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7日，阿廖沙在廣州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本刊記者 崔雋 / 攝）

阿廖沙

中文名劉維寧，1955年出生于莫斯科，系劉少奇長孫，曾在蘇聯(lián)航空航天局工作。2003年第一次來到中國，2007年定居廣州，2010年創(chuàng)辦俄羅斯亞洲工業(yè)企業(yè)家聯(lián)合會。

推開眼前這扇門，《環(huán)球人物》記者仿佛置身于一處劉少奇紀念館。房間的右側(cè)墻壁上懸掛著一排劉少奇不同時期的歷史照片，其中最醒目的是一幅劉少奇的油畫肖像。左側(cè)的立式書柜里，整整齊齊陳列著有關劉少奇的書籍和資料……這里是阿廖沙的辦公場所，此時他從辦公桌后起身，目光溫和，笑容友善。

3月下旬，廣州進入了雨季。阿廖沙坐在窗前，和我們聊起了他的傳奇故事。在他的講述中，個體命運、家族榮辱和國家發(fā)展緊緊交織在一起。在這個雨天的上午，阿廖沙帶著我們穿越了莫斯科和廣州之間幾千公里的距離，也跨越了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

1950年，劉允斌與大學同學瑪拉·費多托娃結(jié)婚，婚后兩人生下女兒索妮婭和兒子阿廖沙。

父親的信仰

新中國成立初期，掀起了留學蘇聯(lián)熱。與這一批留蘇學生相比，劉少奇的長子劉允斌與女兒劉愛琴是先行者，他們兄妹倆早在1939年就被送往莫斯科國際兒童院學習和生活。1950年，劉允斌從莫斯科大學化學系畢業(yè)，與大學同學瑪拉·費多托娃相戀、結(jié)婚。當時這對夫妻拍了一張簡單的結(jié)婚照，劉允斌一身筆挺的西裝，站在妻子身后，瑪拉沖著鏡頭一臉甜甜的笑容?；楹髢扇松屡畠核髂輯I和兒子阿廖沙。

此時的新中國已經(jīng)成立了核研究機構(gòu)，但奇缺人才。在此背景下，1957年，劉允斌應劉少奇的召喚，回國投身原子彈研制工作，從此與妻兒分離。

對于64歲的阿廖沙來說，童年往事中父親的身影總是模糊的，但是那幾年關于父親的一切是他對中國最早的記憶。

接到祖父劉少奇的來信時，我父親剛剛獲得莫斯科大學核物理專業(yè)副博士學位。祖父在信中說，國家需要留學生們回來服務，希望父親早日歸來，用所學回報祖國和人民。

這是一個兩難的選擇。父親很愛母親，對我們姐弟也十分疼愛，他舍不得這個溫馨的四口之家。可是在蘇聯(lián)讀書時，他曾立志絕不辜負人民的培養(yǎng)，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知識都學完。學有所成，報效國家，這就是他人生的意義。母親明白父親肩上的責任，父親知道母親不愿在異國生活的為難。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他們都尊重、理解對方的選擇。

父親回國時我才2歲，所以我對父親的記憶，大多是通過照片、信件還有母親的講述拼湊的。母親說，父親聰明且有教養(yǎng)，是一個不會讓別人受委屈的人。在莫斯科，父親的工作常常很忙碌，偶爾有空時他會把中國故事書翻譯成俄文，讀給我和姐姐聽。父親還為我和姐姐起了中國小名——“遼遼”和“蘇蘇”，為的是讓我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來歷都與中國密不可分。

回國后，父親被分配到中國原子能科學研究院工作。他常常把工資換成盧布寄給母親，補貼家中開銷，并寫信到莫斯科，表達他對我們的愛意。這些信件我都完整保留著。信的內(nèi)容大多數(shù)是父親講自己回國后的日常生活，某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很瑣碎但很溫暖。在問候母親之后，他一定會詢問我們的學習和成長。印象最深的是父親對我們說，和取得個人成就相比，能為國家和民族奉獻自身才是最大的幸福感。長大后，我才明白，這應該就是他的信仰。

1958年，母親去中國探望父親，父親也提過在一起生活的建議，但母親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她覺得中蘇關系已經(jīng)有了變化，所以希望我和姐姐最好在莫斯科生活。在長期的分離中，父親和母親不得不決定結(jié)束婚姻關系。隨著兩國關系的變化，父親與我們的書信往來也被迫中斷，一家人從此失去了聯(lián)系。

艱難的時刻

1958年，蘇聯(lián)試圖在軍事上控制中國，提出在中國建立長波電臺，與中方組建聯(lián)合艦隊，中方?jīng)]有同意。與此同時，中蘇在如何處理與西方的關系、如何探索社會主義道路等方面產(chǎn)生矛盾。1960年，中蘇關系公開交惡。就在此時，年幼的阿廖沙見到了為緩和中蘇關系而專程來訪的祖父劉少奇。

在往后的20多年里，中蘇兩國經(jīng)歷了從緊張走向緩和的漫長過程。阿廖沙從安靜靦腆的少年成長為學業(yè)有成的青年。而在遙遠的中國，他的祖父、他的父親、他的家族卻遭遇了一場時代的浩劫。

有一天傍晚，家門前來了一輛氣派的黑色轎車，母親說要帶我們?nèi)ヒ娨晃婚L輩。車子把我們接到一棟建筑里，在那兒我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母親說，這就是我的祖父。祖父見到我很高興，一把摟住我，親了親我的臉頰。就是那張照片，你看，我當時才5歲，看起來還有點羞澀。

祖父當時給我?guī)砹送婢吆吞枪?，也給外公外婆帶了禮物——一套印著中國山水畫的煙具和一幅繡著老虎的絲綢畫。他還對母親說：“生活上有什么困難時，可以通過中國駐蘇大使館尋求幫助?！睕]想到，這會是我和祖父唯一一次親近的見面。

隨著兩國關系越來越緊張，在蘇聯(lián)能聽到的中國消息越來越少。少年時期，我只能通過《三國演義》《紅樓夢》《孫子兵法》《老子》這些書籍去了解中國的歷史和文化，像“劉姥姥進大觀園”這些有趣的故事我至今都記得。

剛開始上學時，因為混血兒的相貌和身份，有調(diào)皮的同學會對我開玩笑。后來每次填學校資料，我都不再透露自己的身份，只填寫母親的信息，父親那一欄總是空白的。為了保護我們，母親為我們姐弟改了姓名，后來我們還輾轉(zhuǎn)了多所學校。

母親是一個科研工作者，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她一個人養(yǎng)育我們兩個孩子非常不容易。母親盡她所能給予了我和姐姐學習、生活的保障，最后我們都受到了很好的高等教育。

高中畢業(yè)后，我以全科優(yōu)秀的成績考入莫斯科航空學院。那會兒航空航天是蘇聯(lián)的熱門專業(yè)，剛好我一直對此有濃厚的興趣，所以毫不猶豫就填了志愿。在大學里，我拿下了民用航空專業(yè)和軍事航天專業(yè)兩個學位。

1979年，我開始在蘇聯(lián)航空航天局任職，那正是蘇聯(lián)航天發(fā)展的好時期。我參與了人類首個可長期居住的空間研究中心——和平號空間站的發(fā)射工作。航天員在太空執(zhí)行任務，我就是在地面跟他們通話的人。后來我成為蘇聯(lián)國家航天指揮中心的高級工程師，擁有中校軍銜，管理著一支70多人的隊伍。

1958年，瑪拉來中國與劉少奇、劉允斌見面。

1960年，5歲的阿廖沙見到了為緩和中蘇關系而專程來訪的祖父劉少奇。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們不怎么了解中國的情形。后來我漸漸知道，那段時間中國經(jīng)歷了“文革”，又經(jīng)歷了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隨著中蘇關系的緩和，曾經(jīng)阻礙交流的屏障漸漸消除了。

1987年，姑姑劉愛琴費了很大功夫，從她的莫斯科同學那里打聽到我們的下落，失散多年的親人終于聯(lián)系上了。也是在此時，我們從中國朋友那里聽說父親早在1967年就去世了，全家都很震動，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直到姑姑在信里也和我們確認了這個消息。上世紀60年代，父親在內(nèi)蒙古包頭的二○二廠工作，并組建了中國第一個熱核材料研究室。當蘇聯(lián)停止對中國的技術援助時，父親帶領科研人員自力更生，踐行著他為國奉獻的信念。然而隨著“文革”的開展，他在痛苦和彷徨中選擇了自殺。

現(xiàn)在越了解歷史，越知道父親是個先行者，他堅信自己的信仰和方向是正確的。他的死是那個時代的悲劇。

幾年前，我收拾俄羅斯的房子，找到了一張泛黃的報紙，上邊有一行小小的消息，寫的是1969年劉少奇去世。母親當年可能很早就知道了這個噩耗，怕我和姐姐傷心，所以沒有提及過。從姑姑那里我知道了祖父去世的細節(jié)，這讓我感到很悲傷。后來在湖南花明樓的紀念館里，我看到了關于祖父生命最后時刻的記錄，不自覺地流下了眼淚。

劉少奇與阿廖沙一家在蘇聯(lián)見面留影。

回頭去看，我們家族經(jīng)歷了這些艱難的時刻，但好在如今這一切都有了公正的歷史評價。

站在中國的土地上

上世紀90年代，東歐劇變、蘇聯(lián)解體，國際形勢風起云涌，不過阿廖沙在莫斯科的工作和生活沒有受到太大影響。按照他原來的計劃，他準備在航天局工作到退休，再和家人一起安享晚年。但1998年，一封來自中方的邀請函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2003年，他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見到了許多未曾謀面的親人，也親眼看到了這個和他想象里不一樣的中國。2007年，他決定帶著妻子和兒女在廣州定居。

1998年祖父劉少奇誕辰100周年時，王光美奶奶委托中方向我發(fā)出了邀請函，希望我可以參加這次重要的紀念活動。這在當時引起了很大轟動，我的同事們得知后都非常驚訝，相關部門也找我談話，向我提出了很多問題。同時，因為我是在職軍官，出國前要走復雜的審批流程，最終我遺憾地錯過了這次紀念活動。

這件事情過后，我內(nèi)心有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那就是一定要去中國看看祖父生活的地方，一定要親手給父親掃墓。

為了早日能去中國，我申請了提前退役。按照規(guī)定，退役5年后才能自由出行。這段時間里，我和妻子冬妮婭做足了功課，看報紙、看電視、看書……從各個方面了解中國。我還在莫斯科找了一位中文老師，認真學習中文。同時，我加入了一家貿(mào)易公司開始工作，這段經(jīng)歷剛好為我后來的中俄交流事業(yè)積累了經(jīng)驗。

2003年，我終于來到中國，滿眼所見的是一個現(xiàn)代、美麗、偉大的國家。聳立的高樓大廈、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交錯的立交橋，這些場景和我從母親那里聽來的中國印象全然不同。人們和我熱情地交流，我嘗試說中文，結(jié)果沒人能聽得懂，對方說普通話我也聽不懂。我意識到，要真正了解中國，不能光靠書本，只有站在中國的土地上才行。

在北京，我見到了王光美奶奶。剛一見面她就給了我一個擁抱，盡管當時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中年人了，但還是感受到了來自長輩的溫暖。王光美奶奶的英文非常好，所以我們用中、英、俄三種語言一起交流。她還為我組織了一場大型家庭聚會，姑姑劉愛琴充當了我的翻譯，給我介紹了很多親戚。聚會中，姑姑為我起了中文名字——劉維寧，維字輩，取性格寧靜之意。

在后續(xù)的旅程里，我去了中國很多城市。在湖南省寧鄉(xiāng)縣，我拜訪了祖父的故居，那里也是父親度過10年童年時光的地方。在南京雨花臺，我為父親的生母何寶珍奶奶敬獻了花圈。我也見識了改革開放后快速發(fā)展的珠三角城市群，深圳和廣州當時就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此后幾年間，我來中國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發(fā)現(xiàn)最喜歡的城市還是廣州，這里的氣候和海鮮讓人著迷。于是我們一家人商量，決定在廣州定居生活。

“中俄都是我的家”

2010年，阿廖沙看準了中俄關系的發(fā)展進入快車道的趨勢，在廣州成立了俄羅斯亞洲工業(yè)企業(yè)家聯(lián)合會（以下簡稱聯(lián)合會），致力于加強中俄企業(yè)之間的經(jīng)濟和文化交流。時光倒回到1949年，劉少奇擔任中蘇友好協(xié)會首任會長，為特定時期里的中蘇交流做出了貢獻。阿廖沙覺得，這是一種巧合，也是一種傳承。

2003年，阿廖沙（前排右一）在北京與王光美（前排中）見面，也見了許多從未謀面的親人。

如今，太空、航天、飛船……年輕的歲月已經(jīng)變得格外遙遠，阿廖沙正在開啟他的第二人生。12年里，他從“老外”變成“老廣”，從父親榮升為祖父。三代同堂，他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一起見證了城市的變遷和中國的強大。

剛開始在廣州生活時，小區(qū)里只有我們一家俄羅斯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20多家了，我們常常在一塊聚會和交流。十幾年間，廣州地鐵從4條線變成15條線，然而地面上的路越來越堵了。拔地而起的廣州塔成了新興景點，逢年過節(jié)和“小蠻腰”合影并曬圖是年輕人追逐的新潮流。

在廣州，我有定期常去的餐館和公園。休假時我會和朋友相約打旱地冰球，和家人一起爬白云山、逛寶墨園，偶爾還會到現(xiàn)場支持恒大排球隊的比賽。朋友說我已經(jīng)是一個合格的“老廣”了。

我的兒子和女兒都畢業(yè)于暨南大學。兒子和我一起工作和生活，女兒是聯(lián)合會駐俄辦事處的代表，不時會來中國出差。今年3月，她還作為海外僑胞代表參加了全國政協(xié)會議。

我現(xiàn)在是兩個孫女的祖父。有一天我問5歲的大孫女，你聽了那么多關于劉少奇的故事，有什么問題想問他嗎？她想了想對我說：“我想問他，世界上為什么會有戰(zhàn)爭？”我沒有想到她會問出這么深奧的問題，這讓我很受觸動。

除了享受家庭的幸福，這些年我和整個家族的交集也越來越密切。2015年，我追尋祖父的足跡，重走了他當年的長征路線，路上的所見所聞讓我對他又有了新的認識。近兩年，我們籌備著在俄羅斯建立劉少奇紀念館的相關事宜，希望可以早日實現(xiàn)這個計劃。

雖然大多數(shù)時間我在中國，但是每年我都會回俄羅斯看看。俄羅斯的朋友有時會向我請教，怎么和中國朋友交往。比如遞名片，俄羅斯人習慣把名片放在桌子上，馬上開始交談;但是中國人總是將名片雙手遞到對方手中，以示尊重。一個小動作里就包含著文化和理念的差異。

這也是我們聯(lián)合會存在的意義和價值。60多年前的中蘇交流更多是政治和經(jīng)濟上的互助，然而時代變了，組織機構(gòu)的使命也隨之改變。如今，文化交流成為至關重要的一環(huán)，理解彼此的文化是企業(yè)經(jīng)貿(mào)合作的基礎。聯(lián)合會成立初期，我們經(jīng)常組織商貿(mào)活動和中俄企業(yè)互訪，后來開始組織藝術文化活動，以增進兩國人民的了解。

這些年，許多俄羅斯的朋友對于中國的看法也更加深入了。最近的華為事件中，很多俄羅斯朋友欣賞中國在應對時表現(xiàn)出的自信，他們認為這種自信來源于中國獨特的政治體制，它可以為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強力且持久的支撐。

中國對于俄羅斯的了解也更加多元。最近我聽說了一個有趣的新詞——“戰(zhàn)斗民族”，這是中國朋友對俄羅斯人的昵稱，帶著中國人的幽默感。其實了解深入后，你會發(fā)現(xiàn)俄羅斯人不光有血性，還有純真和柔情。

中俄關系處于歷史最好時期，這是習近平主席和普京總統(tǒng)過去幾年多次提及的話。今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也是中俄建交70周年，對我來說，這將是異常忙碌的一年。

曾經(jīng)有人問我，中國和俄羅斯到底哪個是我的家？其實俄羅斯和中國都是我的祖國。在俄羅斯居住時，我沒覺得自己離開了中國，如今在中國生活，我也不認為我離開了俄羅斯。俄羅斯是母親，中國是父親，不管何時何地，它們都是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