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東方
蘇軾是中國書法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他的《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第一是王羲之《蘭亭序》,第二是顏真卿《祭侄稿》。很自然地,《寒食帖》是蘇軾行書中第一。由于蘇軾書法多為行書,歷來人們品評蘇字又多以《寒食帖》為例,因此《寒食帖》基本是蘇軾書中第一。但明代的王世貞不這么看,他說:“東坡書《羅池銘辭》遒勁古雅,為其書中第一?!盵1]《羅池銘辭》即《羅池廟碑》。王世貞是個大學者,他這樣講肯定有他的道理。不過這也引起人們的好奇:《羅池廟碑》與《寒食帖》究竟哪個更好呢?
《羅池廟碑》是韓愈撰文以稱頌柳宗元在柳州的政績,蘇軾書寫了韓文最后一部分,南宋嘉定十年(1217)被人摹刻上石。此碑雖冠名為碑,但不同于清代碑學之碑(指魏碑及篆、隸),本質(zhì)上應歸為帖,與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柳公權《神策軍碑》等唐碑類似?!逗程酚置饵S州寒食詩帖》,墨跡,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文字內(nèi)容是蘇軾在被貶黃州三年(1082)的寒食節(jié)所寫的兩首很凄涼的詩,此帖據(jù)說是后來寫的。本文擬回答上面那個問題,即比較蘇軾這兩個作品的風格差異和優(yōu)劣。但有人可能會有這樣的疑問:這兩件作品一為碑、一位帖,又屬于不同書體,能進行比較嗎?筆者認為可以,原因有五:第一,在北宋之前,書家的作品(無論是楷、行、草)風格是統(tǒng)一的,不統(tǒng)一是元明以后才出現(xiàn),如趙孟頫的行草書、中楷、小楷以及文征明的草書、行書、小楷之間的風格差異;蘇軾的《羅池廟碑》和《寒食帖》雖然有差異,但相似之處很明顯,這為比較提供了可能。第二,《羅池廟碑》不是碑學意義上的碑,而是墨跡上石的結果,故這兩件作品的比較本質(zhì)上是帖與帖的比較。第三,《羅池廟碑》是帶有行書筆意的楷書,而《寒食帖》是行書,二者在具有行書筆意這點上具有相通性。第四,王世貞認為《羅池廟碑》為蘇軾書中第一,應該是與蘇軾其他作品(主要是行書和楷書)相比較的結果,這說明在王世貞看來,不同書體之間是可以比較的。第五,不同書體之間的比較在古代書學中多有人提及,如蘇軾評價蔡襄書法“行書最盛,小楷次之,草書又次之,大字又次之,分隸少劣”,[2]再如鮮于樞曾評價小楷為趙孟頫諸書中第一。綜上可知,將蘇軾的這兩件作品進行比較是可以的。
書法風格是書法美的具體表現(xiàn)。中國古人看待書法,并不把它看作一個僵死的東西,而是一個有精神的、活的形象。于是,本來描述人的形神觀就被書論家用來描述書法。如南朝王僧虔說:“書之妙道,神彩為上,形質(zhì)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盵3]將書法劃分為神彩和形質(zhì)兩部分,是最簡單的二分法。后來,蘇軾將書法劃分為神、氣、骨、肉、血,不過是對形神做了更細致的劃分,并沒有超越形神觀。因此,書法或書法美是形與神的統(tǒng)一,相應地,書法風格也就可以從形、神兩個角度來看。
書法的形質(zhì)分為點畫、結字、章法三部分,因此,形質(zhì)上的風格也就可以從這三個方面來看。
先看點畫風格。受《周易》陰陽、剛柔思想的影響,中國古典美學把美分為陰柔之美和陽剛之美兩大基本風格。但陰柔與陽剛不是截然對立、互不關聯(lián)的,而是相互滲透的,它們在藝術作品中會有所偏重,但不會偏廢。至于作品整體上是偏陰柔還是偏陽剛,要看陰柔和陽剛的比例如何。如果陽剛成分居多,作品就會偏陽剛之美。如果陰柔成分居多,作品就會偏陰柔之美。如果陰柔和陽剛的成分差不多,作品就會呈現(xiàn)為中和之美,而剛柔相濟的中和風格(如虞世南、趙孟頫的楷書)實際上也可歸入偏陰柔之美一類。在書法中,陽剛風格的術語有雄強、雄偉、雄肆、勁健、剛勁等等,陰柔風格的術語有秀美、秀麗、婉麗、婀娜、嫵媚等等。蘇軾的《羅池廟碑》以中鋒為主,筆力十分強勁,不少起筆、收筆、轉折處的方筆極突出,可謂氣勢雄強。此碑當然也有秀美的一面,例如“丹”字的撇畫修長婉轉、右豎直中帶曲,“進”字的平捺綿長波曲,“柳”字的豎筆突出、伸展……但雄強與秀美相比,雄強明顯居多,因此此碑總體上偏陽剛之美。
中國書學除了使用陰柔和陽剛類型的風格術語外,還經(jīng)常使用另一對術語——妍美與質(zhì)樸。虞龢《論書表》曰:“夫古質(zhì)而今妍,數(shù)之常也;愛妍而薄質(zhì),人之情也?!盵4]這是書法史上有名的“古質(zhì)今妍”說,妍即妍美,質(zhì)即質(zhì)樸。妍美與秀美、秀麗等差不多,既可以與雄強相對應,也可以與質(zhì)樸相對應。《羅池廟碑》以中鋒、藏鋒為主,筆畫肥厚,又因自然風化、人為捶拓,筆畫兩側常有崎嶇不平狀,質(zhì)樸的成分明顯多于妍美。我們再看看王世貞的“遒勁古雅”是否恰當。
何謂遒勁?《正韻》:“遒,健也,勁也?!憋@然,遒與健、勁一樣,指的是筆畫堅實有力。遒是書法美的“物質(zhì)基礎”,筆畫不遒,書法美就無從談起了。遒、健、勁、遒勁、遒健是意思相近的一組詞,都屬于陽剛書風用語。由于這個緣故,中國古代書論常常將遒與麗、媚、婉、潤、逸等陰柔風格的術語搭配,組成遒麗、遒媚、遒婉、遒潤、遒逸等詞。搭配后的新詞常用來形容那些兼?zhèn)潢杽偤完幦嶂赖臅L。例如項穆說:“世南傳之智永,內(nèi)含剛柔,立意沈粹,及其行草,遒媚不凡?!盵5]虞世南的楷書、行書都屬于剛柔并具,項穆用“遒媚”(遒勁嫵媚)來形容是恰當?shù)?。其次,“遒”還有一種狹義用法。姜夔《續(xù)書譜》云:“轉折者,方圓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轉。折欲少駐,駐則有力;轉不欲滯,滯則不遒。然而真以轉而后遒,草以折而后勁,不可不知也?!盵6]此句的“遒”固然也是陽剛之美,但特指筆畫轉折處的圓勁,即筋的韌勁,在小篆的弧畫中體現(xiàn)得最為明顯。在此意義上,很多較為筆直的用筆就不能用“遒”來形容,而應該換為勁健、瘦硬或肥勁等詞。鑒于《羅池廟碑》的顏筋成分,王世貞的“遒勁”理解為圓勁也能成立,但結合全碑,將其釋為一般意義上的勁健有力,更為恰當。
何謂古雅?先看“古”,就詞性來看,古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名詞。作為形容詞的古,指故去的、久遠的,說的是時間。作為名詞的古,可以指過去的時間,也可以指過去的事物。綜合古的詞源學可知,古有兩個基本語義,一是指過去的歷史時期,二是指可以作為人們學習對象的過去的事物,如理論、技藝等等。書法中的古也同時具有這兩種含義,例如“古人”之“古”指的是歷史時期,“學古”之“古”指的是古人的法度或風格。再看“雅”,《說文》:“雅,楚烏也。一名鸒,一名卑居。秦謂之雅。”雅的造字本義指人為艷麗的鳥羽驚嘆,由此引申出優(yōu)雅、雅麗、雅致等義。另外,《毛詩序》曰:“雅者,正也?!毖庞钟姓y(tǒng)、標準、經(jīng)典、范式等含義。從古代書學文獻來看,“古”和“雅”的結合即古雅,有狹義、廣義兩種情況:狹義指有古意的、偏陰柔的、可作為范式的風格;廣義指有古意的、可作為范式的風格。董其昌說:“余十七歲學書,二十二歲學畫……大都畫與文太史較,各有短長,文之精工具體,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潤,更進一籌矣。”[7]董其昌的書法主要學晉、唐、宋大家,風格上明顯屬于秀美一類,同時也是人們學習的經(jīng)典,他用古雅形容自己的書法是恰當?shù)?。董其昌的古雅是狹義的。劉熙載說:“言隸者,多以漢為古雅幽深,以唐為平滿淺近。”[8]漢隸風格多樣,有偏雅麗的,如《曹全碑》,有偏質(zhì)樸的,如《郙閣頌》,也有偏陽剛的,如《張遷碑》,但它們都是人們?nèi)》ǖ慕?jīng)典作品。劉熙載身處晚清碑學興盛時期,又是杰出的書論家,肯定知道這些著名碑刻,因此他講的古雅只能是廣義的。
通過上述辨正,我們可以確定,王世貞的古雅是廣義的。因為《羅池廟碑》妍美的成分太少,它最明顯的特征是古拙和雄古?!读_池廟碑》之所以“古”,一是因為此碑在宋代,相對于明代的王世貞,稱得上“古”;二是因為此碑蘊含著較多的王僧虔、顏真卿筆法?!读_池廟碑》之所以“雅”,主要是因為它是一件經(jīng)典作品,能作為人們?nèi)》ǖ姆妒健?/p>
次看結字風格?!读_池廟碑》的結字風格有三:第一,縱長。蘇字多橫扁,此碑易扁為長(并非所有字都是長方),屬于別出心裁。能寫出不同風格的作品,本身也是創(chuàng)作才能的一種表現(xiàn)。第二,欹側。蘇字多右傾,此碑亦是,但有些字是左斜和平正,既起到了平衡作用,又豐富了字勢變化?!读_池廟碑》的欹側也不是一味的欹側,而是欹側中有平衡。例如“秋”字,左邊的“禾”右傾,右邊的“火”左斜,兩邊的斜勢抵消,整個字就變成了平正。這種平正是“既能險絕,復歸平正”[9]的平正,是奇中有正、險中求穩(wěn)。“秋”的“火”旁也是如此,“火”呈左倒之勢,但“火”的捺筆較重,從而撥正了斜勢。第三,茂密。小字難于寬綽,大字難于結密?!读_池廟碑》的可貴之處就是寫大字而做到了結體茂密。此碑的茂密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呈現(xiàn):一是筆畫粗壯,這樣,筆畫之間的間距自然會顯小。二是內(nèi)密外疏,點畫往中宮聚攏。例如“笑”字中,竹字頭的下方兩點、橫與撇的交點、捺的起筆處均簇擁在“笑”的中宮位置,同時,橫、撇、捺較伸展。再如“秋”字中,“禾”旁橫的末端、撇的起筆處、長點和“火”旁的左點、捺的起筆處也是簇聚于“秋”的中宮位置,同時,撇、捺舒展。這種向外輻射形的結體使字具有茂密的特征。
再看章法特征。楷書碑刻一般要打好界格,字寫在界格內(nèi)。如果字形修長,行距就會大于字距,如歐楷;如果字形偏方,行距、字距就差不多,如顏楷;如果字形橫扁,字距就會大于行距,如《董美人墓志》。像這種因界格和字形長短而形成的章法,會顯得齊整、莊嚴,但也顯得拘束,也即是章法的處理受到了界格的限制。說得極端一些,這種章法其實是無章法,沒辦法體現(xiàn)書家真正的章法水平。真正能體現(xiàn)章法水平的是行草書。《羅池廟碑》作為楷書碑刻,多少也有拘束之感。但它的特別之處是,具有行草書章法的映帶。如左圖,右行中,“兮”右傾,“柳”左斜,“之”平正并往左移,行軸線出現(xiàn)了波動和錯位;左行中,“水”左斜,“桂”右傾,“樹”平正,行軸線也出現(xiàn)了彎曲;左行的“水”與右行的“兮”構成相向的關系,左行的“桂”與右行的“柳”構成相背的關系;于是,不僅上下字之間,而且左右字之間也相互呼應。這種富有變化而又協(xié)調(diào)一致的章法在行草書中運用較多,唐碑中也有一些,但總體來講不突出。蘇軾此碑廣泛使用這種形式處理,算是一種創(chuàng)新。
最后看神彩特征。此碑在神彩上最突出的特征是靜穆。靜穆與靜氣、寧靜、肅穆、安詳?shù)仍~相近,不僅是藝術、武術,而且是修身的極高境界。黑格爾曾用這個詞形容希臘雕刻,其實用來形容中國的某些書作也是合適的?!岸酢钡臅ň陀羞@個特點,不論是楷、行、草,還是(書寫時)心情恬靜、悲痛,表現(xiàn)于作品中的都是那種不激不厲的靜氣。除此之外,褚遂良、趙孟頫、董其昌、劉墉等人的書法也都有靜穆氣象。在中國書法史上,能達到這種境界的書家并不多。與靜氣相對的是火氣。米芾的書法雖然廣為稱贊,但帶有火氣,尚未達到寧靜的境界。書法的靜穆不是由于書體是靜態(tài)的(如篆、隸、楷),而且取決于書家的精神修養(yǎng)。郭尚先說:“晉、唐、宋、元、明諸大家,得力全是個靜字。須知火色純青,大非容易?!盵10]靜穆要靠日積月累的積淀。田蘊章更具體地說:“書中之靜氣全賴于素日的修煉和積累,多讀書,多練楷書,培養(yǎng)靜氣;心浮氣躁、追逐時風,將使自己筆下之墨跡流為俗品?!盵11]
綜上所述,《羅池廟碑》的風格是雄強、質(zhì)樸、肥厚、縱長、欹側、茂密、靜穆,其章法的變化則是由字勢的欹側變化所致。
《寒食帖》的點畫特征有三。其一,秀美而又勁健。與《羅池廟碑》偏勁健不同,《寒食帖》秀美的成分很多。就秀美和勁健的比例來說,秀美似乎更多一些,以致于此帖整體上給人以秀麗、嫵媚之感。此帖的秀美與勁健又是互相滲透、融為一體的。例如“偷”字,長撇、長捺、左豎比較伸展,右方短撇起筆藏鋒,橫畫收筆回鋒,“冃”的兩豎用曲,轉折為圓轉,最后的豎筆直中帶曲,這些特征使“偷”字具有嫵媚的一面。同時,“偷”字中除某些側鋒起筆外,基本都是中鋒用筆,顯得渾勁、有立體感。因此,“偷”字是綿里藏鐵、柔中帶剛。其二,妍美而又質(zhì)樸。與《羅池廟碑》偏質(zhì)樸、古拙不同,《寒食帖》既妍美又質(zhì)樸。妍美與質(zhì)樸本是相對的一對概念,但并非不能同處一件作品中?!逗程返腻兰尜|(zhì)樸有兩種呈現(xiàn)方式:一種是某些字偏妍美,某些字偏質(zhì)樸,例如,“月”“偷”“負”“真”“有”“水”等字整體上偏妍美,“破竈”“知是寒食”“九重墳墓”“哭途窮”“死灰吹不起”等字整體上偏質(zhì)樸;另一種是某些字兼有質(zhì)樸、妍美兩種風格,例如“年”“紙”二字,本身顯淳樸,但豎筆極修長,又帶有曲致,給整個字增添了秀氣,又如“夜”“戶”二字,“夜”以粗壯、藏鋒為主,本來顯“笨拙”,但捺筆細長而波曲;“戶”的兩橫因肥厚而連在一起,但撇畫修長而婉轉,因此,兩字拙中有姿,雋秀中蘊質(zhì)樸。其三,有肥有瘦?!逗程返那捌咝幸允轂橹鳎竺鎺仔幸苑蕿橹?。其四,濃潤。墨太濃則筆滯,水太漬則肉散。像《寒食帖》這樣濃而不滯、潤而不散,需要對用墨和筆力有很好的掌控。
《寒食帖》的結字特征有三:一是以扁、方為主,二是以右傾為主,三是茂密。這三個特征都是蘇字的一貫特征,也是一目了然的。蘇字的茂密主要是由于用筆的肥厚和結字的橫扁,這樣,上下筆畫之間的距離自然被壓縮。例如,第五行的“燕”“雪”“闇”,第六行的“去”,第十行的“雲(yún)”“空”“寒”,倒數(shù)第三行的“重”,倒數(shù)第二行的“涂”等等,皆是如此。這種結體方式,董其昌認為是出自王僧虔。他說:“東坡先生書,世謂其學徐浩,以予觀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公用其結體,而中有偃筆,又雜以顏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來?!盵12]蘇字的肥厚、橫扁、茂密與王僧虔的《太子舍人帖》確實非常相似,董其昌的推斷應能成立,但蘇軾明顯在王僧虔的基礎上增加了欹側變化。
《寒食帖》的章法處理非常巧妙。一者,用筆有輕重的變化?!逗程返挠霉P整體上是由輕到重,前七行較輕,輕中亦有重,后幾行較重,重中也有輕。二者,字形有大小的變化。前三行字形較小,四到七行稍大,之后則更大。三者,字形有長短的變化。此帖雖以扁、方為主,但長方形的字也不少,例如“來”“黃”“月”“蕭”“有”“裏”等等。四者,字勢有奇正的變化。例如“破竈燒濕葦”一行,“破”右傾,“竈”“燒”左斜度相同(單字軸線平行),“濕”又右傾,“葦”又左斜,“那”微微左斜,行軸線出現(xiàn)了較大波動,預示著情感之激越,但整行字的單字軸線又非常連貫,這表明此行字屬于任情揮灑而不失法度。如果將該行與下一行聯(lián)合起來看,“破”與“知”“是”呈向勢,“寒”與“竈”“燒”呈背勢,“竈”又處在“是”的右下方、“寒”的右上方,且“竈”的字形明顯大于周邊幾個字,因此,這兩行構成呼應、映襯的關系,并且產(chǎn)生了大小不一、參差錯落的變化。五者,布白有疏密的變化?!逗程返淖志嘈?,行距大,各行之間又有疏密變化。在緊密的字距中,又插入延伸的豎向筆畫(如“年”“中”“葦”“紙”四字),茂密當中增添了疏朗、空靈之感。這些章法處理使作品產(chǎn)生了節(jié)奏變化,產(chǎn)生了差異和多樣性,同時也產(chǎn)生了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的審美效果?!逗程返恼路黠@有《蘭亭序》章法的影子。
欣賞書作時,首先感受到的是作品的神彩,之后才是用筆、結字、章法之美?!逗程吩谏癫史矫娴耐怀鎏卣饔袃蓚€:第一,書卷氣濃郁。這個非常明顯,不需多言。書卷氣不是來自技法的嫻熟,而是來自書家深厚的學養(yǎng)。書卷氣可以說是文人書法最核心、最可寶貴的東西。蘇軾曾有詩曰:“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保ā读隙馍蠊P跡》)這在他自己的書法中得到了完美證明。第二,靜穆中略帶一些火氣。此帖總體上偏靜穆、平和,但最后幾行用筆過重,欹側幅度大,讓人感覺有些許的怒張之氣。
由上可知,《寒食帖》的風格是肥勁、質(zhì)樸、妍美、濃潤、橫扁、欹側、茂密、書卷氣濃、寧靜。
比較作品的高下需要有一定的標準。標準可分為主觀和客觀兩種,主觀的標準是鑒賞者的個人偏好,客觀標準是作品的藝術水平,這兩個標準在書法品評中很難截然分開。但是,主觀的標準很可能只是個人的偏見,某個鑒賞者依據(jù)自己的偏好得出的高下評判,未必會得到他人的認同。只有從客觀的標準出發(fā),才可能得出普遍認可的評判。那么,中國書法的客觀評判標準有哪些呢?
第一,神彩。王僧虔強調(diào)神彩為上、形質(zhì)次之,這是重神輕形的觀點。唐代的張懷瓘說得更加極端:“深識書者,惟觀神彩,不見字形?!盵13]重神輕形是古人學習、欣賞書法的基本方法。就學書來看,雖然要得其形,但貴在得其神,不得其神往往難以真正地得其形;不僅要得“他神”,更要得“我神”,這樣才能自成一家。就欣賞來看,要首重神彩,如書卷氣、靜氣、逸氣等等,即使技法方面有不足,也要把它看作相對次要的東西。由此可見,神彩(或氣韻)是書法品第的最高標準。
第二,天然與功夫。這對概念最早由王僧虔提出。他多次用這對概念品評別人的書法。例如他說:“孔琳之書,天然絕逸,極有筆力,規(guī)矩恐在羊欣后?!盵14]又說:“孔琳之書,放縱快利,筆道流便,二王后略無其比。但功夫少,自任過,未得盡其妙,故當劣于羊欣。”[15]前一句的“規(guī)矩”相當于功夫,后一句的“放縱快利,筆道流便”相當于自然。這兩句是說,孔琳之的書法具有天然的特征,但是在功夫(法度)方面有欠缺,故整體上劣于羊欣的書法。這里的天然是指書法作品的宛若天成的審美效果,沒有雕琢的痕跡,它是美的特征或境界。功夫是指本領、能力,在書法中指對技法的掌握能力,書家功夫的深淺從作品中能看出來。普通的書法只要有功夫即可,但杰出書法還要達到天然的境界。天然建立在功夫的基礎之上,因此,天然的作品總體上講是合乎法度的,但不排除它有一些法度上的不足。就書法品評來說,中國書法固然重視功夫,但更看重天然,即是說,天然屬性的作品要優(yōu)于僅僅法度嚴謹?shù)淖髌贰?/p>
第三,變化。變化是指書法的筆畫、結字、章法、墨法具有陌生化的效果。熟練的書寫是書家追求的一個目標,但一味熟練容易造成程式化的弊病,這就是董其昌、姚孟起所批評的因熟致俗。所以,書家在熟練之后,還要追求新意和變化。只有做到這一點,書家的書藝才能更進一步。就天然和變化的關系來看,天然的作品一般都是富有變化的,但富有變化的作品卻未必達至天然,因為富有變化有可能是作者故意安排的。
根據(jù)以上標準,我們可以對《寒食帖》和《羅池廟碑》的藝術高下做一個比較:
首先,從神彩來看,《寒食帖》不僅寧靜、平和,還有很濃的書卷氣,《羅池廟碑》則只是氣象渾穆,因此,《寒食帖》更勝一籌。當然,這樣評價可能對《羅池廟碑》有點不公平。它本來也應該有書卷氣(指摹刻前的墨跡),摹勒上石后,氣韻喪失了不少。但我們既然是品第兩件作品(一為碑刻拓本,一為真跡)的藝術水平高低,就應該單就作品而論,非藝術的因素不應該在我們的考慮范圍內(nèi)。
其次,從天然、功夫的角度看,《寒食帖》是抒情寫意而不失法度,是天然與功夫的統(tǒng)一;《羅池廟碑》的古拙雖然增添了天然的氣息,但它作為大字楷書,仍然是以法度、功夫取勝;因此,《羅池廟碑》的天然程度不及《寒食帖》。這與《羅池廟碑》的楷書書體有關??瑫胺ǘ嘤谝狻保脒_到天然,確實有點困難。行、草書“意多于法”,更注重情感的抒發(fā),達到天然相對容易。
再次,從作品的變化角度看,《寒食帖》在用筆的輕重、字形的大小、長短、斜正、疏密等方面很富有變化,而《羅池廟碑》用筆的輕重基本一致,字形的大小、長短變化不大,而欹側、疏密程度又受到界格的限制,因此,《羅池廟碑》的變化不如《寒食帖》。這與《羅池廟碑》作為楷書碑刻的“先天”原因有關,《寒食帖》作為行書墨跡,自然就沒這方面的限制。
最后,從對古法的承襲來看,《寒食帖》有王僧虔、顏真卿的筆意,但明顯從古法中脫化而出,形成了自己的風格;《羅池廟碑》雖然從字形的長短、欹側等角度對王僧虔、顏真卿的書法做了改進,但王、顏的筆意依然很濃;因此,從“變法出新意”的角度、程度看,《羅池廟碑》也不及《寒食帖》。
綜上可知,《羅池廟碑》的藝術水平低于《寒食帖》。王世貞說《羅池廟碑》是蘇書中第一,恐怕只是他個人的見解。本文所論也只是一家之見,不當之處敬請學界朋友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