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雪
本拿比和列治文是很土的。這種土別別扭扭,牽牽強強,半中不西的。似乎是未經(jīng)調(diào)和,也似乎是生硬得調(diào)和不了。
最土最土處大概就是本拿比的麗晶廣場。
第一次去麗景廣場,總是很奇異地想起聊齋。這樣一個人聲鼎沸,臟臟亂亂而來往的人卻不覺得,反而怡然自得的地方??偡路鹗侵袊膫€鄉(xiāng)鎮(zhèn)的邊境,被乾坤一挪,瞬息千里安到了加拿大。
然而從小沒有逛慣市集,偶然乍見到這種熱熱鬧鬧的琳瑯,很有撞見了沈從文書里趕集辦置年貨的熱鬧勁兒。鄉(xiāng)下人進(jìn)城樣只覺得什么都新鮮。
零食攤、熟食鋪、干貨店等各式小店都全擠在一起。都很小,被戲謔為格子鋪,然而五臟卻很全。
熟食店當(dāng)然是油膩膩的,明棕色的油把正面的玻璃都膩了一圈,被濤濤的蒸汽一打,像是加了港式念舊的濾鏡,非常電影化。繁簡體夾雜的圓珠筆手寫字貼在櫥窗口,標(biāo)價涂改得痕跡都留著,而油津津的白紙舊得卷出了毛邊,給油煙浸得幾乎半透明。光看著就很有一股富足的人情味。
粵式的熟食味道偏甜,素食主義者聞著都覺得不討厭,連空氣里都有脂膏。絲毫不遜留著蜜與乳的英國,自有另一味的國泰民安。
沒事的時候,也喜歡逛一逛面點店,一樣是滾圓肥胖的面食,不像面包店那樣有奇香,不當(dāng)心一聞,就是一擊致命。逛面點店是毫無負(fù)擔(dān)的,全憑心情。竹升面蛋黃,菠菜面濃綠,蕎麥面淺灰,一團一團蜷縮著,就很寫意,有點像丹青。
最不愛吃面食的人,譬如我,有時也會買一點。肥蔥細(xì)點,香油慢焰,湯餅如絲,最宜冬天。
而況再沒有像正新鮮的包子饅頭這樣豐白的肉體了,即便凝脂樣的豆腐差可擬,也少了那一點生命力旺盛的彈力。吃包子要趁熱,結(jié)結(jié)實實咬一口松軟,包子里頭蓬出一縷熱氣,心就定了。這樣形容著,總仿佛是什么精怪,吃東西還只貪圖心尖上那一縷咻咻的熱。
當(dāng)然也有生冷的。水餃,綠豆糕,湯圓等點心,總是壘成一堆,極安穩(wěn)團在厚塑料袋里,不按斤論,數(shù)十個一單位得賣。
冷柜是很老式的長方體,齊腰高,膩著極厚的冰,不大蓋得住,湊近點能見著縫隙森森噴寒氣,仿佛里頭鎮(zhèn)了什么了不得的妖精。
麗晶的生肉鋪子也不同凡響。
據(jù)說都是整頭的豬運到店里,才開膛破腹,分門別類地處理好肉類,再出售。有朋友說曾見到幾匹胖墩墩的豬,肥頭大耳洗得很干凈,懶洋洋站在地下停車場的黑皮大卡車上。豬之將死,亦不驚慌,這樣的獸類是能參禪的,在我眼里,比王小波那匹還更特立獨行得可愛。這樣有禪意的肉大概總更豐肥細(xì)潤,賣得也很快。
我不是肉食主義者,但鐘情甜熟軟爛之物,很愛鹵雞爪,要不厭其煩燉個幾小時,皮酥骨爛需要火候,等整個兒燉得快化了,皮質(zhì)也融成膠狀,極薄一層肉反而豐厚了,才最鮮美。
故此常光顧肉店,肉店的人總很多,排個隊也要摩肩接踵,粉白血紅的肉類鼓囊囊壓在塑膠袋里,人也互相推搡著,格外擠。排隊總很無聊,便瞄著價格條,漸漸地,就格外好奇怎么每次去買總碰著紅筆淋漓地寫正打折,價碼也是朱筆寫就。和小而瑟縮的黑色原價字體一筆,很有江湖氣,能覺出店主讓客的豪氣。
直到某一日才驀地悟出,原來這是最原始的營銷手法,不論是黑字或紅字,始終都沒變過。
此后每次看到批朱的大號價格條,還有淡紅圓珠筆寫的感嘆號總?cè)滩蛔∥⑿Γ袊颂赜械男〖樾倪€在。
中國小商人們自己作了一回盤古,在這異鄉(xiāng)開天辟地出另一個獨屬于中國人的領(lǐng)地。何嘗不是一種了不起。
麗晶廣場買果蔬也一律現(xiàn)金交易,價格又壓得低,故此拖著麻袋來買菜的小飯館采購員也很多見。
某次排隊時候,前面有一位短發(fā)的大媽仔細(xì)擇了好幾捆白菜,扔在和她半人高的推車?yán)?,腿腳很利索,動作也快??吹贸鰧毜段蠢?。只是推車用舊了的花布膩了臟,藏成了一種介于土灰和絳紫的顏色,暗濁濁的。及至于付款,稱了重的幾捆白菜又被她潦草地又扔回推車內(nèi)。大概是熟客,這位短發(fā)的大媽壓低了粗嗓子,很有一種密談的竊竊,問收銀員獼猴桃?guī)锥噱X一斤。收銀的人沒吭聲,于是她像是受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鼓舞,返身前湊上獼猴桃攤聞了又聞,一再細(xì)選,掏了數(shù)枚獼猴桃直往深紫紅的短夾克里撐。直墜得裝不下,才頗滿意地扭頭走了。收銀員聲色不露,繼續(xù)招呼下一位。
我看到這一幕,總覺得很有一種表演化的舞臺性,仿佛有一束光幽幽照著那位短發(fā)的中老年婦人,而她進(jìn)行得又如此行云流水。除去寥寥的臺詞,實在不失為一出水準(zhǔn)很高的話劇。
偶爾信步去麗晶買水果,并不只為了看人,也是實在住得近。
新型的公寓樓裝潢完全西式,好看得冷冰冰,不大有溫度,人氣也少,所以閑得坐不住就走去麗景大樓買些水果。拿少少的錢就可以買到極大的趣味,也包括感官上的。
麗晶的水果不是戴霜便是帶泥,再新鮮的水果也不過是香得樸素,艷麗得老實,不大滑頭。擱久了,都是熟得點一點就爛了,反而顯出一點別致的嬌嫩。
最令我詫異的便是有硬柿子買,扁圓的柿子肉墩墩,累成肉橘色的小山,不過沒有軟柿子味道濃,咬下去鼻端才有很短促的淡香。吃起來甜而脆,口感像極生的圣女果,倒不會有甜汁淋漓,膩得到處都是。硬柿子買了許多天,時間久了,價格就愈來越低,本來挑挑揀揀買的人也都過了興致,不再去碰。
有時遠(yuǎn)遠(yuǎn)看著貧瘠的小柿子山,連豐艷的朱橘色都憔悴了不少,總有點惋惜。
仿佛這些堅實可愛的硬柿子把癡心錯付了。見了又嘗了新鮮柿,忽然又懷念起了柿餅,粉飾著天然糖霜的柿餅甜得發(fā)膩,能黏牙,不能多吃,但實在饞。便跑去干貨店問一問。
干貨店的人,很神奇地,多是粵人,英語和中文都聽不太懂,每次買東西互相悉悉索索地商量,都覺得雞同鴨講?;ò最^發(fā)的店主倚在百子柜前,很肯定地說,柿餅,很快有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柿子了,柿餅,很快有了。這樣的氣定神閑,很難讓人不相信他。
于是堅持著隔幾天便趕去問一問,畢竟超市里也只有冷凍的柿餅,一坨一坨凍成石頭樣硬,再甜美也是艷尸,總不及正當(dāng)時的好。
到了雨天,因為路不平,修得凹凸,年代久了又多磨損,下一場雨滿地濘著一灘灘的泥水,忽然間冒出的黑洞洞泉眼,地里來的眼睛,年紀(jì)還淺,窺視著這人間的熱鬧氣。
水泥灰白的麂皮鞋,很容易就臟了。也不覺得心疼,總喜歡手上抬小小一袋左近甘草店買的熏烏梅,酸味很夠,自嘲是,搴裳觸泥水,裹飯往食之。一樣很愉快。
麗晶的土是完完全全中國化的土。
本土化到申請世界物質(zhì)遺產(chǎn)也能夠了格,單為著它給人一種身處人間的鬧騰,是熟悉又喧囂的唧唧喳喳。
這煙火氣里有一整個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