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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本紀(jì)(第二部)

2019-04-12 03:04葉舟
芳草·文學(xué)雜志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嫂子管家

葉舟

卷十四

“梵義,你還想贖買了她么?”蔣斧問。

“不,干脆劫了?!?/p>

這幫人在涼棚下吃喝著,心不在焉,不時地抬頭覷望一下,捕捉著市場上的動靜。甘州城外,真正做買賣的人少,大多是來看熱鬧的,表情上掛著革命者的鄙夷,左鼻孔里一哼,右鼻孔里一哈,樣子驕傲極了。有的人當(dāng)眾燒了鉸下來的辮子,也有人將旗人褂子上的馬蹄袖剪下來,套在了狗的腿上,用一根繩子拽在尻子后頭溜達(dá)。遠(yuǎn)處的門樓上,五色國旗插滿了城堞,半人高的油漆字站在墻上,均是一些五族共和、驅(qū)逐韃虜之類的標(biāo)語與口號。偶爾,城樓上的士兵們?nèi)酉聛硪粧毂夼?,炸響在空中,不是驚了馬,便是嚇壞了騾子,一時間鬼哭狼嚎的,局面頓時失控。七天前,從陜西發(fā)來的一支革命軍,繼攻克了蘭州城后,又西渡黃河,進(jìn)入了古浪峽,接連收復(fù)了涼州和甘州。沿路上,朝廷先前布防于河西走廊一線的各個兵營,要么嘩變倒戈,擁戴軍政府,要么一夜之間崩潰,作了鳥獸散。稍有一官半職的,攜卷著搜刮而來的金銀細(xì)軟和家眷們,紛紛連夜遁逃,不知所蹤。自打天下共和了之后,甘州南門外的這一片荒地上,便自發(fā)形成了一個集市。原先滿族營里的旗人們,在絕望之際,被迫生出了舍離心,將家里的花瓶、鏡子、衣物、屏風(fēng)、炕柜、桌椅、騾馬、地契、門板、匾額、五谷雜糧與各式古董,搬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作價(jià)賤賣,意欲帶上一筆現(xiàn)錢,盡早東歸,撤離這一片狼煙之地。甘州的土著們背著手,來去轉(zhuǎn)達(dá),一邊啐唾沫,一邊罵著韃子,心里高興得像一大鍋剛剛燒滾的開水。偶爾,也有喪盡天良的老財(cái)東進(jìn)入市場,手中扯拽著一根麻繩,麻繩后頭往往捆縛著一名女子,據(jù)說不是丫鬟,便是姿色全無的尕婆子。女子們的口中塞實(shí)了抹布,頭發(fā)上插著草標(biāo),在毒日頭下曬上一陣子后,人便失去了哭鬧,任由老財(cái)東隨意講價(jià),替她另尋一個未知的歸宿。土著們最喜歡這種販人的場合了,一個個笑得露出了大槽牙,要么撥弄一下女子的耳朵,要么摸摸人家的下巴,反正沾了光,揩了油,將指頭含在嘴里,唆個不停。一旦遇上了長相標(biāo)致的,土著們也懂得起碼的規(guī)矩,君子動口不動手,只嘖嘖不斷,卻從不冒犯,好像身上貼滿了封條。土著們一般會夸贊說:哎呀,白脖子。哎呀,毛眼睛。哎呀呀,我的尕心疼,我的白肉肉。

有了市場,周圍便有了賣吃喝的攤子,巧嫂子就是一例。

昨日晚夕,梵義跟著蔣斧他們這一幫飛行游擊路經(jīng)南門時,早已人困馬乏,只好在路邊打尖,落座在了巧嫂子的店內(nèi)。巧嫂子是甘州城里的一個老招牌,分號頗多,見縫插針,這里不過是一個臨時搭建的涼棚,鍋灶和案板都在露天下,一切從簡?;镉?jì)拎著一桶面湯過來,每人一碗,撒了芫荽和蒜苗,先解渴,后吃面。巧嫂子不小了,滿臉褶子,頭發(fā)斑白,但她有一手上好的茶飯手藝,尤其是菜拌拉條子,遠(yuǎn)近知名。梵義發(fā)現(xiàn),蔣斧他們跟巧嫂子頗為熟稔,一口一個姨娘地叫,這個拿一根黃瓜,那個取一只蒸饃,隨意極了。半晌后,飯食端了上來,多得冒尖,涼棚下頓時傳出了一陣陣喉嚨的響。梵義吃得淌汗,一扭頭,卻見巧嫂子蹣跚過來,偎坐在了自己跟蔣斧中間。在這樣的天氣下,胖人就是火爐子,而巧嫂子更是一座大窯爐,令梵義生畏。巧嫂子剝了幾瓣蒜,扔在蔣斧的碗里,又塞給了梵義,嘻然說:吃面不吃蒜,味道減一半,哦,你們不是前幾日才離開甘州的么,怎么又折返回來了,這次去哪達(dá)發(fā)財(cái)呀?蔣斧道:姨娘,次次路過都來打攪你,真是過意不去啊,上次我們下了一趟涼州,身上有買賣,這次去焉支山,卻是無事一身輕,專門陪著你旁邊的這位少東主去的。梵義起身,虛了一禮。巧嫂子兀自驚嘆道:哎喲,這么標(biāo)致的少年呀,你將來不是帶兵的元帥,便一定是朝堂上的宰相,難怪西天上的日頭都這么亮。梵義一時尷尬,將鼻臉埋在了粗碗中,思忖道,買賣人的嘴,尤其是女人的嘴,真的好像抹了一層酥油似的,哪里都吃得開。這一時,梵義窺見巧嫂子摸出了一張字條,摁在桌上,悄靜地說:你們看看這個吧。蔣斧依言看了,面露驚懼,又將字條推給了梵義。梵義一瞧,但見上面有一行墨字:好心人,求你給我一刀,送我上黃泉路吧,我給你磕頭求請了。此時的巧嫂子,已經(jīng)由喜轉(zhuǎn)怒,渾身粗魯?shù)孟褚恢粦嵟钠で?。梵義低語問:姨娘,這求死的人是誰,現(xiàn)在何處?巧嫂子努了努嘴,指示道:往左手看,十丈遠(yuǎn)的臺子上,那個插了草標(biāo)的丫頭。末了,又叮囑道:小爺們,你們千萬別魯莽,她的周圍有歹人,萬一被發(fā)現(xiàn)的話,這丫頭準(zhǔn)定活不過今晚夕的。

梵義卻并不理睬這一茬,內(nèi)里騰起了一堆火,丟下飯碗,倉朗朗而去。

臺子的周圍,麇集了無數(shù)的看客,一邊圍觀著被兜售的丫頭,一邊指指戳戳,喊她小白鞋。旁邊有一個西瓜攤子,梵義蹲下來,佯裝挑西瓜,耳朵張開了,目光也潑了上去。丫頭年歲不大,約摸有十六七的樣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筆挺地站在臺子上,閉了雙目,似乎不忍心去張看一眼這個無情無義的荒涼世間。丫頭的鞋面上蒙了一層白布,這是掛孝的意思。果然,旁邊立著一塊牌子,上頭字跡鮮明,明碼標(biāo)價(jià):賣身葬父,付訖銀洋六十,即刻領(lǐng)走。土著們私議著,啐著唾沫,顯然被這個天價(jià)激怒了,嚷罵說:唉喲唉,這究竟是賣人,還是賣麒麟和鳳凰呀,連天上的龍肉也沒有這么貴,這個小白鞋一定是瘋掉了。這些閑話沒有被一風(fēng)吹凈,而是飄到了小白鞋的耳朵里,令她的五官覆上了一種生不如死的表情。梵義覷見,這丫頭曬得頰面彤紅,神色暗沉,卻始終緊繃著兩條腿,盡力站著,身上有一種別樣的期許與盼頭。梵義猜度,她之所以如此的勉為其難,絕非像牌子上所宣喻的那樣,要去賣身葬父,而是有一種可怖而黑暗的力量挾制了她,威逼住她,讓她不得不如此順服,如此就范。念想至此,梵義便覺得這中間大有隱情,目光逡巡了好幾趟,也沒有從附近的看客們頭上,挑剔出一兩個可疑之人來。

梵義捺下性子,抱著兩只西瓜回到了涼棚下,招呼一幫子游擊快來吃。梵義喊來了蔣斧,將巧嫂子拉到了一個僻靜處,央告說:姨娘,你手里的這個字條是如何得來的,事關(guān)人命,請你仔細(xì)說知道,我們心中也好有一個尺碼?巧嫂子一怔,嚇唬道:小爺們,趕緊吃飽了肚子,你們哪達(dá)的鬼,去害那里的人吧,這個旱碼頭上的潑煩事,千萬別出頭,也別逞能。梵義搶白說:人命一條,浮屠一座,她雖然想求死,實(shí)則是在喊救命,我們豈能坐視不管。巧嫂子太胖了,猶如一只風(fēng)箱似的喘息不定:小爺們,人世上已經(jīng)被禍害亂了,這甘州城里少不了北邊沙漠上來的強(qiáng)人,也不缺祁連山中下來的土匪,先前兵營里的那些韃子們也在渾水摸魚,我勸你們趁早歇手吧,你們也是有爹娘老子的人。蔣斧插嘴說:唉喲姨娘,我一直當(dāng)你是一位胖菩薩,你把那個丫頭當(dāng)成自己親生的,吐個口便是了,這又不是剮你身上的油。聞聽此語,巧嫂子款然坐了下來,咧笑說:姨娘剛才是在試探你們吶,看看你們襠里有沒有那一坨兒子娃娃的肉,嗯,這下我不說不是人,你們乖乖聽著。

其實(shí),巧嫂子也沒講出個究竟來,三言兩語就作結(jié)了,反倒給梵義和蔣斧留下了更多的謎團(tuán),增加了更大的困惑。姨娘,她就這么站了兩天了,一直沒賣出去呀?蔣斧問。對,明天是第三天了,撒點(diǎn)鹽的話,準(zhǔn)保會曬成一根腌黃瓜的,能下飯吃?;氐?。蔣斧又問:當(dāng)初她來到了南門下,是一個人呢,還是有另外的伴當(dāng)?巧嫂子憶想道:我當(dāng)時忙,也沒看清,后來人們呼啦啦地圍了過去,我這才知道一個白白凈凈的丫頭站在了臺子上,自己在叫賣自己吶。哦,你們快瞅瞅,她現(xiàn)在曬黑了,不像黃瓜,倒像是一根茄子了。蔣斧唏噓說:六十塊大洋,夠買一座衙門官邸了,她還真敢給自己開價(jià),她到底是什么路數(shù),怎么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這里頭一定大有文章。巧嫂子噗嗤一笑,憑著生意人的精明說:禿子頭上的虱子,這不明擺著嘛,她用這個價(jià)碼嚇退了買主們,其實(shí)就是不想賣。蔣斧詫異道:不賣,那她是敦煌六合班的戲娃子,在甘州城下演戲呀?恰在此時,一個伙計(jì)拾了一摞臟碗抱在懷里,腳下不當(dāng)心,被一塊西瓜皮滑倒了,直接摔在了地上,扔出了一地的荊棘。巧嫂子雖說渾身累贅,但一挫肩膀,一道煙地?fù)鋵⑸先?,一屁股坐在了伙?jì)的胸膛上,左右開弓,將其直接開成了一座染坊,打了個半死。一幫保商游擊愕然不已,仿佛看見了《水滸》里走出來的孫二娘一般,立時規(guī)矩了下來。

這個過程中,梵義始終穩(wěn)靜不語,捏著那一張字條,翻過來掉過去地詳察。梵義斷定,這一行清秀雋永的小楷字,從容,冷靜,結(jié)構(gòu)周正,功力不凡,絕非出自等閑之輩。倘若真的是這一個插了草標(biāo)的丫頭寫下的,那對方的身世必定另有一番說辭,她站在城門下的所謂賣身葬父,只不過是虛晃一槍。梵義瞭看一眼遠(yuǎn)處的那個丫頭,然后又盯住這一行墨字,心思縹緲,尋找著其中的神秘關(guān)節(jié)與因果,一時間,幾乎快被手中的字條迷住了。巧嫂子旗開得勝地過來后,梵義又懇求了她,請她再復(fù)述一遍字條的來歷。

于是,巧嫂子舊話重提,又紹介了一遍。原來,當(dāng)日午時剛過,吃客們頗多,她正在鍋頭上忙碌著,忽然聽見南門外炸了群,人們紛傳道,那個小白鞋暈倒了,暈死過去了。巧嫂子料定,沒別的原因,一定是曬暈了,遂端上一碗晾涼的面湯,緊著跑了過去。小白鞋栽倒在地上,塵土撲面,氣息奄奄,周遭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援手,但巧嫂子清楚,其實(shí)暗中有無數(shù)雙的賊眼睛在盯看著,在張網(wǎng)以待。巧嫂子給小白鞋灌了面湯,又掐了人中,仍不見對方醒轉(zhuǎn)過來,情況堪危,便當(dāng)即發(fā)作了。巧嫂子的發(fā)作類似于撒潑,啐著唾沫,跺著腳,指東罵西的,喝令附近的人們統(tǒng)統(tǒng)滾蛋,不許偷窺。巧嫂子當(dāng)時扯開了聲嗓,尖罵道:誰敢看,我就把臟血潑在誰的鼻臉上,這是婦人們身上的事,一個月一次,不懂的話,回去問你娘老子,問你的姊妹們?nèi)グ?。果然,這句話就像一道靈驗(yàn)的咒語,人們捂住眼睛跑遠(yuǎn)了,生怕覷見了不潔之物。巧嫂子仍不罷休,抓住了幾個駱駝客,央求借用一下他們的帳幕。不一時,帳幕臨時搭建了起來,辟出了一塊方寸之地,將外面的塵世隔絕了出去,慢慢地悄靜下來。借著這一叢陰涼地,巧嫂子又灌下了半碗涼面湯,小白鞋唉喲一聲,終于吐出了一口濁氣,睜開了眼睛。巧嫂子問:你一個姑娘家的,沒皮沒臉,就算想賣了自己去葬父,也不能開這么大的價(jià)碼吧?哦,你爹老子又不是知府和道臺,想睡金棺呀,還是想睡銀棺?小白鞋不語,只是一味地哭,嘴上掛了鎖子似的,撬也撬不開。巧嫂子又道:我這下明白了,你是被歹人們擄來的,站在這個臺子上被迫賣身,六十塊大洋也是他們開出的價(jià)碼,其實(shí)根本就不打算賣了你,你只是一個幌子罷了,那他們究竟想勒索個什么?小白鞋哭出了聲,死死地拽住了巧嫂子的大襟,一來怕她走掉,二者,也疑心對方的身份,不肯相告。巧嫂子嫌怨地說:現(xiàn)在還不到你哭喪的時候,等他們把你賣進(jìn)了窯子里,你再美美地哭一場吧,你不說實(shí)話,就當(dāng)我這一碗面湯喂了狗了。

恰在這時,帳幕外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幾個男將鬼祟地貼了過來,機(jī)會終于錯失了。隔墻有耳,小白鞋無法開口了,幸虧帳幕中圈進(jìn)來了一個算命先生的案子,桌案上有墨筆和紙,她便趴在了那里,倉促地寫下了這一張字條,塞給了巧嫂子。這一瞬,帳幕被拆除了,巧嫂子不再多話,惶惶而走。令人錯愕的是,小白鞋撲打完身上的灰土,插好草標(biāo),重新站在了那一座臺子上,好像她真的值六十塊銀洋似的。巧嫂子講述完了這些,憤懣地說:

“唉喲,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呀,誰能料到,焉支山?jīng)鰺舸宓娜艘灿薪裉??!?/p>

梵義詫異道:“姨娘,你是說她是涼燈村的人?”

“對呀。你瞧她身上的那一套衣裳,別看臟了破了舊了,卻是一匹上好的料子做的,掐金走銀,低領(lǐng)盤扣,居然還這么招搖。唉,除了焉支山下涼燈村的人敢穿,甘州城里的大戶子弟們哪個敢,都怕壞了規(guī)矩不是?!鼻缮┳幼鲑I賣久了,消息靈通,又道,“涼燈村里的人不是皇親國戚,便是八旗的后人。雖說祖上都被貶了,流放在了焉支山下的草場上給朝廷喂馬,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先前的架子還沒塌。”

蔣斧插話,“我們正要去焉支山下,去一趟涼燈村的。”

“快歇緩吧,你們?nèi)ゲ涣肆恕!鼻缮┳右粨]手,招來了剛才挨過打的那個伙計(jì),替客人們各續(xù)了一碗涼面湯?;镉?jì)的鼻臉早就腫了,眼眶發(fā)烏,老鼠怕貓似的,緊躲著掌柜的。巧嫂子再說:“皇上一倒,朝廷也完蛋了,涼燈村的人就像被打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一樣,逃的逃,死的死。為什么,因?yàn)槠钸B山上的土匪們下來了,涼燈村就是一塊大肥肉,搶了三天,燒了五日,由著他們糟蹋光了。”

聽罷此話,梵義一下子灰心無比,僅存的那一點(diǎn)求醫(yī)問藥的念想,那一份對父親痊愈的期冀,便也像一盞油燈似的,慢慢地涼卻了下來,幾近于熄滅。梵義的內(nèi)里恓惶不止,盯看著手中的這一行雋永清麗的墨字,一份天然的好感,一種對字紙的信賴,讓他漸漸地滋生出了舍下這一具熱身子,要么劫法場,要么贖買人,救小白鞋出離這一片火海的想法。梵義思忖道,遠(yuǎn)的暫且救不了,但近在眼前的這一座修羅之場,于生死之際,分明是天老爺發(fā)下來的一份試卷,也一定是對自己的探問,豈能撒手不管,一走了之。這么著,梵義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少年的血勇,骨骼錚錚,心若磐石。豈料,梵義剛說出了這么個想法,蔣斧卻驚得張大了嘴巴,搶辯道:梵義,你瘋了呀,腦子燒壞了么?這可不是敦煌,這是在甘州城,你我兩眼一抹黑的,這跟搶著睡棺材有什么兩樣?巧嫂子也附和說:人是一疙瘩肉,里外看不透,這南門下的妖魔多了,一個個都披著人皮,我可不情愿明年的這會兒,你們再來潑煩我,催我去廟里給你們點(diǎn)一周年的祭香。梵義篤定道:既然劫不走人,那就贖買吧,如果六十塊大洋能救下一條命,這個債我來扛,我砸鍋賣鐵,也不忍心見她像一頭牲口那樣被作踐。蔣斧苦笑著:梵義,錢呢?你渾身上下搜羅一遍,恐怕也湊不夠六十塊銀洋吧,你干指頭蘸鹽,拿啥去贖買人?梵義慷慨地說:我有一匹馬,我再借你、卡利班、昆莫、李無虧、項(xiàng)楚和茹老二的坐騎,把這些馬統(tǒng)統(tǒng)賣掉了,籌了款,先解決眼下的難題。哼,大不了,我把你們一個個背回敦煌,還了諸位的錢,你們再去玉門鎮(zhèn)的左家各買一匹良駒。蔣斧被一口面湯嗆住了,噗的一聲噴了出來,怒目道:梵義你個糊涂匠,我們好心保你這一趟下了焉支山,你不說半個謝字也就罷了,反過來卻在我們身上打鬼主意。你知道么,在真正的游擊眼中,馬就是一個換帖的兄弟,馬也是自己的另一條命,豈可出賣,豈能用金錢衡量?梵義知道自己捅了馬蜂窩,忙作揖哀告,請蔣斧消消氣。周遭的一幫子食客循聲瞥望過來,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梵義黯然地埋下了頭,似乎干了虧心的勾當(dāng)。

半晌后,梵義又被另一個念頭攫取了。

梵義嘻然說:干脆先預(yù)訂了,把小白鞋提前預(yù)訂下來,待我明日一早進(jìn)了甘州城,給弟弟梵同,給肅州的洪門同時發(fā)出去一封急件,讓他們替我籌錢,然后各寄一張匯票過來,如此方可解了燃眉之急。梵義被這個大膽而刺激的想法鼓舞了,興奮莫名,釋解說:敦煌出三十,肅州的洪門也出三十,兩廂里一湊,不出三五日,我就能救下小白鞋了,給她開一條生路。旁側(cè)里,巧嫂子的手上多了一根葵花葉子,當(dāng)作蒲扇一樣,朝自己的肉上扇著涼風(fēng),詭譎道:人家明明不賣,你偏要買,我還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少東主。梵義反駁說:錢的話,誰都能聽懂的,我相信這個路子可行。這一時,巧嫂子發(fā)笑了,身上的肥肉開始打顫,揶揄道:這位小爺,日頭還沒落山吶,你怎么就開始說昏黑的話了?你的確不知,自打天下共和、革命軍收編了甘州城之后,這金鋪、錢莊、郵驛和匯兌莊都已經(jīng)關(guān)張歇業(yè)了,你去哪達(dá)發(fā)急件?你又在何處兌付匯票?夕光下,巧嫂子指著南門外的一堆堆商賈們,紹介道:瞧見了吧,那些急著發(fā)財(cái)?shù)拇笮≌乒駛?,也走不通錢莊和匯兌莊這兩條路,只好花了大價(jià)錢,雇上幾名刀客,腦袋別在了腰帶上,冒險(xiǎn)押著一大筆一大筆的現(xiàn)錢上路,呵呵,說不定哪一天就栽了,連埋尸的地方也不知道。

梵義雖說平日里也幫襯著家里的生意,但畢竟道行淺薄,不諳此路,忙向?qū)Ψ接懡獭G缮┳幼屑?xì)說:退一步講,即便現(xiàn)在有一兩家暗地里開張營業(yè)的匯兌莊,但現(xiàn)銀不足,匯水卻日見上漲,比如你從敦煌匯甘州三十兩,匯水起碼也在十兩左右,所以河西這一帶的貿(mào)易大為失色,城里的店鋪幾乎垮了一多半,如今掙個錢呀,簡直比吃屎還難。蔣斧也喟嘆說:確實(shí),甘涼道斷了,河西的路斷了,連一根針、一粒芝麻都難以輸送。梵義不再幻想,也不再執(zhí)拗了,但這些話像撒下的一把草籽,終將在未來的某一日,發(fā)出靈感的芽根,在他的心中漫山遍野地肆虐起來。梵義道:再等等吧,相信辦法總比想法多,今晚夕咱們就睡在南門外,太熱了,甘州的蚊子也太多了。蔣斧哎喲一聲,問說:不走了,不去焉支山下的涼燈村了?梵義沮喪地答復(fù):既然路斷了,再走的話,也無非是一條死路,不如就地扎營,讓大家吃了西瓜,美美地歇緩上一夜吧。

這個關(guān)節(jié)上,巧嫂子突然抬起了肥碩的尻子,瞭看著遠(yuǎn)處:你們瞧,小白鞋不見了。不見了,誰擄走了她,這背后一定有人?蔣斧喝問。梵義發(fā)現(xiàn),太陽淹沒在了地平線之下,一道薄暮籠蓋在了祁連山北麓,籠蓋在了這一片熾熱的綠洲上,那座臺子周圍空空蕩蕩的,而附近游走的商賈們波瀾不驚,誰也不會在意的。巧嫂子唏噓道:放寬心吧,今天沒賣掉,明日還會接著來賣的,小白鞋那個死妖精呀,揪心死我了。

果然,像預(yù)料的那樣,次日一早,待梵義和一干飛行游擊們陸續(xù)醒來,懶散地去了不遠(yuǎn)處的湖畔,洗完臉,漱了口,烏泱泱地回來時,小白鞋竟然又站在了那座臺子上,插著草標(biāo),繼續(xù)兜售著自己。像前一日那樣,小白鞋雙腿緊繃,腰脊挺拔,站成了一根木頭樁子,既不哀戚,亦無顧盼,掛著一種灰燼般的表情。梵義心中的迷霧猶在,絲毫也沒有解除,所以耽擱了吃喝,看著面前的一碗羊湯漸漸地變涼了,泛起了一層油脂。巧嫂子供應(yīng)的早飯,一般是拌湯和鍋盔,但今天不同,滿滿一大鍋羊湯沸騰著,將蒜苗和芫荽的香氣一再拂遠(yuǎn),令南門下的人們蹙緊了鼻子,口舌生津。巧嫂子喋喋地說:附近崔家莊的羊圈讓狼給鬧了,咬死了一大堆,莊主后半夜里差人送來了一只羯羊,肥得跟我一樣,切下了整整一案板的肉。又扯開了聲嗓,喊叫八方地說:大家都來吃呀,吃飽了好上路,你們有心了丟個麻錢,沒錢了給個笑臉,反正我也不圖這個發(fā)財(cái),放開肚子吃吧。

不要錢的飯,不吃白不吃。一時間,涼棚下麇集了不少的人,有皮子匠、駱駝客、馬鍋頭和行商,也有彈棉花的、賣種子的、貨郎與彈弦子的賢孝藝人,紛紛伸出了手,亂作一團(tuán)。挨過打的那個伙計(jì)苦瓜著臉,舀一碗湯,嘟噥上一句,再往湯面上丟一把調(diào)料,好像天底下的人都欠了他八輩子的錢似的。端上羊湯的人要么蹲著,要么坐下,從夾襖里掏出了干硬的饃饃或鏊餅,掰碎后,泡在了碗里,一眨眼就酥了。他們一邊吞吃著,一邊凝望著巧嫂子,直覺得對方就是一位在世的觀世音娘娘,用一碗羊湯送來了福音。游擊們陸續(xù)吃畢了,去了旁邊的林子里,打了水,先是飲馬刷馬,伺候飼料,又忙著將夜晚露宿的行李捆扎起來,安頓在了馬背上。蔣斧打著飽嗝,在煙桿子里填上了煙料,噴出了一口濃煙,自長條桌對面吹送過來,罩在了梵義的頭頂,猶若一頂?shù)谏木o箍帽子。蔣斧譏諷道:真沒料到呀,我們保了一路的人,原先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而是一個花癡。梵義慌忙從遠(yuǎn)處斂回了目光,羞臊地說:好哥哥,你就別薅我身上的羊毛了,我只是不忍心罷了,這么一個清白的女子像牲口一樣被販賣著,如果見死不救的話,上佛也會怪罪下來的。蔣斧更換了話題,虛了一禮說:梵義,說心里話,其實(shí)我們幾個挺欽佩你的,你真的是一個兒子娃娃,脊梁骨硬,肩膀上敢扛事,自己也有主見。梵義匆忙道:拜托,先別忙著給我穿袈裟,也別給我灌米湯了,我能有什么德行呀,我的這張臉還要用一輩子的,千萬別當(dāng)面撕了。嗯,膽量,我們欽佩的是你身上的膽量,蔣斧夸贊完,又追問說:梵義,你還想贖買了她么?這一時,梵義沉吟道:咱們這一幫窮鬼,靠什么去贖買,干脆劫了,替她開一條生路吧。蔣斧突然起身,打算去林子里張羅弟兄們,臨走前拋下了一句話,慨然說:梵義,將來是殺是剮,將來讓天老爺去算賬,不過吶,咱們現(xiàn)在要結(jié)成一伙子生死伴當(dāng),鬧出來一個天大的響,大不了殺進(jìn)紫禁城去,弟兄們坐北朝南,豎旗為王。言罷,蔣斧簌簌而走。

梵義盯視著蔣斧的背影,內(nèi)里潮起了一股滾燙的肝膽之氣,血勇不已。孰料,梵義還沒有來得及消化這一份信任,心情卻又像滾石一般,墜落在了谷底。因?yàn)?,一只羽毛斑斕的公雞出現(xiàn)在了梵義的視野中,張著翅膀,仿佛它就是落草為寇的老鷹。

這一剎,梵義知道,故人來了。

公雞搖曳著,站在王成彪的肩頭上,赳赳然的,色彩鮮亮,不可一世。王成彪暗黑著臉,也不吭氣,徑自落座在了梵義的對面。梵義趕緊起身,隔著一張長條桌,抱拳揖了一禮,喊了哥哥。豈料,王成彪干脆不搭理對方,支起胳膊,讓公雞款款走了下來,站在了桌上。梵義又喊了一聲哥哥,王成彪繼續(xù)裝聾作啞,竟然從梵義的碗里舀了一勺湯,接在手心里,喂給公雞啄吃。這么著,梵義也生出了一份頑劣心,揶揄道:老房子不塌,新房子才漏,有個人聲稱自己活不過這幾天了,卻比誰都活得長久,自欺欺人罷了。王成彪兀自伺候著公雞,嘀咕說:雞爺,你老人家如果嫌吵的話,不妨過去啄上一口,讓老鴰快點(diǎn)閉嘴吧。梵義呵呵道:雞爺,你老人家也要當(dāng)心才是,小心有的人當(dāng)面給你抹蜂蜜水,背后卻來拔你的毛,然后再炮制出一封雞毛信,投給延安府東門王百令大人的宅下。涼棚下生意紅火,熙來攘往,很多客人端著手里的熱羊湯,攏在了這張桌子的前面,驚詫地打量著這一只驕傲的公雞,又對王成彪怒目以對,厭惡他的囂張與無禮。巧嫂子卻見怪不怪,拎著一片葵花葉子,左扇一把涼風(fēng),右打一下蒼蠅,吆喝著南門下的行人們,對這一只公雞的搗亂熟視無睹。梵義接續(xù)說:其實(shí)吧,雞毛信就是一封白帖,寫信的人起了歹念,暗藏禍心,自己報(bào)了自己的死訊,卻不知白發(fā)高堂獲知了那封信之后,該是如何的肝裂腸斷,疾首痛心。不過吧,幸虧天老爺還沒瞎掉,天老爺就站在頭頂上,知道那個不孝子還混跡在這一世的光陰里,抱著一只公雞,在干虧人的勾當(dāng)。王成彪對這樣的詈罵不為所動,即便梵義的話字字錐心,令他心荊肉棘,但面色上依舊像一池平靜的湖水,連一絲漣漪也不曾泛起。梵義再一次激將說:我曾經(jīng)信了他的話,相信他是河西長路上一名優(yōu)良的游擊,心揣烈焰,橫掃東西。不為別的,只因上一次臨分手前他對我說,少年,你千萬要記住,你騎在馬上時,一定要昂起頭。你昂起了頭,馬才會有精神和力量,你也才可以聽風(fēng)辨位,言出法隨,不至于把這一條路弄丟了。言說至此,梵義忽然眼睛一軟,目中模糊了起來,又道:上一回,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他,待再次見面時,我一定要喊他一聲哥哥,換命的哥哥,割頭的哥哥。不承想,我這個哥哥卻玩物喪志,耽溺于一只公雞,撒下了一個個的彌天大謊。唉,我真的走眼了,老鴰真該來啄掉我的這兩顆瞎眼珠子。這一剎,王成彪款款抬起頭來,逼視著梵義,問說:

“少年,讓我記住你的名字吧?!?/p>

梵義答:“姓胡,名梵義,來自敦煌胡家坊。”

“哦,那我拜托你一件事吧,梵義?”

“盡管說?!?/p>

“記住,我所有的話都是算數(shù)的,一字不改?!蓖醭杀胪蝗涣瞄_衣襟,摸出了一把砍刀,擲在桌子上,截鐵地說,“兄弟,這一世的情義,今天真的就要了結(jié)了。來世少年的時節(jié),你我再做一次相會的盤算吧。我認(rèn)你,梵義弟弟?!?/p>

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涼棚下秩序大亂,人驚馬跳,慘叫聲烈。梵義回眸一覷,但見形色不同、身份各異的吃客們東倒西歪,一個個捂住了肚腹,要么躺在地上打滾,要么開始嘔吐,空氣中彌散著一股嗆人的塵土,一種餿臭的惡劣氣味。王成彪拍著桌子,哈哈大笑,笑聲中帶著一種魔法似的,令更多的人趔趄不已,栽倒在了地上。一個算命先生模樣的家伙搶過來,扯住了巧嫂子的胳膊,逼問說:婊子,你在羊湯里放了鬧草,你究竟是何人?巧嫂子委屈地尖喊:虧死你先人了,白吃白喝的,現(xiàn)在卻要豬八戒倒打一耙,往老娘的臉上抹糞湯,滾毬吧。另一個駱駝客穿著光板皮襖,端著碗,踉蹌地奔了過來,用筷子挑起了一片肉,質(zhì)問道:你個肥婆娘,你實(shí)話說,這到底是羊肉,還是狼肉?巧嫂子難過極了,拖著哭腔說:你個不長眼睛的瞎?jié)h,你瞧瞧吧,大羯羊的頭和皮子還掛在桿子上,老娘能開黑店嘛。梵義內(nèi)心狐疑,忙張看了一眼自己的伴當(dāng)們,瞭見蔣斧他們剛剛從林子里踅了過來,一人牽著一匹馬,神清氣爽,面色英武,馬背上的一應(yīng)行李早已捆扎停當(dāng),隨時都可以上路。梵義暗忖,不知道在哪里積了善功,燒了高香,伴當(dāng)們竟然全被豁免了,逃過了這一劫,沒被羊湯里的鬧草撂翻在地。涼棚下,爭執(zhí)猶在,爹哭娘嚎的,又有不少的吃客們陸續(xù)倒地,躺成了一片人肉席子。那個賣西瓜的攤主像一根蚯蚓似的,慢慢爬行過來,一把抱住了巧嫂子的大腿,喝問說:你個娼婦,你是涼燈村的人吧,你故意在這里擺攤開店,好讓大家都著了你的道,全被鬧草給麻翻了。巧嫂子被圍困了,但臉上并無驚懼之色,拎著那一根葵花葉子,撲打著周圍的蒼蠅。爐灶旁,挨過打的那名伙計(jì)也是一副氣定神閑的嘴臉,用鐵鉤子從湯鍋中撈起了一扇羊排,扔在了案板上,又用一把菜刀仔細(xì)地剔除著上頭的肉。巧嫂子被潑煩壞了,指著伙計(jì)開罵:你個壞慫,老娘被這三條瘋狗撕咬住了,你是不是很開心,覺得替你報(bào)了昨晚夕的仇呀?伙計(jì)聞聲,突然舉起明晃晃的菜刀,一道煙地沖了過來,怒罵說:哪個狗日的膽敢碰一下我干娘,我非剜了他的心,抽了他的腳筋,把他做成一碗雜碎不可。

或許,這些人中毒太深了,梵義清晰地看見,伙計(jì)只戳了一指頭,又戳了一指頭,再戳了一指頭,賣瓜的、算命的以及那個駱駝客,紛紛像風(fēng)中的落葉,飄失在了地上,奄奄一息。大庭廣眾之下,巧嫂子哀嘆道:唉喲唉,真是對不住我這一塊金字招牌呀,我供了它半輩子,才掙下了這么一個好名聲,可是說毀就毀了,誰都想來糟蹋上一番,我現(xiàn)在連死的心都有了?;镉?jì)彎下腰,在地上的那三個人身上搜查了一遍,統(tǒng)共找見了七把刀子,揚(yáng)手扔在了梵義面前的桌子上。巧嫂子哭訴道:你個壞慫,你實(shí)話說,你究竟在湯鍋里下沒下鬧草,讓你的叔伯們這樣子下跪磕頭,成心來傷我的臉,折我的壽?;镉?jì)辯白說:一根鬧草就能麻翻一匹馬,兩根的話,便能麻翻一匹駱駝,叔伯們躺了這么一地,少說也有十幾號人,我的湯鍋里除了蒜苗和芫荽,你要是能找出一半根鬧草的話,我當(dāng)場死給你看。這一時,巧嫂子貌似醒悟了,訝異道:天殺的,那只大羯羊原先是被狼咬死的,狼的牙齒里當(dāng)然有毒了,所以才壞了這一鍋羊湯,才這么傷天害命的?;镉?jì)咧笑說:對著吶,真的對著吶。

梵義一面耳食著主仆二人的斗嘴,一面盯視著王成彪,漸漸地琢磨明白了。先前王成彪對自己的冷漠,一是在拖延時間,二是怕梵義乃無辜之身,擔(dān)心他不明就里地卷入眼前的這一場亂局,傷害了彼此的情分。梵義判斷,這是一場預(yù)先安排好了的大戲,才剛剛起了響板,奏開弦子。果然,待涼棚下的最后一個吃客摔倒后,王成彪捧住桌子上的公雞,塞在了梵義的懷里。王成彪托付說:

“兄弟,等一下替我記個符,念個愿,將它放生在那片林子里去吧。我這樣一個將死的人,以后會睡得很沉,再也不必麻煩雞爺來打鳴,雞爺來報(bào)時了。”

梵義不語。

“另外,這個包袱里頭有一塊駱駝身上的火印,還有一副駱駝的門牙。半年前,哥哥我保了一支向西的商隊(duì),卻在瓜州一帶出了事,全部折光了。對不住呀,你在腰站子碰見我的時候,我才逃生出來,但我沒給你吐過一個字。”王成彪將一只拳頭大小的包袱,托孤般地?cái)R在梵義的手邊,“商隊(duì)賠光了,我徹底敗了。按著游擊這一行的規(guī)矩,這是給雇主的信物,好讓對方知道?!?/p>

梵義寒涼地問:“交給誰?雇主是哪個?”

“孔祥鶴。記住了,雇主是焉支山下涼燈村的孔大先生?!?/p>

“什么?”

梵義魂飛魄散。

王成彪緘默著,仰看了一番甘州的天空。待他再低下頭時,梵義瞭見一股褐色的血水,從他的嘴角上淌了下來,鼻臉煞白。王成彪叮囑說:“兄弟,你也不必鞍馬勞頓,去跑一趟焉支山了,因?yàn)闆鰺舸逡呀?jīng)被土匪們毀了,孔大先生此刻就站在南門下,我得走了?!?/p>

言畢,王成彪抓住了砍刀,用袖子拭凈了刀刃,扛在肩上,埋下頭走了。蔣斧等一幫子飛行游擊拽住馬匹,讓開了一條路,目送著王成彪慨然離去。甘州城的南門下騾馬喧天,人頭攢動,新的一天開始了。剛剛發(fā)生在涼棚下的這一切,仿佛只是溝渠中泛起的一朵濁浪,無足輕重,無影無息。那一把大砍刀裹挾著一股瘆人的寒意,通體爍燁,分外肅殺,徑直走向了臺子上站立的小白鞋。

這一剎,梵義憶想起了王成彪對自己的千般好,萬般厚愛,又盯望著對方枯槁而蒼茫的背影,分明在他的脊背上,發(fā)現(xiàn)了一顆無形的墨字:死。梵義再也坐不住了,趕緊將桌子上的七把刀拿將過來,逐一分發(fā)給了蔣斧、卡利班、項(xiàng)楚、茹老二、昆莫和李無虧。沒有多余的廢話,刀子就是一副鐵嘴銅牙,刀子的話,其實(shí)誰都能聽懂。梵義將最后一把刀子袖在了手心里,一路碎跑,追攆了上去。聽見了身后的腳聲,王成彪突然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呵斥道:胡梵義,膽敢再走一步的話,信不信我殺了你?梵義回說:保商的游擊是不會殺人的,他只掙錢,他不想讓兩只手沾上血腥,但刀客不一樣,刀客要的是公義與天良,他連死都不怕,還怕殺人么。王成彪暗笑一聲:那好,那你說說看,在下究竟是一介游擊,還是一名刀客?梵義追了一步,卻被王成彪肩上的砍刀逼退了,仿佛他的后腦勺上另有一雙眼睛。梵義道:不管哥哥是游擊,還是一名刀客,反正他是我這一世里的伴當(dāng)。既然是伴當(dāng),我就不能丟下他,讓他一個人落憐,一個人受罪。王成彪思想了一下,點(diǎn)頭道:嗯,兄弟當(dāng)然就是伴當(dāng),伴當(dāng)卻未必是兄弟,梵義你占了兩樣,我真的很知足了。

聞聽了這些話,梵義的心中罩上了一層陰影,一番凄涼,自己千里路上前來求醫(yī)問藥,竟碰壁于此,一無所獲,也可能是緣分不夠所致吧。但是,這不過是一種自私的遺憾,梵義并不絕望,因?yàn)樗H眼目睹了一幕舍身飼虎、割肉貿(mào)鴿的人間義舉,體悟到了孔大先生慈心于世的襟懷,又為王成彪以死踐諾的豪情所感染。這一刻,梵義內(nèi)心的另一只眼睛蘇醒了,男兒的骨骼也在一瞬間淬了火,漸漸地結(jié)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精華。真的,梵義不僅不黯然,相反卻充滿了欣喜,為自己置身其中而暗自慶幸。

日光灼亮,空氣中飄著幾只菜蝶,明屋里的哭聲若有若無,似乎只剩下了一些哽咽與訴說。梵義捫心靜氣,手撫著晾繩上的這一匹麻布,驀地想起了祁連山上的土著們唱過的一支謠曲。謠曲說,一定要善待你的女人和孩子,因?yàn)榈饶闼懒?,他們會幫你縫下尸衣。梵義思想說,是的,這明晃晃的人世上,或遲或早,誰都會披上這么一塊布匹的,因?yàn)榇蠹医K將要在一起。又篤定地想,但在最后披上這一塊尸布之前,有太多的事要辦,有太多的人需要結(jié)交,還有太多的路要去走一走,一定要趕緊?;镉?jì)忽然靠過來,催促梵義快丟開手,說麻布是用藥水特地漿洗過的,方子也是孔大先生自己配的,說不定有毒。梵義問為啥。伙計(jì)止住了剛才的悲傷,一臉頑劣地說:唉喲,別看孔大先生是當(dāng)世的華佗,河西大道上懸壺濟(jì)世的仁醫(yī),但他這輩子只怕一樣?xùn)|西,怕毛毛蟲,還怕他下了世,埋在那個坑里后,蛆蟲會咬了他的肉,咂了他的血,所以才……梵義凝重地說:講一句冒昧的話吧,像孔大先生這樣恩德廣被的大人,下了世之后,實(shí)在也應(yīng)該設(shè)一座水陸道場,做一個光明的壇場,再請一幫子和尚與道士來念經(jīng),而后好好厚葬了他老人家?;镉?jì)的確是一名合格的知情者,釋解說:孔大先生已經(jīng)留下話來,死了,速葬,最好在三個時辰之內(nèi),一不要弦子嗩吶,二不請僧侶和牛鼻子道人,更不需要焚香獻(xiàn)供,哭哭啼啼,他嫌這些太潑煩了,讓他死不踏實(shí)?;镉?jì)又道:孔大先生先前還吃了咒,誰膽敢讓他睡棺槨,誰要是讓他穿上了壽衣,他就把亡魂留在人世上,一輩子跟他過不去。這是為何?梵義狐疑道。伙計(jì)吐一吐舌頭,開示說: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壽衣上一般沒有口袋,棺槨也顯得多余,孔大先生就怕大家累贅?biāo)?,給他捎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他走不利落。梵義啞默著,一位奇崛、古怪而又可愛的大先生形象,在他的心目中被勾畫了出來,讓他情不自禁,急切地想一睹孔祥鶴的尊容。恰在這時,明屋的簾子一響,巧嫂子火急火燎地奔了出來,指著伙計(jì)吆喊說:唉喲唉,你個挨打的小壞慫,快去菜地里拔一顆白蘿卜吧,孔大先生想吃白蘿卜了,還不快跑呀,小心我剁了你的蹄子。

梵義聞風(fēng)而動,跑進(jìn)了菜地后,抓起一只小鐵鏟,刨開了一棵綠秧子周圍的沙壤,小心翼翼地拔出了一顆大蘿卜。沙地里的蘿卜最好了,水分大,質(zhì)地瓷實(shí),足足有一米多長。梵義在水桶中淘洗干凈,抱在了懷中,努力平復(fù)了一番內(nèi)心的興奮。末了,梵義撩起門簾,跨進(jìn)了屋子里,忽然被一種陰冷的黑暗徹底籠蓋了。

適應(yīng)了之后,梵義這才看清,孔祥鶴身形蜷曲,鳩面鶴發(fā),猶如一根瘦削的竹竿,塌陷在躺椅中。巧嫂子切了一片蘿卜,好話哄唆著,喂給了他。孔祥鶴身勞心疲,其實(shí)已經(jīng)不能進(jìn)食了,抿在了唇齒間,咂摸著蘿卜的汁液。一旁的孔執(zhí)臣顫栗著,哽咽著,剛剛將手中的一冊醫(yī)書合上,卻見孔祥鶴登時不悅了,身子掙了掙,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孔執(zhí)臣哀告說:爹,你真的全都背誦完了,這個方子你剛才都背了不下七八遍,準(zhǔn)確無誤,你也該歇緩一下了。梵義明白了這里的局面,一方面為孔大先生的安危著急,另一方面也替孔執(zhí)臣抱屈。在這樣的生死關(guān)口上,一個彌留的人竟然抓住書本不放,還在背誦上頭的文字,這的確是一件古今罕聞的事跡。巧嫂子用手巾揩掉了孔祥鶴口中的痰,后者拼著力氣,催促說:我再來背一遍,執(zhí)臣你盯住了書本,你來考我吧。孔執(zhí)臣突然惱了,中了邪似的,三下五除二,將那一本醫(yī)書撕了個粉碎,扔在了地上??讏?zhí)臣祈求說:爹,你消停一會兒,也就能多陪女兒一刻,你別再這么倔了,女兒的心現(xiàn)在都快疼死了。梵義拉拽住孔執(zhí)臣,將她按坐在了凳子上,勸慰再三。豈料,孔祥鶴仍舊不依不饒,喝問道:你干么要撕了書,你太放肆了,你不知道這字紙上都是圣賢的語錄,是一輩又一輩的醫(yī)門大士的心血結(jié)晶么?唉,你這個賊疙瘩,讓我死也死不瞑目。這些話仿佛一盆火油,潑在了爐子上,眼睜睜地就要炸了。

不承想,孔執(zhí)臣冷笑了一番,揶揄說:爹,你的腦子真的糊涂了,剛才你讓我考你,我瞄了一眼就記住了,可你卻顛三倒四的,折騰個不休。悲傷再一次攫住了孔執(zhí)臣,瑟縮著,哀告著,但也無濟(jì)于事??紫辁Q喘上了一口氣,咄咄逼人地說:你別自大了,這方子上統(tǒng)共有四十七味藥,你說你記住了,騙鬼的話,拿在大天白日里講,我是你爹老子,我都替你汗顏。梵義明白,這一對父女冤家,一定是針尖與麥芒的關(guān)系,要想分出個勝負(fù)來,非得鮮血淋漓不可。梵義低語著,央求孔執(zhí)臣不要沖動,千萬要依順著老人??讏?zhí)臣撥開了梵義,執(zhí)拗地挑釁道:爹,假如我能一口氣背誦出來的話,你能不能不死,可不可以給我服個軟?孔祥鶴苦澀一笑:執(zhí)臣你背吧,我正洗耳恭聽吶,至于死不死的事,容我聽完了你的課業(yè),我再答復(fù)也不遲。這么著,孔執(zhí)臣立在了爹老子的面前,口吐蓮花,舌燦滔滔,一瀉千里地將這張方子上的藥名與大概的劑量,悉數(shù)誦念了出來。

這當(dāng)中,梵義始終盯視著孔祥鶴,瞭見他雙目微合,神色緊張,一直在掰著指頭,數(shù)著孔執(zhí)臣嘴里的內(nèi)容??讏?zhí)臣剛剛念畢,孔祥鶴便睜開了眸子,怒射寒光,數(shù)落道:哼,果真少了兩味藥,像你這樣粗枝大葉的記性,簡直太讓我失望了。孔執(zhí)臣卻呵呵一笑:爹,你數(shù)你的指頭,但我有我的算籌,我可是不多不少,恰好背出了四十七味藥材的名字和劑量,你千萬別冤枉人。話說至此,孔祥鶴突然興奮起來,一連說:當(dāng)然了,這恰恰是我要告訴你的,這個古方為父已經(jīng)研讀了許多年,半年前才參透了它,它不應(yīng)該是四十七味,它還缺了兩味,只有補(bǔ)足了這兩味,它才能是佛陀的甘露,菩薩的神丹,人世上救命的藥湯。梵義觀望著這一唱一和、一喜一怒、一冷一熱的場景,拼命控制住了情緒,生怕自己像巧嫂子那樣失笑了出來??讏?zhí)臣道:爹,我背誦的只是這一張古方,至于你參透的那兩味藥,當(dāng)初并不在那一本醫(yī)術(shù)當(dāng)中。這一刻,孔祥鶴的身體內(nèi),仿佛刮過了一場迅疾的罡風(fēng),表情扭曲,煞白如紙??紫辁Q勉力堅(jiān)持著,目光示意了一番??讏?zhí)臣忙俯身過去,貼耳諦聽著,一個勁地點(diǎn)頭答應(yīng)。言畢了,孔祥鶴又究問說:記住了吧,一定要記牢?孔執(zhí)臣喃喃道:爹,你放寬心吧,我全都記下了。

這么著,孔祥鶴慢慢松弛了下來,嘴角上淌下了一股黏稠的血水,含混地說:這下我可以去死了,我終于給執(zhí)臣服軟了,唉,我當(dāng)初嫌毒藥太苦,偷懶少喝了一兩口,結(jié)果拖延了這么久,潑煩了你們大家,實(shí)在抱歉得很。一片老淚,敷在了孔大先生的頰臉上,巧嫂子拿著手巾,不停地擦拭著,自己也哭成了一個滂沱的淚人。巧嫂子道:先生,我知道你舍不得走,你還另外牽念著一件事,這件事不了了的話,你一定扯心。這一日,在甘州城,在百靈廟,在這個晴明又酷熱的晌午,巧嫂子竟然詭譎而無端地說:

“先生,你瞧瞧,執(zhí)臣的姑爺來看你了,你不能死的。”她隨手一指梵義。

孔祥鶴疲倦地問:“誰?哪一個?”

“唉喲,還能有誰呀,就你跟前站著的這個俊朗的少年嘛?!?/p>

巧嫂子亂點(diǎn)鴛鴦譜。

“孔先生,這,事情并非……”

梵義驚出了一身冷汗,聞聽巧嫂子的嘴里打不出一粒糧食,對生者顢頇,又對一個垂亡之人如此不敬,登時不快起來。梵義撲身上去,跪在地上,恭敬道:侄兒姓胡名梵義,來自敦煌沙州城,本來是去焉支山下的涼燈村拜訪先生的,卻不料上天眷顧,竟在這里能一睹先生的風(fēng)范,真是三生有幸啊。直到此刻,梵義方覺得積攢了一路的肺腑之語,如巖漿噴涌,又如烈焰蒸騰,終于找見了一個值得傾訴的對象,一個可以讓自己寬釋下來的所在。不承想,梵義剛傾吐了幾句,巧嫂子卻又使出了一招更辣的手段,雙手扯拽住了孔執(zhí)臣的胳膊,迫使她也下跪在地,與梵義齊頭并肩。梵義沮喪不已,懵懂地盯視著這個肥碩的女人,瞭見巧嫂子眼神豐富,頻打暗語,好像在說這沒啥大不了的,天塌下來由她一個人扛。梵義畢竟是一介少年,尚不諳熟這人世上的種種世故與人情,但起碼具備了一種叛逆的筋骨,又接續(xù)道:剛才在南門下,見先生振臂一呼,拋撒傳單,將自己苦心研磨出來的一張藥方,贈予了庶民百姓,贈予了這河西大道上的每一個生靈。先生的高義大愛,先生荷擔(dān)正法的慷慨之舉,堪稱人世上的典范之一,讓侄兒恓惶,更讓侄兒銘記于心。言說未畢,巧嫂子覺得簡直太潑煩了,截住了梵義的話頭,呵斥道:執(zhí)臣,還愣著干啥,快給你爹磕頭。姓胡的,你也看明白了,這上頭躺著的是你的外父。你跟執(zhí)臣一起磕,磕三個,一拜天地,二拜孔大先生,第三個拜你們倆這一世的姻緣吧。

這一刻,孔祥鶴面目寡削,猶如千佛靈巖上一座破敗的龕籠中的小石像,顏色剝落,掛滿了凋敝的塵索。紫黑色的血,從孔祥鶴的嘴角上淌了下來,長流水似的,再也止不住了。梵義不愿拂了巧嫂子的一番機(jī)心和好意,但內(nèi)里實(shí)在是出于對孔祥鶴的真正親近,遂膜拜在地,認(rèn)真地磕完了三個頭。身畔,孔執(zhí)臣的聲嗓早就哭啞了,叩了頭,幾乎暈厥了過去。梵義相幫著,將孔執(zhí)臣安頓在了明屋的炕上,又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了孔祥鶴的旁邊。

“哦,敦煌來的。月牙泉的水還好么?莫高窟的大佛,大佛還在么?”孔祥鶴問。

梵義答:“都好。水是清的,大佛也無恙?!?/p>

“那就好。”孔祥鶴氣若游絲,一絲欣慰的笑意,掠過了他的表情,喃喃道,“莫高窟是人挖的,可月牙泉是神造的,敦煌就是一個人神叢聚的地方,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雖說一切都是天命,但一個人如果有了一顆向佛的心,就等于握住了一顆珍貴的舍利。”

梵義恭順道:“先生是在開示侄兒,侄兒記下了。”

“是世興堂的沈破奴叫你來的吧?”

“正是?!?/p>

孔祥鶴唏噓道:“太對不住了,我知道你是來求一張方子的,可我的腦子現(xiàn)在空了。”巧嫂子過來,揩凈了他的嘴角,又在他的唇齒間喂了一片蘿卜。孔祥鶴說:“你姓胡,名叫梵義,這個我還記得。梵義,你把執(zhí)臣領(lǐng)回敦煌吧,焉支山不能去了,涼燈村也不能去了,她現(xiàn)在就是一個孤兒,我托付給你,你去照顧吧?!笨紫辁Q咂摸著蘿卜上的汁液,黯然地說:“不甜,一點(diǎn)也不甜了?!?/p>

言畢,孔祥鶴咽了氣。

花了整個下半天的工夫,直到夕光降臨,甘州城一帶更聲漸起、萬戶點(diǎn)燈時,梵義帶著蔣斧他們,才用藥汁漿洗過的那一匹麻布,將孔祥鶴仔細(xì)地包裹了起來,下葬在了百靈廟的菜地里。事實(shí)上,不是一座墳,而是兩座。在孔大先生的身邊,梵義又花錢購了一塊地,將這輩子結(jié)識的第一位異姓哥哥王成彪也葬埋下了。照著孔祥鶴生前的叮嚀,一無香煙和供果,二無靈堂與祭奠,即便孔執(zhí)臣個人的身上,也見不到哭天搶地、尋死覓活的絕望樣子。干完了這些,剛歇息下來,梵義忽然瞭見巧嫂子從山門外跑了進(jìn)來,一臉的倉皇。巧嫂子是來告辭的,那個伙計(jì)從外面打探回來后說,來夏明的嘍啰們已經(jīng)治好了鬧草的病,先是拆了南門外的那個涼棚,又搗毀了城中的幾個店面,揚(yáng)言要捉拿了巧嫂子,白刀子進(jìn)去,紅刀子出來。巧嫂子打算帶著伙計(jì)連夜遁逃,一路往東,去涼州城里尋一條活路。巧嫂子慈心善目,一再催促梵義他們也抓緊上路,千萬不要出一點(diǎn)點(diǎn)閃失。梵義驀地生出了一種不舍,卻又及時控制住了個人的激奮,說了一些吉祥的話,深深一揖。

這個關(guān)節(jié)上,明屋的簾子打起了??讏?zhí)臣的頭頂上,掛著一根長長的孝布,鞋面上的那兩塊白布也被粉飾一新,款款地走到了梵義的跟前。梵義暗自驚詫,原來穿麻戴孝的女子,竟然可以這么端莊,這么飄逸,這么肅穆,猶如一尊香音神似的??讏?zhí)臣開口說:

“梵義,給我一匹馬,咱們走吧?!?/p>

卷十五

唉喲,貓子這個賊疙瘩,不該叫這么個名字,他前世里肯定是一匹騾馬,竟然還能站著睡著。索敞從窗縫里瞄了出去,見丁榮貓立在門前,身子搖曳著,半是迷糊,半是打盹,卻始終也栽不下去。房檐水很大,從屋瓦上洶涌而下,在索敞的視野中,形成了一幕幕渾濁的簾子,反倒辟出了一份靜謐,令他頓生了一種自在與愜意。敦煌一向赤旱,缺雪少雨。一入了夏,敦煌的雨就像佛祖顯靈一樣,稀罕,珍貴,來去無蹤,毫無朕兆。可今個天不知咋了,天還未亮透時,打過一陣?yán)?,劃了幾道電,天就破開了一個口子,一直澆澆淋淋地下到了現(xiàn)在,仍然沒有歇緩的跡象。雨一大,院前屋后的蒼蠅簡直就瘋掉了,結(jié)團(tuán)成伙地往窗子里撲,讓人的心里像一間茅廁似的,齷齪不堪。先時,丁榮貓拿著一個抽子,在空氣中劈打著蒼蠅,嘴里罵罵咧咧的。打著打著,人就變成了一匹騾馬,站著睡成了這么個慫樣子。抽子是騾子的尾巴硝成的,鬃毛林立,吊在丁榮貓的手中,忽來蕩去,更是驗(yàn)證了索敞的此番猜想,這個貨呀,其實(shí)應(yīng)該叫丁騾子。這么一失笑,驚醒了管家,丁榮貓抹了一把嘴角上的涎水,看見了窗口內(nèi)的老掌柜。這一時,索敞有了攀談的心情,索性打開窗子,沏了一碗罐罐茶,擱在窗臺上,催管家快喝。索敞道:你個騾子,剛才嚇我一跳,我還當(dāng)甘州傳來的瘟疫打了你的頭,讓你得了疫病吶。呃,我才不樂意當(dāng)騾子做馬,我屬貓,我身上有九條命,哪一條命都是服屬老東主你的。管家吹了吹湯面上的茶葉末,又道:今年的瘟疫沒爆發(fā),據(jù)說只在焉支山下出現(xiàn)了十七八例,得病的牲口也宰得及時,人們又用了一張防治的方子,效果明顯,疫病才沒有大面積蔓延開來。索敞喜歡這個家伙的伶俐,荒野大漠,頭頭是道,不管問啥,他啥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肚子里有貨。索敞盯望著管家的鼻臉,訝異地問:你眼睛是紅的,你哭過?丁榮貓又抹了一把臉,反問說:我哭了么,這是房檐水吧,這個該死的天氣。索敞抬望著天空,的確,天似乎破了,雨像倒灌下來的一樣。丁榮貓哀嘆說:狗日的,要是連下上三天的話,今年就是荒年了,這種板結(jié)雨下到地里頭,莊稼發(fā)不出來,肯定就銹死了。作為義莊的莊主,索敞一向高高在上,不事稼穡,對所謂的板結(jié)雨并不操心。但這天午后,索敞卻說了一句錯話,說完就后悔死了,恨不得把手伸進(jìn)褲襠里,掐住自己的卵脬子。索敞說:你個下賤的麥客子,現(xiàn)在還改不掉你的脾性,荒年咋了,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一口,你擔(dān)心個屁。言畢,索敞不幸地發(fā)現(xiàn),丁榮貓的眼底里,有一星火光迅即熄滅了,人也尷尬地一笑,靠墻蹲在了窗臺下。

即便說錯了,但索敞從來不是低頭的人,有的是彌補(bǔ)的手段。

索敞續(xù)了茶,喊管家再喝,問說:今早上你們從墳上回來,一切都順當(dāng)吧?丁榮貓道:嗯,沒有比這一樁喪事辦得更順當(dāng)?shù)牧耍锛胰藳]鬧,細(xì)君那個娃娃也沒哭,倒是大少爺傷心不少,還差一點(diǎn)跌進(jìn)墓坑里,幸虧被二少爺拉拽住了。索敞心里煞是鄙夷,慢慢地在煙桿子里填了料,遞給了管家,讓他也抽吸上一頓,趁機(jī)解解乏。又問:你一天到晚拋頭露面的,家里的大小事情都靠你操持,那沙州城的人對我料理這一樁喪事有個什么看法,你說給我知道吧?丁榮貓的嘴吧嗒著,一股煙霧彌散開來,讓索敞覺得房檐水是藍(lán)的,有一些嗆人。丁榮貓咳了兩嗓子,寬慰說:照你的吩咐,子時剛過起的靈,后半夜悄悄葬埋在了荒灘上,那個時辰上,別說沙州城的人,恐怕連菩薩都睡熟了,誰也沒看見,自然沒有人去嚼舌頭根子的。索敞對這個答案相當(dāng)滿意,也為自己的縝密安排,滋生出了一份欣喜,但心中仍有最后的一根刺,不吐不快。遂問:那天連公子也跑來哭靈了,他那一張破嘴,后來就沒說些什么,沒噴糞湯,沒玷污咱義莊吧?眼前的房檐水連綿如織,有一種透明的深藍(lán),猶如回憶的帳幕,令索敞有一絲驚悸,又有一份惴惴不安。

那天,索敞跑進(jìn)了義莊的大門,一路踉蹌,直接撲入了后院。靈堂已經(jīng)搭建了起來,一些紙火匠忙著扎花,忙著掛挽幛,忙著搬東弄西。誰也沒在意這個男扮女裝的人,竟是聲名熾烈、不茍言笑的老掌柜。在倉鼠街聞聽了噩訊后,索敞嚎哭了一路,哭得沙州城的百姓們立在街道上,拔長了脖子,紛紛看稀罕。進(jìn)了家門,索敞不問三七,撥開了人群,吼喊了一聲我的媽呀,便伏身在了地上,朝著靈位磕頭不止。頭頂上掛著一串串的紙?jiān)獙?,桌案附近站著一些紙鶴、紙松和紙房子,不見索朗,也不見索乘。義莊的人似乎商量妥了,全都避而不出,專門騰出了地方,先讓當(dāng)家的主心骨哭上一鼻子,他們才好接續(xù)。索敞真的哭美了,又是如泣如訴,又是掏心挖肺的,幾乎將這一世里的眼淚悉數(shù)灑在了地上,還險(xiǎn)些背過氣去。換氣的間隙,索敞聞聽身后又有一個人在嚎啕,在說道,在頻頻叩首。索敞誤以為是自己的哪個后人,也就粗心掉了,繼續(xù)埋在了巨大的悲傷中,一邊哭,一邊喊著娘老子的魂魄。半晌后,索敞被一雙手?jǐn)v了起來,目光迷離地認(rèn)清了原來是連公子,登時一頭霧水,狐疑不堪。連公子卻只字不語,指了指神主牌,催他去看看。當(dāng)索敞的目光辨識完畢,知道這是兒媳索馮氏的靈位后,腿腳上立時灌滿了鉛水,走也不是,哭也不成,表情上一片荊棘色。當(dāng)時的連公子換了個人似的,既不跋扈,也不囂張,更不愿看見老掌柜的窘狀與狼狽,只身跪在了草墊子上,哭得含蓄了起來,仿佛自己才是一個忠誠的孝子。趁著這個空當(dāng),索敞除下了身上的女裝,踅出了靈堂,打算偷偷走掉。豈料,雇來的喪事班子里的匠人們,齊刷刷地站在門端里,盯看著義莊老財(cái)東的這一系列怪異舉止,讓索敞的心里發(fā)毛。索敞惱了,叱罵說:看啥呢,看你爹的毬吶,不想掙這個錢的話,全給老子滾蛋。

那一日,可謂是悲欣交集,冰炭兩重天,索敞將自己反鎖在堂屋里,仔細(xì)思想了大半夜。喜的是去了一趟倉鼠街,終于見到了夢牽魂引的娥娘,說了該說的話,坦露了心曲。但哭錯了靈,跪錯了人,流錯了眼淚,這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丑聞,恐怕讓義莊成了人們嘴上的談資,像麻子一般被嗑來唾去,玩味不止。于是,停靈七日的這一個階段,索敞再也沒出過門,但凡有大小的意見,均是隔著這一扇窗子,對相關(guān)人等發(fā)布下去,免得被吊客們碰見,又得磨一陣子牙齒。目下,管家亦不例外,主仆二人的位置涇渭分明。丁榮貓回說:哦,你就放寬心吧,連公子那只雞,以前還打打鳴,鬧騰上一兩下子,現(xiàn)在他知道了危險(xiǎn),明白有一把鐵錐子在時時等著他,所以也就暫時閉上了破嘴,言傳少了。索敞從管家手里要回了煙桿子,也不嫌棄,叼在嘴上抽吸了幾口。這是一番暗示,一種平起平坐的待遇,索敞做得滴水不漏。索敞嘀咕說:連公子表面上來哭靈,其實(shí)是來號我的脈,打我的算盤的,他想結(jié)交義莊,我偏偏不開這扇門,讓狗日的哭去。丁榮貓甩打著抽子,趕開了周圍的煙霧,附和道:咬人的狗不叫,愛叫的狗不咬人,別看連公子的那一張破嘴平時虛張聲勢的,其實(shí)他就是一個可憐人,膽小鬼,跟當(dāng)初我做麥客子的時候一樣,誰不想攀上義莊的這根高枝呀。終于等來了這句話,索敞遂借坡下驢,故意虎下臉說:貓子,可別這么糟踐自己,你跟連公子那個慫貨不一樣,你是義莊的家里人,哼,下次說錯話,小心我緊你的皮。主仆二人互視了一眼,呵呵呵地笑開了,仿佛義莊上下沒絲毫的變故,跟先前一樣。

索敞眼尖,發(fā)現(xiàn)丁榮貓的褲腿上沾滿了泥漿,一雙鞋子也塌了。不用問,他們后半夜去城外葬埋亡人,又遇上了天亮前的大雨,一定吃了不少的苦頭。索敞二話不講,拎著一雙靴子,擱在了窗臺上,催逼著管家換鞋,把舊的趕緊扔掉。丁榮貓合十說:好我的東主呀,這可是彭家靴子坊訂做的,我穿不起,即便穿上了,也讓人笑話。索敞嗔怪說:出了義莊的大門,你就是我的化身,你不配穿,還有哪個賊能入了我的法眼呀?你穿不穿,不穿的話,我就隔墻扔了?丁榮貓沒了奈何,坐在廊檐下?lián)Q鞋,心猜,不知老東主今個天咋了,這么噓寒問暖的,不像是在犒賞下人,反倒像是讓下人們跟他分享什么似的。索敞的快意不見退潮,又冷不丁地問:你在城里訂的那一個院子如何了,怎么就聽不見動靜了,是不是又被錢打住了手?哦,貓子你實(shí)話說,還短多少,短多少我掏多少,干干脆脆地割過來,落在你的戶頭上,這樣我也就踏實(shí)了。丁榮貓被這個突然的問話難住了,思忖了片刻,破笑說:是這,老東主你不問,我倒忘了告訴你,也怪這一段太忙了,屁眼大的把心都丟了。哦,那一座院子本來是付了定金的,可房東又反悔了,收了回去,我還真生了幾天的悶氣吶。索敞聞聽,一時間板起了臉來,剛想說一番寬慰的話,卻見丁榮貓騰地起了身,踅身而走。管家說:我去看看沈先生吧,他給姨娘問診來了,這么久都不見出來,不會有啥麻煩吧。聽著那一雙彭家坊的靴子走遠(yuǎn)的聲音,索敞些許不悅,嘀咕道:剛想跟你說道說道娥娘呢,你個狗兒子,居然不給我這個機(jī)會。

雨下得一過分,院子里就積滿了水,幾乎淹了腳脖子。

敦煌久旱,人家院落里一般不挖泄洪溝,任由天老爺高興了灑下一兩滴,眨眼又蒸發(fā)掉了。管家去往后院時,惜疼腳上的這一雙靴子,便拎起一把鐵锨,踮著腳,在泥地上挖開了一個槽,將雨水引向了花壇一帶??粗e水淺薄了起來,管家有些失笑,心說,這個老財(cái)東呀,送啥不好,偏偏在大熱天的送人一雙靴子,真是怪異。不過,聯(lián)想到索敞近些日子的一系列反常舉止,又咂摸著索敞剛才欲說還休的那一番表情,管家暗自忖度,義莊的戲已然奏了響板,拉開了弦子,一切才剛剛開始。摘了草帽,管家甩打著上頭的水,一時鼻酸。這種灰敗而黯然的情緒來了許多天了,因?yàn)榱x莊的喪事,管家一直控制住自己,不許爆發(fā)。現(xiàn)在喪事了了,它忽然變成了一根針,扎在嗓眼上,吐也不是,咽也不肯。老掌柜畢竟是閱人無數(shù)的主子,剛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紅了,但隨之而來的疲倦和哈欠,又說明他已經(jīng)快被這一場狼狽的喪事搞垮了,所以也再沒究問下去。管家暗自期許道,貓是不是真的有九條命呀,如果是,那我放手一搏,又有何不可。

雨水扯起了一幕霧茫茫的簾子,管家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人從灶房里閃了出來,煞是鬼祟,忙追攆了過去,將對方堵截在了門口。不是旁人,原來是大少爺索朗,像一個賊娃子似的,手里捧著一罐油潑辣子。不待索朗開口,管家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將他搡進(jìn)了灶房中,用腳后跟閉上了身后的門。

悄靜了一番,管家借著門頭上滲進(jìn)來的一縷天光,叮嚀說:要是碰上你爸,你得像個兒子一樣,不能再頂撞他,也不能無視他,你要親親熱熱地喊上一聲,我可警告你。索馮氏的自縊,以及隨之而來的七天喪期,幾乎榨干了索朗。眼前的這個大少爺,一沒了眼淚,二丟了皮相,形容單薄,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聞聽了告誡的話,索朗不以為然,輕蔑道:那個老不死的,休想讓我再喊上一聲爸,我這輩子沒爸了,我爸死了。其實(shí),管家心里比誰都清楚,這父子倆的恩怨,已經(jīng)抵達(dá)了著火點(diǎn),稍有一?;鹦亲拥脑?,便會燃起一場沖天的火災(zāi),說不定還能將整個義莊焚得一干二凈,片瓦不存。管家隱忍著,繼續(xù)勸慰說:你女人往生了,人也抬埋掉了,傷心歸傷心,但日子還得過。大少爺,義莊是有面子的,你爸最在乎這一張臉,你總不能讓老的給小的下話吧?索朗擱下了那一罐油潑辣子,抄起了搟面杖,孫猴子似的雜耍了起來,一砍,一剁,一戳,一指。仇恨像一股氣,令索朗的瘦筋薄骨暴露了出來,面目猙獰。索朗憤懣道:他的面子金貴,那我的里子就一文不值了么?哼,他讓我難堪死了,以后在敦煌我也難有立錐之地,我真的白白姓索了,我恨透了這個家。管家是有立場的。管家的立場無疑站在了老財(cái)東的一方,因?yàn)樵诙s貓的眼里,索朗不過是一個廢物,盡在掌控當(dāng)中。管家威脅道:狗兒子,你別忘了,你女人是咋死的,她是被你逼死的。什么心口病犯了,什么一口氣沒上來,這全都是謊話。索朗還不消停,騎坐在了案板上,拿起菜刀,又將一只胡蘿卜剁成了碎末,仿佛胡蘿卜正是仇人的尸骸,洇出了一大片殷紅的血漬。索朗決絕地說:他跪錯了,他也喊錯了媽,這都是他老糊涂了,可他居然氣急敗壞,下令伙計(jì)們拆毀了靈堂,燒掉了全部的祭品,讓那個可憐的野人坊的女人干巴巴地停了七天七夜的靈,只在鼻臉上苫了一小塊布。這也倒罷了,更可惡的是他花了那么大的價(jià)錢,買來的棺木,竟然是雜莊辛仗和家里的那一具廢品。呵呵,不錯,那口棺木當(dāng)初是我彩繪的,但里頭灑了狗血和雞血,下了咒,施了法,他是明明知道的,他就是要故意寒磣我,羞辱我。

胡蘿卜泌出的汁液,越來越像一攤血了,令管家預(yù)感到了一絲不祥。丁榮貓勸慰了半天,但嘴長在對方的臉上,他終究也是奈何不了。索朗切齒道:老不死的,就因?yàn)槲遗松藗€細(xì)君,沒生出一個襠里掛肉的后人,整個義莊就開始嫌棄她,詆毀她。如今死掉了,這女人睡不了索門的祖墳,讓他一句話,干脆給葬埋在了戈壁干灘上,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狐狼刨了出來,當(dāng)了過節(jié)的點(diǎn)心。管家仔細(xì)地聞聽著,漸漸明白了過來,別看大少爺近些日子耽溺于酒色,沉湎于喪妻之苦,但他內(nèi)里的仇恨,卻如一座剛剛開挖的窟子,將越挖越深,越挖越無底下去,并且在里面裝填上無數(shù)的仇怨、叛逆、怒火與反擊。

一念至此,管家背轉(zhuǎn)過身子,偷偷揩了一下眼睛。管家清楚,這一段時間他的眼睛一直是紅的,除了不忍之外,他其實(shí)也在熬時間。熬到了一定的程度,他的眼睛才會溫潤起來,也才能黑白有序,看透人世上的這一幕。

灶房的窗子開著,幾根欞骨殘破不堪,積滿了厚厚的油煙和灰土。管家盯望著義莊的前院,雨水雜沓地潑將下來,仿佛一群驚馬的蹄子,聲音可怖。天的確漏了,讓不遠(yuǎn)處的白墻綠瓦,讓明凈的堂屋頂上的脊獸和彩飾的木雕,讓高大巍峨的門樓,紛紛塌落在了雨水的幻影中,有一絲虛弱,亦有一種飄失與凋零的前兆。管家不動聲色,一直凝望著窗外,慢慢收住了個人的酸辛。這一日,在管家幽深的心目中,這個古老的望族,這一座氣數(shù)已盡的經(jīng)典宅門,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浸泡在了一潭濁水中,在逐漸變酥,在坼裂,在離析而散。

命吧,這可能就是一份天命。天命來了,任誰也攔擋不住,更不能三心二意。管家認(rèn)真咂摸著,掂量著,心說,這既是義莊和索門的命,同樣也是丁榮貓個人的天課,現(xiàn)在全都來了,自己就不能跟天命鬧別扭。只有隨順下去,只有順?biāo)浦郏还赡X地走到底,方能撥云見日,獲取一種別樣的解脫和慰藉。管家沉郁著,又叮囑自己說,千萬不能講威脅的話,因?yàn)榫匆馐抢账鞑粊淼?,雖說這個大少爺已經(jīng)被洗劫了尊嚴(yán),剝奪了身上的全部廉恥,但他業(yè)已跟自己捆綁在了一起,成了個人命運(yùn)的一部分。一念天堂,一念地獄,管家分明覺得自己站在了一根懸空的繩子上,在這樣惡劣的天氣里,搖曳不定。

忽然,索朗撲了過來,親熱地?fù)ё×斯芗业牟鳖i子,恓惶了幾聲。管家面露不解,一再用好話哄唆著,怕隔墻有耳,讓旁人誤會。索朗傷感了一陣子,松開了管家,目光若刀,一直逼視著對方。管家一時悚然,木然地迎對著,開始疑心自己剛才的那一番念想,是不是被這個大少爺知悉了,洞徹了,變得像一滴房檐水那樣,無足輕重。終于,索朗開了口:貓子哥,你先前就是一個麥客子,靠割麥子吃飯,看人的臉色度日,那你想不想當(dāng)一個真正的管家?管家惶惑了:大少爺,我這不是好好的嘛,我現(xiàn)在就很知足,我沒過分吧,你的話讓我的肉都在跳。索朗不在意對方的謙遜,又道:貓子哥,我意思是說真正的管家,而不是像你現(xiàn)在這樣,只不過是一個特殊的伙計(jì),一個天天能跟主子說得上話的下人。管家一再退卻著,暗自甄別著,隱約覺出索朗的這一席話,才是一次強(qiáng)逼,一種勒索。果然,索朗說:我想讓你當(dāng)一名真正的管家,我說了算,你也說了算數(shù)。索朗攀住了丁榮貓的肩頭,詭笑著,口氣截鐵道:將來,在沙州城,在敦煌,在整個關(guān)外三縣,你就不再是一只可憐兮兮的死貓了,你來當(dāng)虎做豹,不管馬上馬下,起碼能跟我平起平坐。管家一時怔忡,知道自己腳下的這一根繩子更加晃動,更加叵測了,簡直無語作答。索朗已經(jīng)到了興頭上,熱絡(luò)地說:貓子哥,千說萬說,不如磕頭一拜,我跟你換帖吧,咱倆結(jié)交成異姓兄弟,往后有福同享,有難了,你我一搭里扛上。

在這個冰鍋冷灶的廚房內(nèi),索朗也不太講究,捉了三根當(dāng)火媒使用的細(xì)長麥草,點(diǎn)著了,插在案板上的一團(tuán)酵面疙瘩上,權(quán)且當(dāng)作了盟誓的供香。索朗跪下了,管家也沒了顧忌,挨著大少爺跪在地上。索朗道:天老爺,關(guān)老爺,請二位仔細(xì)聽來,自今日起,我跟貓子哥義結(jié)金蘭,結(jié)拜成這一世的兄弟。以后,有寬身的地方,我們一起用甜,萬一到了活命的窄處,我們一塊分擔(dān),一起吃苦。事已至此,管家忽然卸下了心里的羈絆,重復(fù)了一遍索朗的話,跟著叩首。索朗又道:索家的老先人們,一輩一輩地捐出了腦袋,憑的就是一個義字當(dāng)頭,所以才有了義莊的今天。我索朗不孝,現(xiàn)在也舉一個義字,誰膽敢玷污了門風(fēng),誰要是當(dāng)縮頭烏龜,誰無情又無義,那我只好佛擋殺佛,人擋殺人。管家跟著磕了第二個頭,又聽見了下面的話:天老爺關(guān)老爺明鑒,從今天開始,貓子哥明面上還是一個管家,但私底下卻是我的兄長,我索朗以細(xì)君這個沒娘娃的名義起誓,我以后倘若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悖逆之心,我不得好死,我碎尸萬段,我就像這一根指頭。話未落地,索朗冷不丁拿起案板上的菜刀,徑直地剁向了自己的指頭。管家不愧是割麥子的行家,懂得用刀,也懂得去勢,忙抬手磕了一下索朗的肘關(guān)節(jié),令刀鋒滑脫了,滑向了別處。饒是如此,菜刀落下來的一瞬,還是見了血,削掉了索朗的一塊指甲蓋,令人抽心一爛,不忍窺探。

灶膛里的柴灰,一般是止血的靈藥,無毒,無味,效果神速。管家抓著一把柴灰過來,慢慢敷在了對方的傷口處,安慰再三。血水帶著氣泡,淌了一案板,剛開始可能是不疼的,索朗從案板上撿起了那一塊指甲蓋,扔進(jìn)了爐膛內(nèi),聽見火焰刺啦一聲,很快又平靜了。讓管家訝異的是,索朗一不喊疼,二不呻喚,相反卻癡迷地咧笑著,笑得很寒涼,亦很諱莫如深。敷完了柴灰,管家意欲出門,紹介說,世興堂的沈先生恰恰就在義莊,不妨喊他來,請大夫及時包扎一下。豈料,索朗當(dāng)即拒絕了,扯拽住管家的袖子,撒嬌道:

“貓子哥,都已經(jīng)結(jié)拜了,對吧?”

丁榮貓點(diǎn)頭。

“哦,那愚弟也就不客氣了,恕我冒犯?!彼骼守啃敝劬?,詭笑說,“其實(shí),神仙藥就揣在哥哥的身上,千求萬請,不如哥哥的一次施舍。”

丁榮貓一怔。

“貓子哥,求求你,再給我一塊煙膏吧。這么些天來,要不是你給的那些煙膏,我恐怕也度不過這個劫,活不到現(xiàn)在?!逼蚯蟮穆曇?,仿佛宰牲季節(jié)里的羊只,咩咩咩不停。又道:“你說過的,抽吸上一頓煙膏的話,悲傷算個毬,心碎也算個毬。我現(xiàn)在手不疼,心里也不苦,真的,除非你給我一塊?!惫芗掖袅⒅葧r結(jié)拜的一幕,方才這一只羊所吐露出來的那些慷慨辭藻,那三縷輕若游魂的麥草淡煙,漸漸地消弭了,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管家心知,大少爺?shù)倪@一系列舉止,真正的目的,無非是想賺走一塊金貴而稀罕的大煙膏,一飽他的癮頭。為了這個口腹之歡,他竟然連續(xù)上演了兩折子的戲,一出叫桃園結(jié)義,另一出則是苦肉計(jì)。這一時,管家寬釋了不少,一切都不那么意外,一切也都在料想當(dāng)中,不喜,不怒,不嗔,也不怪。管家解開了衫子,從腰上拆解下一圈又一圈的纏布,摸出了一只小牛皮的煙囊,扔給了索朗。索朗趕緊從身上摸出煙槍,填上了料,吞下第一口時,鼻臉上忽然亮了,好比溺水的人,終于抓住了一根搭救的繩子。索朗催說:貓子哥,你也來抽,抽上了這些神仙丸,什么不快都忘得一干二凈了。管家回說:只有狗才抽,狗才會上癮。我好歹還是個人,不在畜生界里。索朗躺在墻角的麥草垛上,哀告說:我知道你在罵我,但我不計(jì)較,只要貓子哥不斷頓,以后給我供上煙膏,我時時處處都聽你的。管家啞默著,收拾完了案板上的穢物,剛捧住那只辣椒罐子時,卻聽見索朗說:

“別動,這個我有用?!?/p>

“哼,你有一桿煙槍就夠了,還用吃飯呀?”管家譏誚。

索朗道:“宮法麥要割奶,讓我來取辣子?!?/p>

“說啥?”

“哦,細(xì)君大了,也該吃一點(diǎn)五谷雜糧了,總不能天天叼著宮法麥的奶頭,慣出毛病來吧。”索朗噴吐著,像在說一件遙遠(yuǎn)的事,“宮法麥打算在她的奶頭上抹一些油潑辣子,細(xì)君辣上幾下,也就把奶割了。唉,一個扎花的沒娘娃,豬嫌狗不愛的,義莊上下沒一個人善待她。割了也好,省得她爺爺心疼那一筆錢,還把毛病看在我的身上?!?/p>

管家惶惑地問:“你是想辭退了奶媽?”

“看你貓子哥說的,你沒有女人,你當(dāng)然不懂這個門道了?!彼骼视痔盍艘淮螣煾啵e著火,忽然淫蕩地笑開了,“宮法麥的那一對好奶子,辭了她,我還真舍不得吶。細(xì)君跟我搶,自然是搶不過的,除非那個老不死的攆走了宮法麥?!?/p>

“為子而傲,必不能孝。我可警告你,你這是在玩火?!?/p>

“對,我就在玩火,咋了?”索朗不屑道。

管家沉吟說:“你是大少爺,義莊的這個盤子,遲早由你來接手,你可不能辜負(fù)了?!?/p>

“哼,他不讓我舒坦,那我也可以廢了他。”

“廢了?”

索朗陰笑,“對呀,連當(dāng)今的皇帝不是也被廢黜了嘛。”

管家一道煙地?fù)淞诉^去,驀地伸手,一把抓住了索朗的褲襠,捏住了那三兩懸吊的糟肉。索朗疼死了,卻又喊不出來,直覺得兩只卵子快破了,快碎了,氣都喘不上來。管家低聲說:狗兒子,既然我剛才跟你結(jié)拜了,我居長,你為弟,那你就得聽我的。記住了,你最好老實(shí)一些,將來還能在義莊說了算,你爸畢竟年紀(jì)大了,假如你現(xiàn)在猴急,忙著搶班篡權(quán),你弟弟索乘就是你將來的主子,你連吃飯的家伙都端不牢。索朗疼出了一身冷汗,反問說:貓子哥,你在我身上押寶了,你看好我?管家松開了手,篤定道:聽著,你只要規(guī)規(guī)矩矩的,這大煙膏我就不會斷頓,我天天供你,否則……

這一時,庭院中傳來了一陣腳聲,管家丟下了索朗,簌簌而出。

世興堂的沈破奴一手打傘,一手拎著藥箱,剛剛審查完索佟氏的病狀,走出了女眷們的院落。管家迎上前去,相幫著拿住了藥箱,說了一路的辛苦,將其引到了堂屋的門前。索敞臉上一喜,緊著開開了門,本打算邀請沈破奴進(jìn)去喝喝茶,自己再訴說一番心中的苦衷,求請對方幫幫忙。豈想,沈破奴一直素著臉,不肯入內(nèi),似乎只打算三言兩句地講完,而后掉屁股走人。沈破奴的冷漠,有一種拒人于外的感覺,實(shí)在是太出乎索敞的意料了,也就只好垂手立在屋檐下,先說了幾句感謝的話。管家知道避嫌,忙稱自己要去街上的澡堂子泡一泡,洗洗垢甲,剪剪頭發(fā)。索敞清楚這一陣子丁榮貓忙疲沓了,臉色亦不正常,忙叮囑說:你消停去吧,順便扯上一匹好料子,給自己做幾身衣裳。哦,對了,早的話,你去聽聽?wèi)虬?,六合班又開始唱大戲了,好像是《轅門斬子》。管家揖別了沈破奴,戴上草帽,出門前回望了一眼,心里咂摸了一番老財(cái)東的話:斬子,轅門斬子。

四下里闃寂了,沈破奴目光蕭索,一直抬望著空中的雨霧,自語似的說:老東主,姨娘的情況還好,脈象也正常,可能是上了年齡的病吧,并無大礙,好好地歇緩上一陣子,興許就能下炕走路了。索敞一時受了冷落,心猜,這個大夫跟以前大不一致,不僅不親熱,不客套了,反而有一種戒備的神色。索敞回說:就是就是,年齡一大,滿身各處的零件都老舊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最近胡話說得厲害,一會兒看見了鬼,一會兒又碰見了上幾輩子的先人,所以請你來給她把個脈,下個方子。沈破奴伸手,讓雨滴打在了指頭上,輕笑說:這個我可治不了,你最好請一個法官,來給姨娘作作法,燎擦一下,驅(qū)驅(qū)邪祟,恐怕也就成了。話中有話,索敞不是個糊涂人,一下子聽了出來,便釋解說:唉,家門不幸呀,大兒子索朗的媳婦下了世,丟下丈夫和一個吃奶的女娃娃,可能也有些不舍,陰魂逗留在這個院子里,讓家母無明無晝地說胡話。沈破奴附和道:真是可憐了女娃娃,還那么小。目下,機(jī)會之門忽然敞開了,索敞敏銳地抓在了手中,忙請教:

“或許,沖沖喜如何?”

沈破奴用目光征詢。

“哦,先生,索某不才,想煩請先生跑一趟腿,替我去倉鼠街下一份聘帖?!彼鞒üЬ聪聛?,認(rèn)真作禮,又忙不迭地說,“對方是倉鼠街的一個年輕寡婦。雖說是再醮之人,但禮數(shù)不可缺,下聘帖的事,非得是沈先生這樣德高望重之人才能擔(dān)當(dāng)?!?/p>

“怎么,今早上才抬埋了舊人,大少爺這就要迎娶新人了?”

索敞登時臊紅了鼻臉,紹介說:先生,你聽岔了,不是犬子索朗要續(xù)弦再娶,而是我。我此番要納一位偏房,一者,家里多一個人手,上可以服侍老的,下可以照顧小的,二者,或許能借這一門事情,沖沖邪祟,盡早還義莊一個太平日子。索敞明白,在沈破奴這樣的讀書人面前,不妨知無不言,把話一竿子說到底。又道:先生,索朗他媽是一個病胎子,炕上炕下都不管用了,苦熬了做男人的,這件事,我已經(jīng)征求了家母的意思,她也沒反對。再說了,索門上幾輩子的先人也有過這個先例,我并沒有悖逆祖制,還請先生寬諒。沈破奴用雨水洗了手,淡然一笑:老東主,像這么大的事情,肯定要轟動沙州城,轟動整個敦煌的,沈某個人覺得,非得讓鳴山書院的山長豐鼎文出馬不可,在下人微言輕的,的確承擔(dān)不了。索敞急了,一把扯拽住沈破奴的袖子,哀告說:唉喲唉,先生有所不知,我前一向跟豐鼎文鬧了些誤會,我真的開不了口,這才央請先生你去辛苦一趟,沒旁的意思。沈破奴屈身一揖,截鐵道:老東主,沈某緣淺根微,德薄才略,恕我難以從命。不過吶,我先提前恭喜老東主了,這畢竟是義莊的又一例傳奇事跡,說不定沙州城的人可以跟著沾光,敦煌也跟著沾光了。這一盆水,甚至比頭頂上的房檐水還冰涼,兜頭潑在了索敞的身上。索敞尷尬地咧笑著,見沈破奴已然移步,往大門口走去,便簌簌簌地尾了上去。到了門樓下,沈破奴瞄了一眼上頭的金色匾額,交代說:

“老東主,記得請一個法官吧,越快越好。”

索敞警覺地問:“沈先生,你看出啥了?義莊的頭頂上有什么邪祟么?”

“唉,老東主,你就別藏著掖著了。少奶奶這回歿了,你既拆了靈堂,又買了一具灑過狗血和雞血的棺木,作踐了亡靈。其實(shí)你心里最清楚,少奶奶不是害心口病死的,你不想聲張,只好佯裝不知罷了?!鄙蚱婆跉庾屑?xì),不怒自威地說,“少奶奶的脖子里有一根勒痕,肯定是上吊死的,沙州城的吊客們都看見了,也傳遍了,要說義莊有什么邪祟的話,一準(zhǔn)就來自這個冤死的亡魂,還是快請法官吧?!?/p>

索敞慌了,“沈先生,你留步,再替我開示一下吧?!?/p>

“對不住了,我還得去一趟別處,另有一個病人更要緊?!鄙蚱婆蛑鴤悖[沒在了廣大而漫漶的雨幕中,又丟下話來,“唉,那個病人被惡魔扎了一頓錐子,眼睛全瞎了,臉也爛成了一張破席子,流血生膿的,他這輩子全毀了,被惡魔毀掉了?!边h(yuǎn)遠(yuǎn)的,一陣風(fēng)再次吹來了沈破奴的喟嘆:“天老爺,你要下就下大吧,下一場有情有義的大雨,把這個人世上的罪孽都洗干凈了,你才能配得上這萬千生靈的膜拜和供養(yǎng)。天老爺,你聽見了么?”

索敞頹喪地坐在門檻上,脫下腳上的鞋子,先扔了一只,又扔出了另一只。鞋子沒有追上沈破奴,掉在了水洼中,連一滴水花也沒有濺起。索敞被生硬地拒絕了,這一幕前所未有的遭際,并不曾引發(fā)他的慍怒和暴戾,除了震驚之外。索敞老半天都回不過神來,神思恍惚,表情倦怠,兩手扶住了門框,想讓自己慢慢地穩(wěn)靜下來。

恰在這時,二兒子索乘像從澇壩里撈出來的一樣,水淋淋地踅了過來,蹲在了索敞的面前,一再地盯視著爹老子。索敞被看毛了,呵斥道:你看個毬呀,你咋這樣看老子呢?索乘回答:爸,我就看看你跟我像不像,嘴臉一致不一致。索敞被這種蠢話惹笑了,撫了撫兒子的頭,譏誚道:老子就是你的模子,你當(dāng)初是從老子的模子里倒出來的,當(dāng)然像我了。索乘伸出手說:爸,你給我兩塊大洋吧,我想去玉門鎮(zhèn)的同學(xué)家里一趟,他骨折了,休學(xué)了半年,我想去探視一下。索敞抬起腿,在兒子的肚子上輕踹了一腳,嗔怪說:滾開,哪達(dá)的鬼,快去害那里的人吧,老子又不是開錢莊的,讓你們天天勒索,時時盤剝。

索乘似乎知道這個結(jié)果,咧笑了起來,乖巧地說:爸,你不給錢也行,那我送你一樣?xùn)|西吧,你快點(diǎn)閉上眼睛。索敞依言,將眼睛閉合上了,感覺兒子在自己的手里塞了什么。索乘送完了東西,掉屁股跑了,離開了義莊。索敞睜開雙目,瞭見了手中的東西,一下子愣住了,像被釘在了門檻上。

一把鐵錐子,新錐子。

下半天時,雨仍舊沒有減退的樣子,連綿而下,將沙州城和敦煌二十三坊,悉數(shù)泡在了水中。胡家坊的男將們,一整天都站在自家的大田里,不是開渠排水,就是施救倒伏下去的秧苗,忙得連個放屁的工夫也沒有。女人們也沒閑荒,先在灶房里忙亂一氣,烙了撒滿甜豆子的燙面餅,炒了洋芋絲,再逐個卷裹起來,盛在了食盒中。燙面餅太干,吃了拉嗓子,女人們要么做一碗蔬菜拌湯,要么打一個雞蛋湯,總之不能虧待了男人。另有三兩個心思巧妙的女人,灌上一壺?zé)?,打算帶到地頭上去,除了給男人解乏,還能把身子暖和一下。其實(shí),男將們根本就沒有吃喝的念想,這么大的水下來了,待日頭一出來,曬上小半天,全部的莊稼都將板結(jié)在地里,災(zāi)年恐怕已經(jīng)成了現(xiàn)實(shí)。

開年不順,剛過了清明的節(jié)氣,就有壞消息從涼州、甘州和肅州一線上傳過來。壞消息都是有鼻子有眼的,先說涼州的豐樂鎮(zhèn)有幾頭牛爛了嘴,長了瘡,而后又說焉支山下的馬場中,一批騾馬爛了蹄子,爛了眼角,當(dāng)即就被宰殺了,一把火燒成了死灰。自古而來,河西走廊便是一條繁華的貿(mào)易孔道,一驛過一驛,騎驛如流星,各種商團(tuán)和駝隊(duì)不絕如縷,星夜疾行,潦草得如同一幅曠野上的行跡圖,也像一面白墻上的雨漏痕,雜沓不已。這當(dāng)中,難保會有哪一只駱駝或騾馬的蹄子上沾染了邪祟,被施了咒,作了法,將晦氣一路帶了過來。壞消息一般也沒有韁繩,甚囂塵上,馬不停蹄,令沿線上的百姓們惶惶不安,知道是瘟疫來了,卻又不敢大聲言傳,惟恐讓噩訊盯梢上自己,引起一連串的禍患。孰料,目下瘟疫尚未敲門,一場板結(jié)雨卻率先下來了,下得人們在心里哭喊著,眼睛里能淌出血水來。狗日的災(zāi)年,前些年還昏睡著,一問三不知,突然間就醒轉(zhuǎn)了過來,露出了獰厲的牙齒和爪子,眼看著將要打落人間,開始禍害敦煌了。

胡白氏邁著小腳,一路穿過院子,急忙躲在了高房子下。高房子的臺階上布滿了泥漿,雨水橫流,胡白氏想上去,但一點(diǎn)把握也沒有。性元,性元你下來一趟,來吃酸杏子吧。胡白氏吆喊了幾句。性元從上頭回話說:等一下子,我在給胡大大換尿褯子吶。胡白氏端著半碗發(fā)青的李廣杏,內(nèi)里一酸楚,比吃了幾顆這種未成熟的當(dāng)?shù)匦幼舆€要恓惶。胡白氏揩著眼淚,囁嚅道:唉喲唉,天老爺,這是胡家哪一世里修下的福報(bào),攢下的功德呀,竟然讓一個白嫩嫩的黃花閨女來掂屎端尿,左右服侍,真是生受不起吶。胡白氏哭了一陣子,仰看了一下頭頂上沉重的鉛云,又哀告說:天老爺,你手里有一根墨筆,求求你替我把這一筆情義都記下來,一筆也不要落掉,等梵義和梵同回來后,我再讓他們報(bào)答也不遲。一念及兩個兒子,胡白氏的心登時懸了起來,有一種牽扯,一份莫名的痛楚。梵義往東,梵同向西,兄弟倆走了這么久了,既沒捎來一句話,也沒給自己托來一個夢,簡直讓人像是掉在了油鍋里一般,倍感煎熬。縱然又心虛,又膽怯,但胡白氏明白,眼前的這個家,還得由她個人來操持。除了高房子內(nèi)的病人,以及一天至晚游東躥西的三兒子梵海,僅僅是娘家弟弟帶來的那一支施工隊(duì),少說也有十幾張嘴,都要靠胡白氏早晚經(jīng)營,一日三餐,頓頓不差。沒了奈何,胡白氏邀了隔壁鄰舍家里的幾個婦人,搟面的搟面,蒸饃的蒸饃,炒菜的炒菜,讓院里院外的人一個個吃成了長流水,沒有一個不咂著舌頭,夸說味道好的。

不料想,昨晚上又發(fā)生了一則插曲。

晚飯前,胡白氏去南邊的天水坊買醋,徐家醋坊的醋是純糧食釀的,不摻假,不生蛆,味道有一絲甜,價(jià)錢還公道。提著醋桶子,胡白氏剛邁進(jìn)了胡家坊的巷道口,就碰見了一支駱駝隊(duì)在卸貨,靠著水渠旁的一排白楊樹,開始扎營盤。胡白氏多了一句嘴,問說:你們是哪達(dá)的客,怎么渾身土蒼蒼的,臉上還有新傷,好像吃過大虧的一樣?領(lǐng)頭的紹介說:我們是一支運(yùn)輸隊(duì),從青海的柴達(dá)木長途而來,剛剛下了當(dāng)金山口,現(xiàn)在到了沙州城外,方才找見了活命的路。胡白氏惜疼這些人,問路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對方哇的一聲哭了,連喊了幾聲姨娘,說祁連山的南側(cè)暴雪下成了災(zāi),地也震了,山也走了形,人畜傷亡了不少。領(lǐng)頭的恐懼無比,盯看著天空,坦言道,有一大片黑云始終追著他們跑,估計(jì)馬上就要來敦煌了,所以才打算支起帳幕,就地避難,盡量躲過這一場天災(zāi)。胡白氏瞅了瞅那一座脆弱的帳幕,想起了兩個遠(yuǎn)路上的兒子。人在他鄉(xiāng),可能一步一個難,誰都是爹媽生下的骨肉,能搭救一把,其實(shí)也費(fèi)不了什么氣力。這么著,胡白氏將駱駝隊(duì)領(lǐng)進(jìn)了自家的馬院,給牲口上了飼料,給男人們騰出了幾面炕,燒了罐罐茶,讓他們隨意。為了這些陌生的客人,晚飯多炒了一盆子羊肉胡蘿卜臊子,多搟了幾杖子長面,一視同仁,咥的都是撈面,讓駱駝隊(duì)的人吃得直冒汗,蹲也蹲不下去,一個個地站到了后半夜。麻麻亮?xí)r,天真的破了,胡白氏知道,這些人所言不虛,從青海追過來的黑云罩在了頭頂上,天地間充斥著一種不祥的預(yù)示。果然,雨下得沒完沒了,地上的水泡數(shù)也數(shù)不清。

候了半天,性元也沒下來,胡白氏便發(fā)了狠,打算干脆爬上高房子去,跟性元說道一陣子,替換一下她。不巧,胡白氏瞄見一個黑影翻過了馬院的墻,跳進(jìn)了前院中,一瘸一拐地踅了過來。梵海,你鬼祟啥呢?胡白氏喝問道。梵海跑了過來,跟娘老子一并站在了高房子下,躲著雨,身上瑟瑟不堪。這個碎兒子身負(fù)殘疾,自小至大,胡氏夫婦就有一種說不出口的內(nèi)疚,覺得虧欠了他,有負(fù)于他。恰是出于這么個心理,爹娘老子驕縱他,兩個哥哥讓著他,漸漸的,放野了梵海的性情,忽略了梵海身上的那些粗陋與暴戾。胡白氏用袖子揩凈了兒子臉上的水珠,叮囑他以后千萬別再翻墻躍瓦,要懂一點(diǎn)規(guī)矩。梵海不聽,尖喊說:攆他們走,快攆他們滾蛋,我一聽見駱駝打噴嚏的聲音,我頭就炸了,我也快吐了。胡白氏見狀,哀懇道:你個糊涂匠,巴掌不打上門的人,你忘了你爸說過的話么,在晚飯時放走一個客人,那就是大罪。再說了,他們可都是下苦人,這么災(zāi)難的天氣下,胡家無非多出了幾雙筷子,多了幾張嘴罷了,又吃不窮咱們。梵海執(zhí)拗著,一把推開了娘老子,鼻臉像一只吹起來的豬尿脬。胡白氏趔趄了一番,李廣杏撒了一地。梵海又喊叫:一幫子下賤的駱駝客,給我滾,別臭了我家的院子,臭了胡家坊。胡白氏一邊拾著地上的杏子,一邊拖著哭腔說:你再這樣的話,我就去喊你爸,讓他來治你的病,敲你腳上的骨拐。聞聽此言,梵海忽然鬼兮兮地笑了起來,擠兌道:哼,我爸已經(jīng)是一個活死人了,你有本事,你就去喊他下來。反正我渾身都是病,我還是個瘸子,你們也沒讓我長上一副健康的骨拐,你們?nèi)记肺业摹:资狭r暈了,靠在了墻上,慢慢地滑落在地,一屁股坐在了水洼中。這樣揭短刨墳的話,頭一次從梵海的嘴里噴出來,胡白氏死的心也有了,恨不得一頭撞在墻上算了。這個關(guān)口上,性元從高房子上款款下來了,素著臉,冷著眉,直接站在了梵海的眼前。梵海囁嚅了一句姐,聲音像蚊子,輕得誰也沒聽見。性元道:

“胡梵海,你打一盆水來?!?/p>

很快,梵海就拎來了一桶水,支起一個木盆,接滿了水。性元二話不講,將一堆氣味惡劣的尿褯子丟在了盆中,又扔下一塊土胰子。性元發(fā)話了:

“快蹲下,把這些都揉搓了,洗得干干凈凈。要是有一塊污漬,可別怪我不客氣。”

梵??喙现炷槪瑤缀蹩炜蘖顺鰜?,但抗不過性元滿面威棱的表情,便悠倏忽忽地蹲了下去。梵海叉開十指,剛浸在了盆子里,又突然拔了出來,哀求道:性元姐,這上頭都是屎,都是尿,我真的惡心,我洗不了。性元哼了一聲,在他的額頭上鑿了一個栗子,教訓(xùn)說:你胡梵海剛才滿嘴噴糞,大驚小叫的,你咋就不惡心自己呀?一時間,梵海絕望極了,央求道:性元姐,你就饒過我這一次吧,干脆我掏錢,讓哪個伙計(jì)去洗,洗干凈就是了。性元斷然拒絕了,譏諷說:你爹娘老子當(dāng)初拉扯你,不就是一把屎一把尿的么,他們怎么就沒惡心,沒嘔吐呀?哎呀,現(xiàn)在到了讓你孝敬的年紀(jì)了,你反倒挑三揀四,開始嫌棄他們了。梵海蹙住鼻子,沮喪地抓住了那一堆東西,求援似的喊了一聲媽。性元又說:胡梵海,別讓我看扁你,你今天洗不干凈的話,我沈性元就沒你這么一個弟弟。

梵海開始洗了,動作蠢笨,“姐,這怎么洗呀?”

“用木板,先把屎瓜瓜刮下來,再慢慢搓。”

“嗯,先刮,再搓揉上幾遍。”梵海叨念著,復(fù)述著這些程序。

性元道:“等徹底洗干凈了,再用清水淘三遍。記住,少一遍都不行。”

胡白氏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心里喊了一聲天良呀。又斟酌道,這人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吊詭而反常,老鼠害怕貓,真是一物降一物。別看梵海在家里橫慣了,仗著年歲小,身有疾患,干的卻是一些烈性而霸道的勾當(dāng),三天不打,便上房揭瓦?,F(xiàn)在卻好,性元這么個閨女,臉一拉下來,梵海就知道了好歹,好比孫猴子再怎么頑劣,翻上多少個筋斗,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性元見有了效果,一面督辦著梵海,一面撿起了地上的杏子,在袖口上擦了擦,喂在了嘴里。胡白氏不忍,捉住了性元的手,翻來掉去地看了好幾遍,毛糙,生硬,長滿了肉刺,知道在這么些日子里,苦熬了這個閨女。胡白氏哀告說:性元,我去剜一點(diǎn)羊油,給你抹抹手吧?性元詭笑說:不行,我的手是專門扇耳光的,不能那么綿,我看哪個敢造次,我絕對不客氣。胡白氏捂住嘴笑了,發(fā)現(xiàn)性元也笑得很難看。這種被雨打落的杏子還未熟透,酸得讓人掉牙,但在這樣的場合下,性元也是有苦不能講,只好乖乖地咽下了這一顆杏子。

在胡恩可一家兌現(xiàn)諾言,替世興堂的沈氏打一座宅院的過程中,日子漸漸長了,天也熱透了。氣候一變,沙州城內(nèi)外的病人們?nèi)諠u增加,除了在店里坐診外,沈破奴還頻頻拎著藥箱,穿街走坊,四處出診,照顧一些行動不便的舊相識。胡恩可依舊躺在高房子上,病若沉木,無聲無息。沈破奴丟不下他,但又分身無術(shù),一天到晚干著急。不料,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管家蘇食也跑了過來,給他增加了一塊額外的砝碼,又套上了一副重軛。在胡家車馬挽具店后頭的馬院中,沈破奴第一次見到了郭弦子,當(dāng)即嚇傻了,驚出了一身冷汗。郭弦子的整張臉已經(jīng)爛完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錐子眼里,淌下來的黏稠的膿血,如同漚壞了的動物下水,腥臭難聞,招惹來了大半條街上的綠頭蒼蠅,打也打不走。臉倒在其次,毀了一張,也許會復(fù)生一張,不至于傷及性命。最危難的是郭弦子的那一雙眼睛,事發(fā)后沒幾個時辰,便泄光了生氣,慢慢地干癟下去,塌陷在了眼眶中,猶如兩粒曬干了的葡萄籽。沈破奴不認(rèn)得這個病人,但蘇食的一句話,讓他明白了這個人的斤兩,于是一絲不茍了起來。蘇食當(dāng)時說,此乃弦子哥,跟老東主是換命的交情,沈先生你一定要保住他的命,哪怕他瞎掉了,留一條命也行。一連數(shù)日,沈破奴施用了保守的方子,只外敷一些創(chuàng)傷藥,不敢再進(jìn)一步。沈破奴將自己關(guān)在世興堂內(nèi),翻遍了各種醫(yī)書,又去了一趟鳴山書院,找了一些秘笈與藥典,慢慢地歸整出了一套方案。眼球摘除了之后,病人又靜臥了十天半月,一切都開始向好。到了拆藥巾的那一天,沈破奴忐忑極了,畢竟這是他行醫(yī)問藥了大半生的一次重大拷問,他自己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那一刻,盯望著病人臉上的那兩個黑窟窿,沈破奴迫切地問:狀況如何?不承想,病人卻很樂觀地說:狗日的,滅了我的燈,我這下子黑了,不僅天黑了,人也黑透了。蘇食問說:弦子哥,疼也不疼,你到底撂個準(zhǔn)話,好讓沈先生心里清楚,給你開下一步的方子呀?病人揶揄道:差一點(diǎn)就忘了,割下來的那兩個東西呢?哦,千萬別喂了狗,我還想拿回去,埋在莫高窟,埋在千佛靈巖下,等我百年之后,我還要跟它葬埋在一起的。病人下了炕,張著雙臂,走到了院子當(dāng)中,立在了火辣辣的日光下。病人環(huán)顧地問:現(xiàn)在是白晝天呀,還是后半夜?究竟是日頭照著我,還是我自己的身上發(fā)燙?蘇食如實(shí)告知了。病人聞聽后,忽而慘笑了一聲:也好,燈滅了就滅吧,反正我在窟子里忙碌時,眼睛也是黑的,派不上大的用場,但我的手心里長了一對眼睛,我還能看見的。沈破奴被這些狠話震撼了,從弦子哥的身上,他依稀看見了胡家坊的老東主,以及那種慣有的決絕、慨然與無懼的神色,心下一熱,猶覺得肩上的擔(dān)子更重了。末了,病人朗笑了起來,篤定地說:狗日的,他終究沒料到,我的手心上有一對天眼,菩薩降賜的天眼,他扎不瞎,他也滅不了。

狗日的,這個隱諱的稱呼,這一聲無明的叫罵,同樣像一個巨大的問號,橫亙在蘇食和沈破奴的心頭,狐疑不止。蘇食再一次問:弦子哥,究竟誰害了你,你盡管說出他的名字來,我發(fā)誓,我代表老東主,舉胡家的全部之力,一定要爭個說法,替你討一個公道。郭弦子反問說:殺了他,你也讓我的眼睛亮不了了,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何必吶,我現(xiàn)在穩(wěn)靜多了,你們抓緊去照看老東主吧,他那里更要緊,也比我更危險(xiǎn)。蘇食是一條硬漢子,氣血噴涌,截鐵道:狗日的,他這么害了你,他就是跟整個胡家為敵,我掘地三尺,一定要找見他,否則,我就不是爹娘生的,不是糧食養(yǎng)大的。這一時,郭弦子卻說:給我派一輛馬車,送我回千佛靈巖吧,莫高窟在等著我吶。

雖說有一份灰敗和憾意,但郭弦子終究站了起來,活在了這一幕光陰中,這仍讓沈破奴產(chǎn)生了一點(diǎn)點(diǎn)稀薄的歡愉,一種慶幸。那日晚飯時,在沙州城西北方角樓下的家中,沈破奴破例喝了一盅子燒酒,哼了一段戲文,當(dāng)成了對自己的犒賞。性元見父親心情大好,便催逼著他,要一起干一杯。拗不住女兒的嬌蠻,沈破奴喝紅了臉,遂試探說:既然鄉(xiāng)學(xué)里的先生們都去了鳴山書院,去參加山長主持的辯論了,那放假的這些日子,你幫爸干一件事吧?性元道:也好,念書念得我腦袋里快生蛆了,是幫你整理醫(yī)書呀,還是去世興堂站柜臺?是這,沈破奴沉吟著,他明白個人的真正目的,此刻卻不宜相告。遂說:你就去胡家坊的高房子,照顧你胡大大吧,灌個水,喂個飯,換洗一下尿褯子,給他多翻翻身,別生了褥瘡。聞聽此語,性元的眼睛瞪得像一對大銅鈴,驚呼道:好我的爸喲,胡大大是男將,性元是個女的,還隔了輩分,你這不是授受不親嘛。沈破奴頗為開化和文明,又靠著一身的醫(yī)術(shù)游走沙州城以及關(guān)外三縣,醫(yī)世療心,對當(dāng)?shù)氐囊恍┡f俗與觀念成見也深。趁著酒興,沈破奴講述了自己偶爾充當(dāng)接生婆,還給女人們割瘊子取痣、拔牙、拔火罐、扎干針之類的一系列經(jīng)歷,開示說:在一個合格的醫(yī)士眼中,沒有男,也沒有女,更沒有貧賤和富貴,病人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病人。性元卻驚訝于另外一點(diǎn),探問道:古代真的有女醫(yī)官呀,錦衣華服,出入朝堂,竟然那么威風(fēng)?得到父親的肯定后,性元便爽快地答應(yīng)了。

事實(shí)上,此乃沈破奴提前投下的一枚棋子,搶了先手。

在父親的引導(dǎo)下,性元只學(xué)了一遍,就迅速上了手,做得比旁人更仔細(xì),也更耐心。揭開被單,窺見老財(cái)東那一具癱軟的肉體時,性元撇過了頭去,臉紅得像一根辣子,羞臊極了。雖說性元偷偷地翻讀過家里的醫(yī)書,見過一兩頁隱晦的圖示,也看得懂某些男女之間交合之道的文字。但像目下這樣,頭一次面對男人的軀體,尤其是擦拭穢物時,不免會觸碰到兩腿當(dāng)中,那一坨男人的碩大東西,這讓性元難以下手,尷尬至極。沈破奴見狀,只用了淡然的一句話,就破除了女兒的這個心魔。沈破奴說:呃,你就當(dāng)躺下的是我,是你的父親,他已經(jīng)無知無覺了,你只不過是在病榻前盡孝而已。這么著,性元完全釋解了,干得更歡實(shí)了,一天兩三次地前來點(diǎn)卯,鉆進(jìn)高房子里忙個不停。胡白氏惜疼性元,倒涼開水,送手巾,端吃喝,天天說上一籮筐的好話,竟也勸不住這個傻丫頭。除了照料日常,性元還學(xué)會了喂湯藥,一勺一勺的,病人的下巴附近很衛(wèi)生,氣色也滋潤了不少。有了女兒的幫襯,沈破奴解脫了出來,每天干完世興堂的活計(jì)后,便去了新宅子的工地上,跟梵義的舅舅他們說說閑章,解個心慌,看著新建筑慢慢地有了大致的輪廓和規(guī)模。

又喝了幾口,沈破奴開始告饒,說不能再貪杯了,雖說自己的手術(shù)成功了,但畢竟病人被摘掉了一雙眼球,這種喜慶應(yīng)該是有分寸的,君子應(yīng)慎獨(dú)。性元問:是在倉鼠街上被扎瞎了眼睛,后來又被梵義家的管家蘇食接走的那個孽障人么?沈破奴一下子清醒了,首肯道:對對對,我都忘了問性元你了,當(dāng)初如果不是你給他及時上了創(chuàng)傷藥,后果難料呀。你說說看,那個郭弦子干么牙齒很硬,對我和蘇食不吐實(shí)話,究竟是哪個惡鬼,干下了這樣喪盡天良的事?性元立時肅然了起來,篤定道:他用雞蛋碰石頭,碰在了敦煌牌子最亮的那家人門口的石獅子上,丟了一對眼珠子,倒撿了一條小命,卻是不幸中的萬幸。沈破奴不假思索,悄靜地問:義莊?性元果斷地補(bǔ)充了一句:索敞干的。

孰料,過了沒些天,也就在今日晌午,沈破奴正在世興堂里坐診,義莊突然派來了一輛車轎,將他邀了上去。馬車一路上顛簸著,沈破奴心驚肉跳,心緒猶如車廂頂上摔下來的雨滴,紊亂,激濺,充滿了不測。沈破奴一度猜想,會不會是性元在外面逞口舌之快,將這個機(jī)密透露了出去,義莊才如此地興師問罪,拿自己去過堂。后來入了索門,一問方知,原先是索佟氏最近一直在說胡話,老掌柜憂心母親的身體,才有了這么一折子。沈破奴虛驚了一場,心也就落在了腔子里??赐瓴?,留下了一張方子,待沈破奴辭了索家的車轎,打算一個人徒步回去時,卻被老掌柜攔擋在了院子里。那一時,沈破奴內(nèi)里激憤,憎惡地盯視著索敞的那一張臉,又憶想起了郭弦子破碎而嶙峋的表情,不由得想出了一個詞:偽君子。沈破奴是有涵養(yǎng)的,但有涵養(yǎng)并不意味著這個人的血管中沒有火油,也沒有膽氣。當(dāng)義莊的老財(cái)東說東道西,既要辯白對亡靈的苛責(zé)與盤剝,又要納妾娶新,替自己涂脂抹粉時,沈破奴再也按捺不住了,所以才有了那么一聲仰天長嘆,指桑罵槐。果然,這是一場有情有義的雨,下到了現(xiàn)在,仍然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一直在洗刷著這個人世上的罪孽與不平。沈破奴痛快極了,一向溫文爾雅的他,決定在這個晚夕里,夜宴一場。于是,他特地去了一趟集市,稱了十斤苞谷酒,拎了一只大豬頭。

見梵海洗得差不多了,性元也就不再折磨他,自己挽起了袖子,將所有的尿褯子淘了三遍,掛在了屋檐下,去慢慢晾干。這些用棉布裁剪下的尿褯子,大小不一,形狀各異,在清風(fēng)中拂蕩著,猶如性元的功績,令人一目了然。性元叮囑道,胡大大已經(jīng)安頓好了,至少子時之前,不用去服侍了,她這就要回去,去一趟院外的工地上。胡白氏摩挲著性元的手,又想給她擦一點(diǎn)羊油,話到了嘴上,卻沒講出來。梵海巴兮兮的,一直指望著夸獎,但性元堅(jiān)不吐口。相反,性元在臨走前,冷不丁地問:

“梵海,你兩個哥哥回來后,問你這些日子都干了些什么,你咋說?”

“哼,他們才不會問,他們一向看不起我。”翻著白眼,梵海空虛地說,“再說了,一個瘸子能干啥,奶奶不疼,舅舅不愛,頂多就是追雞逐狗、騎羊打豬了。”

性元莞爾,“梵義和梵同要是問你,你就說自己在念書?!?/p>

“姐,你就別給我戴高帽子了,一說念書,我的頭現(xiàn)在就炸了?!?/p>

“你念的是這本書,姐姐專門帶來給你的。”性元從身上摸出來一本黃舊的書籍,塞給了梵海,“喏,我保證你看上一眼,眼睛都拔不出來。仔細(xì)些,小心姐姐來考你的課業(yè)。”

梵海接住了,大喜,“《三俠五義》呀?!?/p>

“三俠六義,加上梵海你這一義?!?/p>

性元嘻然道。

倘若不是院落的外面,缺了一堵沙州城的高墻,性元還真覺得走進(jìn)了那一座西北角樓下的舊家。胡家坊的老財(cái)東饋賜的這一片新宅子,原模原樣,尺碼吻合,幾乎完全復(fù)制了過來,讓沈氏一門毫無陌生感,反倒有了一種更深的親切。沈破奴在家里嘀咕過,說這就是胡恩可的縝密與老練,原樣謄抄,舊貌新顏,幾乎讓人難以拒絕。又剖析道,面積弄大了,花銷就上去了,沈家便有了推辭的借口,如果弄小了,又枉費(fèi)了心意,送了還不如不送。性元尚不諳人情世故,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問過父親,胡家人干么如此慷慨,花費(fèi)一筆巨資,打這么一座宅子,偏偏要送給沈家呀。沈破奴沉吟道:這或許就叫人抬人,抬出大人。性元問:那然后呢?沈破奴語氣深長地說:然后就是僧抬僧,抬出高僧,剩下的就看咱們的了。對這些禪機(jī)密布的話,性元多半不解,也不愿意去求解,但她看著自己的另外一個家漸漸地起了墻,架了梁,鋪了瓦,安了窗牖,上了門板,連院子和花壇都已經(jīng)砌出了一個大致的形狀時,內(nèi)里還是漾蕩著一種由衷的喜悅。在高房子上伺候老東主的間隙,性元時不時地趴在牛肋巴窗子上,瞭看著下面的工地,越看越高興,越高興便越有了精神頭。

這一時,雨水扯天漫地的,坊內(nèi)的巷道中爛泥翻卷。性元離開了胡家,戴著草帽,披了一件薄皮子的雨衣,往新家跑去。遠(yuǎn)遠(yuǎn)的,性元便嗅聞到了一股燉肉的香氣,在這個清涼的下雨天,顯得格外饞人。中午時,母親沈戴氏交代說,苦熬了梵義的舅舅和匠人們,眼看著快收尾了,你爸想讓他們喝一場酒,吃一頓肉,你伺候完了胡大大,就來幫個手吧。剛跑到門口,性元險(xiǎn)些跟一群人撞了個結(jié)實(shí),一舉頭,臉?biāo)⒌丶t了。性元跟著梵義的輩分,羞赧地喊了一聲:舅舅。舅舅摘下了草帽,客氣地說:沈小姐。

雨一下大,工程就歇停了,上不了泥,夯不了地。胡家目下最缺少男丁,伙計(jì)們也都在城里的各個店鋪中忙碌,胡白氏揪心自家地里的作物,央求了弟弟,讓他去排水,去固一固秧苗。舅舅帶來的匠人們,平時就是不錯的莊稼把式,一搭里去了,又一搭里回來,很快就把大田里的莊稼全部侍弄清楚了。新房子里臨時用板材搭起了一張大桌子,匠人們圍坐著,一邊喝著罐罐茶,一邊等著酒肉上桌。性元招呼完了,又跑進(jìn)了灶房中,想催喊一下母親,抓緊開席,別讓大家餓過了勁兒。灶房內(nèi)煙霧騰騰的,一半是燉肉的蒸汽,另一半則是爐膛中的濕煙,才盤下的爐子,當(dāng)然不會那么干柴烈火了。性元驅(qū)了驅(qū)煙霧,喊了一聲媽,冷不丁窺見母親的旁側(cè),有一個五官俊秀的女子,正在相幫著,用鐵鉤子撈起了湯鍋里的豬頭肉。一切就緒后,沈戴氏紹介說:你這個姐姐叫辛仗和,下午跟著你辛家叔伯來串門的,性元你要嘴乖一些,喊姐姐。辛仗和攀住了性元的手,態(tài)度熱絡(luò),輕喊了一句沈小姐。沈戴氏嘖嘖不休,口氣像鴨子戲水似的夸贊說:唉喲唉,你這個姐姐的茶飯手藝不得了,湯里的調(diào)料是她配的,這一案板的長面也是她親自搟的,你來聞聞,快聞聞,這個味道香呀,簡直能把莫高窟的神仙們勾引過來。性元揶揄道:神仙們是吃素的,你別亂語三千,仔細(xì)你的話。沈戴氏不答,開始忙著切肉。辛仗和也抄起了一根搟杖,又開始搟一匹長面了。性元無所事事,只好呆立著,心里盤磨說,難道這個新家就這么開了張,但是胡家人沒一個在現(xiàn)場,這豈不是鳩占鵲巢嘛。

一瞬間,性元的腦海中,掠過了梵義和梵同兄弟倆的面孔,不由得唏噓了一番。

在院子的后身,沈破奴率著辛仗和她爸,繞墻三匝,觀摩了一番,仍沒有消停下來。辛氏父女的造訪,讓沈破奴煞是意外,原本只是簡單的醫(yī)患關(guān)系,彼此間并無私交,剛開始客氣了幾句,竟也沒料到這個老者得寸進(jìn)尺,絲毫沒有告辭的意思。辛仗和她爸佝僂著身子,目光如賊,四下里蹣跚著,探摸著,審視著,嘴皮子也叨念不止。沈破奴出于禮貌,舉著一把傘,追攆著他,怕他被下濕了,自己卻累得夠嗆。轉(zhuǎn)了幾圈,客人指著圍墻下的施工架子,詭譎地說:咱們上去一趟吧,上去了給你說。沈破奴覺得話中有話,忙攙扶住他,顫顫巍巍地登了上去。這一瞬,剛剛打出來的整個新宅子,仿佛一座沙盤似的,鋪呈在了兩個人的眼前,格局緊湊,新墻明瓦,透出了一種端莊而簡凈的格調(diào)。迷離的雨霧中,客人問:前頭那一個飄飄忽忽的影子是什么?哦,那就是胡家老財(cái)東的高房子,他就躺在里頭養(yǎng)病吶,已經(jīng)有些時日了,沈破奴答。客人掉過頭,又指著西邊的一線白光:那是什么,亮悠悠的,好像是水吧?沈破奴一再耐下了性子,答復(fù)說:正是,那是黨河水,雨這么下,恐怕黨河里也發(fā)了大洪水,將河畔上的莊稼地都淹壞了,今年的年成怕是不妙呀。在這個沮喪的下午,客人并不見消停,復(fù)又指著更遠(yuǎn)處一片綽約的影子問:那是什么,我眼睛麻了,你如實(shí)告訴我?畢竟是書生,沈破奴仔細(xì)道:辛兄,那就是敦煌鳴沙山,它的后頭便是月牙泉。這么著,辛仗和她爸問完了胡家坊周遭的山川形勝,掌握了毗鄰的院落建筑,忽然埋下頭去,用指頭掐了又掐,遂在心中排出了一副卦象,坐實(shí)了眼前的這一幕風(fēng)水。

“真可惜了?!?/p>

聽到了一張烏鴉嘴,沈破奴惶然地問:“辛兄,可惜什么,這可是新打的院子呀?”

“嗯,這院子自然是好,在敦煌也應(yīng)該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一磚到頂,蒸米作漿,縫隙間勾勒得如此細(xì)致和漂亮,像極了江南一帶小橋流水的庭院?!毙琳毯退忠豢谇厍?,疙里疙瘩的,顯得太倔,也只認(rèn)死理。他又喟嘆了一聲,接續(xù)道:“可惜嘍,胡家的老財(cái)東那么精明,掐來算去,什么都想到了,也布置妥了,卻偏偏欠了一樣最重要的。缺了這一樣,他的全盤構(gòu)想便打了折扣?!?/p>

“辛兄,沈某不才,還望你開示,究竟缺了哪一樣?”

客人手拈胡須,“沈先生,你要是姓丁,那么這一切就全美了。”

“姓?。俊?/p>

“然也!丁者,釘子也。”

客人呵呵一笑,好像自己是天宮中的一名機(jī)要大臣。

“這如何釋解?”

沈破奴內(nèi)心駭然,驚魂不定,卻仍舊維持著一種危險(xiǎn)的冷靜,求教道。

“我指給你看吧?!?/p>

按照辛仗和她爸的理論,遠(yuǎn)處的鳴沙山是流沙地貌,屬水。胡家坊以西的這一片坡地種滿了莊稼,接壤著黨河,性質(zhì)上當(dāng)然也屬水。俗話講,木生火,水生金,但流沙吹拂,加之黨河水一年四季下泄,將所有的運(yùn)氣和財(cái)富統(tǒng)統(tǒng)沖刷走了,對周圍的生民毫無裨益。況且這兩條水太旺盛,太過洶涌,即便有的家族出人頭地,下了幾輩子的苦力,又省吃儉用,賺取了不菲的錢財(cái),卻不過是流水般的財(cái)富,攥不緊,抓不住,將來還是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沈破奴悉心諦聽著,暗自猜度說,人真的不可貌相,別看這個白胡子陜?nèi)素E著腰身,樣子卑微極了,但他的這一套說辭卻頭頭是道,令人無從反駁。辛仗和她爸篤定地說:胡恩可一定是得了高人的指點(diǎn),破解了這一方風(fēng)水,所以才精心結(jié)撰,暗中布下了這么一個局,將運(yùn)勢調(diào)換了過來。沈破奴聽得云遮霧罩,始終窺不破端倪,只好繼續(xù)不恥下問,盡力將傘罩在了客人的身上,自己卻淋濕了大半個身子。辛仗和她爸說:喏,要是沒有這一座新打的宅院,胡恩可的圍墻下就是一片開闊地,命門皆敞,內(nèi)部空虛,只能聽?wèi){流水的沖洗,他自己毫無辦法。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一座新宅院根基牢靠,死死地扎在了坡地上,等于是一根定海神針,令胡家坊一下子穩(wěn)固住了,風(fēng)水向好,勢大力沉。

如此深奧的講析,遠(yuǎn)在沈破奴的學(xué)識和經(jīng)驗(yàn)之外,不免再次探問,一來慰藉個人的惶恐,二者,亦欲探知其中的門道。于是,辛仗和她爸打了個比方說:一人,一家,一國,其實(shí)是同一個道理,也有同一樣的風(fēng)水和輿地。細(xì)數(shù)歷朝各代,但凡是明主或一代霸王,無不是目光迢遞、心思高遠(yuǎn)、結(jié)界深厚之人,將他們手中最重要的一塊砝碼,投射在這一片西陲之地。也無不是撒豆成兵,一路固防,解除自己的后方之憂,還中原與朝廷一個相當(dāng)長期的太平日子。這個道理太簡單了,像一碗水那么清楚,因?yàn)檫吔绮痪浮Ⅲ@烽羽書、狼煙四起的話,一切就無從談起。客人咳喘了一番,盡力保持著一種平靜,應(yīng)了那句老話,有理不在聲高,又娓娓而道:先生,何以那些明主或霸王,一定要不惜花費(fèi)巨大的資金與人力,耗費(fèi)時日,在河西走廊一線修筑了萬里墻城?何以在荒涼而空寂的嘉峪山口,扎下一座龐大的關(guān)城,駐防了重兵?哦,又何以在這祁連山下、鳴沙之畔、黨河一帶,一連番下了三手棋,設(shè)置了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又筑造了敦煌、瓜州和玉門鎮(zhèn)這關(guān)外三縣?沈先生,這其中的緣由,不證自明,你恐怕明白了吧?聞聽此語,沈破奴發(fā)笑說:

“不錯,這應(yīng)該都是朝廷的定海神針,將全天下的上佳風(fēng)水統(tǒng)統(tǒng)鎖住了,盡收囊中?!?/p>

客人嘻然,“恰是,聰明人不可細(xì)提,沈先生所言極是?!?/p>

“所以你方才講,我應(yīng)該姓?。俊?/p>

“可惜你不姓丁?!?/p>

沈破奴暗揣著一份期冀,追問道:“姓丁如何?不姓丁,那又如何呀?”

“你來瞧,恰恰因?yàn)槟悴恍斩?,缺了一樣,所以新宅子的整個格局,總體上高于胡恩可的院子。這意思是說,既然沈家成不了一根釘子,鎖不住這白花花流淌一空的財(cái)富和運(yùn)氣,那就變成一塊大磨石也好,鎮(zhèn)在這片坡地上,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庇晁僚?,霧氣漫流,辛仗和她爸危險(xiǎn)地站在了施工架子上,左右指點(diǎn),汗漫滔滔,“胡家的老東主慷慨仁義,請了沈先生你這尊大神,又贈予了這一座漂亮的宅子,鎮(zhèn)住了周遭的風(fēng)水。老朽斷定,自此而后,胡沈兩家一定大吉大利,凡事將逢山開路,遇水架橋,一切都不在話下,彼此兩旺。不信你瞧,那一座高房子便是證據(jù),因?yàn)槿鄙倭四悴恍斩∵@一項(xiàng),所以它才代替了釘子,扎在了心臟地帶,高高在上,一目了然。哦,雖說胡恩可發(fā)心善良,菩薩行止,但他畢竟是一介商賈,不會干那種虧本的買賣??上Я耍缃癫〉沽?,晝夜無明地躺在上頭,仍然咬著牙,守住這一根釘子,還是讓人心痛,令人扼腕。”

道成肉身,肉身成道。沈破奴一邊聞聽著,一邊驚悚地想起了這兩句話,不由得汗下如漿,心煩意燥,一時間身上開了鍋似的。沈破奴感念于胡家老財(cái)東的恩遇,卻又不忍他像一具尸骸般那樣殘喘茍活,至今仍在替他人施舍出一片片的余蔭。可這一切,乃是沈破奴束手無策的事,他知道自己的醫(yī)術(shù)與手段,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已經(jīng)黔驢技窮了。剩下的事情,將完全歸于天老爺?shù)乃阌?jì),歸于一個人的命數(shù),誰也無計(jì)可施??v然有些灰敗,心緒頹喪,沈破奴還是求教于這個滿腹經(jīng)綸的客人,問下一步該咋辦。

“你過來,我說給你聽?!?/p>

沈破奴乖乖地?cái)n了過去,將耳朵貼在了客人的嘴邊。

“什么,肉?”

“對,這也是一根釘子。”客人篤定道。

“辛兄,你這是玩笑吧?!鄙蚱婆蝗粎s后幾步,先是瞠目,而后結(jié)舌,頰臉上一片彤紅緋赤,“說真的,我不喜歡你這個說法。不過,這只是你的一家之言,我不計(jì)較?!?/p>

客人說:“惟有這樣,彼此才可以陰陽相持,也才能紅火兩旺,有萬利而無一弊?!?/p>

恰在這時,一記響亮的噴嚏炸開了,中斷了對話。

沈破奴訝異地瞭見,女兒就站在施工架子下,鐵青著臉,怒火滿腔。性元渾身上下已經(jīng)濕透了,一定受了涼,又一連打了幾個噴嚏。性元催喊說:爸,找了你半天了,原先你在這里搞鬼,快開席了,舅舅喊你去主持吶。沈破奴簡直懊惱死了,丟了三魂,失了六魄,竟不知道剛才的那一番怪力亂神之語,是否讓女兒耳食了去,全部聽見了。這種負(fù)疚與不安,令沈破奴手忙腳亂,一面應(yīng)答,一面攙扶著辛仗和她爸,慢慢走下了兩丈高的施工架子。性元一直兀立著,目光冷峻,待二人站在了院中時,惡狠狠地說:你,還有你,你們兩個,一個是秦檜,另一個是萬俟卨,最喜歡搞陰謀詭計(jì)了。言畢,性元打著噴嚏,揚(yáng)長而去,丟下了兩個面面相覷的長者,難堪不已。沈破奴賠罪說:辛兄,我可把她慣壞了,沒大沒小的,黃口小兒的話,你就左耳朵進(jìn),右耳朵出吧。辛仗和她爸撫著胡子,并不追究性元對自己的沖撞,反而激賞道:嗯,這個閨女,一雙天足,悄然來,搖曳去,大大咧咧的,身上竟有男將的氣息,將來可不得了呀。沈破奴忐忑著,仍在揪心剛才的那一幕尷尬,生怕那些機(jī)密的話,讓女兒從此看輕了自己,落下什么把柄??腿怂坪醵聪ち松蚱婆男乃迹瑢掅屨f:這閨女已經(jīng)大了,陽世上的有些事情,她早知道一天,未必是壞事,沈先生你不必介懷。沈破奴再三邀請客人去赴宴,卻被對方婉拒了,只好賠著笑臉,說了吉祥的話,一路打傘護(hù)送到了門端里。這時,女兒辛仗和也過來了,手上的面跡沒洗凈,攙住了父親的胳膊,意欲告辭。忽然,沈破奴感覺不妥,躬身一揖,探問說:

“辛兄,今日到訪,難道就沒有別的事交代在下?”

客人搖首道:“哎呀,畢竟是沈先生,果然是世間少有的聰明人。老朽臨來之前,還真有一件小事揣在身上,但現(xiàn)在沒了,可能半路上丟了吧,我也想不起來了。呵呵。”

“呵呵,既然丟在了門外,那就不想它了,咱們進(jìn)來說話,酒剛剛燙好?!鄙蚱婆鲃萑リP(guān)門。

“也好,天亮著,我也就不敢說暗話。”辛仗和她爸一身磊落,簡潔地說,“是這,我這一次上門拜訪,本想著沈先生一家有了新的宅院,即將喬遷落戶到了這里,角樓下的那一座舊院子也就空荒了。老朽原打算求購下來,我們父女二人搬離雜莊,找一處清靜的地方過日子。唉,也不怕沈先生你笑話,給這個姑娘提親的人也有,但一見了雜莊的環(huán)境情狀,媒婆子掉頭就走了,再也不會登門。千計(jì)萬算,要緊的是我今日堪輿了這里的風(fēng)水之后,便打消了這個野蠻的念頭?!?/p>

“辛兄,太不巧了,先前有人已經(jīng)將舊院子訂走了,我還收了定金吶?!变惶撗?,那一筆定金拿到手后,沈破奴悉數(shù)花在了這個工地上,幾乎花光了最后一角銀錢。此乃沈破奴的一樁心愿,實(shí)在是不想讓胡家太破費(fèi)了,所以只能暗中補(bǔ)貼,四處扔錢。又道:“實(shí)在太抱歉了,這么大的雨,讓你們白白勞苦了一趟?!?/p>

客人朗笑道:“沈先生不必自責(zé),即便舊院子還在,我也不買了,因?yàn)槲也慌洹!?/p>

“辛兄何出此言?”

“哦,你千萬不要誤會,錯在我,因?yàn)槲业腻X太骯臟了,每一塊錢上都沾滿了晦氣與邪祟。我不想玷污了沈先生,將禍端引向你的這一座新宅子。”雨水澆漓,仿佛可以一洗心中之塊壘。辛仗和她爸又說:“先生不知,在老朽流徙到甘省、棲身于敦煌之前,我也曾在終南山和崆峒山一帶習(xí)過法,修過道,對人世上的冷暖和興滅無常略知一二,稍有心得。憑著這一雙拙眼,我也知道,那一天義莊的老掌柜差人來,重金買走的不光是我那一口棺木,還買走了惡咒?!?/p>

沈破奴悚然,“惡咒?”

“對!灑滿了狗血和雞血的惡咒,去讓自己半路上夭亡的兒媳婦入了葬,試圖讓亡靈永世不得翻身,也禍害不了現(xiàn)在的義莊。”辛仗和她爸一臉光明,剖解道,“我不信這個,我也不怕,那一口棺木本該是我睡的,可我當(dāng)時一小眼,起了貪婪心,所以就售賣了?!?/p>

“辛兄,這怪不得你?!?/p>

“告辭了,沈先生?!毙琳毯退挚羁钜欢Y,眉目上云淡風(fēng)輕,笑說,“我這就跟小女去一趟莫高窟,將這一筆錢捐了香火,好讓佛陀的雨露,將它浣洗干凈,成為救世的銀兩吧。”言畢,父女二人相攜著,蕭然離開,地上連一個腳印也沒有。

半晌后,沈破奴方清醒過來,掩上了大門,掉頭而返。

沈破奴的渾身像灌滿了鉛水似的,一直忘了打傘,腳下踉蹌不堪,內(nèi)里也渾渾噩噩的,一派昏暝,難以穩(wěn)靜下來。宴席早就開始了,酒氣四溢,肉香撲鼻,匠人們一邊吆喊著,一邊猜拳行令,山呼海嘯,庭院上下彌漫著一種親切的世俗氣息。剛剛蹣跚到了堂屋門前,一個矮小的身影尖叫著,從里頭闖了出來,不料腳下一滑,仆倒在了地上,又打滾而來,突然抱住了沈破奴的大腿,狂呼救命。這時,梵義的舅舅也沖了出來,立在廊檐下,提著一把明晃晃的斧頭,叫罵道:

“狗日的,你膽敢再糾纏一下性元的話,我非剁了你不可?!?/p>

“我沒糾纏,我是來看新院子的,我舍不得性元搬走?!蹦_下的人在嘴犟,一再辯白。

沈破奴低頭,一眼認(rèn)出了二棍子,忙對梵義的舅舅紹介說:“哦,這是誤會,他是我隔壁的老鄰居,姓張。”沈破奴拽起了二棍子,叮囑說,“你也進(jìn)去吃吧,都是一家人,別見外?!?/p>

孰料,性元卻詭笑著過來了,嚷嚷道:

“二棍子,我給你留下了一只豬嘴,你就啃豬嘴吧。”

卷十六

下雨天去泡澡堂子,等于脫褲子放屁,白花錢,鮮有人這么蠢。在關(guān)外三縣,雨是稀罕物,雨從云彩上落下來時,人們喜歡立在房檐下,一邊數(shù)雨滴,一邊把腦袋伸過去,澆成落湯雞,也就算把澡洗了。這是白晝。設(shè)若晚上下開了,人們便用木桶接滿了房檐水,拎進(jìn)牲口圈中,上下脫個精光,用手巾擦完了身子,剩下的水又飲了騾馬,可謂兩不耽擱。下半天了,丁榮貓踅進(jìn)瑤池澡堂時,看見一幫閑人站在街道上,袖著手,盯住地上的一只黑癩蛤蟆,正在打賭。具體打什么賭,丁榮貓并不操心,一嗓子喊來了掌柜的,買了號牌,又催他拿一把菜刀來。很快,菜刀來了,丁榮貓攥在手中,在個人的頭頂上虛砍了幾下,又在腿腳周圍虛砍了一番。末了,丁榮貓攤開左手,用刀在掌心里虛劃了三下,復(fù)又在右手心里虛割了三下。掌柜的收了刀,冷然問:剛從墳上回來的吧,想開些,走了的人都是享福的人,像你我這樣還在紅塵凡世上蹦跶的蛤蟆,一定得罪過誰,欠了這一份福報(bào)。丁榮貓回說:倒也是,你算是活精明了。掌柜的叨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打起簾子,請客人入內(nèi)。

泡在澡池中,丁榮貓一下子被疲憊席卷了,覺得自己就像一根糠掉的長茄子,內(nèi)里乏力,骨頭酥軟,意識也飄失了許多。掌柜的剛才猜得不錯,丁榮貓的確是從郊外的墳上回來的,他特意買了一沓冥亡錢,一捆香煙燭火,趁著這個下雨天,祭奠了一番那個可憐的女人。在荒灘上,丁榮貓蹲在墳頭前,心中潮起了一股感激的波瀾。丁榮貓清楚,要不是這個少奶奶決絕地用一根繩子勒死了自己,要不是這個命薄的女人性子火烈,用死亡這一塊滾石,砸中了義莊的話,他還真的沒有機(jī)會,去窺見這個森嚴(yán)冷峻的家族背后的空虛與不堪,也見證不了索氏一門的無情和冷酷。將近六七個年頭了,丁榮貓由一個優(yōu)良的麥客子,機(jī)緣巧合,搖身一變,戴上了敦煌最顯赫的家族莊園的管家冠冕,孜孜矻矻,任勞任怨,不僅洗掉了兩腿上的爛泥,也漂白了個人的身份。但他始終不敢造次,不敢冒犯,恰如其分地扮演好這個角色,還博得了上下一致的好評。然而,貓畢竟是貓,丁榮貓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長了另外一雙眼睛,多了另外的一雙腿,躡手躡腳,不眠不休,晝夜窺伺,尋捕著這個莊園內(nèi)一切可能的破綻,一些隱秘的脈息。

丁榮貓心知,義莊之所以是義莊,必然有它的一份特出的素質(zhì),比如那位深埋簡出、高高在上的老財(cái)東,表情寡淡,喜怒莫測,天天將自己閉鎖在堂屋中,看似在喝茶、紡羊毛、念書或打坐,實(shí)則充滿了警覺,外頭的一切風(fēng)吹草動,他都悉數(shù)掌握,心里頭裝著一塊明鏡似的。這不,老財(cái)東今日又問起了管家預(yù)訂的那一座小院的事,顯見,他一直記掛著,沒準(zhǔn)還在背后打著算盤,計(jì)數(shù)著這一筆買賣的步驟。丁榮貓雖然隨口搪塞了過去,但他明白,對方是不會輕易疏忽掉的,偶爾提及此事時,老財(cái)東不外是在敲打他,讓他仔細(xì)這其中的流水和分寸。做貓又能怎樣,貓有九條命又能如何,丁榮貓篤信,那一尊埋在深宅冷院中的大神,不是虎豹,便是熊羆。倘若自己稍有不慎,虎豹一張嘴,貓就會尸骨無存,熊羆一伸爪子,貓瞬時便是一堆肉泥。不承想,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娘家人勢單力弱的索馮氏卻起了尋死的心,一根繩子了結(jié)了個人。這不僅撕開了義莊頭頂上,那一重重令人景仰與欽佩的帳幕,也讓老財(cái)東的一系列瘋狂之舉,成了沙州城的不齒笑談,也成了關(guān)外三縣的一樁公案。索馮氏死了,這個孽障的小婦人半路夭亡,踐踏了敦煌一帶的風(fēng)俗禁忌,雖說可憐,但也實(shí)屬活該。天亮之前,索馮氏睡在那一口遭到了惡咒的杉木棺材中,被草草地葬埋在了這一片礫石荒灘中,過不了一段時日,她就將變成一座野墳。從馬鬃山和萬里墻城上吹下來的罡風(fēng),也將吹滅她的氣息,擦掉她所有的痕跡,仿佛根本沒來過這個人世上似的。焚完了香煙燭火,丁榮貓撿了幾塊石頭,壘在了墳頭上。丁榮貓一再叨念,死就死了吧,放寬了心,趕緊去另一個能活人的光陰里,開一條活路。臨走前,丁榮貓默念道,假如將來我遂愿的話,我一定來替你砌一座新墳,樹一塊石碑,讓你不再是一個孤魂野鬼。但上述的誓詞,丁榮貓并未發(fā)聲,因?yàn)槿耸篱g的有些話,本來就是騙鬼的,當(dāng)不得真。

水涼了,掌柜的進(jìn)了門,又往澡池中添了一桶子開水,蒸汽裊娜,如霧似云。呃,我再泡泡,等一下你來,替我搓搓背吧。丁榮貓囑咐完,又追加道:是這,你現(xiàn)在去一趟大紅門,不,還是醉仙樓的味道好,你點(diǎn)一個扣肘子,一個八寶飯,一個干炸里脊,再拌一個涼菜,讓伙計(jì)裝在食盒里送來,等一下我一總結(jié)賬,虧不了你的。掌柜的銜命而走,丁榮貓將身子埋在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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