒有穿警服,可指揮起交通來,他的手勢比交警還要嫻熟。那很像是一個人……他的每一個轉身、回身,都踢踏有聲,而后是敬禮。他向東西南北,四個方向行禮……那行禮的姿勢標準極了!
如今,留在村里的人越來越少了。還據(jù)說,在我們傅夏祁,每年的五月,村里那棵老杏樹下,會有人放上一個小草筐,筐里放著八個麥黃杏。那杏就一直在筐里放著……因為上邊有眼。也許是鳥,鳥兒在杏上啄出眼睛來了?
于是,那杏就像憑空長出一雙眼睛。長了眼的杏望著偶爾路過的村人……一直到那些長眼的杏慢慢爛掉,沒人敢吃。
我說過,我們傅夏祁人是感恩的。祁小元被判刑后,由深、杭兩地老板夏保生和傅二毛挑頭,村人聯(lián)合出資,把祁嬸和小珍的生活包下來了。祁嬸常常一個人在村街里走過,風吹著她的滿頭白發(fā),嘴里念念有詞,說:人物。人物。而后,一天晚上,下雪的時候,她悄無聲息地走了。
聽到消息后,在外地打工的人基本上全都回來了。在夏保生的主持下,傅夏祁三姓的親戚們,抬棺的抬棺,打墓的打墓……出殯時,紙錢像雪片一樣鋪滿了出村的路。在前邊打幡的是小珍。這時候,祁小珍已大學畢業(yè),據(jù)說是在北京找了工作,送走母親后,她也走了。
夏保生如今已是杭城人了。有車有房有戶口,還有錢。一家人都遷走了。過年也不再回來了。
只是,再沒有了祁小元的消息。
有人說,他已經(jīng)死了。還有人說,他還活著。在某個城市里,隱名埋姓,開出租車呢。
如今的傅夏祁,幾乎家家戶戶的房子都翻蓋過了。多是兩層或三層的樓房,個別有四層的。且多數(shù)人家在墻上貼了白色或紅色的瓷片,看上去亮堂堂的。家家戶戶也都有了衛(wèi)生間……只是,大多是空著的。
最近兩年,即使是年關,回來的人也越來越少了。
在下雪的日子里,連麻雀都很寂寞。
【作者簡介】李佩甫,男,1953年生,河南許昌人?,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著有長篇小說《生命冊》《羊的門》《城的燈》《平原客》《城市白皮書》《等等靈魂》《李氏家族》等11部,中篇小說集《黑蜻蜓》《無邊無際的早晨》《鋼婚》《田園》《李佩甫文集》等7部,《潁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等6部電視劇。作品曾先后獲莊重文文學獎、施耐庵文學獎、人民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華表獎、中國出版政府獎等。長篇小說《生命冊》獲第九屆茅盾文學獎。部分作品曾翻譯到美國、日本、韓國等國。
責任編輯 劉升盈 張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