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笑

王鐸曾言：“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詩文，有法而后合?！睅煿攀峭蹊I書法極其重要的指導思想，從而也造就王鐸一生臨摹古帖及鑒賞法帖的非凡眼力。王鐸鐘愛“二王”是公認的，其一生的學書和“二王”緊密相連，王鐸書法尤其以行草書成就最高，大多數(shù)的研究者對其楷書鮮有關(guān)注。王鐸楷書是否取法“二王”呢？本文試從王鐸楷書《延壽寺碑》入手，探討其取法淵源。

一、“予書獨宗羲獻”與《延壽寺碑》取法

王鐸《延壽寺碑》與“二王”到底有無聯(lián)系呢？我們不妨從其題跋中了解一下王鐸書法藝術(shù)學習的軌跡，藉以了解其與“二王”之間的淵源。

《臨淳化閣帖》跋云：“予書獨宗羲、獻。即唐宋諸家皆發(fā)源羲、獻，人自不察耳。動曰：某學米、某學蔡。又溯而上之曰：某虞、某柳、某歐。予此道將五十年，輒強項不肯屈伏?！盵1]

王鐸對于“二王”書法情有獨鐘，開頭一句“予書獨宗羲、獻”直抒胸臆。大多數(shù)學者對王鐸行草書出于“二王”這一觀點是認可的的，而楷書卻少有評述，此處的“書”到底指的是行草書，還是楷書？王鐸自己其實并沒有明言，但是從其題跋上可以窺見王鐸楷書與“二王”也是有聯(lián)系。

“二王”在王鐸心中是至高無上的，王鐸不僅在理論上表達了對“二王”的崇拜，同時在實踐上也是心追手摹，他的一生都在藝術(shù)的道路上孜孜不倦地追求著這個目標，誓要于“二王”登堂入室。

《跋圣教序》云：“學者因此冊以想見落墨初意，何難入羲之之堂乎？”[2]

從上段題跋中可見，王鐸想法相當?shù)拿黠@，其臨古帖是為得其落墨初意，進而入羲獻之堂。羲獻是王鐸書法觀念里最崇拜的對象，王鐸在以一種仰望而非平視的姿態(tài)來看“二王”，在這種帶有極大主觀性及個人喜好的視角下，王鐸斷不會輕視“二王”的任何一種書體，絕不會只論行草不講楷書?？傊?，王鐸的書法創(chuàng)作和其書法觀相輔相成，因此王鐸的楷書也絕離不開“二王”。

在唐宋諸家題跋上王鐸直接表明“唐宋諸家皆學羲獻”的觀點，但個人認為王鐸此觀點有失偏頗，過于主觀?！岸酢背删妥咳唬匚怀?，諸家向其學習無可厚非，這種說法是值得肯定及推尊的，但是皆宗“二王”則太過絕對。從古至今書法藝術(shù)貴在百家爭鳴，百花齊放，只有這樣藝術(shù)才會不斷向前推進。對于學習者而言，學習范圍是在以前所有朝代的書家中選擇，而非只有“二王”一家。《書譜》曰：“加以糜蠹不傳，搜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yōu)劣紛紜，殆難覼縷。”古人真跡，或散失，或藏于富貴之家，難睹原貌，因此時代越是久遠越難學習。唐宋時，早已罕見“二王”真跡，更不提后代，因此皆宗“二王”存在客觀上的難度。

王鐸一生在以“二王”為代表的書學之中扎之至深，恐在明代無出其右，其對“二王”的崇拜使得在評判書家的時候有意地突出“二王”的地位。王鐸《跋顏真卿爭座位帖》曰：“根本二王”；[1]《跋米元章告夢帖》曰：“得《蘭亭》《圣教》逸意”；[2]《跋米元章告夢帖》云：“解脫二王”；[2]《跋米芾吳江舟中詩卷》云：“米芾書本羲、獻”；[1]尤其王鐸《跋柳書》曰：“柳誠懸用《曹娥》《黃庭》小楷法?！盵2]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二王”對于王鐸的意義，其跋中包含楷行草等多種書體，不乏聞名于世的大書家，王鐸對他們作品的評價始終緊扣“二王”，這是王鐸精研“二王”的結(jié)果，但是也側(cè)面證實了其不是只臨習“二王”，反而還臨習其他書家,這行為與其觀點相悖。王鐸為何如此膜拜“二王”呢？按照王鐸的觀點“唐宋諸家皆學羲獻”，這當然是值得肯定的，取法高古，師法名流，對書家來說確實是很重要的。書家在掌握“二王”的筆意之后，能否更上一層樓，名垂書史，為后世楷模，關(guān)鍵就要看他的眼界，看他是否博采眾長，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我們既應(yīng)該看到“二王”對書法所提供的營養(yǎng)和支撐，又不能因此就簡單地認為獨宗“二王”，就能成一代書家，書法從來不是“二王”一家之言，不是單調(diào)的復制，而要具有多樣性,書法的學習更要遵循客觀真理，實事求是。王鐸為何在重視書法廣博的同時，如此推崇“二王”甚至在其題跋中自言“予書獨宗羲獻”？首先三人皆同宗，這是封建觀念的影響下強烈的家族觀；再者就是其“后王勝先王”的理想。王鐸一生推崇“二王”且主要臨習“二王”法帖，除卻書藝的贊同，未必沒有抬高自己地位青史留名，與“二王”一較高下的心思。因而王鐸“皆宗二王”不僅僅是在書法上對“二王”的贊美與肯定，還是一座攀爬超越的高峰，他渴望借“入羲獻之堂”再到超越羲獻。

上文提及王鐸自認為其書獨宗羲獻，然而其行為似乎有些不符。今見王鐸大楷作品《延壽寺碑》，知王鐸大楷并非如其所言出自“二王”，而主要師法唐代柳公權(quán)。

二、王鐸《延壽寺碑》與唐代柳公權(quán)書法

王鐸《擬山園帖》卷收錄的楷書《延壽寺碑》，極具柳書風韻，在運筆、結(jié)體、骨力方上均與柳公權(quán)楷書有密切聯(lián)系。此碑寫得瘦而不枯，緊而不密，勁健中透出淡雅和平的氣息，和柳書非常相似。此處將通過柳書《玄秘塔碑》與《延壽寺碑》的單字對比來說明問題。

（一） 骨氣

骨氣是書法品評鑒賞的重點，是一般書者所不能具備的，它既是書家日積月累的書寫基本功證明，也是書家精神品質(zhì)的反映，十分有感染力。從王鐸《延壽寺碑》與《玄秘塔碑》對比來看，王鐸楷書雖師法柳公權(quán)卻不以力量見長，具有骨氣卻不似柳氏骨力勁健反而更妍潤清秀（圖一）。中國古代書論中有論“骨”者，以“點如墜石”來形容，晉衛(wèi)夫人《筆陣圖》云：“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盵3]“骨”一般給人剛勁有力，氣勢磅礴之感,《筆陣圖》將“骨力”作為其衡量書法的重要標準。與此相同的還有劉熙載《藝概》：“書之要，統(tǒng)于 ‘骨氣’二字。骨氣而曰洞達者，中透為洞，邊透為達。洞達則字之疏密肥瘦皆善，否則皆病。”[3]王鐸楷書有“骨力”卻不以力勝，更加疏瘦，不如柳公權(quán)粗壯。柳書肥不剩肉，瘦不露骨，王鐸楷書則多了寒儉之氣，過于細瘦。

圖一 “十”之比較

從圖一的對比來看，柳公權(quán)的字力量感十足，在《玄秘塔碑》的橫畫中，筆畫因力大而略粗，行筆的感覺沉澀異常，但在加重起收筆頓挫的同時在中間部分提筆，使得一筆之間有粗細的變化，因此整體厚重但卻不乏秀氣；反觀《延壽寺碑》橫畫因減少力量而稍顯纖細，又減輕起收筆的頓挫，且在行筆的過程中迅速提筆、行筆，雖然顯得妍潤有力，但行筆流暢有余而筆力略有不足，因此整個字十分清秀骨氣稍顯不足。從《玄秘塔碑》豎畫來看亦是如此，《延壽寺碑》的運筆力度分配及提按的節(jié)奏和《玄秘塔碑》極為相似，但是因筆力遜色因此從整體的效果來看《延壽寺碑》的豎畫比《玄秘塔碑》顯得更加細長。王鐸的字的確取法柳公權(quán)，柳字勁挺而粗重但是卻又不乏秀氣，王鐸繼承了柳字的氣質(zhì)卻在骨力上稍遜一籌。

圖二 “寺”之比較

（二）用筆

上文提及王鐸的《延壽寺碑》的骨力不如柳公權(quán)，不是其學書筆法不精，而是王鐸一變柳法?！杜f唐書 柳公權(quán)傳》曰：“用筆在心，心正則筆正。”[5]中鋒即是正鋒，柳公權(quán)主要中鋒行筆，一般逆鋒起筆中鋒行筆，最后頓筆回鋒。從（圖二）的對比中可以看出，《延壽寺碑》和《玄秘塔碑》中“寺”的短豎在起筆和行筆的運動路徑幾乎一摸一樣，其短豎都是逆鋒向左上起筆再折峰向右下頓筆，最后向下中鋒行筆頓筆回鋒。其短橫與長橫的起筆和收筆也十分相似，一般都是方筆逆鋒切入向右中鋒行筆然后頓筆回鋒。

王鐸的《延壽寺碑》的用筆用鋒雖然與柳體十分相似多見中鋒行筆，但從（圖二）卻看出王鐸筆畫卻不似柳體頓挫分明，在整體的風格上淡雅清秀不似《玄秘塔碑》那般筋骨外露。從（圖二）的圖片對比上來看，其原因在于用筆方圓的變化，《玄秘塔碑》方圓并舉，方筆為主，因此棱角分明骨力勁健。王鐸在書寫時弱化了棱角或弧度，在用筆上雖然也是學習柳氏采取方圓結(jié)合但柳公權(quán)方筆偏多，而《延壽寺碑》相比于《玄秘塔碑》卻是更多見圓筆。在古代書論中多見關(guān)于用筆方圓的論述，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書法之妙，全在運筆。該舉其要，盡于方圓。操縱極熟，自有巧妙，方用頓筆，圓用提筆。”[3]《廣藝舟雙楫》全文雖然主旨在于揚碑抑帖，但此篇就筆法演變卻是極為通透，其《廣藝舟雙楫》曰：“乃悟秦分本圓，而漢人變之以方；漢分本方，而晉字變之以圓?！盵3]書法筆法自出于方圓變換，無論碑或是帖都未走出此桎梏。方筆一般指在起筆和收筆處都會呈方形的棱角，如《玄秘塔碑》《延壽寺碑》“寺”的短橫；圓筆起筆的字則是表現(xiàn)為點畫呈現(xiàn)圓形且沒有折鋒，例如《玄秘塔碑》中“寺”的點；方筆圓筆相結(jié)合的起筆一般會有轉(zhuǎn)鋒折筆，如《玄秘塔碑》“寺”的短豎。王鐸《延壽寺碑》多見圓筆，在書寫時雖然中鋒行筆卻沒有過多強調(diào)頓挫提按，如《延壽寺碑》“寺”中短豎起筆的棱角相比于《玄秘塔碑》便不太明顯，而且短橫也并沒有《玄秘塔碑》近似九十度的方筆起筆再調(diào)峰向上行筆最后頓筆回鋒。尤其是《延壽寺碑》的“寺”的長橫雖然起收筆筆法變化不大，但是《延壽寺碑》提按不明顯且在中鋒行筆至中截時又迅速提筆導致其筆力不足，其長橫相比于《玄秘塔碑》的長橫更圓潤且明顯帶有弧度。

圖三 “師”之比較

圖四 “名”之比較

（三）結(jié)體

王鐸大楷在結(jié)體上與《玄秘塔碑》如出一轍，但是《玄秘塔碑》結(jié)構(gòu)緊密，體勢遒媚，而王鐸楷書卻有疏散開闊之感。王鐸在寫《延壽寺碑》時在筆畫的排布位置上與柳氏相仿卻在空間布局的疏密變化上作了調(diào)整，在其筆畫粗細及轉(zhuǎn)折的角度上做了增減，使得字內(nèi)空間更大。相比于《玄秘塔碑》，《延壽寺碑》筆畫更加纖瘦，但瘦而不枯，字勢也更加平穩(wěn)，增添淡雅之氣。清梁巘《學書論》：“結(jié)體不外分間布白、因體趁勢、避讓排疊、展促向背諸法?！盵4]結(jié)體其實就是圍繞中宮主筆的分間布白避讓排迭。從（圖三）“師”字的對比以及（圖四）“名”字的對比，柳體結(jié)構(gòu)內(nèi)緊外松，中宮緊密，左緊右舒，字形嚴謹緊湊端正秀麗，而《延壽寺碑》卻比《玄秘塔碑》整體更顯疏闊開朗。從《玄秘塔碑》的“師”（圖三）來看，“師”字為左右結(jié)構(gòu)，遵循了柳字的結(jié)字規(guī)則，左半部分的筆畫緊密而右部分的筆畫疏闊；王鐸《延壽寺碑》的“師”字（圖三）在筆畫的排列分布上和柳氏大同小異，但卻不能說王鐸在結(jié)體上也是左斂有舒。王鐸的字筆畫過于纖細導致其字內(nèi)留白較多，較之柳公權(quán)整體更為疏闊。除此之外柳公權(quán)字的筆畫的中心部分間隙較小,而四周較大,周圍的點畫向外擴展延伸,但重心卻分外平穩(wěn)，如《玄秘塔碑》的“師”，其橫畫一般呈左低右高之勢，且字的右半部分向右上傾斜，但是字勢卻保持了平衡。而王鐸“師”字右半部分雖然橫也向上拓展，但其橫折豎鉤的處理卻選擇向內(nèi)收，由于筆畫粗細及角度的細節(jié)處理，因此即使王鐸的橫畫向外傾斜角度更大卻并沒有外拓的視覺感受，這也導致王鐸的字整體字勢較為平淡。（圖四）的“名”字也是如此，“名”是上下結(jié)構(gòu)，兩張圖片“名”字各個筆畫的排疊十分相似，但是王鐸《延壽寺碑》筆畫較細及“名”上半部分的撇的角度較大，擴大了字內(nèi)留白，使得《延壽寺碑》整體比《玄秘塔碑》更加疏朗開闊。

綜上所述，王鐸的大楷與柳公權(quán)楷書在運筆及結(jié)體上非常相似，雖骨氣不足，但的確是師法柳公權(quán)，而非王鐸自言“獨宗羲獻”。

三、王鐸楷書與“二王”的關(guān)系

跋《二王帖》曰：“二王卓絕，不待評矣?！蓖蹊I對“二王”的喜愛溢于言表，言其書獨宗羲獻，前文已作論述。然從王鐸大楷《延壽寺碑》來看卻是師法柳公權(quán)，王鐸言行是否真的相悖呢？我們可以從下面兩則題跋試作探究：

《臨淳化閣帖》跋云：“予書獨宗羲、獻。即唐宋諸家皆發(fā)源羲、獻，人自不察耳?！盵1]

《跋柳書》曰：“柳誠懸用《曹娥》《黃庭》小楷法，拓為大力勁氣，完矩其陰陽，于羲于獻，但似刀割涂加四隅耳。”[2]

結(jié)合上兩段題跋看出王鐸所言其書獨宗羲獻與其書《延壽寺碑》取法柳公權(quán)行為其實并不矛盾。王鐸《臨淳化閣帖簽注二》跋云：“二王，諸家所宗?！盵1]在王鐸的認知里羲獻是諸家之源，諸家所宗，其《跋柳書》言柳氏也是取法《曹娥》《黃庭》，師法柳公權(quán)其本質(zhì)上講便是直接取法柳氏而間接取法“二王”，因此其言行并不相悖。王鐸書法確與“二王”頗有淵源，這淵源二字或許太過牽強，但如果再看看書法史上對于柳公權(quán)的評價，則王鐸的說法未必沒有可取之處。

《舊唐書 柳公權(quán)傳》：“公權(quán)初學王書，遍閱近代筆法，體勢勁媚，自成一家?！盵5]

柳公權(quán)小時候?qū)W習書法，先學王氏，可見柳公權(quán)對“二王”一脈接觸之早；后遍閱近代筆法，知其對前輩書法研習之深。雖然后來涉獵廣泛，但于羲獻一途仍然成就斐然。

《舊唐書 柳公權(quán)傳》：文宗夏日與學士聯(lián)句。帝曰：“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公權(quán)續(xù)曰：“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睍r丁、袁五學士皆屬繼，帝獨諷公權(quán)兩句，曰：“辭清意足，不可多得?！蹦肆罟珯?quán)題于殿壁，字方圓五寸，帝視之嘆曰：“鐘、王復生，無以加焉！”［5］

文宗為帝王雖不似太宗酷愛書法并頗有建樹，但是唐代的一般官宦人家子弟都能夠接受內(nèi)容豐富層次多樣且較為嚴苛的書法教育過程，更何況文宗出生皇室，他一定具備了很高的書法鑒賞眼光，至少可以斷定柳公權(quán)于“二王”書法精研甚深。如果說王鐸對柳公權(quán)的評價會過于片面，那么其個人自傳和同時代人對其評價就更為客觀。此外明代大家董其昌對柳公權(quán)評價極高：

《畫禪室隨筆》：“柳誠懸書，極力變右軍法，蓋不欲與《禊帖》面目相似。所謂神奇化為臭腐,故離之耳。”［3］

董其昌主要是夸贊誠懸書法極好能自出新意，實際上也提到了自己對柳公權(quán)書法師承的看法，認為柳公權(quán)書取法書圣。既然書法史上多次提及柳公權(quán)確是取法王右軍，由此，王鐸獨宗羲獻的理論與其楷書取法柳公權(quán)的言行并不沖突，其書法與“二王”頗有淵源。

綜上所述，個人認為王鐸對于書法史的發(fā)展脈絡(luò)及趨勢的認知是比較成熟的，從上述的題跋及史料來看，王鐸極度推崇與贊賞“二王”正統(tǒng)書學。王鐸取法“二王”，以其行草最為出名奠定其在書法史上的重要地位，而楷書則期望借柳體而入羲獻之堂。王鐸楷書與柳體有密切聯(lián)系，雖不及柳公權(quán)成就高，卻也是有大家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