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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恨此生非我有

2019-04-09 07:37錢紅莉
西部 2019年1期

錢紅莉

雨中書

1

連日秋雨,門口一地丹桂,水泥地的黝黑襯著碎花的橘紅,幽秀而壯美,仿佛一床碎金的被子在雨中嘀嗒。

秋雨落花,原本有一份時不我予的孤單凄清落拓,未曾想,凄清徹骨的東西更加具備審美力。自美學(xué)角度分析,這世上所有的美都是有底蘊(yùn)的,這種底蘊(yùn)恰恰都是在落寞、失敗、孤獨(dú)、凄涼中生長起來的,相比于喜悅、圓滿等良好的人生境遇,落寞、孤獨(dú)作為一種人生逆旅,則慢慢變成了腐殖土,自覺去滋養(yǎng)一種美,這種美才是永恒的。

今秋雨水多,沿途桂樹,花朵繁密,放眼而望,一派壯闊,一茬又一茬,猶如一種不可言說的野心?;⒘艘坏?,雨中,人人趕路,沒有誰駐足看一眼。桂花自顧自地開,自顧自地落,有一種獨(dú)自之美,也有一點凄清的恍然。

無非金桂銀桂丹桂。實則,金桂頗顯俚俗了,銀桂單薄得很,唯有丹桂最美,接近于橘紅的深厚渾然,有層次感,比金色要高好幾個檔次。橘紅,脫俗,雅致,永遠(yuǎn)給人暖意。

橘紅也是殘陽的顏色。前陣子在云南,向晚時分,一群人站在亭上望遠(yuǎn),落日悠悠,恰好被一朵烏云迎接了去,橘紅的光被削弱了些,光芒幻成無數(shù)直線,頓時有了質(zhì)感。四周幾萬公頃茶園,默默然不著一言,極目處青山隱隱,天還是那么青,一種身心被放空的喜悅,令人無以挪步,徘徊了又徘徊。不曉得誰說了一句:江山如夢。

脫口而出這四個字的人,簡直通靈了,一顆心與天地自然相契相合,激發(fā)出靈慧之氣。江山如夢這四個字出現(xiàn)在那一刻的昏暝時分,太當(dāng)?shù)闷鹆?。那樣無以言的至境,唯有“江山如夢”來配。以往,書本里遇見的這四個字,它投影在心間的都是清淺的漣漪。只有當(dāng)你于生命中的某一刻,去往那樣的境地,才會對“江山如夢”這個詞有深刻體悟。

2

夜里讀蕭紅《生死場》,悚然而驚,行文縱然克制淡淺,卻一樣讓你聽見生命的駭浪驚濤,澎湃著的,簡直是大海的波瀾,一波一波于虛空里翻滾。

蕭紅太了不起了。不清楚,她師承于誰,或可就是自然而成的一個騰空的天才。

她寫,一個叫月英的女子嫁過來時很美,過后生了病癱瘓在床,丈夫起先還照顧,后來不聞不問。月英深夜里哀號,無非想喝口水……鄰居們能聽見,丈夫聽不見。白日,村里女人們過來看她。她一排牙齒都綠了,一直九十度地坐在床上,無法躺下,下肢沒有知覺,女人們挪挪她的身體,臀部下面是蠕動的白蟲。丈夫想,反正離死不遠(yuǎn)了,也不要浪費(fèi)了棉被,索性把她壘在幾塊方磚里……

蕭軍向來輕視她的文筆。她坐在床頭奮力地寫,他則報以冷語惡言的嘲笑……那么敏感纖弱的她,卻有著一根無比強(qiáng)大堅忍的神經(jīng),面對最親近的人的否定,不曾對自己的書寫有過一點懷疑。端木一開始也挺欣賞她的,后來也有了輕蔑的態(tài)度。她照樣兀自燃燒,像極今年的秋桂,難得一回的奢靡闊氣,卻連遭陰雨打擊……簡直蹊蹺的事情,對于擺在面前的這么一位不可多得的寶珍,他們大男人一律無視,那么好的文字呈現(xiàn)出來,他們竟然一起目盲,同時失去了審美鑒賞力。相比之下,魯迅確實要高超得多,甘愿為蕭紅寫序推薦。在用筆淺淡克制方面,恐怕是連魯迅自己也是自嘆不如的吧。他一直愛惜她。那樣的年代,一個女文青能被一位有著極高聲望的長者欣賞并提攜,也算幸運(yùn)了。所以,臨死,她都還那么天真地感念著,要與魯迅先生埋在一塊兒。

蕭紅短暫的一生實在太苦。倘若張愛玲的一生都活在秋天,那么,蕭紅的一生一定活在了寒冬,一推門,大雪紛飛,魯迅先生是她寒屋里一盆青灰色的炭。

3

一直在思考:書寫中,我們到底需要不需要運(yùn)用技術(shù)?技術(shù)與情志是相互背離的。比如下筆淺淡這一塊,它到底屬于技術(shù)還是情志呢?應(yīng)該是技術(shù)。一篇好東西,有了情志,卻未處理好克制的技術(shù),難免漫漶,還是失敗的。那么,技術(shù)與情志同等重要,一樣不可或缺?,F(xiàn)在的新詩,大多是意象的堆疊,人人善于運(yùn)用科幻一樣的高級技術(shù),卻讀不出一點情志,可統(tǒng)稱為“小冰”體詩歌。情志與技術(shù)同在,才稱得上好詩。有一詩人非常著名,不久前還得了一個什么大獎,幾乎人人夸,我特意看了他的幾組,全無共鳴。他運(yùn)用了非常高級的技術(shù),堆疊意象,意象后面空空蕩蕩,脫不了的平庸。

一首高級的詩,是可以觸及到靈魂的。杜甫的詩里,我們可以看見一個悲憫蒼生疾苦的靈魂,即便他缺乏李白的天才;李商隱的詩里,可以看見一個情深之人的敏感纖弱以及百轉(zhuǎn)回腸;李賀的詩句奇崛,注定是一個激烈燃燒的短命天才;蘇軾癡心不死,一直有不放手的天真,一波一波的激情讓他的生命愈挫愈勇——“山高月小”的卑微,他受得;“江海寄余生”的歸隱,他也心安;一次又一次的貶謫,讓他寫出了層出不窮的失敗之書。我還是欣賞晚年的王維,他那些詩篇,就是天地萬物與小我合而為一的產(chǎn)物。王維的成佛之路是每一個虛心求靜之人的必經(jīng)之路。靜能生智,比起王維來,蘇軾簡直是不智的,杜甫亦如是。

4

曹雪芹塑造寶玉,可以無所顧忌地與丫頭襲人同眠,亦可奉父母之命與寶釵成婚,但他的心一直留在黛玉那兒。寶玉不僅懂得黛玉,他同樣是晴雯的知音……然后一切灰飛煙滅,留給我們最后的意象是一襲紅麾襯著白茫茫雪地——人生都是空的。但,置身同一個時代,劉鶚比曹雪芹更為高級,《老游殘記》里,女道士逸云可以毫無顧忌地與男道士赤龍子同住一個多月。所謂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無戒律,也是因人而施。妨害人或妨害自己的,做不得;若兩無妨害,就沒什么做不得的。當(dāng)靈魂相契,倒不必拘于俗世禮節(jié)了。

好比任何形式的寫作,大抵都是彼此尋找靈魂的相契吧。

下筆克制這一關(guān),太難了,簡直是捧著一顆心的同時,又要抽離出來置身事外。賈平凹有一篇懷念父親的長文,就是一個經(jīng)典范例。作家仿佛在寫著一個無關(guān)痛癢的人,同時又能渲染出那種無所不在的濤聲。中國古詩詞何以偉大?尤以四言、五言為最,一起筆,便煞了尾,許多千回百折的東西未曾流露,可是又都傾瀉而出了,需要用生命去體悟——讀詩即閱世,閱世也是另一種寫詩。人生的每一個階段去讀古詩,都有不同程度的相契感,年齡愈大,愈甚。

下筆克制,好比人至中年,不再任憑感情決堤,總是自恃,放棄,一路走,一路掩埋,甘愿心碎……寫作真是一場心碎的旅程。

錢鐘書及其他

這一陣讀錢鐘書,讀得五內(nèi)俱焚,夜不能寐。

那么多的才華藏都沒地方藏,即便學(xué)術(shù)性論文,也是寫得才氣縱橫的——他拿個大掃把,飽蘸了墨,隨意揮灑,不留一點罅隙,甚至潑你一臉一身,你都沒還嘴的底氣。怎么那么多的才氣!牛犢一樣,在春天的曠野奮蹄。想必當(dāng)時的自己,也是得意的。

說到文章的“起”頂難寫:“心上緊擠了千言萬語,各搶著先,筆下反而滴不出字來”;講英國一個哲學(xué)家的文字沒火氣,是“一種懶洋洋的春困籠罩著他的文筆,好像不值得使勁的”;講另一個哲學(xué)家的東西厚,密,陰沉、細(xì)膩,“充滿了夜色和憧憧的黑影”。善于駕馭一個人,便才有通感,輕易把一個人給解決了。

讀完學(xué)術(shù)性的論文,再去讀他的信。那么多的信,給長輩寫,給晚輩寫,通篇文言,簡直哀哀不能言。開頭,總是“感愧”“感刻”,把年輕時候的傲氣一下收起來,不再隨便議人長短……仿佛變了一個人。滿紙悲哀。估摸著他盛年寫給宋淇的那些信,是不能公開的,要不,把所有的人都給得罪了。吳興華給宋淇的信里,議論李健吾只懂得一門外語的皮毛,就怎么樣怎么樣的了……簡直,一棍子置人于死地;魯迅也刻薄,他說:遠(yuǎn)看,像一條狗,近了卻是郭沫若……

宅心仁厚的人,可能都是缺乏才華的人。一個人心里的莽氣必須仰仗才氣一起沖出來,不然,憋得難受。

很想重讀《圍城》,書架上找了一遍,無果。李梅亭、顧而謙、趙辛楣、蘇文紈、校長夫人的形象太經(jīng)典了。尤其方鴻漸回國途中被鮑小姐調(diào)戲那一場,簡直是顛覆性的兩性革命。蘇文紈整天端著,累,特能裝的一個原本馴良的知識分子,但沒有法子,她不是方鴻漸的菜。趙辛楣醒里夢里都是蘇文紈,可惜他又不是她的菜,導(dǎo)致趙后來移情校長夫人。校長夫人的氣質(zhì)里確乎有那么一點蘇文紈的影子……誰又會料到命運(yùn)的變遷來得如此諷刺,蘇文紈最后嫁的卻是四喜丸子曹元朗,典型的中年油膩男,還寫古體詩。所以趙辛楣說,這女人呀,要是傻起來就沒個底!

《圍城》里就沒有一個囫圇人,唯有唐曉芙成了初冬的月,想起來都熠熠生輝——方鴻漸一生的心頭疼。

錢鐘書的“唐曉芙”怕是趙蘿蕤吧,弄得楊絳一輩子放不下。晚年,她一再書寫丈夫?qū)ψ约河卸嗪?,有多依賴自己……歸根結(jié)底,還是放不下。這么“猜測”前輩,未免唐突了,罪過。

揚(yáng)之水的日記里提到過一筆,趙蘿蕤孤身一人去弟弟家搭伙吃飯的片段……看著特別難過。陳夢家去世多年以后,有一家雜志請她寫一篇懷念文章,她說,兩千字,寫不出。對方講,那寫一千字吧。也不曉得她后來可寫了。這世間,許多事情無法言語。

沈從文回老家一趟,走的是水路,給妻子寫出了那么好的信。《湘行散記》是根據(jù)《湘行書簡》的藍(lán)本修改的,兩兩對照著讀,高下立見。天然的東西消失了,后者即便有語法錯誤,都是珍貴的。書信體是最純粹的文體,從心而出,像小孩子吃糖,專注而不去顧忌任何東西,更不要起承轉(zhuǎn)合,無須謀篇布局,拿起筆,就把一顆心捧給你了。

年輕時代的錢鐘書訪歐,也是天天寫信,不寄,攢在一起,帶回來親手交給妻子。

所謂民國佳話,莫過如此。那個年代什么都是慢的,猶如木心的詩: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秋日如中年

早起散步,秋風(fēng)徐徐,滿目幽涼,人走起路來,特別舒豁,偶爾幾滴雨,也不礙事。草叢中秋蟲唧唧,蛙鳴消失了,蟾蜍也不叫了。夜露一點點被風(fēng)吹干,蘆葦葉子自根部一點點枯褐,瀕臨枯瘦,仿佛焦墨的點點勾畫——秋天里,放眼而望,什么都是薄的,輕的。芒草頓枯,猶如簫聲遍布,人在其中,惘惘地要落淚。這樣的季節(jié),沒有了欣紅悅綠,處處流于枯索幽清。

四季流轉(zhuǎn),猶如參禪——盛夏呢,好比金剛手段;一旦入秋,自是菩薩心腸了。地上的草尚綠著,但這種綠,再也不是蓬勃的綠,是不出聲的啞綠,克制的綠。

秋天是克制的,如人到中年,苦的冷的歷經(jīng)得多了,一顆心難免荒涼蒼老,唯有身體里裝著一卡車的疲憊。

晌午,小眠,起不來,滿山遍野都是疲倦,猶如門前的野茉莉,克勤克儉開了一夏,真的累了。這樣普通平凡的花,不為別的,徑直一日日里開著,直到把自己都感動了吧。蜀葵差不多全部枯謝,月季仍有花骨朵,一夏開了三茬,簡直是不老的神話,不死的光榮夢想。秋天成了果實的天下,小區(qū)里,柿子、石榴、無花果一日日地收服自己,漸趨飽滿。

到了九月就好了。微風(fēng)振枝,熟果墜地,是木槿的紫白繽紛,也是糖炒栗子的幽香甜冽……銀杏樹上白果累累,線裝書一樣泛起淺黃的光。

秋天的氣質(zhì)散淡,不失銳氣,但不張揚(yáng)。

櫸樹葉子,每天嘩嘩嘩往下掉,黃色系,錦障一般華麗,襯得原本蕭瑟的秋天有了貝殼的脆響。欒樹正值花期,碎小的黃花,絳紅的蕊,旗幟一樣風(fēng)中獵獵,美好得讓人想唱幾句《盜御馬》:

御馬到手精神爽,金鞍玉轡黃絲韁。

左右鑲襯赤金鐙,項下的提胸對成雙。

認(rèn)鐙扳鞍把馬上,洋洋得意我轉(zhuǎn)回山岡。

前幾日,天色是汝窯的淡青,襯了涇宣一樣的云朵,偶有風(fēng)過,慢慢地,又輕了,薄了,清淡里添了飄逸,是王獻(xiàn)之的草書,渾然一派,盡是勃勃生氣,仿如蟲聲啾啾……

也只有到了秋天,我們才能感知到,天地均在發(fā)聲。連日來都是陰的,溝渠旁,園林工人在割草,草汁的甜香沁人心脾,來來回回一趟一趟,聞著聞著,恍如置身深山泉林,有長風(fēng)萬里的遼闊?;钠律?,除了雜草,更多的是桑樹、梓樹幼苗,年年如此,確乎憑空長出來的。鳥雀們吃了桑果、梓樹果,在飛翔的過程中排泄,糞便一旦落入泥土,尚未消化掉的籽實便發(fā)起芽來,于草叢里層出不窮地生長。自然萬物的循環(huán)該有多么幽微和奇妙?!对娊?jīng)》里有“桑梓之地”的說法,望著這些幼苗,猶如兩千年歲月滔滔而來……

最大的苦惱是屋子前后草地里油蛉開始了潮水般洶涌的鳴叫,吵得人睡不瓷實。要到霜降以后,這些小蟲子們才會噤聲。

人生苦多樂少,沒有法子。

散步回來的路上,碰見一個老人。她坐在路邊,面前擺了一堆豆角、山芋藤、秋茄。一桿秤,被城管沒收了,她就把山芋藤一堆一堆分在那里,兩塊錢一堆。她的這些菜就是身后的地里種出來的。開發(fā)商圈了很大一塊地,捂在那兒,準(zhǔn)備蓋商業(yè)樓,這些年一直荒著。即便四周圍得密密實實的,老人閑不住,掏了一個很大的豁口,每天鉆進(jìn)鉆出的,種幾畦菜,自家吃不掉,就擺在路邊賣。我買了一把豆角、一份山芋藤。老人說,山芋藤放點肉絲、青椒炒,別提多好吃。她坐在地上,仰著頭跟我聊天,微風(fēng)把她的頭發(fā)吹得四散。那一刻,有恍然,仿佛通靈一般,一口“村氣”又接上來了。問她平常怎么澆水,她說,從家里拎過來。問她怎么施肥,是不是用化肥,她說,不瞞你講啊,我家侄女在這里做豆腐,我地里下的都是豆腐渣呢。

豆腐渣簡直是上等的有機(jī)肥料啊。這菜吃起來肯定是甜的。她非常自豪,是的,吃起來甜絲絲的。

夜里,了無睡意,隨手翻書,又翻到汪曾祺《晚飯花集》,重復(fù)讀了多遍,真是好。有一個短小說就叫《晚飯花》,不足三千字,淡得不得了,清清淺淺的筆風(fēng),娓娓而來,更像一小幅淡墨點畫的冊頁,雖無《世說新語》那般傳奇激烈,但堪比宋人小品,寡寒枯瘦,古中國的氣質(zhì)一下出來了,與明朝外銷畫則同,即便一張桌子用舊了,紋理尚在,仿佛可以觸摸到溫度,是剛剛喝了一碗熱湯的家常,就是那份生活的底子與靜氣,一下回來,把你深慰良久?,F(xiàn)今小說,遍布濁氣、躁氣,沒法讀,一律靜不下來。

《晚飯花》里的李小龍就是汪曾祺自己。一個作家縱然到了年老,依然尚可借助文字去還原一顆遠(yuǎn)去的少年心。

這世上,單純的,都是永存的。

李小龍每天放學(xué)經(jīng)過巷子里,東看西看的,石榴垂在樹枝上,王玉英家的墻根邊一排晚飯花。王玉英坐在這一排花前做針線。要是沒有王玉英,黃昏就不成為黃昏了。后來王玉英許了人家,未婚夫是錢老五。李小龍聽說錢老五風(fēng)流浪蕩不務(wù)正業(yè),還傳說他跟一個寡婦相好,不僅住在那個寡婦家里,還花寡婦的錢……后來,一頂花轎把王玉英抬走了,晚飯花還開著。李小龍很氣憤,他覺得王玉英不該嫁給錢老五。從此,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原來的王玉英了。

就這么節(jié)制,許多東西,不寫出來,特別低徊。

前陣,重讀廢名短小說系列以及長篇《橋》,一樣簡、淡,絕句一樣,不肯浪費(fèi)語言。無論廢名,抑或汪曾祺,都曾受了古詩詞極深的影響吧,只點染,不鋪排,一直往內(nèi)收,留下大片空白,簡直是倪云林的遠(yuǎn)山圖卷啊,一派蒼煙枯老,飄拂了人世間淡淡憂傷,總要等到讀完以后,去咂磨,有一種莫名的情緒肆意流瀉,漸漸地,不曉得怎么了,又濃烈起來,就是那種余音不竭的渾然、繚繞,令人怦然。

把小說寫到單純的境界,也是一種生命的還原吧,點點滴滴,把你打動,然后有了白菊花茶一樣的寂寞,很淡很淡的惆悵。

長恨此生非我有

孩子出門旅行,骨頭縫里都滲出快樂,凌晨四點半,不用叫,一骨碌爬起,飛快洗漱,吃飯,獨(dú)自把自己料理得井井有條。

送走他們,方才五點半。順道買一杯南瓜粥充饑。我要做的第一件事,當(dāng)是毫無牽掛地走路,走路,一直把自己走到筋疲力竭……這種空洞的無聊的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成了我近年來熱衷為之的、不可逆轉(zhuǎn)的精神依傍。

一直走下去,氣呼呼地,沉痛地,勢如破竹地,把所有的庸常、不適、空洞、厭惡等破敗的情緒自體內(nèi)清除干凈,日夜不輟。

屋后荒坡草叢里千萬只油蛉啾啾啾地叫著,微弱,廣闊,綿久,生生不息,這種持續(xù)不間斷地發(fā)聲,足以把一個人逼瘋,但又有什么法子呢?世間萬物都要發(fā)聲,別無他途。滿目青草,肥翠葉上的夜露晶瑩剔透,鼻腔里充滿了草木植物好聞的香氣。

溝渠里葳蕤一派,蘆葦足有三米高,恍如密語,與有深焉,綠葉披拂,郁郁菲菲間,一束束嫩穗,一扭一扭,垂掛而下。

秋風(fēng)徐徐來,頗有涼意,近身處一棵垂柳,簌簌落下黃葉,是片刻的恍惚,仿如深山行路,天地肅穆,“小我”終于回到身體里,安頓下來……香蒲菖蒲紛紛擾擾地瘦了些,修葺的葉子黃了,根本就是人到中年的力不從心,風(fēng)來風(fēng)去,葉子嘩啦如流水,一齊倒伏下去……美人蕉,土黃色系的大花大朵,開至寥落,一貫死守,自盛夏到初秋,像一個失眠的人拼命把軀體摁在床上等待睡意。

山坡上,芙蓉開了,一年年的粉色系,無有無不有。這種花仿佛從來都是宋徽宗鐘愛的,《芙蓉錦雞圖》,一筆筆描在絹帛之上,有皇恩浩蕩的高貴與富裕,我不大能共鳴,唯一喜愛他的那幅《紅蓼白鵝圖》,被珍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有野氣和家常在,秋水共著荒石,永生永世不褪色……

秋天真的到了,處處有遠(yuǎn)意。一雙腳總是涼,翻出棉襪,隱隱有歸意。喝不到西湖莼菜羮,不要緊,我只想看見一棵棵秋蓼長在水邊。這種植物辛辣,氣味沖鼻,適宜遠(yuǎn)觀。

門前白亮亮的小河,日夜流淌,漸去漸遠(yuǎn)漸無聲,臨水處都是秋蓼啊,束狀的紅花、白花默默開在青天白日下,蟬鳴弱下去——

秋天的鄉(xiāng)下景色宜人,你若恰巧路過黃豆地、芝麻地——莊稼的蒼黃,鋪在鈷藍(lán)的天空下,黃與藍(lán)相互映襯,異乎尋常的醒目,亮堂。風(fēng)徐徐來,黃豆葉子、芝麻葉子簌簌下墜。這個時候,人的一顆心真的沉下來了,不問來由的寧靜,自適。要寧靜做什么呢?年輕時的狂熱激烈新鮮都枯萎了,而今徒剩殘骸一般的日子本身了,是不能倉皇的,更不能焦灼,寧靜自適就是萬物歸山,繁星掛在天上,既仙又傻的白鵝在吃草,精靈一樣的鴨鳧游于水上……

昨天疾行,路過一片樟樹林,幽深,靜謐,那樣的格局像極了外婆鄰村的那片桐樹林。

桐樹林里盡是孤墳。有一個春天,我一個人自外婆家回自己家,路過如煙如霞的桐樹林。桐花片片,靜靜地落,靜靜地開。忽地,隱隱約約的樹林深處,裊裊地有哭聲傳來,定睛搜尋,是一個婦女,趴在墳上哀哀地哭,好凄涼。墳,是新墳。褐黃的新土,松松軟軟地被圍成一個圓。她哭的可能是自己剛逝去的丈夫。

所以,人不能缺乏快樂的能力。即便沒有,也要創(chuàng)造。這種自我掌控的能力,正是古典音樂開啟的。一個現(xiàn)實里寡歡郁悶之人,卻可以于古典音樂里體驗到生命里前所未有的一種極致的快樂,且這樣的旋律,兼具著激活你對于俗世生活產(chǎn)生貪戀之情的使命,真是不易啊。

德沃夏克《寂靜森林》也好,馬友友拉出了夏木陰陰的清幽寧靜。馬友友這把著名的大提琴,也曾是杜普雷擁有過的。舒曼的《夢幻曲》幽寂無限,每當(dāng)它流淌,你會不自覺地回到古中國去,還會想起幾句《詩經(jīng)》: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百年相思,萬里為客。

求彼良友,葛日可期?

《詩經(jīng)》是不可翻的,倘若一意孤行翻成白話,則什么都失去了:皎潔的白馬,在空寂的山谷。嚼著一捆青草,那個人如玉般美好。這樣的句子,猶如無鹽之水,寡淡無味,何等煞風(fēng)景,哪有“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這么簡寥含蓄?

同樣,古典音樂也非語言可以闡釋得了的,但,它可以在中國的古詩里面得到印證。它們是呼喚與應(yīng)答的關(guān)系。以現(xiàn)代白話是解不好古典音樂的,所有寫出來的,都是“嚼著一捆青草”般的淺薄寒磣。

——你只能回憶。古典音樂可以帶給人往昔,甚至幾千年的往昔。

讀李商隱的時候,會不自覺地想起貝多芬的大提琴系列,一個樂章連著一個樂章,情深意重,一句,一頓,一回旋,是白沙上翩翩的鶴,叫人望之,頓時起了遠(yuǎn)意。一旦到了貝多芬的交響曲系列,你還會想起曹操,以及他的那個少有逸才的曹丕,父子倆都是特別壯闊渺茫的存在。曹操于詩篇里早已擁有了宇宙意識,李商隱亦如是,貝多芬的音樂亦如是。曹植的東西要弱得多,《感甄賦》充其量是小夜曲。即便是悲痛哀傷,既有大格局下的,也有小我的。曹植的,多屬后者,總是橫陳著兒女情長;曹丕的詩歌氣象一直高于曹植的。比如,《善哉行》里有: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憂來無方,人莫之知。

人生如寄,多憂何為?

今我不樂,歲月如馳。

——點出人類與生俱來的孤獨(dú)、憂愁,好比馬勒的《大地之歌》那么縱深邈遠(yuǎn),也是貝多芬坐在萊茵河畔苦勸宇宙,不可以這么心狠殘酷。

讀古詩,抑或聽古典音樂,一顆心總是空空曠曠的,什么也留不住,會比以往更加虛無。音樂給人帶來的虛無,較之哲學(xué)上的虛無,當(dāng)真是兩樣的,區(qū)別在哪里呢?前者溫情,后者永遠(yuǎn)冷漠而不近人情。但,正是古典音樂的這份溫情的虛無,特別令人眷念,仿佛一個個不可及的夢,唯愿長醉不醒。

《古詩十九首》里多是哀詩。有一陣,用毛筆抄,到后來,抄不下去——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yuǎn)行客;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聲苦,但傷知音稀……

全是落寞寂寥之詩,猶如一個總是迎接星辰與黑夜的人,對于光明的喜悅永不可得,而滔滔人世一直是“大江茫茫去不還”。

到了晚境的王維,尤其他那些五言,適合一個個深夜來讀,只有《月光曲》來配它們了,或者舒曼的《童年即景》,那么純粹無瑕,像梔子花的白,開在月光下,有《詩經(jīng)》里“與子同歸”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