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

上元節(jié)是中華民族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也是春節(jié)序列節(jié)日的最后一個，過完了“十五”，“年”才能算是過完了。但這“最后一個”卻是最熱鬧的，如果新年是一臺精彩的晚會，那上元就是高潮迭起的節(jié)目展演中最后的那個大軸。美國漢學家蒲安迪在《中國敘事學》中談到奇書《金瓶梅》時說：“小說的骨架相當引人注目地鑲嵌在年復一年的慣例性節(jié)日慶典的框架里。”和詩歌相比，小說的篇幅和敘述方式更適宜記述節(jié)日，一方面為情節(jié)的展開規(guī)定發(fā)生時間，反映時序變化；另一方面也為筆下人物提供具體的生活場景，塑造人物性格，暗示人物命運，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同時，還記錄和保留著許多珍貴的民俗信息，反映著中華民族獨特的民族心理。吃湯圓、放彩燈、猜燈謎、觀社火等節(jié)俗在明清小說中均有過豐滿而精彩的描述，展示著一幕幕生動的上元圖景。

/壹/湯圓——團圓的企盼

“夫禮之初，始諸飲食”，若談?wù)摗俺晕幕钡呢S富程度，我國是當仁不讓的翹楚，每個傳統(tǒng)節(jié)日都有獨具特色的美食，作為一年中的第一個月圓之夜，上元節(jié)吃湯圓的風俗流傳已久。宋代周密《武林舊事》卷二“元夕”記載“節(jié)食所尚”“乳糖圓子”“橙沙團子”正是宋人對湯圓的稱呼。《金瓶梅》第四十二回“豪家攔門玩煙火 貴客高樓醉賞燈”寫到，上元時西門慶為李瓶兒做生日，天晚“分付樓上點起燈”，月娘“使棋童兒和排軍”送上“四個攢盒”，西門慶問話后，攢盒擺上，廚下又“拿上一道果餡元宵來”。大家聽著燈詞，“吃了元宵”，接下來是煙火表演，來昭兒子小鐵棍兒 “見西門慶進去了，就來樓上”，也“見他爹老子收了一盤子雜合的肉菜、一甌子酒和些元宵”，后來他娘還“與了他幾個元宵吃了”，可見，湯圓是家家戶戶必備的節(jié)令美食。

《紅樓夢》也提到了吃湯圓，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彩斑衣”寫到賈府夜宴，“一時上湯后，又接獻元宵來。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彪S之引出賈母對佳人才子戲曲套路的一番批評。團圓是新年里最溫暖的期盼，圓滾滾的湯圓暗含著團圓美滿、和睦幸福，賈府兩次歡慶佳節(jié)，元妃省親、元宵夜宴，都有骨肉團聚，期盼團圓之意。夜宴之時，已現(xiàn)頹勢，賈母感嘆：“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到也團圓了”，也是期望舉家團圓。然而，《紅樓夢》并非一個團圓的故事，元妃省親背后是更長久的骨肉分離，“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夜宴愈見人丁零落，連王熙鳳逗趣講的笑話都歸結(jié)為“散了”；甚至開篇時甄士隱也是在佳節(jié)丟失愛女，香菱從此再難與親人團圓，愈發(fā)讓讀者嘆息家人團聚的可貴與難得。宋代周必大《元宵煮浮圓子》詩有一句“今夕知何夕？團圓事事同”，包裹著中華民族對團圓吉祥的熱切期待，一般來說，湯圓的餡料以甜為主，又有甜蜜、美滿之意，軟糯的湯圓吃在嘴里，香甜的味道充盈在口腔，也溢在人心。

/貳/放燈——幸福生活的期待

元夜之時“花市燈如晝”，若在上元節(jié)尋找最具標志性的物象，一定是花燈，故上元又有“燈節(jié)”的美稱?！都t樓夢》中第一次濃墨重彩地描寫元宵節(jié)是第十八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彼時的賈家，正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時，“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的大小姐賈元春被恩準省親，圣眷優(yōu)隆，從蓋省親別墅到當天的各處布置，一分都不能怠慢。上元時，賈母等按品大妝，園內(nèi)各處“金銀煥彩，珠寶爭輝”“精致非?！保扒辶饕粠?，勢如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還無花葉的柳杏諸樹“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shù)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系各種精致盆景諸燈”，“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在這般裝點下越發(fā)艷麗，烘托節(jié)日氣氛的同時，顯足了富貴繁華，讓讀者見證了賈家鼎盛時期的非常喜事。正是因省親蓋大觀園，才使寶玉和眾姐妹入住，《紅樓夢》主體故事有了人物和空間?！吧菝疫^費”也奠定了賈家由盛轉(zhuǎn)衰的基本格局，使敘事始終處于表面繁華與內(nèi)在逐漸衰敗交織的矛盾對比之中。到第五十三回，賈府已沒有過去富庶，但風光仍在，沒有了皇家干預下省親的繁瑣儀節(jié)，更見平日真實的過節(jié)情形：元宵將近，“寧、榮二府皆張燈結(jié)彩”，“至十五日之夕，賈母便在大花廳上命擺幾席酒，定一班小戲，滿掛各色佳燈”，但見“兩邊大梁上，掛著一對聯(lián)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燈。每一席前豎一柄漆干倒垂荷葉，葉上有燭信插著彩燭。這荷葉乃是鏨琺瑯的，活信可以扭轉(zhuǎn)，如今皆將荷葉扭轉(zhuǎn)向外，將燈影逼住全向外照，看戲分外真切。窗隔、門戶一齊摘下，全掛彩穗各種宮燈。廊檐內(nèi)外及兩邊游廊罩棚，將各色羊角、玻璃、戳紗、料絲，或繡、或畫、或堆、或摳、或絹、或紙諸燈掛滿”。各色彩燈材質(zhì)不一，造型千姿百態(tài)，甚至可以調(diào)整亮度和方向，充滿了智慧和趣味性。

如果說《紅樓夢》描繪的只是貴族家庭內(nèi)部的花團錦簇，《水滸傳》的佳節(jié)則是城市空間的萬頭攢動，每次都對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有重要意義。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鰲山 花榮大鬧清風寨”是清風寨放燈，花榮職役在身不能同往，宋江被劉高妻認出而被抓，花榮大鬧青州，后續(xù)系列事件使宋江距離梁山越來越近。第六十六回“時遷火燒翠云樓 吳用智取大名府”是梁山好漢利用節(jié)日混亂“乘空潛地入城”救盧俊義與石秀。第七十一回“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是宋江欲到東京觀看燈火，“眾人苦諫不住”而成行，李逵大鬧東京，以致招安不能順利實現(xiàn)。每個場景都彩燈搖曳，鰲山聳立，蔚為壯觀。

《西游記》中，燈甚至放到了印度。第九十一回“金平府元夜觀燈 玄英洞唐僧供狀”，唐僧欲繼續(xù)趕路前往靈山，眾人卻挽留他過了元宵再走“今日乃正月十三，到晚就試燈。后日十五上元。直至十八九，方才謝燈”，雖寫的是天竺之景，其實是中土之情。十五正日，唐僧進城看金燈?！盁粲吃隆薄霸抡諢簟?，雪花、梅花、繡屏、畫屏、核桃燈、荷花、青獅、白象、蝦、鱉、羊、兔、鷹、鳳、虎、馬、仙鶴、白鹿、金魚、長鯨、鰲山、走馬各色燈，應(yīng)有盡有，確是“萬千家燈火樓臺，十數(shù)里云煙世界”。沒成想“泰極生否，樂盛成悲”，趕上玄英洞之妖假裝佛像收取燈油，攝了唐僧去，九九八十一難又增一難。

而佳節(jié)里與彩燈同時綻放光彩的則是煙花，《紅樓夢》第五十四回賈府合家夜宴，戲文過后，王熙鳳逗趣兒講了“聾子放炮仗”的笑話，賈母就吩咐提炮仗來，把煙火放了解酒，賈蓉忙帶著小廝們“在院內(nèi)安下屏架，將煙火設(shè)吊齊備。這煙火皆系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花炮”，“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云、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水滸傳》寫家家“賽掛好燈”時，也有“巧樣煙火”，和燈一樣，火同樣象征著溫暖、光明，是不可缺少的節(jié)日裝飾，它色彩斑斕，艷麗多姿，最能渲染佳節(jié)之喜慶歡樂，把節(jié)日氣氛推向高潮。

原本，正月里天氣未暖，春寒料峭，柳色未新，春燕未來，一切都還是冬日里蕭索的樣子，人裹在厚重的衣物里，連行動都顯得笨重?？汕趧诘闹腥A兒女就是這樣一點點地用色彩斑斕的花燈，絢爛多姿的煙火，聲響震天的鑼鼓把節(jié)日裝點起來，去迎接大自然的萬紫千紅。點點彩燈所裝點既是節(jié)日獨特的氛圍，也是人們心目中美好生活的樣子，夜幕降臨，燈月交輝，復蘇回暖的大地已是一片溫馨之象。

/叁/燈謎——生活的雅趣與智慧

既然佳節(jié)的彩燈已經(jīng)點起來，燈謎自然也少不了，自宋代起，猜燈謎就成為了佳節(jié)里廣泛流行的娛樂活動?！段淞峙f事》卷二《燈品》記載：“又有以絹燈剪寫詩詞，時寓譏笑，及畫人物，藏頭隱語，及舊京諢語，戲弄行人?！逼渲械摹半[語”就指燈謎。《紅樓夢》兩次寫到制燈謎和猜燈謎，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元春從宮中送出燈謎，“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fā)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圍屏燈來，設(shè)于當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粘于屏上，然后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蛇@些燈謎皆非吉兆，爆竹象征元春的榮華和絢爛瞬間即逝，算盤預示迎春命運紛亂、運數(shù)不通，風箏說明探春終將飄搖無所依，海燈應(yīng)了惜春青燈古佛的命運，寶釵所作愈發(fā)讓賈政感到“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暗示了“忽喇喇似大廈傾”“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悲劇結(jié)局。

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寫到臨近年下賈母叫作燈謎，李紈和李紋、李綺各自作了，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庇谑窍嬖凭幜艘恢Α饵c絳唇》，謎底是耍的猴兒，頗符合她刁鉆古怪討人喜歡的性子，也借謎面表達了紅塵場上的名利不過一場游戲，終將歸于虛無，空留世人一聲嘆息。寶釵、寶玉等分別作了之后，寶琴說自己“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跡，作了十首懷古的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眾人看過之后都“稱奇道妙”，足見寶琴的聰慧巧思。

無論是制燈謎還是猜燈謎，都需要具備一定的知識積累和猜謎技巧，找到謎面的關(guān)竅還需智慧和巧思，《紅樓夢》中的燈謎場景不僅暗示主人公命運離合，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也表現(xiàn)著寶玉和眾姐妹的性格特點、知識積累和機敏程度。且正如寶釵所說，燈謎活動雅俗共賞，融趣味性和知識性于一爐，是節(jié)日里增進感情、啟迪智憊、增長知識非常好的活動形式。這一活動不像煙花表演那般喧鬧，但掛在色彩斑斕的彩燈之上也充滿著明媚、溫暖的雅趣，同時，猜謎活動往往有彩頭，既是對猜中者聰明智慧的肯定，也表達著對來年一切順遂的期盼和祝福，得了彩頭就有好兆頭，故直至今日依然盛行不衰。

/肆/社火——告別過去的狂歡

與猜燈謎的雅致、安靜不同，豐富多彩的社火表演更適合上元節(jié)的狂歡氣氛?！都t樓夢》不僅濃墨重彩地描寫了兩次上元節(jié)慶活動，也以上元開篇，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借佳節(jié)勾連起甄家“小榮枯”與賈家“大榮枯”，預演了四大家族的衰落，“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暗示了全書基本走向。那日，甄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結(jié)果英蓮被拐走，從此注定了波折、凄苦的命運，為薛蟠打死馮淵，賈雨村亂判葫蘆案等情節(jié)埋下伏筆。這一回中，雖對上元社火的盛況與喧鬧未及一詞，但從有人可趁機作亂來看，熱鬧程度可想而知。

《水滸傳》則對社火表演有正面描寫，三十三回宋江在清風寨看鮑老“身軀扭得村村勢勢”，不由得呵呵大笑，才因此被劉高的老婆發(fā)現(xiàn)。六十六回“前街傀儡，顧不得面是背非；后巷清音，盡丟壞龍笙風管”“耍和尚燒得焦頭額爛，麻婆子趕得屁滾尿流。踏竹馬的暗中刀槍，舞鮑老的難免刃槊”一首詞更是提到了傀儡舞、耍和尚、麻婆子、踏竹馬和舞鮑老多項社火表演，把佳節(jié)的喧鬧寫得淋漓盡致。

節(jié)日作為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是對循規(guī)蹈矩的日常生活的暫時釋放，熱鬧之后，“年”過完了，人們又照常要進入到日復一日的辛勞當中。與平淡無奇令人乏味厭倦的每一天相比，社火表演生機盎然、充滿活力，與忙碌辛勞令人煩悶不安的每一天相比，人山人海的街市狂歡新奇興奮，讓人愉悅歡喜。這一天里，通宵達旦，男女老少盡情地歡跳、喝彩，性別、身份甚至等級的差異都不復存在，所有人都走出家門，時間、空間的一切的界限都被打破了。這一天之后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新的一年，所以人們用這樣的方式與過去告別，在許多地方，上元節(jié)有“走百病”“走橋”“度厄”之俗，都是將所有的不幸、疾病、困苦和不開心在這一天的熱鬧中拋之腦后，期待充滿新鮮感、充滿活力的新的一年。而且，這不是一人、一家甚至一地的狂歡，而是普天同慶，萬民狂歡。上至帝王、下至百姓都在這一天里盡情地笑鬧，《水滸傳》描寫鰲山燈景時，數(shù)次寫到龍、君民同樂，上元燈會成為了盛世的象征，表達著對國泰民安的向往和祝愿。

作為最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上元節(jié)已在中華民族的歷史傳承中存在了千余年，吃元宵、看花燈、猜燈謎、觀社火一幕接著一幕的上演，對團圓的期盼、對美好幸福生活的期許、對智慧的追尋也在一次次告別過去，迎接新年的狂歡中成為我們民族的集體記憶，凝聚成節(jié)日文化和我們關(guān)于喜慶、美好的獨特理解。又是佳節(jié)將至，讓我們大紅燈籠掛起來，長長巨龍舞起來，共同期盼圓滿、幸福的未來。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研究生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