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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書

2019-04-09 07:37王林先
西部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石頭

王林先

來處

我站在路口,努力尋找一種方向。我原本知道方向。從某個方向來,向另一個方向去。然而有一刻,在車流之中,不知道該向何處去。一切突然停滯。車流凝固下來,成為一堵轟鳴的墻。紅綠燈發(fā)出茫然失措的光,沒有表達(dá)任何意義。前面不見山野,后面也不見。天空倒立起來,一切向天空下沉。高樓和高樓圈起一個個洞穴,洞穴里的生物沒有死亡,也沒有誕生。就在那一刻。世界如此陌生。陌生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我站在某個看似不存在的路口。紅綠燈。紅,綠。那是某個空間的裂縫,也是時間的裂縫。我無法感知這一切的時候,裂縫就合攏,把時間與空間焊接起來。我可憐的小動物。我就是那只小動物。沿著裂縫走的小動物,也沿著一堵墻,顛倒著向天空走。我想起那個詞:來處。

我會做一個長長的夢:在山野之間奔跑。一直在奔跑,沒有目的,沒有盡頭。灌木、喬木、草、土地、巖石沒有盡頭。在奔跑之中,一些迷蒙的念頭有時會升起,我努力捕捉的時候,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是沒有來處與去處的奔跑。后來我理解,那恰好是一個人生的隱喻。人的誕生是一件隨機(jī)的事情,一只小動物,憑空就誕生了,沒有任何理由。憑空就消失了,也沒有任何回聲。我們虛構(gòu)出的一切,只是一場奔跑的夢。我把夢壓平。壓得像襯衫領(lǐng)子,像可以涂抹的臉,看不出褶皺。我用沒有褶皺的夢境做衣服,用微光的漣漪做花邊。我把花邊撕碎,再撕碎,像眼睛里縱橫交錯的血管。

瓦一層一層堆在頭頂,然后展開成屋頂,遮蓋了盛大的光線,有微光的地方,就成了屋子。墻壁是另一種瓦,烏黑,堅硬,觸手可及。我躺在地上的時候,墻壁就在我頭頂展開成另一種屋頂,遮蓋屋外的光線、聲響以及與此相關(guān)的鬼怪傳說。一切令人恐慌的事物都無法穿過墻壁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空氣里。我在地上翻來翻去,地面也成為另一種瓦,它將自身的板結(jié)和浮出的塵垢傳遞到我的骨肉深處之后,遮蓋了來自土地深處的種種信息,以及令人不安的種種可能性。和現(xiàn)在相比,我還很小,小得看不出以后可以長出什么樣子。就像初春的南瓜秧子,淺淺一抹,誰知道后來竟可以長出覆蓋整個瓜棚的藤蔓和葉子呢。

水溝深深淺淺嵌在屋子后面。青苔,雜草,灌木,暗影和光。一些光從很遙遠(yuǎn)的地方傳過來,在水溝以及與水溝相關(guān)的事物之上留下一道道痕跡。仰面看一道光,那些光越遠(yuǎn)越宏大,沒有來處。而那些照亮陰影和留下陰影的微光,有一個名字叫“白天”。大白天,似乎就是從土地、水、草木、苔蘚之間長出來的。水向下沉,不知沉向何處。有些眼看著消失了,有些一直都在。螃蟹在洞穴邊的清水里一動不動,它們有墨綠的背、淡黃的腳。書上說,蟹六跪而二螯,真不及民間劃拳的口令螃蟹一呀爪八個形象。我抱著頭守護(hù)一只螃蟹,直到它消失在洞穴里。后來,抱著頭守護(hù)一些事物,或者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竟然成了習(xí)慣。水溝環(huán)繞著房子,水溝下沉,房子上升,房子就像從水溝里長出來的。沿著水溝,我在房前屋后游蕩,想發(fā)現(xiàn)一些我可以掌握的新東西。每樣弱小的新東西,都是我的新朋友。

有時,我走進(jìn)一片竹林,去找那些背脊堅硬的竹蟲。褐色的硬殼里有柔軟的翅膀,它飛起來,和任何一種飛蟲一樣,我一點(diǎn)辦法都沒有。但是在初夏早晨,它們長著尖刺的腳緊緊抓住竹筍,長嘴深深刺進(jìn)筍肉,安靜地享受早餐。我只需要走近,抓住,摘下來,即可。我們有更安全也更殘忍的玩法:折斷、扔掉帶刺的腳,將竹簽刺進(jìn)大腳里,搖動,蟲子就展開翅膀,在竹簽上拼命而無望地飛。竹蟲的生命為我?guī)碜畛醯臍g樂,也養(yǎng)育了最初的殘忍。和所有人一樣,深入骨髓的殘忍。竹蟲飛動,也讓我有了最初的成就感。最后,我把不飛的蟲子扔進(jìn)柴火里。大多數(shù)時候,我會把燒熟的蟲子弄出來,抖掉草木灰,以最快的速度吃掉。我們把竹蟲叫竹牛。吃掉一只蟲,就吃掉一頭牛。我在竹林內(nèi)外晃蕩,開花的刺藤會抓住我的衣服,或者從衣服破洞里抓住我,給我留下淺淺的血口子。

多好的孩子。他們會盯著我,或者用巨大的手掌罩在我頭頂。我緊盯著他們的小腿。緊繃的小腿,枯萎的小腿,被假想的刀子割開。割下最緊致的一片肉,放在炭火上。炭火與肉一起吱吱尖叫,有香味或者焦味。竹牛在炭火上發(fā)出脆響,像一聲歡呼。螞蚱在炭火上發(fā)出悶響,像一聲嘆息。只有人肉,吱吱叫,一直叫,叫得人心煩意亂,不知道哪里才是終結(jié)點(diǎn)。燃燒的小腿,吱吱叫的小腿,在陽光下活得心煩意亂的小腿,此刻就在我面前,一把假想的刀子反復(fù)割。我不知道該如何拯救血跡斑斑的小腿。拯救了也沒用。不如把整條腿放在炭火上。不如將整個人放在炭火上。人太大了,炭火太小,人放上去,炭火受不了。是的,炭火受不了。炭火也許承受得住一個小孩的壓力。這個孩子怎么了?不說話,都不會笑?他們說。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說我。我趕緊跑,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驹谔炕鹕系男⊥葲]有追來,他們冒著煙朝相反的方向走。

園子里長著一頭一頭的墳?zāi)?。一些長勢不錯。輪廓飽滿。昂著頭,頭上的葦草風(fēng)華正茂。光在石碑上流淌,或者從一塊塊石頭之間的縫隙里蔓延出來,鋪滿整個墳?zāi)埂G嗖菥d綿,小灌木不蔓不枝。那些青春的墳?zāi)?,散發(fā)著旺盛的氣息。一些慢慢萎靡下去。草多長一春,灌木多長一叢,苔蘚多蓋一寸,墳?zāi)咕褪湛s一圈,石頭的一層表皮就化成了土。后來,一些墳?zāi)雇说讲莺凸嗄镜母道?,除了殘缺的石碑,從外面根本看不到了。我在園子里穿來穿去,希望發(fā)現(xiàn)那些墳?zāi)沟拿孛?。?xì)小的文字,漿果的果實,破碎的瓷器,銹蝕的鐵皮,隱秘的鳥窩,帶花的蟲子,都是我發(fā)現(xiàn)的秘密。我沒有發(fā)現(xiàn)的,是墳?zāi)沟奈ㄒ坏拿孛堋?/p>

我在一個女人的懷里,面對一個男人。我豎著手指。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我。我就在他眼睛里,在我的手指背后。他把一個手指粗細(xì)的藥瓶遞給我。那是我最初的玩具。透明的空藥瓶。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透明的空藥瓶,我也在空藥瓶的背后。

我把藥瓶扔到泥地上。我把藥瓶扔到石板上。尖利的碎片上帶著我的血。尖利的碎片上升起紫紅的光芒。尖利的碎片讓我的血變成了一道紫紅的光。

我在光的一邊大哭。疼。

我在一個女人懷里面對一個男人。我豎起手指,手指上裹著紗布。我在他眼睛里看到我和我的手指。我在我的裹著紗布的手指背后。

我喊:爸,媽。

石頭

活下來其實并不難。一雙筷子,一只碗,如此而已。活著并不意味著苦難,也并不需要理直氣壯的憐憫。

有些人活得好,不勞動,吃得好,還欺負(fù)人;有的人,一輩子勞動,多災(zāi)多病,受盡侮辱。他們都是人,活著,然后死了,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钪鴽]有意義,死亡也沒有意義。悲憫,你怎么知道這個詞是真的,或者假的。父親說這些話的時候,肝區(qū)疼痛讓他滿頭大汗。

那幢房子還懸在山腰。房子下面是一片土地。房子曾經(jīng)在土地上嶄新生長,像一株植物,和住進(jìn)房子里的人一起開花,一起結(jié)出人來人往的果實。然后慢慢陳舊。木頭中最密集的部分慢慢松散,石頭中最堅硬的部分慢慢酥軟,房子就向內(nèi)收縮,一圈一圈地小下去。這和墳?zāi)褂邢嗨频牡胤?,都是時間在握緊拳頭。如果房子消失了,那是因為它從沒有存在過。對于不知情的后來人,一切只好如此。

而那塊懸著的石頭如果落下來,從房子中間穿過,奔向峽谷,那房子就會成為一個空殼,里面的一切,人和家畜,糧食和農(nóng)具,都可能被卷走。但是那塊石頭留下來了,就停在房子中間,成了房子的一部分。沒有砸死人,沒有砸死家畜,只是撞壞了玉米柜子。玉米發(fā)了芽,全弄出來了,被人們吃掉了,沒有大的損失。

即便如此,房子還是很快衰敗。任何一間房子,都經(jīng)不起沒有人氣的閑置。他們從高山上遷下來,房子還是刷白的木架子,他們還住在草棚子里,但是多么快樂,房子和他們的生活一樣,一天一天向上長,沒有任何懷疑和退路。風(fēng)吹過山谷,風(fēng)攀上石頭,把一股青草的味道混進(jìn)草木灰里,然后風(fēng)就離開,去了看不見高度的地方。

穿紅衣服的女孩大聲叫我哥哥。她跌倒在泥土上的時候,把眼淚混進(jìn)鼻涕里。她用流過青草和石頭的小溪水洗臉,弄濕衣服和鞋。她穿過一條有殘雪的小路,帶著濕潤的氣息站在我家院子外面,大聲叫哥哥。然后她一天天長大,不再膩在幾個哥哥的懷里。后來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一個五歲的妹妹,穿紅襖子的妹妹,最早從一座房子和我們的內(nèi)心抽離。

后來是長輩見不到的衰老。長輩向虛空高處老去,孩子們向生活底部遠(yuǎn)離,中間留下巨大的虛空,就是那座房子。

那是我們家的一塊地。父親指著他們的房子說。我們家的一塊地。

我看見一片玉米地。玉米挺立,在干燥的陽光里揚(yáng)花吐穗。紅穗子如新鮮的血,一汪一汪涌出來,玉米地就有一種旺盛的腥味。紅穗子會凋謝、干縮,就像鮮血成為血跡。花粉落在穗子上,一場盛大而美麗的交配,指向密密麻麻的果實。玉米把果實捆在自己身上,擁擠、堅硬,沒有絲毫妥協(xié)??菸挠衩锥捵痈?dú)立,直到完全衰敗,在一場大火中回到土地。

玉米地里間作紅薯、白薯。塊莖沉入泥土,一點(diǎn)一點(diǎn)收集著淀粉和糖。粉和糖讓塊莖膨脹。藤子拼命往上長。它們誰也不會懶惰。我用樹枝挖出一大塊紅薯,抖掉泥土,坐在陽光里一口氣吃掉。哈一口氣,父親就知道我偷吃了紅薯。一身紅薯味道,我比老鼠還招人懷疑。紅薯的味道從土地里長出來,在中午,是饑餓的味道。在早上也是。有時,在晚上還是。但是,在晚上很多時候是老鼠的味道。

我在大石頭下面裝了機(jī)關(guān),一碰穿在竹簽上的玉米,石板就落下來。我在紅薯地邊抓了不少健碩的山鼠,有的比小貓還大。那是比紅薯還好的食物。紅薯地邊的老鼠有股紅薯的味道。弟弟說。紅薯是紅薯藤子長成的老鼠,卻只會挖洞,不會逃出去。紅薯成熟的季節(jié),玉米和紅薯互相散發(fā)香味。我的指尖,卻多了股老鼠的味道。

我看見一片旱煙地。露水散落在草叢里,滾動在煙葉上。綠色的煙葉上有綠色的絨毛。絨毛也是一種動物,它們嘩啦啦叫一陣子就鉆進(jìn)人的皮膚。皮膚里的絨毛、血液里的絨毛,慢慢長出密集的尖刺,四下擴(kuò)散,再擴(kuò)散,長成一座座城堡。我的臉上、手臂上、腿上、裸露的胸膛和肚皮上,隨處可見這樣的城堡。父親說是我自己的問題。眼睛近視,臉要貼在煙葉上,才看得見上面的蟲。殺死煙葉的蟲藏在嫩芽里,只有早晨才出現(xiàn)在煙葉上。我們只好在早晨一株一株檢查煙葉,把蟲子從葉子上揪下來,用手指頭弄死。而我總是不按照他的訓(xùn)導(dǎo),將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夏天,我常常只穿一條破短褲,將自己發(fā)育得不好的身體弄到旱煙地里。煙葉有一種青澀的暈眩味道。那種味道像一條毛茸茸的蟲子,從葉子上升起,進(jìn)入我的鼻孔、眼睛和耳朵,在我的大腦里筑巢,在大腦的每條溝壑游蕩,有時也會從頭發(fā)下的毛孔里鉆出來,一縷煙似的飛向天空。它飛不遠(yuǎn),遇到陽光,就轉(zhuǎn)身奔逃,有的又回到我這里,有的不知到哪兒去了。我會扯掉一株旱煙表達(dá)我的憤怒。但是,一般情況下,父親的憤怒高于我的憤怒。那旱煙就像從他身上扯下來一樣。他瞪著眼睛,狠狠一巴掌抽在我身上,將我的憤怒打沒了,只剩下紅腫的疼和疼過之后的癢。

我就看上那一塊地了。你要給我們。父親的干爹說。干爹是要把父親當(dāng)兒子對待的。他是父親活下來的原因之一。我們不怕上面那塊大石頭。能夠把石頭弄掉就弄掉,弄不掉就當(dāng)是風(fēng)水。會垮!石頭高高聳立在地坪后面,陽光普照的一面泛著深藍(lán)的光,另一面有神秘的陰暗。就是在陰暗的洞穴口子上,我捕獲了很多山鼠。石頭周圍,有幾座小小的墳?zāi)?。墳?zāi)股祥L著茅草,黃色的、暗紅的、白色的茅草。很多年后,我讀到“包茅之貢”的時候,就想起那些小小墳頭上巨大的茅草。

父親說,論風(fēng)水,那里不好修房子吧。父親的干爹說,論風(fēng)水,那里正好修房子!侯家在那里住了好幾代,咋說不是好風(fēng)水!我就要了,就拿下面的水田跟你換。父親說,一畝換一畝?父親的干爹說,換就換,一畝對一畝。胡子顫動,旱煙桿子一抖,煙灰就落下來。父親手一抖,空藥瓶掉在地上摔碎了。

我總覺得這不是好兆頭。父親貪了人家的小便宜,用一塊山腰的地?fù)Q了河水田。父親的干爹要在一塊大石頭和幾個墳?zāi)惯呅抟婚g大房子,堅決得讓人不可思議。但我還是欣喜的,想象那一片煩悶的煙葉不會再有,我骨子里的旱煙味道嘩啦啦往外淌,淌得干干凈凈。

安得廣廈千萬間?這是廢話。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房子,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居住,也不需要這種無緣無故的疑問。房子就修起來了,成長比開始要快,成長比開始來得讓人應(yīng)接不暇。房子有時成為某種理由。

你干爹答應(yīng)要把我的田換給你,你可不可以考慮一下,我只有那一塊田,換給了你,我怎么辦?父親的干弟弟說。他繃緊了臉,在旱煙袋上喘著年輕的粗氣。他們的新房子在一百米之外的夜色里閃著光。新生的火焰透過灰白的微光閃爍出茁壯的生命力。你是大哥,你要讓我一下。我們一家人才搬下山,總要活下去。再說了,你干爹說的,我又沒有說,憑啥子呢。明明我吃虧,你當(dāng)大哥的,憑啥子呢。兩張臉在夜色中貼近,又分開。褐色的油膩膩的皮膚一會兒膨脹,一會兒收縮。

這是一個大問題。他們都不說話。螢火蟲在草叢里飛。月亮將一片水光鋪在石板上。父親從桌子邊站起身,看見院子里有人站在枳樹上。橘在淮北為枳,枳在淮南也沒有成為橘。有人站在長滿刺的枳樹上,那還是人嗎?他們兩個沖出去,只看到樹?;貋?,又看到人。是投影,是你們兩個的投影。我大聲說。你們兩個,在樹上重疊在一起。他們彼此對視一下,嘆了口氣。

世界有時比一座房子、一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詭異。你不知道的世界,不知有多詭異。父親說,那好吧。你房子旁邊沒占完的地,還是我的。你的田我不要了。那塊地,你占了的,我也不要了,但是沒占的,是我的。在那些瓦房邊上,有一小塊地。他們的瓦,是在我家旁邊祖輩傳下的瓦窯里燒出來的。父親說,你堆瓦,堆了就堆了。堆完,我要種蘿卜。

父親是個狹隘的人,現(xiàn)在我依舊這樣想。他在他們屋角地上種了蘿卜、白菜、玉米、紅薯,從來沒有收獲過。他收獲了自尊,以及自己并不看重的誠信,然后幾乎失去了干爹以及眾兄弟。父親說,就這樣吧。我說,你本來就錯了。父親說,是錯了,我曉得。但是石頭會滾下來,滾進(jìn)屋子中間。他們曉得,很久以前就曉得。

父親覺得,所有教訓(xùn)都有彌補(bǔ)的可能。他要在河灘上開出另一塊田。這塊田一定是那些沒有得到的田的數(shù)倍。那是一定的,他的干爹說,他的干爹的兒子說。我家的房子被屋后滑坡差點(diǎn)沖塌的時候,他們在一起,用一根木柱子頂住了即將倒塌的房頂。他們在一起喝酒。父親的汗水和眼睛里的血流在一起。祖父說,你要那么多房子干什么?不如找一塊好陰地。父親的干爹說,親家,你還不得死。我們當(dāng)年,啥子壞事沒有干過,我們要一起死。父親說,吃飯,酒喝多了。

我們在河邊平地造田。那條小河是無辜的,每塊石頭都扔進(jìn)小河里。一朵朵浪花在石頭上開放,所有扔下去的石頭都開出了浪花。

旋轉(zhuǎn)

這個世界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就是明明靜止不動,卻真的在旋轉(zhuǎn);感到一切在旋轉(zhuǎn)的時候,自己卻明明靜止不動。就是這樣,大風(fēng)起,云飛揚(yáng),卻不會飛走。明明在身邊的一切,一輛車、一棵樹、一朵花,感覺永遠(yuǎn)都會如此,卻在回首之間消失不見。每個故事的開始和結(jié)局也許會出人意料,仔細(xì)想想?yún)s又合乎情理。有些人的臉模糊得像神廟里大聲念出的咒語,他們的名字卻清晰得像判決書上的罪名。

我總是坐在一把椅子上胡思亂想,特別是在一個不確定的地方等人的時候。我看見汽車玻璃閃著白光或者藍(lán)光,那些縱橫交錯的光。來來去去。瞬間擁擠一團(tuán),喇叭聲憤怒地炸開。每個人都在突兀地走向死亡,只是不自知。就像那些擁擠的喇叭。那些扭動的臉,已經(jīng)被喇叭的火焰燒焦。燒焦之后會怎樣呢?他們掙脫了一段擁擠,狂奔而去的時候,又奔赴了什么樣的命運(yùn)呢。

有一次,我們的車緩緩駛過一段擁堵的高速公路時,看見一輛幾乎揉成一團(tuán)又被撕開的汽車,旁邊的路面上放著塑料布裹成的人形包裹,以及褐色的一攤一攤的黏稠液體。憤怒的喇叭聲在我們身后響起。他們還沒有看到這個不算必然也不突兀的結(jié)局。

小街上空落下淡淡陽光??諝庵杏行律~子鮮活的味道。人們?nèi)齼蓛傻刈摺K麄儾仍跐駶櫟牡卮u上,漫不經(jīng)心地移動。他們似乎從昨夜的夢里走出來。也許,他們并不想走出來,只是身體自己走了出來。夢還掛在他們的身體上,像蜘蛛網(wǎng)。沒有人可以被別人喚醒,也不會被自己喚醒。一般來說,夢會自己走開。沒有人需要在一個早晨回到昨夜的夢里,所以夢注定會自己走開。

米線店的桌子上有昨夜的劃痕。一個人坐在劃痕面前,一只手托著下巴,一只手把手機(jī)放在眼睛前面。有時松開下巴,手指在手機(jī)屏幕上滑動。他松開下巴的時候,下巴還是保持了原來的樣子,并沒有如我所想象的那樣掉下來。一個人在他對面吃米線,米線在他眼前跳動,影子在臉上跳動。米線從他的嘴巴外面爬到臉上,爬到額頭上,在眼睛里閃光。一個人嚅動著厚實的嘴唇,兩塊此起彼伏的紅潤的肉,似乎與那張臉互不相關(guān)。嘴唇后面才是臉,才是一雙疑惑的眼睛和女人的頭發(fā)。兩個女人站起來,桌椅一陣響,她們彼此推讓。光影碎開,晶亮的雀斑墜落在空氣里。踢踢踏踏的鞋子將她們帶走了,椅子上空空如也。

牛肉米線。昨夜喝多了酒,三鮮米線。蒸雞蛋羹。即便如此,我依然不確定自己會到哪里去。我想去還是不想去呢。我很認(rèn)真地想這個問題。桌子上貼著二維碼。一張二維碼圖片,不知可以容納多少張臉。

一張干凈的二維碼,一條骯臟的街道。一張骯臟的桌子,一條干凈的街道。一面骯臟的墻壁,一條干凈的街道。一張干凈的臉孔,一條骯臟的街道。一雙骯臟的眼睛,一條干凈的街道。一只干凈的瓷碗,一條骯臟的街道。一本骯臟的賬簿,一條干凈的街道。一雙干凈的手掌,一條骯臟的街道。一抹骯臟的指甲油,一條干凈的街道。

我在等人,我把等待與干凈、骯臟的造句聯(lián)系在一起。米線上冒出熱氣,砂鍋吱吱吱叫。瓷碗在金屬湯勺背面發(fā)出脆響,然后被熱湯的渾濁淹沒。這真是莫名其妙的問題。一個早晨十點(diǎn)鐘都不愿醒來的人,是值得被等待的人。風(fēng)吹過,一碗牛肉米線做出被遺棄的表情來。好在它的伴侶坐在了面前。

我突然向后收縮,心里一陣緊,頭一陣疼痛。我不知道對于那個早晨而言,今天有多么遙遠(yuǎn)。我站在公路邊。公路邊上長著草。綠色、黃色、甚至黑色的草,把一條路捧在手里。為什么是這樣一條路呢?我那時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條路。這條路也從來沒有屬于過我。它只是橫亙在某種邊緣。眼睛和腳步的邊緣。實際上,我不會去估算那種距離。距離就是沒有距離,就是“沒有”本身。我看著所有的臉。那些懸掛在空氣中的臉上長著白色的光斑。我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實際上,我看到的,并不意味著什么。

有一天,他實際上是在做一次遠(yuǎn)離的努力,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樣。向往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劃出一道鴻溝,在過去和未來向上升起的時候,所有的人只好向現(xiàn)在深深墜落下去。但我不知道哪一種上升是真的上升,哪一種墜落是真的墜落。我只知道,父親居然要和許多人坐在巨大的客車?yán)镫x開。

每天一班的客車,叫“班車”?;覊m從路上涌起,路就膨脹開來,滾滾而出。后來知道,只有灰塵跟著車奔跑,路還是留在原地。我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泥土包圍著我們,我們也成為灰塵的一部分。停在原地,因為遙遠(yuǎn)而無比渺小,我們慢慢成為一個停頓號。

班車開動的時候,一車人開始搖晃。前后搖晃。我有些疑惑,在后來坐車的時候,我都沒有看到人們前后搖晃的情形。我在車?yán)?,也不需要搖晃。只有那一次,真的在搖晃,一搖一停頓。在塵土洶涌的路面上,悠悠地走,是一種什么樣的記憶呢?最初的遠(yuǎn)離,是一種有節(jié)奏或者沒有節(jié)奏的搖晃。鐘擺在搖晃,它停在我遙遠(yuǎn)的時間里。在那間米線店里,又開始搖晃。他還回不回來呢?

縣城拉開一種真正的遙遠(yuǎn),隔著無法逾越的每個場鎮(zhèn)。那是祖父背著糧食、鹽和鐵器走過兩天的距離,那是婦孺不會輕易踏上的距離。但是又怎么樣呢。要成為一名醫(yī)生,一個可以救人的手藝人,需要這樣的距離。父親第一次告別。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希望。父親當(dāng)時二十三歲。假定只有二十三歲,假定可以尋找太多希望。父親在那一年是幸運(yùn)的,他就要成為一個手藝人。

我不知道湯頭歌訣意味著什么,不知道本草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脈經(jīng)意味著什么。我只是覺得,那些東西與塵土之中的汽車有無法說明的聯(lián)系。那或許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它們不會被我們擁有。對于遠(yuǎn)方的一切,我心懷恐懼??謶执呱优澈蜌埲獭:髞?,怯懦和殘忍成為我內(nèi)心的兩極。

命運(yùn)從來沒有轉(zhuǎn)折,它只是按照一個人能夠接受的方式推著人轉(zhuǎn)圈子。車走了,大地一片寂靜。山坡上升起炊煙。雞鳴犬吠。陽光在巖石上晃來晃去,金黃的巖石像一只搖晃的銅鈴鐺。我跟在祖父身后慢慢走。母親在我身后,漫不經(jīng)心地東張希望。她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巴掌打在我背上。我警覺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在啃一根小樹枝。嘴里流著血。我咬緊牙。牙開始錯位,發(fā)出咯咯咯的響聲。從那時起,我就會認(rèn)真磨牙了。我是磨著自己的牙長大的。后來我這樣想,竟然有些欣慰。

一個大木箱里放著藥瓶、紗布、繃帶、針盒子。另一個大箱子里放著各種草藥。父親把玻璃注射器和針頭裹在一塊白布里,放進(jìn)鐵鍋煮。煮一陣,拿出來,把針頭嵌到針管上。一手拿一只密封的尖嘴玻璃藥瓶,一手揮起一把鑷子,一聲脆響,尖嘴破裂。針頭將藥吸進(jìn)針管里,再扎進(jìn)一個人的皮膚。針管空了,刷的一下拔出來。那人會咬兩次牙,或者尖叫兩次,扎進(jìn)去和抽出來的時候。

空藥瓶扔向院子外面竹林下的瓦礫堆里。瓶子發(fā)出尖銳的光和輕微的呼嘯在空氣中飛,很久才消失在竹林的黑暗里。我總是想聽到它碰到瓦礫時破碎的聲音,但是一次也沒有聽到。但一定有碎裂聲,令人心動的碎裂。后來我在瓦礫堆里找到許多空藥瓶,它們有的完好如初。完好如初的藥瓶,我輕輕一捏就碎了,有時還割傷我的手指。這讓我很疑惑。我不知道,被尖利的東西割傷,是一個人不可避免的命運(yùn)。

我看見詩人趙劍鋒在我對面呼嚕呼嚕吃牛肉米線。那只碗在他的牙齒下面變薄,變成一種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募饫?。他用勺子舀雞蛋羹,發(fā)出鑷子敲擊藥瓶的脆響。一個女人沿著地磚向?qū)γ孀?,消失在一片米線店、面館、油條店、水果店之間。一個女人沿著地磚迎面走來,消失在我的眼睛里。一個男人沿著地磚向?qū)γ孀?,消失在一片米線店、面館、油條店、水果店之間。一個男人沿著地磚迎面走來,消失在我的眼睛里。

所有人都在走。走入旋轉(zhuǎn)的空氣里。我看見父親的臉。他的臉就在一面鏡子里,擱在我的肩膀上。他沒有笑容,也看不出悲傷。

我說,走吧。汽車?yán)镯懫鹨魳贰松嵌嗝礋o常的醒來,人生是無常的醒來。我說,寫得好。趙劍鋒說,安全帶。我說,好吧。

場景

山后面是寨子的遺址。茅草在夜里是灰色的,白天被天光照成金黃。一個水池,水在草里游蕩,層層疊疊腐爛的草,懶洋洋的蟲子,明暗之間的光,沉入一些眼睛的深處。石板上刻著蓮花,蓮花也在水里開合。白天蓮花是白色的,晚上成為黑色。它們一直浸泡在水里。冷的時候,才長出苔蘚護(hù)體。

我說,大家想到什么呢?有人說: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我說,一個池子,哪有活水?有人說,老師,不對,活水在天上。水一直沒有滿出來,池子底下一定有條溝渠,水從那里流進(jìn)山里。山體里一直有水在流。你聽,除了風(fēng)聲,還有水流的聲音。他們的樣子很模糊。搖晃在年輕時代的某陣風(fēng)里。那么,他們想到什么呢?我不知道。

作為一個歷史老師和語文老師,我在教歷史的時候努力講清楚,在教語文的時候講述一些歷史事件。兩種課放在一起上的時候,我只好對學(xué)生說,你們要有自己的想法,然后才有表達(dá)。在自己說不清楚的時候,難免竭力掩飾無知。竭力掩飾,就有了各種裝腔作勢。實際上,裝腔作勢適用于任何場合。這個世界有個幾乎是規(guī)律的說法:一個裝腔作勢的現(xiàn)在,指向一個稀里糊涂的未來。

“話說五臺山這個智真長老,原來是故宋時一個當(dāng)世的活佛,知得過去未來之事?!薄端疂G傳》倒是寫得明白。魯智深默然無言,只是行禮拜見。智真也不理別人,開口就說:“徒弟一去數(shù)年,殺人放火不易?!濒斨巧钜琅f默然。

大哥宋江走向前,說:“久聞長老清德,爭奈俗緣淺薄,無路拜見尊顏。今因奉詔破遼到此,得以拜見堂頭大和尚,平生萬幸。智深兄弟,雖是殺人放火,忠心不害良善,今引宋江等眾兄弟來參大師?!敝钦骈L老道:“常有高僧到此,亦曾閑論世事。久聞將軍替天行道,忠義根心。吾弟子智深跟著將軍,豈有差錯!”這個對話太可愛。

智真本意,因果循環(huán),宿命安排,魯智深本是去還殺人放火的債,還得太辛苦。而宋江輕輕奉承一句,然后打出皇帝(奉詔)和軍功(破遼)的牌子,再以帶頭大哥身份評論一句魯智深,最后的言下之意是,小弟介紹而來,我們給足了面子。兩人的話不在同一頻道,智真和尚只好泛泛而談,“亦曾閑論世事”,其實我們并不關(guān)心,當(dāng)然,也聽過人家說宋將軍干得好,徒弟跟你干哪會有錯。

閑來一說固然輕易,這一次泛泛而談,為的卻是交代一群人的生死。輕重本無區(qū)別,無非不是顯隱。在任何一個以生死為界限的世界,語言和場景都沒有實際意義。它們曾經(jīng)那樣,就那樣,那樣而已。

有一天,我們在一條河流邊的山崖上喝酒。那個巨大的洞穴里,有一張孤獨(dú)的桌子。音樂和燈光都在空氣中吶喊。洞穴深處吐出回聲。燈光豁然擴(kuò)大,一只巨大的手掌抓住那道回聲,就像抓住洞穴粗壯的舌頭,一直向外拖。沒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光線蒙上我們的眼睛,蒙住我們的耳朵。黑色的喇叭發(fā)出金色的光芒。

我們喝酒,大聲說話。聲音像孤獨(dú)的藤蔓在空中蕩來蕩去。我們喝酒,每一杯酒喝下去,都像喝下一只破碎的杯子。他喝下一只一只杯子,直到杯子成為巨大的穹頂和透明而堅固的墻。是的,是這樣。外面的黑暗只是一種期待,沒有人會對黑暗中的一切失望。他走進(jìn)黑暗里,像一只杯子跌落在巖石上。

黑夜的水依舊清澈,白天才融入了七彩。他出現(xiàn)在七彩的光里面。靈魂不知何處去了,靈魂的杯子一動不動。熔巖沒有擊碎杯子,它們只是把尖利的觸角刺進(jìn)杯子內(nèi)部。一只接受了尖刺的杯子,放走了歡快的靈魂。尖刺封閉了靈魂回到杯子的通道。一個人像杯子那樣在酒精的催促之下死亡。杯子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農(nóng)家院子,木房子,泥墻壁,石板壩子,響起低微的音樂和哭泣。木棺材做了杯子的杯子。他已經(jīng)不需要蜷縮成一只杯子。杯子打開,黑色幔帳上有放大的模糊的臉。黑白的臉,恰如其分,代表一個人的黑夜和白天。

這個世界的場景總是轉(zhuǎn)換。酒吧里的他天天寫劇本。這個劇本與他無關(guān),如果一個人知道她會出現(xiàn),水就會從燈光里泛出啤酒光彩。魚,肉,酒精,灰塵,潮濕,角落。她在那里,就像一臺不被了解的機(jī)器,獨(dú)自生產(chǎn)并不令人好奇的東西。女性之美和若干虛情假意一起,釀出油膩的夜晚。

當(dāng)一個人把生活當(dāng)作一個飯局,滿足感是顯而易見的。飯,安全的或不安全的食物,誰是誰的菜,喂飽某個身體。局,幾個人坐下來就做成個局,誰也不會留意一個局從飯之上產(chǎn)生、延展,有時自己成為飯本身。酒囊飯袋,無論男女。蘋果是一種罪過。荔枝是一種罪過。一個被偷吃,罪過在于知羞恥。一個來自千里之外,罪過在于不知羞恥。

櫻桃的甜燃燒她的身體。不知來自什么地方的櫻桃。她像春天的老貓。一種孤獨(dú)的甜,在唇齒間流淌。自己的汁液從身子里泛濫而來。那時她以為自己是飽滿的。真有一種人,會蠢到一杯一杯喝酒。他不知道該做什么。他優(yōu)雅地看她,外科醫(yī)生一般專心。她低眉順眼,仿佛是羞澀的水果。他不知道她內(nèi)心無聊的笑。他永遠(yuǎn)無法知道,水果光焰之中有多少陳舊的核,或者冬眠的蟲子。酒正好可以澆灌某種不安。

風(fēng)塵是女人的外衣。這是一個褒義詞。他想。生活塵土飛揚(yáng),泥沙俱下。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吹來沙塵,也不知道大雨何時降落。也許都是想要的。她閉著眼睛,嘴唇鮮紅,有些緊張的喘息。一個名詞。一朵快要爛掉的月季花插在瓶子里。水綠瑩瑩的,漂浮著無數(shù)只眼睛。剛下過雨,草地上濕漉漉的。她其實并不喜歡,甚至有一些緊張。他的眼神兇狠淡漠。她飛快地爬起來,把一些落葉和枯枝都穿進(jìn)褲子里?!巴降芤蝗?shù)年,殺人放火不易?!?/p>

有時需要表達(dá)明白。你不知道那些劇本給了哪些人。寫劇本本身就是一場演出。宋江是個狠角色。宋江是個走正道的正派人。他殺人放火,是因為要走正道。宋江沒有討問清楚自己神秘的命運(yùn)。他是個成功的人。成功活著,然后在一杯毒酒中走向新的成功。

劇本日日更新。我在燈下打字。他們說,這是一個極為重大的事件。這是一個重大事件!他很焦慮地說。必須要給上級說清楚。在交錯的臉孔之間,幾個人切開自己的智慧。他們尋找著恰如其分的機(jī)智和盡可能柔軟的恐懼。他說,這些孩子懂事,拿幾條好煙來。你們需要表達(dá)明白。

他喝酒的時候,幾個人在燈光下打字。電腦是一種偉大的機(jī)器,它反復(fù)生產(chǎn),咀嚼人們的血肉,卻永遠(yuǎn)不會產(chǎn)出任何東西。那些字跡在虛無的屏幕上,被幾個數(shù)字指令左右,很容易就消失得毫無蹤跡。我當(dāng)然知道這個結(jié)果。他們也知道。在他對上級的恐懼里,他們尋求文字的價值。他喝過酒。他回到燈光下。

我從凳子上翻到地板上。徒弟一去數(shù)年,殺人放火不易。他猛然把幾張紙的文稿扔到他們臉上。又叫來兩個人。大長官叫來兩個小長官。一個小長官和大長官吵了起來。他們把憤怒和唾沫扔到彼此臉上。他們臉上蒙著燈光。燈光上掛著憤怒和唾沫。還沒有來得及拿走的香煙立在陰影里,安靜得像一塊塊石頭。

我從凳子上翻到地板上。這是一場關(guān)于焦慮和恐懼的演出。一切都會在活下來之后變成笑談。后來,他們說,他們甚至去了按摩房。他們睡著了。我在樓道里走來走去,皮鞋硬底敲打著幾乎凝固的空氣。汗水流出來。光芒傳過來。我看見太陽端出的早餐盤子。

我倒在地上酣睡。在寨子灰白的茅草上,雨水流成一道道小溪。他們通向一個長著石頭蓮花的水池子。水池底部是土地掩蓋的大海。學(xué)生一群一群跑過。一些人在追趕他們。太陽照透。他們亮銀色的骨頭架子在空氣中跳躍。我聽見父親的聲音。他不在他們中間。

我從凳子上翻到地板上,頭顱在地上碰出金屬的聲音的時候,父親說,你命該如此。你在別人的焦慮中焦慮,在別人的恐懼中恐懼,卻不會收獲別人的歡樂。當(dāng)然,也不會有別人閹割掉歡樂之后的生死之疼。父親看我的時候,他一定聽得到我眼睛里的呼嘯。他用手指制止了那個姿勢。那個裝腔作勢的現(xiàn)在,那個稀里糊涂的未來,就像一片秋蟬的翅膀。蟬蛻,多好的中藥。我倒在地上酣睡。

我在尋找一種姿勢,適應(yīng)父親耳語的場景。十幾年了,我的時代過去了。我的頭頂放著一只破碎的杯子,裂口美麗得像鉆石。

桃花

河邊的風(fēng)吹來一些陽光。岸邊長著水麻柳。河灘上長滿水麻柳。岸邊的水麻柳孤獨(dú)地懸在岸邊,對河流所有的變和不變了如指掌,但是顯得漠不關(guān)心。粗壯的樹枝間有巨大的鳥巢。一只烏鴉或者幾只烏鴉住在那里。烏鴉只會在夜里、在人們的睡夢里發(fā)出呼叫。聽見烏鴉叫的人醒來,有的一直睜大眼睛,直到黑夜退去;有的人翻過身,繼續(xù)睡,第二天也不記得有烏鴉叫過。

河灘上的水麻柳更加粗壯,一株一株擠成一團(tuán)。水把它們沖成了一團(tuán),風(fēng)把它們沖成一團(tuán)。最強(qiáng)壯的樹長在最外面,水和風(fēng)總是將大樹的根、枝干和樹冠一層一層刮下來,直到大樹枯朽,被新的大樹代替。陽光穿行在大地上,風(fēng)、水、樹和石頭穿行在陽光里。水鳥飛過,它們棲息在人看不見的地方,被隨意路過的人驚醒。

你看,樹已經(jīng)發(fā)芽。油菜花正在開,一大片,一大片。開得正好的時候,就是即將凋謝的時候。父親站在油菜田邊,面向河流。油菜花向他涌過去,發(fā)出厚厚的轟響。油菜花向后退,一些花瓣破碎,散開成薄薄一層冷。野豌豆將藤蔓鋪開在田埂上,從一塊石頭伸向另一塊石頭。石頭與石頭之間的泥土里長出艾蒿、蒲公英和白花蛇舌草?;一也艘呀?jīng)老了,桿子發(fā)青,汁液的柔軟被木質(zhì)化的堅硬取代。風(fēng)把油菜香味吹向河流。

一群學(xué)生用河水淘米。白花花的米漿在流水里變淡,慢慢消失。他們把鐵皮飯盒敲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他們通過一只飯盒向河流唱歌。他們的聲音和飯盒的聲音混在一起,和嘩嘩水聲混在一起,似乎無始無終,卻又瞬間寂寞。他們的聲音不屬于這條河流。父親說,這些學(xué)生轉(zhuǎn)眼就長大了。你打算還要教好多年書呢?父親問我,眼睛看著一群學(xué)生。我嘴里泛出一種苦味,那是昨夜劣質(zhì)白酒的味道。我咋曉得以后會有什么樣的日子呢。我開始整理我的網(wǎng)。一張帶五公斤鉛墜的拋網(wǎng)。學(xué)生在大聲說話。飯盒在油菜的香味里唱歌。

父親眼睜睜看著那條河流。河流在他眼睛里流來流去,沒有終點(diǎn)。他轉(zhuǎn)過頭看油菜花的時候,河流走了,油菜花代替了河流??上Я诉@塊田,他說。一大塊水稻田,最好的田。在一條小溪邊上,他從小石頭之中掏出了三塊田。我們從土里挑出小石頭。大大小小的卵石,回到溪水里,填滿小石潭。一場山洪之后,三塊田又回到小石頭之間。如此輪回。這是一條大河邊的田,熟透了的田。父親把一大塊田放進(jìn)自己的眼睛里,也放進(jìn)心有不甘的放棄里。

他不知道可以陪我多久。他緊了緊大衣。一個親戚送的軍用棉大衣。風(fēng)吹動石頭和樹,空氣潮濕溫暖。他裹緊大衣不是需要取暖,而是需要保護(hù)。他不想被一陣風(fēng)吹走。有時,棉大衣是他唯一的依靠。我這個病治不好的,只有一直吃藥,延緩惡化的時間,但是終究會惡化,多則十年八年,少則一年兩年,父親說,沒辦法,死的時候希望不要太疼。

一些白鳥從石頭上飛向陽光,石頭就像跟著那些鳥飛向了陽光。一個人只要肝出了問題,再怎么治都活不了多久,作為醫(yī)生的父親說,但是我還是要盡力活,還有好多事情呢。我整理我的拋網(wǎng)。一個一個理清楚五公斤的鉛墜子以及連接它們的線。

這是禁漁期,父親說,你還是好好寫文章吧,不要打魚了。我也吃不下多少。我還是多吃點(diǎn)白砂糖。他從大衣口袋里弄出一個塑料袋。他的糖和白瓷小勺子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他把一小勺砂糖填進(jìn)嘴里,嚼得沙沙響。他狠狠地吞下去。沒有融化的糖穿過口腔、喉管墜落到胃里,就像石頭落到水潭里,發(fā)出沉悶的回聲。這些糖取代無法消化的脂肪,延續(xù)父親的時間。

父親帶著乙型肝炎走過整個夏天、整個秋天、整個冬天,現(xiàn)在春天來了。時間沉積在乙型肝炎里,慢慢變硬,慢慢收縮。肝里有一塊自己的石頭,肝自己無法融化它,父親也無法融化它。石頭帶著父親走。石頭面對油菜花,面對水麻柳,面對蒲公英,面對長出這些植物的泥土。白花蛇舌草長在眾草之中,據(jù)說可以融化肝里的石頭。一種草藥足以告訴我們一個人可能的未來。沒有誰預(yù)見這些。父親的手指在尋找這種草。但是即便如此,石頭也沒有融化。它在心靈深處,在命運(yùn)里。

他們講與河流相關(guān)的故事。不是故事,是傳說。不是傳說,是被遺忘的真實的某一部分。一條簡單的河流,在多少簡單的生死中流過。那些站在河邊遙望的鬼魂,從河水深處上升到黑暗之中的精靈,總是把自己置于一束微光里。我并不知道它們在哪里。它們帶著紅色披風(fēng)、僵硬的長發(fā)和看不見的表情,肯定與我有關(guān)。父親說,它們的辛苦不在于一次次被人追趕,而在于它們永不消失??傆行〇|西需要堅持守護(hù),不管別人怎么說,都要保護(hù)好。那只是自己的事情,是活著的一部分。父親說,有時你是對的。而我早已經(jīng)放棄。他裹緊大衣,在一塊冰冷的石頭旁邊,用大衣和自己的影子覆蓋了陽光。

如果在夜里,在月光下,那些消失在水中的鬼魂重現(xiàn),它們排成一排,紅衣服、長頭發(fā),背對任何一個方向,會有怎樣的結(jié)果產(chǎn)生呢?沒有結(jié)果,因為沒有人見到過。是的,沒有結(jié)果,見到了,直視他們,然后讓它們走,就是如此。鉛墜子敲擊我的腳背。我只能糾纏自己。父親說,你不懂。好吧。我不知道。父親轉(zhuǎn)過身去,他看見風(fēng)穿過自己的身體。風(fēng)穿過所有身體的時候都只帶走風(fēng),不帶走顏色。

淺水,陽光,一切準(zhǔn)備就緒。我說,就這樣吧。一張拋網(wǎng),從我雙臂飛出去。我并不知道有什么結(jié)局。魚身上的桃花被鉛墜子弄亂。十二條魚。桃花魚,自由的魚,從水中進(jìn)入我的拋網(wǎng)。張開嘴巴的魚不說話,它需要表達(dá)語言的水。它不需要水,它們生的期待在于你的放棄。父親說,我怎么知道你的網(wǎng)這么大,運(yùn)氣這么好。我也不知道。進(jìn)入網(wǎng)中的魚需要進(jìn)入另外的世界,與我們呼吸完全不同的世界。但是我的目的就是讓它們進(jìn)入我們的世界。

從我手臂上飛出的網(wǎng)是一個世界。漁網(wǎng)中的魚無法捍衛(wèi)自己的生命和思想。我不相信它們會輪回。一個生命被另外的生命掩埋,一個生命成為另外的生命。父親說,一條魚,對我的肝沒有什么幫助。早些年,魚曾經(jīng)成為我們的糧食。當(dāng)然,那時有太多的魚。五公斤鉛墜子,從腳底越過額頭墜落。它們在水中閃光。

我和魚喝同樣的水。一條魚是肝的一部分。千萬條魚,與肝有關(guān)。我說,好吧。除了一觸即發(fā)的常識,我從不和具有控制作用的力量發(fā)生關(guān)系。有時,我只是常識,被常識掩蓋。多好的魚,父親說。一切美好的東西,不論毀滅還是誕生,都可能和放下發(fā)生關(guān)系。父親把魚提在手上。桃花和陽光在魚身子上翻滾。魚已經(jīng)死去,或許已經(jīng)成為另外一種形式的活著。誰知道呢?

我把一本書從桌子一邊移到另一邊,把另一本書從桌子另一邊移過來。我翻開一本書,再翻開另一本。我找不到適當(dāng)?shù)木渥?,描述指尖的疼痛。后來我知道,那是一種纏綿的恐懼。無法說出的話,無法粘貼的詞語,它們合成一種恐懼??傆幸恍┛謶址簽E開來,沖刷已經(jīng)流逝的人生。不需要保護(hù)自己。自己無法保護(hù)自己的恐懼,也無法保護(hù)因此產(chǎn)生的悲傷和憤怒。

父親黑色的影子墜落到白色的石頭上,墜落在燈光里,墜落在一張紙上面,墜落在一個詞語里,墜落在我指尖的血滴里。一張拋網(wǎng)從雙臂長出來,飛向淺水中的桃花魚。那些可以延伸的部分一直延伸,無法延伸的部分早已斷裂。水麻柳折斷的樹干和撕開的樹皮,打開水的通道。我坐在水麻柳的樹蔭里整理一張拋網(wǎng)。我不知道要在這里停留多久。誰也不會回答一個無法提出的問題。父親收回自己的目光。金黃的油菜沉落在學(xué)生飯盒的歌聲里。

我所看到的,都不是歷史。父親的歷史在大衣背后。我把父親的大衣掛在墻壁上。有時我想,每個人都會走同一條路,最后離開這條路,就像魚離開水。父親從金黃的油菜地退向一團(tuán)暗影,退向白花蛇舌草細(xì)碎的葉子深處,退向泥土背后??傆幸粋€時間點(diǎn),人會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

那一定不是死亡,不是魚離開水的結(jié)局。樹根深處的靈魂從水中浮出來,站在一道墻的邊上。魚長出桃花,照耀那些靈魂。我的拋網(wǎng)只好打撈宿命。父親說,走吧,下次再來。手臂上的拋網(wǎng)空空的,帶著五公斤的鉛墜子。死去的魚在父親手上晃來晃去,即將死去的肝在父親體內(nèi)晃來晃去。它們閃著同樣的光。

我敲打一本書的封面。我找不到合適的詞語嵌入命運(yùn)的空隙。父親的黑白照片在背后空氣的空隙里,像一個沉默的詞語,進(jìn)入我密不透風(fēng)的焦慮。桃花魚在淺水里蕩漾桃花。我在整理拋網(wǎng)。我的影子在淺水里整理鉛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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