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佩瑤在昏天暗地中度過了一天。
起初是李梅香打電話。她不接,掛斷。接著是姑媽打電話,她仍然不接,粗暴地按下紅色鍵。誰知手機鈴聲一浪接一浪趕來。李梅香幾乎動員了全部的力量,想集中火力攻占她這座山。
一上午四個小時,電話幾乎沒斷過。林佩瑤看了看手機,有姨媽姨夫舅舅舅媽外婆外公的號碼,更有林二伯林幺叔林大爹等等長輩的號碼。那一刻她幾乎快瘋掉了,覺得個人的私事不該讓那么多人知道。
倒是林佩瑤的同事,都說你的電話那么多怎么不接呢。莫非有急事?
林佩瑤恨恨地說,哪里有什么急事,這是在逼婚。
林佩瑤所言非虛,這的確是在逼婚,尤其是李梅香這個傻女人,鐵了心要把她拱手送人。每每想到這些,林佩瑤就有種深深的被出賣感。
李梅香是林佩瑤的母親,典型的鄉(xiāng)下女人,信奉女人二十五六就得出嫁,早嫁早好,可以挑個好人家。
林佩瑤在城區(qū)藥店上班,從外表看,跟城里人無異。尤其是她高挑的身材,精致的五官,隨便穿件衣服,總能穿出鶴立雞群的味道。她在藥店頗受歡迎,總有男人搭訕。為此藥店的劉姐總打趣,說她可以傍大款了。
劉姐四十多歲,是藥店店長,熱心快腸,慈眉善目,平日照顧林佩瑤不少,比如盡量不讓她加晚班,也不讓她干體力活兒。林佩瑤覺得劉姐比起李梅香,更像母親。
林佩瑤不接電話,不是不同意結(jié)婚。而是覺得太快,總?cè)秉c什么。比起其他人,簡直快得無法形容。
三個月前見面,捎帶過門見父母。那個男孩子憑借一條煙、兩瓶酒、一提蒙牛酸酸乳,就打得全家人丟盔棄甲。一個月前談結(jié)婚,一個星期前付諸行動,給彩禮,布置新房,買床上用品鍋碗瓢盆。雙方的父母忙得不亦樂乎,仿佛這事與林佩瑤無關(guān)。
林佩瑤每次想起這事就覺得好笑。她至今都記不清那個男孩的相貌。僅僅見過一次面就想結(jié)婚,未免太天真。
林佩瑤心里兵荒馬亂的,站在貨架前整理藥品。手一哆嗦,一排藥盒嘩啦摔在地上,她頓時淚水直掉。
這時候手機鈴聲又響了。劉姐說接吧接吧,要是有事,就請假,記住別辭職??!
有關(guān)林佩瑤結(jié)婚的事,劉姐了解一二。她的觀點跟林佩瑤出奇一致??炝?,太快了!現(xiàn)在哪有這樣結(jié)婚的?都不認識還要生活在一起。你又不是沒人要,像你這樣的女孩,想追你的人街上排成排。
劉姐的話不假。有個叫羅志剛的男人近期頻頻來找她。也不是她招蜂引蝶,藥店的人手少,沒有那個閑工夫。羅志剛大概是住在附近,有個頭疼腦熱便過來買藥。一來二去兩人就熟悉了。羅志剛追求林佩瑤的方式很簡單,就是來看她。來的時候不是買零食,就是送一大捧鮮花。這讓林佩瑤出奇的滿足,總暗暗拿兩個男人相比,羅志剛比她大七歲,而那個男孩只大三歲。在年齡上羅志剛處于劣勢,但從經(jīng)濟上又是絕對的優(yōu)勢。
手機鈴聲一直在響,林佩瑤萬般無奈接通電話,準備咆哮一番,結(jié)果那邊的聲音先傳過來。
佩佩,你再不回來就見不到媽了,如果你不想媽死,那就趕回來。媽從來說一不二,不信你試試?
媽,你等等,我馬上就回,可別做傻事!
林佩瑤嚇得魂飛魄散,趕緊跟劉姐請假,租輛面包車趕回林家灣。
面包車貼著山體轉(zhuǎn)圈,一圈又一圈,轉(zhuǎn)完三座大山林家灣就到了。李梅香早站在村頭等她。林佩瑤一下車,李梅香便搶走閨女的皮箱往家里跑。幾十斤的皮箱在她手中像提個羽絨枕頭一樣輕松,也不知哪來的力氣。
一路上李梅香念念叨叨,回來了,我的佩佩回來了,好了好了。
走到屋前林佩瑤才發(fā)現(xiàn),那些給她打電話的親戚鄰居們都在。家里過年一樣熱鬧,進了家門她才知道,這些人都是沖著她來的。今天她是家里的主角。姑媽說今天是過七。林佩瑤一頭霧水,又不是死人過什么七。呸呸呸!姑媽沖著地上吐了幾下口水。說過七就是定日子。聽完這話林佩瑤恍然大悟,原來家里瞞著她要定結(jié)婚的時間。那種被出賣的感覺又涌上來,林佩瑤氣呼呼嘟囔一句,這婚我不結(jié),誰愛結(jié)誰去結(jié)。
林佩瑤拒絕結(jié)婚的態(tài)度絲毫不影響客人之間的交流。七大姑八大姨坐在堂屋議論紛紛。這下佩佩就好了,嫁個兵哥哥,一生的幸福有保障。屋后面的林大爹嗓門最大,說當兵的靠譜,你看井邊灣的李大朝不就是當兵的出身嗎?一家人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人前人后不曉得多風光。
李大朝是井邊灣集團的董事長兼總經(jīng)理,三年前在北京搞建筑賺了大錢,便回來投資井邊灣搞旅游開發(fā)。一座破落的村子在他手中變廢為寶,成為方圓百里赫赫有名的旅游村。
林佩瑤覺得這是沒邊的事。李大朝跟那個男人沒有半點相像,首先李大朝只當了三年兵,而他一當就是七八年,李大朝的叔叔在北京當官,而他祖宗八代都是修地球的農(nóng)民。兩個人沒有可比性,越比越顯得悲哀。
二姨媽似乎看出了林佩瑤的不快,拉著她的手說,女人總是要嫁人的,得認命。林佩瑤小聲地反駁,我不認識他啊姨媽。二姨媽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說結(jié)婚以后就認識了,先結(jié)婚再戀愛。
不管林佩瑤愿不愿意,結(jié)婚的日子算定下來了,年底臘月二十八,在這之前林佩瑤必須辭工張羅婚事。有人質(zhì)疑日子是不是太近,馬上有人反駁,近點好,先結(jié)婚再過年,兩全其美,雙喜臨門。林佩瑤簡直快瘋了,一群人完全不問她的意見,就這么替自己定下了命運。
林佩瑤在吃飯時擺明了態(tài)度,這婚我不結(jié)。李梅香頓時鬧開了。這日子沒法過,不如死了算了。干號幾聲當著眾人的面欲尋短見,要不是家里人多,拉扯阻攔,非跳進屋前的小水塘。
其實水塘淹不死人,林佩瑤比誰都清楚。李梅香無非想表明態(tài)度,她比她更堅決,這婚不結(jié)也得結(jié)。李梅香脾氣比牛還倔,曾經(jīng)有次父親頂撞了她,大鬧三天不眠不休。每次想到這林佩瑤就犯怵,生怕李梅香故技重演當眾出丑。存在這種顧慮,林佩瑤的態(tài)度難免出現(xiàn)松動。而李梅香也適時不鬧,母女倆同時掛上免戰(zhàn)牌。
飯后林大爹給林佩瑤做工作。說大孫女,你不要以為在城里上班就是城里人,咱是什么,咱自己得清楚。咱在城里地無一壟房無一間,工作還是個臨時的,說不定哪天老板不開心就炒了咱。所以千萬不要跟城里人比,咱沒有城里人那個命,什么先戀愛再結(jié)婚,我看城里離婚的比咱鄉(xiāng)下多得多。所以不要丫鬟的命得了小姐的病,咱是什么就是什么,得正視自己,咱找個靠譜的人家老老實實過日子就行了。
姜還是老的辣,林大爹一語戳中林佩瑤的心思。在和顏悅色實則嚴厲的敲打前,林佩瑤狼狽不堪毫無招架之力。
大爹爹,你理解錯了。我不是不同意結(jié)婚,我只是想晚點結(jié)婚,先增加了解,這點還有錯嗎?我跟他至今只見過一次面,我都記不得他長什么樣子。強硬反抗不行,林佩瑤又改為迂回出擊。
這次奏效。林大爹一聲嘆息,把媒人叫來。歷數(shù)對方種種不是,提醒媒人要提供兩人見面的機會。
媒人驚慌失措地解釋,娃兒沒假,部隊不比地方想回來就回來。
最后想個折中之計,雙方多通過手機進行交流?,F(xiàn)在通訊發(fā)達,距離不是問題,微信、QQ就是為這類人專門準備的。
直到中午一點,林佩瑤才瞅準機會逃出家。面包車在村頭水泥路等她,司機見她臉色不好,問姑娘你怎么了?
林佩瑤鉆進車內(nèi)放聲大哭,嚇得司機好久才發(fā)動汽車。
也不知道怎么回到藥店的。林佩瑤下車一個踉蹌,跌在地上人事不省。這可嚇壞了司機,沖進藥店狂呼救人救人。劉姐率領(lǐng)幾個店員出來,翻翻眼皮試試脈搏,說沒事沒事,有點缺氧。幾個纖弱的女店員合力將人抬進店內(nèi),掐掐人中,喂上幾片丹參,林佩瑤便悠悠醒來。一見在店內(nèi),忙抱住劉姐的腰號啕大哭。
我的命咋這苦?。∥艺夷信笥盐也荒茏鲋?,我的婚姻不能做主,現(xiàn)在連工作也不能做主了,結(jié)了婚他們要我辭去工作。
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劉姐火了,搶過林佩瑤的手機跟李梅香打了個電話。你閨女差點急死在外面,要不是我們出手快,她這條命就沒了。你是怎么當媽的,女兒的婚姻應(yīng)該自己做主,她條件這么好,何必趕著急著往外送。
李梅香反唇相譏,她死了活了是我的人,關(guān)你屁事。
劉姐搖頭嘆息,只得掛斷電話。
以為這事這么過了。幾個店員圍過來勸慰林佩瑤,凡事往開里想,可以嘗試性與對方商量,結(jié)婚的事往后拖拖,年底已經(jīng)不遠了,只有一個多月,結(jié)婚哪有急忙急趕的?;橐龃笫路峭瑑簯?,對方是軍人肯定能體諒。
林佩瑤準備加對方的微信,看看能否說通他。誰知李梅香突然造訪,殺了林佩瑤一個措手不及。
李梅香雄赳赳氣昂昂,大模大樣沖進藥店,擺出一副與人拼命的架勢,質(zhì)問藥店員工。我嫁閨女關(guān)你們屁事?在我閨女面前說我的壞話。藥店的店員們嚇得花容失色,趕緊找個地兒藏起來。
還是劉姐勇敢,奮不顧身迎上去,說嬸子你還是歇歇火好,這是公眾場所,不能讓人看笑話。
看笑話怎么了,總比你們教壞別人閨女強吧?你就是那個劉店長吧,怎么,眼紅我閨女找個好人家?當兵怎么了,好歹是國家的人,為國家做貢獻!我閨女嫁過去就是軍屬,坐享清福,總比你賴著一張老臉在這里賣東西強!
李梅香的話猶如一顆炮彈,炸得藥店人仰馬翻。要不是林佩瑤示弱,非得鬧得藥店關(guān)門不可。
林佩瑤小聲哀求李梅香,媽,我們不鬧好吧?我聽你的話還不行嗎?我結(jié)婚,就跟那個男的結(jié)婚,你別罵我的店長好不好。
那也不行,除非你辭去這個工作,我怕這幾個婆娘背后使壞。
媽,你過分了吧?這離結(jié)婚還遠著呢。
不遠,四十多天的工夫眨眼就到,你還要買電視冰箱沙發(fā)新衣裳,一大堆事等著你哩。
媽,這辭職有個流程,先得寫辭職申請,公司總部批了才能離崗。
敢情我閨女賣給這公司啦?
媽你回去再說,天已經(jīng)晚了,爸身體不好還在家等著你。
林佩瑤說得口干舌燥,總算把李梅香給勸回去了。
二
第二天早上五點,林佩瑤就醒了。躡手躡腳起床,為兩個表弟做早餐。爐子上熬著稀飯,嗞嗞響,像是一雙稚手撫摸她的心。
林佩瑤喜歡這種感覺。每次熬稀飯時搬個小板凳靠近火爐,身體出奇的溫暖。這活兒干了兩三年。自搬進姑媽家,為表弟做早餐就成了她義不容辭的責任。姑媽家境并不好,但對兒子出奇疼愛。比如熬稀飯,有這樣的講究。一把米兩瓢水,熬半個小時恰好兩碗。稀飯要七成熟拿下火爐,等兩個表弟六點鐘起床,洗漱完畢恰好不燙不冷、不稀不稠,能囫圇吞棗咽下去。
林佩瑤在姑媽家借宿了三年,早已經(jīng)把這里當成了家。姑媽家只有六七十平米,從屋內(nèi)陳舊的家具可以看出這個家并不寬裕。盡管如此,姑媽仍是想方設(shè)法給予她照顧,硬是從兩個表弟的房間開辟一片空地,支副鋪板給她當床。從此她也算城里人了。往返藥店與姑媽家只有不到二十分鐘的路程。
一個大姑娘家跟兩個孩子擠在一間房,有諸多不便,比如穿衣洗漱上廁所。林佩瑤總結(jié)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可避免彼此干擾。比如錯開時間洗澡,別人九點鐘洗她十一點洗;表弟穿拖鞋,她光著腳走;表弟晚上做作業(yè)時,她悄無聲息進衛(wèi)生間洗澡,穿好衣服再悄悄回到房間。三年的時間,居然毫無違和感。
時光荏苒,兩個稚氣的表弟已經(jīng)長到齊肩高,再擠在一間房無疑不合適了,姑媽幾次暗示,男女混住對孩子的成長不利。林佩瑤其實比誰都清楚,她尋思著是該離開了。
大約六點十分劉姐打來電話,拿手機的瞬間一個哆嗦,差點摔在地上;電話鈴聲把兩個表弟吵醒了,睜開雙眼看鬧鐘,恰好是起床時間。林佩瑤匆匆收拾東西準備上班。一邊穿鞋一邊叮囑表弟,菜在桌子上,稀飯仍在陶瓷煲里,自己盛著吃。風風火火出門,接通劉姐的電話,原來是叫她去華西鄉(xiāng)加班。
從城區(qū)抽人下鄉(xiāng)鎮(zhèn),支援基層藥店,已經(jīng)是常態(tài)化。林佩瑤記不清有多少回。每次加班,她都想,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鶎铀幍陾l件艱苦,環(huán)境簡陋。特別是對她這樣的女孩子來說,尤其不便。比如上廁所,得防著進進出出的人誤入衛(wèi)生間;比如吃飯,鄉(xiāng)鎮(zhèn)沒有快餐店,只能吃泡面;比如一群流著哈喇子的老爹爹進店,使壞叫她拿這拿那,還得防止他們偷窺裙底風光。
不過這次已經(jīng)不在乎了,坐上去華西鄉(xiāng)的公交車時她還在想,最好永遠加班,最好永遠別回來。逃得遠遠的,或許能擺脫當前的困境。
林佩瑤萬萬沒想到,剛剛趕到華西鄉(xiāng)藥店沒多長時間,就接到總部的電話,林佩瑤,趕緊過來一趟,趕緊。
兩個“趕緊”說明事情緊急,林佩瑤來不及多想,將手頭的工作交給藥店的同事,又風風火火趕回城區(qū)公司總部。
進公司時氣氛有些異樣,人事部的幾個同事拿大眼瞅她,瞅得她心里發(fā)毛。經(jīng)過財務(wù)室時會計扶著五百度的近視眼鏡瞄她,瞄得林佩瑤心臟一陣陣發(fā)緊。
進了老板的辦公室她才知道,李梅香的牛脾氣又犯了,跑到公司總部大鬧一場,鬧得公司雞犬不寧,無法正常開展工作。林佩瑤來公司總部時李梅香剛剛離開十分鐘,是被兩名彪悍的警察給帶走的。
李梅香大鬧公司總部時理直氣壯,說你們這么大的公司上上下下幾百號人,難道離了我閨女就不運轉(zhuǎn)啦?辭個職還要走什么流程?難道當官當上癮,要我們走關(guān)系送禮,又不是什么正經(jīng)單位。
公司劉老板將所有的怒火全部發(fā)泄到林佩瑤頭上。說蹬鼻子上臉是吧?攀上了高枝是吧?不想干別唆使家里人在公司鬧,我們是私營企業(yè)這沒錯,好歹是個盈利單位吧?你媽說公司不正經(jīng)這是羞辱我們的人格。我們是憑本事吃飯!
劉老板把氣撒完擺著手掌對林佩瑤說,滾吧滾吧,辭職申請別寫了,現(xiàn)在就滾,滾得越遠越好!
林佩瑤風一般逃離公司總部?;厝r跟自己較勁,不坐公交車,走著回家。五六里地走回來已是中午十二點。這個點姑媽家正在吃飯,而她應(yīng)該正在上班。如果冒昧回去,姑媽肯定會問發(fā)生了什么?她如何應(yīng)對?如果實話實說,事情不可避免扯到結(jié)婚。她不想談這個,這是她最不愿意觸及的痛處。
一個人在樓下徘徊了十多分鐘,林佩瑤決定去藥店。劉姐不是母親,勝似母親,應(yīng)該不會攆她走。況且她有私人物品在藥店,還有上個月的工資沒領(lǐng)。
藥店如舊,沒有人問她怎么回來了。王姐在陪顧客聊天,李姐低頭擺放藥品,張姐則拿著一塊抹布費勁地擦拭柜臺的玻璃。氣氛依然很溫馨,林佩瑤緊張的心逐漸放松。
紙包不住火。事實上劉姐早收到老板的通知,說開除林佩瑤。劉姐了解林佩瑤的處境,堅持留林佩瑤再上一個月的班。劉姐是老板的老朋友,這個面子必須賣,老板忍住不滿掛斷電話算是默許了。
林佩瑤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劉姐瞞著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始終像只驚慌失措的小鹿,離同事大姐們遠遠的。最后還是王姐心軟,忍不住透露了實情。林佩瑤這才禁不住放聲大哭。
藥店是溫暖的,劉姐的雪中送炭,解決了她迫在眉睫的問題。如果離開藥店,拋開能不能拿到工資不談,回去得直面那個咄咄逼人的李梅香。如果沒有工作,窩在姑媽家不走,兩個表弟又會陰陽怪氣,而姑媽會毫不客氣地攆她走。姑媽早放出話了,是馬上要結(jié)婚的人,要住也拖不過一個月。表面上是挽留,言外之意則是慶幸。
幾個人繃了一個小時還是放開了。引爆話題的不是別人,而是林佩瑤。她問,我媽大鬧公司,我還能繼續(xù)干嗎?
王姐問,你要干多久?
林佩瑤答,我想結(jié)婚后還接著干。
李姐笑,那你媽還不把公司給砸了!
林佩瑤答,我老老實實聽她的,結(jié)婚還不成嗎?
劉姐問,你結(jié)了婚住在哪里?
林佩瑤:我姑媽家呀!
劉姐一臉苦笑說,你到底是個孩子,佩佩,這女人婚前婚后是兩回事。結(jié)婚前你可以住在姑媽家,結(jié)婚后你得有自己的房子。
林佩瑤說,他有房子,在市里。
張姐忍不住插話,房產(chǎn)證誰的名字?
林佩瑤搖頭。
張姐長嘆一口氣說,現(xiàn)在結(jié)婚要有房有車,房產(chǎn)證沒寫你的名字,說明壓根沒把你當回事,另外你們買了車嗎?
林佩瑤答,沒有,我們用不上車,他一年回不來一次,我又不會開,要車干什么。
李姐問,他在哪里,干什么的?
林佩瑤說,當兵,聽說在海南島。
幾個姐姐一聽,頓時不說話了。
還是劉姐人好,用鄭重的語氣對林佩瑤說,那你以后是軍屬嘍,你可要想好了,要有思想準備,當軍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林佩瑤低頭,用破罐破摔的語氣答,無所謂,反正沒感情,見不見都那樣,就當自己沒結(jié)婚好了。
劉姐說,那不成,嫁了人就是對方的人了,工作、房子、車子,得靠對方解決。比方現(xiàn)在的住宿,你不想住在你姑媽那邊,就叫那個男孩租一套房吧。
三
租房的確是迫在眉睫的事情,既可以化解林佩瑤與姑媽之間的尷尬,又可以避免與李梅香直接交鋒。林佩瑤認為劉姐說得在理,得跟對方商量商量。
嘗試性地拿起手機,翻開對方的微信,發(fā)出幾個字。魯成鋒,在嗎?
微信沒有回應(yīng)。等了半個小時,林佩瑤又看看手機,依然沒有回應(yīng)。她想,可能魯成鋒忙吧?無暇顧及。
魯成鋒就是林佩瑤嘴里的那個“他”,即將托付終身的男人。說起來林佩瑤跟魯成鋒見面不超過一個半小時,說話的次數(shù)不超過兩次,現(xiàn)在是第三次。想起來林佩瑤就硌得慌。
魯成鋒是什么樣的人呢?人高馬大,沉默寡言,皮膚黝黑,黑得像塊炭。其實男人粗糙點沒什么,關(guān)鍵得善于溝通。在女孩子面前,你總得說點什么吧,比如問問女孩的工作,興趣愛好,喜歡吃什么樣的零食穿什么樣的衣服等等??婶敵射h偏偏不,正襟危坐,像根木樁杵在那里,一副正人君子目不斜視的樣子。最后在媒人諄諄誘導(dǎo)下半天進出一句話,你好,我叫魯成鋒。接著又沒有了,成了啞巴。
林佩瑤當時很受傷。曾經(jīng)以為自己不夠漂亮,可走在大街上,總有男人頻頻行注目禮,特別是那個羅志剛,有段時間集中踩點來看她。這讓林佩瑤信心爆棚。認為不是自己不行,而是魯成鋒太軸。要與這樣不諳世事的軸人共度余生,林佩瑤想想都覺得可怕。
林佩瑤跟魯成鋒第二次講話,是在見面后的第三天。當時魯成鋒已經(jīng)返回部隊,破天荒給林佩瑤打了個電話,想表明一下態(tài)度??赡苁巧璧木壒剩挼阶爝呑兞宋?,說,你覺得我怎么樣?
這話把林佩瑤問倒了。該如何回答。她只能巧妙回應(yīng),我現(xiàn)在挺忙的。把皮球踢回去了??v使林佩瑤喜歡一個男人又如何,也不會直接回應(yīng),況且跟魯成鋒只是初次見面,也沒有擦出愛的火花。
最讓林佩瑤難堪的事發(fā)生了。那家伙又犯軸了。居然沉默了許久,來了一句,那好,敬禮!便掛斷了電話。
這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是分手不成。林佩瑤一怒之下打電話給李梅香,把這事仔仔細細講述一遍。末了質(zhì)問她,你到哪里挑出了這樣一個活寶?不會討人歡喜也就罷了,現(xiàn)在連話都不會說。這以后真要跟他過日子,那不天天干架?
那時候主動權(quán)還在林佩瑤手中,李梅香還不敢像現(xiàn)在這樣發(fā)脾氣。
李梅香以過來人的身份勸女兒。這男人??!油嘴滑舌最不靠譜。你看張小香和李大梅,找的女婿個個能言善辯,結(jié)果現(xiàn)在怎么樣,一個窮得叮當響,一個離了婚。找男人還得找魯成鋒這樣靠譜的,不會說話,但實在。
在鮮血淋漓的事實面前,林佩瑤只得選擇沉默。沉默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服從。李梅香倒是會來事,找媒人親家了解情況,一來二去把事情查清楚了。原來魯成鋒的部隊正在海訓(xùn)。他是費盡心思才找到打電話的機會。打電話的初衷不是要分手,而是想聽聽林佩瑤的聲音。
這回林佩瑤用微信給魯成鋒發(fā)消息,算是第三次交流,情況比前兩次更糟糕,整整三天,魯成鋒都沒有回應(yīng)她。
這期間李梅香瘋狂打電話,要她趕回去置辦東西,揚言林佩瑤要是不回,就繼續(xù)去公司鬧。而姑媽那邊說話也毫不客氣,說快結(jié)婚的人了,還留在城里上班算哪門子事,難道結(jié)婚還沒這個臨時工作重要?
林佩瑤覺得李梅香和姑媽說的都有道理。這要是旁人,早辭職回去張羅婚事??扇思仪淝湮椅页鲭p入對喜氣洋洋。自己算什么?一個人,形單影只孤苦伶仃?;榧喺湛偛荒芤粋€人拍吧,所以林佩瑤覺得自己結(jié)婚就是個笑話。沒有感情基礎(chǔ)也就罷了,甚至魯成鋒的人都見不著,如同一團空氣看不見摸不著。
又過了一個星期,離結(jié)婚時間更近了。林佩瑤按捺不住給魯成鋒打了個電話,手機那邊嘟嘟嘟一片忙音。求助魯成鋒的希望成為泡影。她只得想辦法自己解決租房問題。
林佩瑤請了一天的假,跑遍了周圍的城區(qū)??烧也坏揭粋€合適的地方。環(huán)境好的小區(qū),房租太貴,她不知道能租多久。離藥店近的地方,又是筒子樓,里面黑漆漆的,她認為環(huán)境太差,生活起居不方便,要是魯成鋒探親,新婚宴爾多不吉利。房租便宜的,位置偏僻,沒有路燈,騎車要一個多小時,極為不便,晚上回家不安全。
最后還是劉姐雪中送炭,遞給她一張紙條說,要租房,找他吧?
按照紙條的手機號碼打過去,那邊聲音有點熟悉,說話倒是挺客氣,林佩瑤與房東約定,下午兩點見面。
房子就在離藥店不遠的和平街,林佩瑤甭提多感謝劉姐??梢娏朔繓|才知道,劉姐原來藏有另外一個心眼兒。那個房東不是別人,而是羅志剛。
羅志剛搓著雙手對林佩瑤說,你來了,你放心,我這房子不收錢,只要你住,愛住多久住多久。羅志剛的用意很簡單,希望她成為這棟房子的主人。
房子倒是不錯,一棟四層,兩間門面。羅志剛租給林佩瑤的是套房,在二樓,面積達到一百四十平米。里面的家具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寬敞明亮,低調(diào)奢華,別說住林佩瑤一個人,就是住四個人都綽綽有余。
最讓林佩瑤驚訝的是一樓臨街的兩間門面,租給福建人做阿迪達斯專賣店。這個一線的世界名牌向眾人表明,這棟房子的主人一年租金收入不菲。林佩瑤幾乎用逃亡的步伐沖出了這棟樓,跑得飛快,她感覺再慢一點,內(nèi)心的城墻就會被羅志剛擊潰。
回到藥店時劉姐笑著問,房子怎么樣?
林佩瑤沉著臉答,不怎么樣。
這是林佩瑤第一次擺臉色給劉姐看,她覺得劉姐居心叵測。
劉姐倒是不在乎,而是旁敲側(cè)擊地說,別把自己綁死了,多一個選擇未必不好。
不得不承認劉姐厲害。羅志剛和那棟樓老出現(xiàn)在她眼前。她拼命地掙扎著,不允許它們出現(xiàn),可無濟于事。
一下午林佩瑤沒跟劉姐再說過話,晚上下班,走到姑媽家樓下,接到劉姐的電話。劉姐解釋,我沒有其他的意思,只是看見你太可憐,一個女孩子到處找房子,恰好羅志剛過來買藥,問起你,我說你找房子,他說正好手里有套房出租,我就叫他留下手機號碼。你不要多想,其實人家沒別的意思,就是租房子。
林佩瑤釋然了,覺得錯怪了劉姐。晚上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眼前再次閃現(xiàn)出羅志剛。其實羅志剛?cè)送玫模四挲g大點,沒有其他缺點。羅志剛成熟穩(wěn)妥,能隨時在身邊,或許也是一種選擇。最關(guān)鍵跟羅志剛在一起能解決現(xiàn)實中的所有問題。
人,就是這樣奇怪的動物。你越擁有,越不在乎;越得不到,越想拽住他。林佩瑤就是這樣,在接下來的兩天,居然對羅志剛徒生幾分好感。她居然接羅志剛打來的電話,和顏悅色地聊天。最讓劉姐他們驚奇的,是她欣然應(yīng)允羅志剛提出的約會邀請。
兩人吃了兩頓飯,晚上分手時,羅志剛還叫人送來一束嬌艷欲滴的玫瑰花。就在劉姐王姐她們認為林佩瑤的婚事要發(fā)生急劇變化時,李梅香又及時殺過來了。這次出手更重,直接沖進藥店揪住林佩瑤的耳朵質(zhì)問,這婚到底結(jié)不結(jié)了?
林佩瑤心里發(fā)虛,不敢反抗,小聲回答,我結(jié)我結(jié)。
李梅香一聲大吼,你結(jié)為什么不回家?離婚禮只有不到十天的工夫了。
這如一根皮鞭抽在林佩瑤身上,讓她徹底醒悟。木已成舟,悔之晚矣。于是收拾東西跟李梅香回家,與羅志剛的聯(lián)系就此終結(jié)。
四
林佩瑤原以為,回到林家灣會風平浪靜,誰知更大的風暴在等著她。
回去幾天的確過上了平靜的生活,跟著李梅香東奔西走,買床上用品,買家用電器,購置婚慶喜服,甚至去了一趟新房,查看了新房的布置進展。李梅秀像首長一樣視察著魯成鋒的家。家具,院落,新房,屋前面的菜地,院后面的魚池,左偏房的雞舍。通通查看一遍。
魯家對親家母和準兒媳的到來不敢怠慢,鞍前馬后提供周到的服務(wù),凡是親家母不滿的地方一律改進,能做到的必須做到,不能讓林佩瑤嫁過來有絲毫的委屈。比如新房的窗簾跟地板的顏色不配,趕緊撤下叫窗簾店重新?lián)Q;比如婚床擺的位置不對,忙叫上一幫人過來移動。如此種種,讓李梅香和林佩瑤掙足了面子。
魯成鋒的父母是那種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憨態(tài)掛在臉上,說明林佩瑤嫁過來不會刁難。魯成鋒有個弟弟,叫魯成朋,高二學生,主動站出來承擔了哥哥的責任。新房就是他設(shè)計的,里面的擺設(shè)、購買的家具、木地板的挑選,以及墻壁上哥哥的照片等等,都是經(jīng)他之手。
林佩瑤獨自一人在新房站立了許久,面對魯成鋒的照片,喃喃自語。
我這就要嫁給你了,可你是個陌生人。我不認識你,甚至沒跟你講幾句話。再過五天我們就結(jié)婚,希望我們好運。祝我們結(jié)婚快樂,白頭偕老!
念叨這些話時林佩瑤的眼睛濕潤了。說實話魯成鋒還是蠻帥的,照片上的他穿著軍裝,英姿颯爽器宇軒昂。只是不知道在現(xiàn)實中為何那么粗糙。
魯成鋒的父親魯大山一提起兒子就笑不攏嘴。他說魯成鋒打小聽話,放學時一進家門,書包往桌子上一擺,就主動跑到地里干活。當兵后更是了不得。優(yōu)秀士兵、優(yōu)秀班長、模范共產(chǎn)黨員,榮譽證書不曉得有多少,還榮立三等功兩次。目前是二期士官,工資加上補助有七八千。
魯大山笑呵呵指著自家的二層樓,對林佩瑤說,這房子就是用他的工資建的,有四五年了。目前的工資一半供市里的房,一半?yún)R給我們做家用,你放心,我家鋒兒老實可靠,絕不會讓你吃苦,放心大膽嫁過來就是,我們是正經(jīng)八百的莊戶人家。
不得不說魯大山的介紹頗具成效,魯成鋒的形象在林佩瑤心中逐漸清晰起來。這是一個實誠的兵哥哥,有責任心,肯吃苦,話語少,有孝心,對未來的生活有著清楚的把握,人在兵營,已經(jīng)把今后的生活規(guī)劃好了。
回去時,林佩瑤的心情亮堂了一些。扯著李梅香問東問西,好奇地打聽魯成鋒的一些細節(jié)。李梅香滔滔不絕,將掌握的情況一股腦兒倒給女兒。
林佩瑤嗔道,你比我還了解他。
李梅香踢了她一腳,吼道,你什么時候關(guān)心過自己的婚事?還不是我在做主,現(xiàn)在開心了吧?
林佩瑤與李梅香的關(guān)系好像融洽了。然而,僅僅融洽了兩天。羅志剛的到來將這美好的融洽毀得面目全非。
羅志剛一連幾天找不到林佩瑤,抓心抓肝地跑到林家灣,指名道姓要找林佩瑤。
找林佩瑤不要緊,還駕著嶄新的奧迪A6,手捧一束鮮紅的玫瑰花,直接跑進林佩瑤家里要人。
當時林佩瑤去派出所開證明,準備寄到部隊給魯成鋒。一時不在家就出了事。
李梅香親自接待了羅志剛。
羅志剛也不問問對方是誰,直接開門見山,我找林佩瑤。
李梅香乜斜著眼睛問:你是誰?
你甭管我是誰,我找林佩瑤。
我是她媽,說吧你是誰。你和林佩瑤到底什么關(guān)系?
哦,阿姨好,我是林佩瑤的男朋友。我叫羅志剛,我家住在和平街。
你多大?
我三十三了。
我呸!還男朋友,你難道不知道我家佩佩馬上要結(jié)婚,嫁給兵哥哥,識相的馬上給老娘滾!不然老娘翻臉不認人!李梅香說話間抄起掃帚,擋在大門前,就是不準羅志剛進門。
羅志剛知道碰上了釘子,但不愿放棄,仍低聲下氣央求道,阿姨,給我一次機會,我真是佩佩的男朋友,前段時間我們相處得很好,不信您問問佩佩。
佩佩不在,你滾吧,我家佩佩是軍婚,你要是再騷擾我就報警。
別啊,我比那個當兵的強一百倍,我有車有房,和平街還有兩間商鋪,每年收入過百萬。您放心,等我們結(jié)婚一定會好好孝敬您的。
一聽到這兒,李梅香就怒了,掄起掃帚往羅志剛頭上砸。砸得羅志剛眼冒金星,差點摔倒,于是轉(zhuǎn)身便跑,李梅香則窮追猛打。一邊打一邊罵,有錢了不起???有錢我就要把閨女嫁給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長得那么硒磣還想娶我家閨女,仗著幾個臭錢就想欺負人,沒有當兵的站崗,你能那么悠閑地賺到錢嗎?
這一番追打,把全村的人都招來了,紛紛圍過來看熱鬧。有人報警,警車趕到,才止住這場混戰(zhàn)。
林佩瑤回來時,羅志剛早走了。兩個警察在她家門前,一個在安慰李梅香,一個捧著筆記本問話。李梅香在門檻上坐著,一邊哭泣,一邊數(shù)落林佩瑤罄竹難書的罪行。
林佩瑤老遠聽見李梅香罵她臭不要臉,有一個男人又勾引一個男人。心里就暗暗悲嘆,事情敗露了。當時她還沒想到羅志剛跟李梅香剛打過照面。如果知道,她早落荒而逃不敢進村。
林佩瑤站在離家門口兩百米遠的地方不敢靠近,生怕李梅香一個俯沖,將她撕得粉碎。
李梅香一把鼻涕一把淚,配合警察詢問情況。捧筆記本的那個警察搖搖圓珠筆,突然拋出一個奇怪的問題:是不是你閨女不愿意結(jié)婚,想跟羅志剛好?這你可要想清楚了,婚姻自主戀愛自由,嫁給誰是你閨女的自由,你可不許強迫。
警察明察秋毫,算是看出來了。但李梅香也不是善茬,回敬道:這怎么可能呢?我閨女答應(yīng)的。對了,警察同志,你的語氣不對喲,你怎么向著羅志剛說話?我閨女想嫁的是軍人,是魯成鋒,是軍婚,軍婚受法律保護,對不對?你要敢偏袒羅志剛,我就上縣大院告你們!
不不不!李大姐你理解錯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那個警察臉都綠了,合上筆記本趕緊走。
李梅香望著兩個警察離去的身影哈哈大笑。笑著笑著,聲音就變了,戛然而止,厲吼一聲:林佩瑤,你給老娘過來。
林佩瑤哪敢過去,轉(zhuǎn)身就跑,跑到兩個警察的屁股后面,往村頭走。她想,有警察在這里,你李梅香再厲害,總不能在警察面前打人吧?
兩個警察回頭問她,你就是林佩瑤吧?
嗯!林佩瑤重重地點頭。
你媽剛才跟羅志剛打起來了,你知道嗎?那個拿圓珠筆的警察問。
不知道。
羅志剛跟你到底是咋回事?你跟他之間是不是在搞對象?
林佩瑤愣住了,大聲說道:沒有這回事,我跟他只是普通的朋友,吃了兩次飯而已,都在大庭廣眾之下。除此之外從未有其他的交往,我可以發(fā)誓!
林佩瑤的果斷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整個案子的脈絡(luò)在警察的腦海中清晰起來。基本可以判定,羅志剛一廂情愿,誤入歧途。
那么事實是怎樣?也真如林佩瑤所說,他們之間清清白白,還沒開始,就結(jié)束了。自始至終,都是羅志剛剃頭挑子一頭熱。
林佩瑤的表態(tài),化解了當時的險境。這話不僅說給警察聽,更是說給李梅香聽。尤其在警察對李梅香存疑的情況下,林佩瑤的表態(tài)為她提供了有力的佐證。
李梅香是個好面子的人,警察走后,她主動喊林佩瑤回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講述利害關(guān)系。
她說,我為什么偏向魯成鋒,是因為跟錢有仇?當然不是。我是認為他家教好,是軍人,受過部隊的磨煉和教育,靠譜!在錢和靠譜之間,我寧可選擇靠譜。錢可以賺,可實誠賺不來。我只要一個實誠的男人踏踏實實對我閨女好就心滿意足了。
李梅香的這番話說得林佩瑤鼻子酸酸的,忍不住伸出胳膊緊緊摟住李梅香。
五
一連兩天,在膽戰(zhàn)心驚中度過。林佩瑤生怕羅志剛再找麻煩,畢竟李梅香的潑辣人人皆知,聽說抽得羅志剛臉上全是血。
林佩瑤巴不得婚期早點到來,快刀斬亂麻。
隨著春節(jié)的臨近,林家灣這個偏僻的小村突然熱鬧起來。在外打工的小姐妹平時難聚在一起,聽說林佩瑤要出嫁,紛紛過來聚會,祝賀林佩瑤找了個如意郎君。外面的城市一直在變,可林家灣依然保持著過去的價值觀。在村里人的心中,軍裝意味著可靠,軍人意味著國家。那么大的國家發(fā)展得紅紅火火,保家衛(wèi)國的軍人怎么會不值得托付終身?
小姐妹們的奉承宛如抹上了蜜,李梅香看在眼中甜在心里。她不斷重申那個質(zhì)樸的觀點,你看,那么多妹子都想嫁給當兵的,唯獨你如愿以償。
轉(zhuǎn)眼間婚期臨近,離結(jié)婚的日子只有一天了。林佩瑤瞳憬著魯成鋒再次上門,她得跟他好好談?wù)?,以后的日子該怎么過。按照習俗,結(jié)婚的前一天要送喜豬肉,女方還要大擺筵席高調(diào)慶祝。
然而,羅志剛的影子卻冷不防殺出來。
他給林佩瑤發(fā)了條短信。上面說,佩佩我不會善罷甘休的,我愛你,??梢钥荩^可以爛,我的心不變。
乍看以為是詩,細看則是表露心跡。林佩瑤沒當一回事。
羅志剛見短信泥牛入海,又補一條:佩佩,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江水竭,冬雷震,反正我不能沒有你!
接著來了第三條短信,話風一變,恐嚇道:我知道你后天出嫁,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不會讓你跟別人結(jié)婚的。
這條短信嚇得林佩瑤魂飛魄散。都說結(jié)婚是人生大事,都要講究個吉利,要是羅志剛過來搗亂,后果不堪設(shè)想。林佩瑤不敢隱瞞,老老實實向李梅香匯報,同時上交手機。她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李梅香看完手機,直勾勾瞪著林佩瑤,問,羅志剛怎么知道你的手機號,你不是剛換手機號嗎?
林佩瑤搖搖頭答,不知道。
最近跟誰打過電話?
哦,我想起來了,打給劉姐問過工資。
我明白了!
李梅香就是李梅香,立即啟程,帶上老公林富貴,氣勢洶洶殺向城區(qū)。
先去派出所,再去藥店。不到兩個小時就控制了局面,凱旋而歸。
下午,男方派人送來婚紗,林佩瑤試穿,接到劉姐打來的電話。劉姐在手機那邊質(zhì)問,林佩瑤,我到底作的什么孽哦,認識你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你媽跑過來罵我,說我擾亂軍婚,破壞社會穩(wěn)定。我問你林佩瑤,我什么時候唆使羅志剛破壞你的軍婚了?腿長在你身上,愛嫁誰我管得了嗎?再說能不能低調(diào)點,這不還沒結(jié)婚嗎?
劉姐凌厲的質(zhì)問,讓林佩瑤滿臉通紅,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再不出來了。
林佩瑤答,劉姐你別氣,我媽那個性格,你是知道的。她是豹子脾氣,你大人有大量,就原諒她吧。
好不容易敷衍完劉姐,派出所又打來電話。你是林佩瑤吧?請來派出所接受詢問,我們好了解情況。
林佩瑤急忙脫下婚紗,跟閨蜜說,你等我一會兒,我得去派出所一趟。結(jié)果被路過的二嬸聽見了,忙拽住她,不許去,那個地方晦氣,你是新娘子,得有個講究。
最后來個陌生的電話,林佩瑤一接通,那邊便傳來羅志剛的沙啞吼聲。林佩瑤,反正你這婚是結(jié)不成了,別怪我,想用軍婚嚇唬我,沒門,你羅大爺是那么好忽悠的嗎?
昔日的朋友眨眼間變得面目猙獰,氣得林佩瑤久久回不過神。她有一種預(yù)感,這婚怕是結(jié)不成了。不會那么順利的。除了陌生的魯成鋒,還有眼前的一堆事,如一堆亂麻,理也理不清,剪也剪不斷。
更亂的還在后面,李梅香在城區(qū)的動作太大,一不小心傳到男方家去了。那邊傳出了消息,要悔婚。驚得林佩瑤目瞪口呆,一個人關(guān)在房間再不敢出來了。生怕幫忙的林家灣人拿冷眼瞅她,嗖嗖嗖的,那眼神像刀子。李梅香失去了往日的潑辣與機靈,悶悶不樂做事,經(jīng)常張冠李戴,把開水瓶蓋子蓋到水杯上,撲通一聲掉下去,手忙腳亂撈出來;又把煨湯的紫砂鍋擱在一層層疊起的白瓷碗上,嘩啦一聲連鍋帶碗摔個稀爛。
那邊的消息其實很可靠。林佩瑤姨夫的表弟媳的娘家哥哥是魯成鋒那邊的親戚,一直潛伏著不出聲暗自打探情報,在某種意義上說林佩瑤能嫁給魯成鋒跟他有莫大的關(guān)系。魯家的所有細節(jié)都是經(jīng)過他傳給這邊,也促使李梅香同意這門親事,并堅決要把女兒嫁給魯成鋒。
結(jié)婚結(jié)到這份上,也算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林佩瑤的父親林富貴唉聲嘆氣地坐在門后偷偷抽煙,氣得李梅香抄起掃帚扔過去,嚇得他忙不迭地逃走。
氣氛有些凝重。幫忙的人看婚事要黃,一個個抽身離開。屋內(nèi)只剩下林佩瑤一家三口,還有個弟弟在城區(qū)念重點高中沒回來。
林佩瑤閉著雙眼坐在床上,一直等待著魯家派人上門。按照慣例,如果那邊悔婚,會有正式的說辭。說什么理由很明顯,那就是自己行為不檢點。這是悔婚最好的理由。她與羅志剛的事鬧得太大,沸沸揚揚。魯家離林家灣只有不到五里的距離,發(fā)生這么大的事男方怎么會忍氣吞聲?
盡管林佩瑤堅稱自己是清白的,但有一點她比誰都清楚,那就是她與羅志剛之間存在一絲絲的曖昧,所以林佩瑤覺得魯家悔婚做得對,要是自己也會那么干。
等到下午媒人仍沒有上門。林佩瑤一家子處于左右為難中,這婚事到底要不要準備?如果準備,那邊一句話便讓這邊的努力付諸東流;如果不準備,魯家吹吹打打過來迎娶又會措手不及。
李梅香的豹子脾氣又暴露無遺。一邊做事一邊指桑罵槐,我到底作了什么孽哦,養(yǎng)了這樣一個不要臉的閨女,結(jié)婚前還勾勾搭搭,跟不三不四的人來往,這回倒好,親手把自己的一生給毀了。
林佩瑤再也忍不住了,大吼一聲重重反擊,號什么號?他魯成鋒不娶我是他的損失,你閨女有人稀罕這是好事。他不娶我,自然有人娶我,我保證找個比他更好的!
林佩瑤說完這些話淚水嘩啦啦流出來了,她心一橫,索性什么也不顧,拿起手機給魯成鋒發(fā)了一條短信。
魯成鋒你什么意思,這婚你到底結(jié)不結(jié)?聽說你家拿羅志剛說事,我和羅志剛什么事也沒有。我問你,我還能不能跟人正常交往,如果不能,給我一個回復(fù)。
林佩瑤發(fā)完短信,把手機狠狠扔在被子上。準備迎接更猛烈的風暴,她猜想,這婚可能真結(jié)不成,絕交信已經(jīng)發(fā)出,現(xiàn)在就等事情的結(jié)果。
林佩瑤只等了三秒鐘,手機鈴聲便刺耳地響起,魯成鋒用沉甸甸的語氣告訴她,這婚非結(jié)不可,不僅要結(jié),還要熱熱鬧鬧風風光光!
掛斷電話,林佩瑤的眼淚奪眶而出,久久回不過神。她跳下床,用莊嚴的語氣向李梅香宣布:這婚要結(jié),非得結(jié)!別人不看好我們,我們非得證明給他們看!
林佩瑤說這話的語氣跟李梅香一模一樣。
反倒是李梅香,用驚愕的眼神看著她。
李梅香足足愣住了三分鐘,很快反應(yīng)過來,問林佩瑤,誰說的?
林佩瑤驕傲地回答,魯成鋒說的。
李梅香跑過來,跟林佩瑤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六
結(jié)婚的日子很陜來臨,九輛黑色奧迪婚車在村民的圍觀下魚貫而入,徐徐開進林家灣,在眾人的注目中開向林佩瑤家。沿途有人打鬧,也有人埋怨鞭炮不夠長,喜糖不夠多,鑼鼓不夠響。男方帶隊的長輩早下車張羅,發(fā)喜糖,敬香煙。幾個小孩子冷不丁跑過來,將紅彤彤的小臉貼向車窗,想看看新郎,結(jié)果被男方的長輩攔腰抱起,送到孩子他媽的手中,又嘻嘻哈哈塞上紅包。
村民個個開懷大笑,對男方的禮數(shù)贊不絕口,自動避開為迎親車隊騰出一條道路,更有幾個孩子跑到車前主動帶路,為婚車去新娘家節(jié)省了不少時間。
車隊離林佩瑤家還有五十米的時候,林家的鞭炮也及時響起來了,啪啪啪如炸開的油鍋一樣滾燙。十六人的女方腰鼓隊突然從兩側(cè)冒出,攔住迎親車隊。咚咚咚,鏘鏘鏘!載歌載舞,好不熱鬧。
眼看男方的氣勢被女方壓下去了,男方帶隊的長輩一聲令下,隨行的樂隊手持亮閃閃的長號、短號、圓號、軍鼓、黑管穿過黑壓壓的人群,在大門緊閉的朱漆門前列隊站立,搖頭晃腦,演奏了一曲解放軍進行曲。向前向前向前!雖然不是正規(guī)的軍號團,可雄壯的進行曲照樣蓋過了對方,那十六人的腰鼓隊在渾厚樂曲的壓制下無法施展,不得不停止腳步,投以鄙視的目光。眾人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接下來是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新郎“叫門”。這叫門有兩次,第一次是大門,進了大門才能接近新娘的房門,叫第二次門。
對于“叫門”,村民期待已久。聽說新郎是個軍人,長期服役,極少登門。都想看看新郎的模樣。
在女方長輩的提醒下,兩支PK的樂隊停止演奏,讓女方的親戚及時上場,好“刁難”新郎。這是鄂北地區(qū)最重要的婚俗習慣,新郎要想娶走新娘,需沖破重重困阻。但大部分只是形式,女方親戚裝裝樣子罷了。
林佩瑤的兩個表姐站出來了,充當監(jiān)考官,對新郎進行“刁難”。在震耳欲聾的鞭炮伴隨下,新郎鉆出婚車,向監(jiān)考官大踏步走來。新郎一亮相,立即引發(fā)如潮的贊嘆。新郎好帥!個頭真高!我的媽呀,他居然穿著軍裝。
在眾人交頭接耳的議論中,魯成鋒著一身筆挺的軍裝,披著綬帶,戴著紅花,滿臉笑容地走向監(jiān)考官,問,我要接佩佩,我要向她求婚。
兩個表姐哈哈大笑。求什么婚?馬上滾到—個床上了,不覺得太晚?早干嗎了?
魯成鋒傻傻地站著,不知道如何回應(yīng)。還是林大爹擠過來,才化解了尷尬。林大爹替魯成鋒打圓場。孩子,你給她們兩個紅包,她們就不為難你了。
男方親戚馬上送來紅包,交在魯成鋒手中,魯成鋒再恭恭敬敬遞給兩個表姐。
兩個表姐笑得合不攏嘴,說,不能太陜了,不然我們沒面子,要不你唱首歌吧?魯成鋒思索了片刻,便來了一曲《咱當兵的人》。唱了三四句,朱漆大門便轟然大開,后面的人浪便把魯成鋒擠進院。
然后是第二次“叫門”,這次由伴郎上陣。五六個西裝革履的小伙子趴在門框喊開門,里面的伴娘嗆了一句,不表現(xiàn)點什么,就想開門,別想!眾人大笑,魯成鋒于是上前,拿出六個紅包從亮窗塞進去。房內(nèi)的伴娘仍叫不夠。又塞了幾個。伴娘不再要紅包了,要新郎唱首情歌。結(jié)果被伴郎搶過來唱,一首張楚的《姐姐》演繹成求愛信號,讓房內(nèi)的伴娘嬌羞不已。五六個伴郎趁此機會推開房門,一擁而入,將魯成鋒推到林佩瑤面前。
魯成鋒癡癡地站著,手足無措。林佩瑤的心像馬達怦怦怦直跳,恨不得掀開蓋頭看看對方。但這是娘家屋,有特有的風俗,容不得亂來。只好聽人擺布,按照伴娘的吩咐行事。
魯成鋒的確挺實誠的,伴娘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比如找新娘的高跟鞋,他撅著屁股跪在地上爬行,到處尋找。要不是林佩瑤動動大長腿,他根本不知道高跟鞋藏在新娘的衣裙下。
慢騰騰地掀開新娘大紅的衣裙,結(jié)果摸到新娘的小腿,鬧了個大紅臉。最重要的環(huán)節(jié)當然數(shù)求婚。魯成鋒單膝著地,雙手執(zhí)玫瑰花,掏心掏肺地說,嫁給我吧,我?guī)阕摺A峙瀣幉桓铱月?,怕別人說她太不矜持。
女孩子最矜持的數(shù)這一天。魯成鋒說了兩次,都得不到新娘的回應(yīng)。最后要不是伴郎助力,將他推倒,他還傻乎乎地跪著。魯成鋒被人推倒在床,恰好壓在林佩瑤的身上。林佩瑤突然張開口,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魯成鋒明白這是什么意思,這是愛,又是恨。這婚姻愛恨交加,讓他唏噓不已,但他控制住心情,順手抱起新娘,在伴郎的吆喝下一鼓作氣走出房間,奔到了車上。林佩瑤躺在他懷中,感覺騰云駕霧一樣暢快。等她回過神,車隊已經(jīng)啟動。望著倒退的村莊,她躺在車上再也不想動了。
車隊平穩(wěn)地行駛著,一路上林佩瑤揪著心,生怕羅志剛那個渾蛋不識時務(wù)從哪里冒出來,攔住車隊。后來證明林佩瑤的擔心是多余的,羅志剛那時候正在派出所喝茶,脫不開身。是男方的親戚施加了壓力,才讓派出所特意選在這個時間把羅志剛叫去。
這婚結(jié)得的確累。到男方的家,又是一頓折騰。先拜堂,再敬茶,接著親朋好友鬧洞房。打起精神與人周旋,陪著客人說笑,林佩瑤表現(xiàn)得十分得體,魯家的親戚紛紛贊嘆新娘子落落大方,舉止有禮,溫柔賢惠。
夜深了,聚集在新房的人逐漸散去。弟弟魯成朋在母親的安排下,鎖上院門,避到二樓溫習功課,熱鬧的魯家頓時一片寂靜。魯成鋒傻乎乎地站在新房內(nèi),拘束不安,他想好好看看林佩瑤,可不敢直視她的雙眼。
林佩瑤的眼睛泛著淚花,紅嘟嘟的下嘴唇被貝殼般的牙齒輕咬著,她的心里不痛快。
林佩瑤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接下來的局面,她難道跟他躺一張床嗎?像電視劇里的男女,在床上翻滾著,沐浴愛河。可她跟他并不熟悉,甚至沒怎么聊天過。她發(fā)給他的微信,至今沒回。她根本沒有欲望跟他抱在一起。
魯成鋒的眼光一直偷瞄著林佩瑤,她穿著束腰的長旗袍,烏云般的頭發(fā)綰在頭頂上,雪白的脖子驕傲地豎立著,下面是飽滿的胸部,纖細的小蠻腰,以及修長的大腿。新娘還是很漂亮的,他心里一直暗暗贊嘆,難怪有人發(fā)瘋似的追求她。要是他失去她,也會為此瘋狂。他覺得自己是幸運的,擁有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女孩。他發(fā)誓要一輩子好好待她。
兩個人很尷尬,都想找個時機跟對方講話。可一個人坐著,低著頭;一個人站著,不敢靠近。于是繃著,就這么僵持。忽然一陣風吹來,寒氣襲人。魯成鋒連忙走過去,輕手輕腳關(guān)上門窗。
這風來得正是時候,恰好化解了兩人的尷尬。魯成鋒問她,冷不冷?林佩瑤抻長脖子去尋找空調(diào)。新房的空調(diào)是掛機,藏在紗帳側(cè)面,靠近后玻璃窗。魯成鋒打開抽屜,翻出遙控器,將溫度調(diào)到二十五攝氏度。三分鐘后,室內(nèi)溫暖如春。
魯成鋒小心翼翼地試探,累不累?
他的本意是,如果累了,那我們睡吧。他膽子小,怕惹惱了她,后面半句咽進肚子內(nèi),沒敢說出來。
誰知真惹惱了她。
你什么意思?累不累?別人結(jié)婚都是兩個人,我結(jié)婚卻一個人。結(jié)婚的東西都是我一個人買,甚至連個婚紗照都沒有。你還好意思問我累不累?我能不累嗎?我累得很,不僅身子遭罪,心也累。
林佩瑤的話,讓魯成鋒難受。他覺得太對不起她了。于是鼓起勇氣解釋,我在執(zhí)行任務(wù),部隊有規(guī)定,不許請假。
林佩瑤反駁,再大的事有結(jié)婚大?還有,你為什么不回我微信,我連拿主意的人都沒有。說著說著,林佩瑤哭了起來。林佩瑤的這聲哭,讓對面房間的老人坐臥難安。
魯成鋒望著梨花帶雨的林佩瑤,內(nèi)心不曉得多心疼。趕緊抱出一床蠶絲被,披在她柔弱的肩膀上,然后說,我們睡吧?明天還得早起。
睡什么睡?你想跟我睡,做夢吧!你給我出去,你不是挺喜歡執(zhí)行任務(wù)嗎?我第一次睡這陌生的地兒,好怕,你就在外面為我站崗!林佩瑤擦擦眼淚,指著木門笑嘻嘻地對魯成鋒說。
魯成鋒望望林佩瑤,敬了一個軍禮,果真出去了。
當晚天氣突變,北方呼嘯,凜冽的北風像鬼哭狼嚎一般可怕。林佩瑤躺在床上如驚弓之鳥,她想要不要讓魯成鋒進來,那樣就不怕了。她想魯成鋒肯定生氣了,去別的房間睡了,她是個女孩子,怎么好意思再去把他找回來,很快被羞恥心嚇退,一直到深夜兩點才昏昏入睡。
七
第二天大早,林佩瑤被公婆的驚呼叫醒。
“鋒兒,你這是咋了?你咋站在外面?”
林佩瑤一骨碌爬起,睡眼惺忪地跑到外面。院內(nèi)一片潔白,厚厚的雪蓋住了房子,銀裝素裹,玉樹瓊枝。
林佩瑤的公婆正心疼地拍打著魯成鋒身上的積雪。
魯成鋒的臉上,頭上,肩上,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遠遠看去,像是一個雪人。
林佩瑤傻傻地站在院內(nèi),看著魯成鋒,腦袋撕裂般疼痛,內(nèi)心不停責備自己。多軸的一個人?。〗兴ネ饷?,他居然真站了一夜。也不知道這一夜他是怎么過來的。她的眼眶溢滿淚水,又怕公婆發(fā)現(xiàn),于是裝作被風迷了眼,扭頭飛快擦干凈。
公婆絮絮叨叨埋怨兒子,太實誠了,你除了實誠就不能多一個心眼兒。你要記住你是個男人,不能事事隨著女人。男人是樹,女人是藤,只有女人圍繞著男人轉(zhuǎn),哪能男人被女人支使得團團轉(zhuǎn)。
公婆的話太有水準了,恰到好處,既教訓(xùn)到兒子,又責備了媳婦。讓林佩瑤的心撲通撲通亂跳,臉紅彤彤的。
魯成鋒辯道,媽,不是您想象的那樣,昨晚風太大,窗戶關(guān)不緊,我就在外面看著窗戶。沒多長時間,我是四點出來的,佩佩怕,一宿睡不踏實。這不是第一次睡我們家嗎,我們得多擔待點。
就這一聲“擔待”,把林佩瑤說得哇的一聲大哭,她奔過去,像只小鳥鉆進魯成鋒的懷中,替他擦凈臉上的雪水。他渾身像根冰棍,冷颼颼的。
林佩瑤的這個動作,將公婆感動得淚眼婆娑。趕緊找個借口回房取暖。
林佩瑤抱著魯成鋒也不知道抱了多久,忽然一陣風,將她吹得渾身發(fā)抖。魯成鋒說,還是進屋吧,外面冷。
兩個人手牽手進屋,關(guān)上房門。林佩瑤鉆進被窩,冷得直打哆嗦。她拉住被子裹住自己,裹了足足五分鐘,才緩過勁來。這時候她發(fā)現(xiàn)魯成鋒在收拾東西,將柜子里的衣服一件件裝進皮箱,又拿出大衣,穿在身上。軍帽也被他找出來了,端端正正戴著,一臉的英氣。剛開始林佩瑤以為他只是整理衣物,后來覺得不簡單,他這是要出門。
這冰天雪地的,要去哪里呢?難道他生氣了?
林佩瑤頓時樂了,伸出雙手,對他說道:魯成鋒,你過來。
過來干嗎呢?魯成鋒放下手中的腰帶,癡癡地問。
過來就知道了。林佩瑤羞羞答答嗔道。
魯成鋒慢騰騰走過去,林佩瑤從被窩里跳出來,突然從后面摟緊他的腰。
他的腰太壯實了,林佩瑤的手臂環(huán)過去,居然摸不到自己的指尖。她的心咚咚直跳,向男人撒著嬌,說,抱著我,好嗎?好冷。
魯成鋒轉(zhuǎn)過來,抱住她的頭,用粗糙的手掌細細摩挲她那一頭烏黑的長發(fā)。這時候手機丁零零響了!
刺耳的鈴聲嚇得兩人一大跳,于是分開,緊張兮兮望著對方。魯成鋒指著手機尷尬地笑道,鬧鐘,鬧鐘!
什么意思?林佩瑤詫異地問。
魯成鋒沒有回答,而是站起身,又繼續(xù)去收拾他的衣物。帶回的東西本不多,幾分鐘就收拾好了。林佩瑤終于明白,他這是要回部隊!
你——要走嗎?林佩瑤的語調(diào)在顫抖。
是的,我得走,我只有三天的假。
你結(jié)婚只請了三天的假?你難道不能多請幾天嗎?聽說部隊婚假是一個星期。
佩佩,你聽我說。我們那個地方,特不方便。我們?nèi)耸钟邢?,抽不出多余的人,一個蘿卜一個坑。能請三天的假,就已經(jīng)不錯了。我是搭基地的船才趕過來的,現(xiàn)在得趕過去搭船再回去,年底只有這趟船。
你不是說是在基地修炮的嘛!為什么要坐船?林佩瑤大腦一片空白。不得不說,她太不了解他了。她跟魯成鋒見面時,媒人做了詳細的介紹,說魯成鋒是海軍基地的士官,是專門檢修大炮的技術(shù)人員,在海南島,工資待遇挺不錯的,養(yǎng)活她綽綽有余,沒想到嫁過來,就變了。
魯成鋒結(jié)結(jié)巴巴回答,不,不是,我是修炮的士官,但那個地方要求我們什么都會。
林佩瑤吵了一通,魯成鋒還是風風火火地走了,望著魯成鋒果斷的背影,她淚如涌泉。
魯成鋒走后,林佩瑤后悔不迭,不停埋怨自己。是不是太霸道了,剛剛結(jié)婚她就用那樣的態(tài)度對他。
這一后悔就后悔了半年。老實說公公婆婆對她還是不錯的,衣服不要她洗,飯不用她做。農(nóng)忙的時候,她想過去搭把手,結(jié)果被婆婆給阻止了。
婆婆說,看你瘦得能被風刮跑,我哪敢讓你做事?要是鋒兒回來,還以為我在虐待你。
僅憑這一句,就讓她無話可說。這半年來,她的確消瘦了不少,話不多,連出院門的次數(shù)都有限。也不知道是誰透露消息,李梅香風風火火趕來了,將她帶回林家灣,啪的一聲將化妝鏡擱在面前,吼道,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樣?
林佩瑤對著鏡子打量自己,嚇一大跳。這是誰???頭發(fā)亂蓬蓬的,發(fā)梢干燥,雙目無神,膚色蠟黃,嘴唇起一層白色的干皮,脖子下面是干瘦的軀干……
李梅香扯著她的衣服繼續(xù)咆哮,看看這衣服,在大街上隨便拉個女人都比你強。
這話說得林佩瑤無地自容,又鉆進房間站在穿衣鏡前,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上面是寬大的韓式碎花裙,下面是藍色的牛仔褲,下面配一雙發(fā)黃的運動鞋。這搭配不倫不類,更有幾分俗氣。
八
林佩瑤決定收拾自己。收拾的不僅僅是外表,還有心情。她找了份送快遞的活兒,每天忙碌在城鄉(xiāng)之間。頭戴安全盔,腳踏三輪車,臉敷防曬霜,肩披白紗衣,甭提多精神了。每天早上五點鐘起床,到快遞站取單,然后裝載貨物,一個個送到鄉(xiāng)下,早餐午飯在路上隨便對付著吃,晚飯則趕回來,跟公公婆婆一起吃。
婆婆心疼得不得了,說,佩佩,我們家不缺你這份工資,你這樣拼命地干,要是鋒兒知道了,還不知道怎么說我們。
林佩瑤笑,媽,我這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有事干,省得在家無所事事,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自從我有了活干,吃得多了人都長胖了,還精神許多。
婆婆的眼眶濕潤了。搖頭嘆息。她知道林佩瑤說的是什么。
這人,空下來,會胡思亂想?;蛟S這是最好的活法,婆婆默許了她的做法。
林佩瑤一如既往地送快遞,起早貪黑,她人好,嘴勤腿勤,又長得漂亮,深受客戶的歡迎??爝f公司見她機靈,就把她調(diào)到離家近的鄉(xiāng)鎮(zhèn)當派單員。這個活兒輕松,不僅省去路上的奔波,還避免日曬雨淋。最關(guān)鍵能早早回家,跟家里人一起吃晚飯。
空閑時間,也會給魯成鋒發(fā)微信。那句道歉的話翻來覆去,已經(jīng)說過上百遍。
內(nèi)容大概是,鋒,我向你道歉,我不該那么做。
或,鋒,我錯了。我知道你忙,請你在百忙之中回個微信,別讓我擔心。
發(fā)出的消息石沉大海,從沒得到回應(yīng)??闪峙瀣帢反瞬黄?,也沒有過半點委屈。
有一天下午,貨物分發(fā)出去了。她趴在柜臺上習慣性地給魯成鋒再發(fā)一條微信。
峰,還怪我嗎?
發(fā)完微信她繼續(xù)干活,還以為跟往常一樣,沒個回音。讓林佩瑤始料不及的事發(fā)生了,手機傳來嗡的一聲響,來信了。她急急忙忙掏出手機看。微信上魯成鋒回了幾個字:怎么會?
林佩瑤當即興奮地大叫,同事還以為她精神失常。
傍晚下班,她逃出快遞站,在回家的路上嘗試性地再給魯成鋒發(fā)出一條微信。你想我嗎?
魯成鋒當即回了一條信息,想,特別想,好想好想。
咯咯咯!林佩瑤蹲在路邊像只老母雞大笑起來?;氐郊遥活^鉆進房,再也不肯出來了。婆婆過來叫她吃飯,磨蹭一個小時才出來。出來時舉起手機給婆婆看,魯成鋒回消息了,魯成鋒回消息了。說得婆婆眉開眼笑,也說,好好好!
從此婆婆驚奇地發(fā)現(xiàn),林佩瑤像換了一個人一樣。不僅容光煥發(fā),每天下班還陪著她東扯西拉,聊的大多是魯成鋒小時候的事。
林佩瑤對手機無比依賴,在她看來,手機就是她的全部,是她精神的支柱。
有一次她通過微信問魯成鋒。還記得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嗎?我們分開多長時間了?
手機沒有回應(yīng)。她催了一下,那邊終于回了,大概一年多。
林佩瑤質(zhì)問,魯成鋒,你連我們結(jié)婚的日子都敢忘記。我們結(jié)婚只有八個月,你怎么說有一年多呢?
那邊沉默了。在林佩瑤的一再逼問下,不得不袒露真言。抱歉,我不是魯成鋒,我是魯成鋒的戰(zhàn)友。你別多心,是他把手機存在這里,叫我?guī)退叵ⅰ?/p>
林佩瑤頓時傻了。這世上有幫忙雪中送炭的,哪有幫忙跟新婚妻子聊天的?
林佩瑤一宿未眠,睜著一雙茫然的大眼睛盯住天花板,不停地追問自己,這樣的付出值得嗎?換來這樣一個結(jié)果。
第二天無精打采上班,突然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是部隊打來的,聲稱邀請林佩瑤去部隊探親。這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可以面對面質(zhì)問魯成鋒,心里到底有沒有她。林佩瑤毫不遲疑地定下去海南的機票。
林佩瑤向領(lǐng)導(dǎo)告了假,趕回魯家收拾東西,翻出幾套像樣的衣服塞進旅行包,跟婆婆打了聲招呼,說要去部隊看魯成鋒。
本以為婆婆會驚訝,誰知婆婆平靜如水,硬是塞給她五千塊錢,再三叮囑她說,路上別苦著自己,該怎么花就怎么花。她不要,婆婆塞了幾次,不達目的不罷休,還是收下了。
九
林佩瑤在機場逗留兩個小時才搭上去海南的航班。飛機因天氣原因延誤,她急切的心降至冰點。她不斷問自己,是不是太沖動了?僅憑一句話,就這樣千里迢迢趕往部隊,將來該怎么辦。
幾番思量,還是認為走一趟值得,這飛機票實在太貴了。
下午兩點,飛機平穩(wěn)降落在三亞機場,她才發(fā)覺,這個地方實在太大了,該往哪里去,部隊在哪里,她一無所知。林佩瑤跟著黑壓壓的人群走出航站樓,正準備向路人打聽海軍基地的位置,這時候手機鈴聲響了。是部隊打來的,一個溫和的女中音告訴她,部隊有兩個人來接她,穿著軍裝,領(lǐng)頭的是一杠一星的少尉,還帶一個兵,你應(yīng)該能找到。接到電話她才稍感安慰,也不覺得此行太荒唐。
如女中音所說,她很快在人堆發(fā)現(xiàn)兩個軍人,一個穿藍色的軍服,一個穿白色的軍服。一白一藍的軍裝在川流不息的機場,顯得那么耀眼。她突然像被某種東西擊中,悄悄地想,魯成鋒如果站在這里,也一定這樣醒目。
林佩瑤惴惴不安地走過去,笑著跟他們打招呼。兩個軍人突然立正,抬起手臂,向她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在手臂揚起那一瞬間,她的心頓時被震撼了。
兩個軍人二話不說,幫她卸下背包,穿白色軍裝的少尉拎著她的包,而穿藍色軍裝的士兵則快步走向一輛墨綠色的越野車。
林佩瑤坐上車,車便啟動了。越野車在熙熙攘攘的車流中奔跑。少尉才記起跟她打招呼。嫂子好!
士兵正聚精會神開車,也學著少尉打招呼,嫂子好!
你……你們好……你們都是魯成鋒的戰(zhàn)友嗎?林佩瑤用顫抖的嗓音問。
是!我們都是!開車的士兵話語多一些,但也僅限于此。林佩瑤畢竟面對的是陌生人,也不敢再多嘴,靠在后車座閉目養(yǎng)神。她悄悄地想,馬上要見到魯成鋒了,第一句話該如何說。想了一會兒,她拿定主意,就問他哪里有船?
林佩瑤想錯了,這次旅行,不僅有船,還要坐很長時間的船。越野車向市郊沖去,在路上疾馳了四十分鐘,就將她送到一艘船上。船是大型的運輸船,工作人員全是穿軍裝的海軍水兵。毫無疑問這是部隊的運輸船,她一輩子沒見過這么大的船。三層樓高,長達兩百多米。坐在單獨的艙房,林佩瑤推翻原來的想法??磥砟么f事是不合時宜的,她應(yīng)該質(zhì)問魯成鋒,為什么叫別人跟她聊天,這到底什么意思?
運輸船在大海足足航行了三個晝夜,才抵達目的地。在船上林佩瑤吃盡了苦頭,吐得一塌糊涂,幾乎把膽汁吐出來了,什么也吃不下去。要不是船上的領(lǐng)導(dǎo)派來軍醫(yī),為她輸上營養(yǎng)液,喂上暈船藥,她幾乎不能走路。
昏沉沉下船,踩在松軟的沙灘上,她被移交到另一撥兒人手上。像快遞公司的物件,從大城市發(fā)往小城市,然后一站站往下傳。接她的是一個女軍官,大約三十來歲,級別也不低,軍銜是二杠一星,應(yīng)該是個營長或者教導(dǎo)員。林佩瑤曾經(jīng)了解過軍銜的常識,她認為這個判斷應(yīng)該不會錯。誰知還是錯了,女軍官說她是水警區(qū)政治工作處的干事。政治工作處干什么的,她一無所知。
女軍官叫英麗,身材勻稱,大大的眼睛,如果不是被海風吹糙了臉,林佩瑤覺得她還是很漂亮的。英麗將她帶進一棟樓,安排房間讓她休息。她惦記著魯成鋒,急切地想見到他。
英麗望著她笑,不急于這一天,先把身子養(yǎng)好再說,看你小臉蛋蠟黃蠟黃的。
林佩瑤說,沒事,我不怕,跑這么遠為的是什么,不就是見他嗎。
林佩瑤堅持要見魯成鋒。她認為魯成鋒就在附近。
英麗無奈之下告訴她實情,魯成鋒不在這里,在前面的海島上,大約有四五十海里,今天風浪太大,小船無法靠岸。
就這么住下來。無聊之余在外面散步,穿行在椰子樹之間,林佩瑤這才發(fā)覺,這是一座風光迤邐的小島。小島的面積大約兩三平方公里。綠樹紅花,島上有飛機跑道,有碼頭、郵局、超市、籃球場、加油站,還有一些漁民。除了軍人多一些,跟內(nèi)陸地區(qū)沒什么不同。只是小島的規(guī)劃更精巧,每塊地方都得到有效利用,這可能跟小島土地面積有限有關(guān)。
小島上最常見的便是木質(zhì)的漁船、鐵殼船、巡邏艇、魚雷快艇、補給艦,甚至還有驅(qū)逐艦、護衛(wèi)艦、兩棲登陸艦,密密麻麻的軍艦堆在一起,蔚為壯觀。
林佩瑤最喜歡干的事就是對著雄偉的軍艦發(fā)呆。她是幸運的,有多少人做夢都想見到這些軍艦。她拿出手機想對著那些軍艦自拍,卻被英麗阻止了。英麗提醒她,這是軍事機密。她高高舉起的手機頹然放下。遺憾是有的,但更多的是身份認同感,她覺得這一路走來,她已經(jīng)深深融入這支軍隊。
英麗還給林佩瑤講述了一段感人的故事。她說這個小島就是一個流動的驛站,很多兵從遠處走來,又從這里回歸到遠處。每個兵離開的時候,總愛站在岸邊朝著波瀾壯闊的大海高喊一聲,我來過這里,我已經(jīng)盡力了!
林佩瑤疑惑地問:他們?yōu)槭裁催@樣說?
英麗指著海平面隱隱約約的小島答,因為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戰(zhàn)爭,有很多先烈曾經(jīng)在這片海域流過血。
哦,這是一種傳承,也是一種守衛(wèi)與擔當。林佩瑤似乎懂了。
英麗接著說,曾經(jīng)有個兵在大海深處守了三年的島,回到這里抱著急切的心情給心愛的女朋友打了個電話。告訴她可以見她了??伤呐笥延每奁穆曇粞肭笏?,這輩子別再見面了。他問為什么?女朋友恨恨地答,我已經(jīng)嫁給別人了。
林佩瑤聽了悵然說,他那個女朋友未免太不堅定。
英麗望著她答,也不能怪他的女朋友,她曾經(jīng)給他打過很多電話,卻打不通。也寫過很多信,大部分半年才到,等他回信過去,已經(jīng)過去一年了。一年的時間可以發(fā)生很多事,多到足以改變一個人。
這話說得林佩瑤臉紅耳赤,她甚至感覺這個故事在說她,在含沙射影。
英麗解釋道,這是十年前的故事了,那時候條件差,環(huán)境惡劣,通訊與交通極為不便,現(xiàn)在改善許多了。比如你從那邊過來,就搭上了后勤基地的補給船隊。
英麗說,現(xiàn)在不比從前,有手機,有網(wǎng)絡(luò),有微信,可以時常聯(lián)系,不過這也給部隊的管理帶來了不少麻煩。英麗指著軍艦,指著島上巨型的圓球雷達天線對林佩瑤說,這里畢竟是部隊,是守島一線,要想跟普通老百姓一樣天天打電話發(fā)微信,那是不可能的。
林佩瑤聽完這話,才明白魯成鋒為什么不給她回微信,也明白為什么電話總是打不通。
英麗的嗓音讓林佩瑤似曾相識,于是問道,你給我打過電話?
英麗哈哈大笑,答,打過兩次,第一次是邀請你過來看看,第二次是你剛剛下飛機,怕你找不到我們部隊的人。
林佩瑤甭提多感動,拉著她的雙手久久不愿意放開。
英麗帶著她回宿舍,神秘地從手提包拿出二十多部手機。有翻蓋的、有按鍵的、有觸屏的,大部分手機比較陳舊,只有少數(shù)兩部手機有七成新。魯成鋒那部手機泛著金黃色的光,林佩瑤一眼看出來了,忙拿到手中,淚珠忍不住潸然而下。
原來魯成鋒的手機不在身邊。林佩瑤咬著嘴唇,恨不得抽自己兩記響亮的耳光。然而在外人面前她不會這么干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著魯成鋒的手機細細把玩。魯成鋒的手機亮了,一個俏麗的姑娘閃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那個姑娘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竟是她的照片,于是擦干眼淚不好意思地笑了。
打開手機居然有網(wǎng),林佩瑤忙翻開魯成鋒的微信。她與他的對話仍在,其他的聯(lián)系人都是一片空白。這時候英麗說話了。你一直怨他為什么找別人跟你聊天,是嗎?
林佩瑤使勁點頭。
英麗微笑著講述一段往事。半年前,一名士官在哨位上發(fā)燒,說胡話,躺在床上不停地呼喊一個女人的名字,補給船趕緊送醫(yī)生去急診,那名士官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央求軍醫(yī)帶話到我這里,無論如何要陪他的妻子聊聊天。后來經(jīng)過調(diào)查,我們發(fā)現(xiàn)這名士官結(jié)婚只用了三天假,他跟他的新婚妻子只待了一個晚上。對此水警區(qū)的領(lǐng)導(dǎo)很自責,指示我們一定要把他的妻子請過來,補一個正常的新婚假期。
英麗的話說完了,林佩瑤早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她跪在床上,拉著被單的一角塞進嘴中,想控制自己不大聲哭泣。可嗚嗚的哭聲仍從嘴中傳出來。
費了好久才平復(fù)心情。林佩瑤向英麗透露了一個秘密。洞房花燭夜的那一晚,他們根本沒在一起,她把他攆出新房,在冰天雪地里站了一夜。這回輪到英麗哭了。她抱著她大聲說道,我們不知道這個情況,我們一定會還你們一個熱熱鬧鬧的婚禮!
十
林佩瑤在島上的第二天,來了一架直升機,藍白相間的直升機刮起一股颶風,將島上的樹刮得東倒西歪。英麗急匆匆地來到房間,指著窗外的那架直升機大聲說,收拾一下自己,我們馬上見魯成鋒。
作為婚禮幕后的策劃,英麗一直守口如瓶,沒有把見魯成鋒的細節(jié)透露給林佩瑤。直到直升機在空地徐徐降落,她才對林佩瑤說實話。
林佩瑤略施粉黛,換了套衣服,歡天喜地登上那架直升機。當直升機飛爬到五百米的高度時,她才將心中的不安說給英麗聽。
為什么這么大的排場?這難道不浪費嗎?
英麗笑著回應(yīng),一點都不浪費,不僅不浪費,相反還是值得的,因為部隊不想委屈你們,也不想委屈我們的戰(zhàn)士。
在巨大的螺旋槳轟鳴聲中,林佩瑤的心一直在戰(zhàn)栗。說得多好??!你們,我們,還有部隊,就是一個大整體。一路走來,處處享受部隊的關(guān)照。還有見魯成鋒,居然動用了直升機。
直升機像只大鳥在空中飛行,下面的風光一覽無余。藍色的大海一眼望不到頭,五六座小島星羅棋布地鑲在大海中,宛如熠熠發(fā)光的寶石。英麗指著其中的一座小島說,那就是魯成鋒站崗放哨的地方,在最前面,也是最遠的地方。
林佩瑤透過舷窗看過去,那是一塊潮水浸泡的地方,海浪翻過去,可以看見白色的沙灘,海水一涌而過,陸地的面積頓時下沉。大約離海平面只有幾米吧,以至于從空中鳥瞰,仍能看見白色的沙灘,還有海藻、礁石。各種形態(tài)的魚兒成群結(jié)隊,從沙灘上游過去,又游回來,那景色甭提多賞心悅目了。
魯成鋒的哨所就在沙灘的東南角,怎么說呢?像四朵憨態(tài)可掬的大蘑菇。哨所由四座圓形建筑組成,建筑與建筑之間,還有一條細細的長廊。其中包括三座碉堡,一個停機坪。停機坪像騰起的托盤,高高聳立在海平面約十米的空中,上面畫著三條白色的圓圈,標志著直升機的起降點。
直升機并沒急于降落,而是圍著哨所盤旋著。英麗大聲叮囑林佩瑤,飛機停下后,你別下飛機,等布置好了再下。
林佩瑤的心翻滾著,淚水早悄悄下來了。
飛行員的駕駛技術(shù)棒極了,將龐大的直升機穩(wěn)穩(wěn)停在托盤中間。英麗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件婚紗,笑嘻嘻地對林佩瑤說,穿上它,等—會兒再下,聽我的指揮!
大約等了十多分鐘,林佩瑤穿著婚紗在英麗的陪伴下緩緩走出直升機。沿途是紅紅的地毯,下面是整齊列隊的士兵,一個個手持鋼槍,向她頷首致敬。更令人欣喜的還在后面,直升機突然啟動,懸到頭頂,撒下幾百個五彩斑斕的氣球。紅的藍的黃的綠的氣球紛紛揚揚飄下來,將這琥珀般的建筑點綴得格外璀璨奪目。
接著是悠揚的婚禮進行曲。魯成鋒踩著音樂的節(jié)拍向她慢慢走來。
林佩瑤的心咚咚直跳。她不停地告訴自己,這一幕終于來了!于是迫不及待拎著潔白的婚紗,快速投入男人的懷抱。
后來才知道,這座哨所只有六個兵,他們分散于三個碉堡,不分晝夜地守衛(wèi)著這座不知名的小島。由于人少,每天重復(fù)同樣的工作,他們不約而同地患上了“失語癥”,都不善于言辭,都不愛與人交流。
不過,林佩瑤仍然在“新房”內(nèi)翻出了魯成鋒與外界交流的鐵證。是一個厚厚的日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寫了許多肉麻的信,當然都是寫給林佩瑤的。
佩佩,第一眼看你,我就愛上了你,
這一輩子你休想逃走,你是我的人!
又如:
佩佩,我想你,我至今沒跟你那個,
我都等不及了,期待我們早日相逢,那一
定是個瘋狂的夜晚。
回去后,林佩瑤把這件事說給李梅香聽。李梅香揪著她的耳朵大罵,死蹄子,你就浪吧,這才剛剛開始!
【作者簡介】付勇軍,70后,湖北孝感傅家山人。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職業(yè)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兵火》《第五戰(zhàn)場》《天地糧心》《高度戒備》等多部。曾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青年作家》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
責任編輯 劉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