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娟 笛安
2019年1月15日,笛安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笛安
青年作家,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2002年赴法留學,在巴黎索邦大學學習社會學。2003年,在《收獲》上發(fā)表第一篇小說《姐姐的叢林》,自此走上寫作之路。代表作有《西決》《東霓》《南音》《南方有令秧》等。最新小說《景恒街》獲2018年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
4年前的某個夜晚,笛安開車跑到北京的機場高速上——她對高速公路一直有一種情結,因為在高速上行駛,很容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讓人心安。深夜的高速,路上空蕩蕩的,車里的電臺開著,一首歌接一首歌地放著。突然,她很喜歡的一個歌手的聲音響起,“敬這無言以對的時刻,打烊了,該走了……”歌詞擊中了正在開車的笛安,“那應該是一個愛情里的場景,兩個算是經(jīng)歷過一些世事的人,無言以對。那一刻,我想寫一個發(fā)生在當下的愛情故事”。
后來,笛安把這個場景寫進了自己的新書《景恒街》中:男女主角都是在北京生活多年的“北漂”,初相識互生好感。一次朋友聚餐后,兩人驅(qū)車到了機場高速,相對無言……
笛安喜歡生活在城市里,人來人往、川流不息,“霓虹讓我有存在感”。她30多年的人生也是在城市間流轉(zhuǎn)——太原、巴黎、北京,最后在鋼筋水泥之上書寫故事。從處女作《姐姐的叢林》到她賴以成名的“龍城三部曲”,講述的都是城市里男男女女的愛恨情仇?!捌鋵嵨蚁雽懙木褪浅鞘芯?,或者說是城市里人的情感訴求。”笛安說。
算起來,笛安已經(jīng)在北京生活了9年,《景恒街》是她第一次寫一個“此刻的北京”——此前,她小說的故事大都發(fā)生在龍城,一個以故鄉(xiāng)太原為原型的西部工業(yè)城市?!斑@一次我只是想寫我熟悉的,以外人的身份來到這個城市并度過了一段重要歲月的一些人?!钡寻矊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你可以認為你屬于它,但這個城市不屬于任何人”。
在確定書寫“北京愛情故事”后,笛安有過一段時間的徘徊,不知從何下筆。2015年底,她讀到一篇與資本寒冬相關的新聞特稿——《入侵的消息已經(jīng)被證實》,里面講述資本寒冬嚴酷襲來,幾個懷抱狂野夢想的年輕人深陷其中,在危險邊緣行走的故事。有一個創(chuàng)始人,歷經(jīng)5個月的折磨,終于在國慶節(jié)前夜等來投資。他開心地帶著妻子回老家過節(jié),回北京的第二天,妻子消失,留下一封離婚協(xié)議。
后來,笛安找朋友牽線搭橋,結識了特稿作者。經(jīng)過幾番線上討論,她告訴對方自己 “要講一個當下北京蓋茨比的故事,一個夢幻泡影的故事”。這就是《景恒街》故事的雛形——“愛情”與“成功”的幻滅,背景是資本和創(chuàng)業(yè)。
景恒街是北京東三環(huán)CBD樓群中真實存在的一條街。男主角關景恒的名字也取自于此,女主角的名字則與西單附近的一條胡同相關,取名朱靈境。關景恒是過了氣的選秀歌手,從小鎮(zhèn)出走到北京,之后抓住創(chuàng)業(yè)的風口,策劃了一款追星APP“粉蝶”。他在融資的過程中,遇見了風險投資經(jīng)理朱靈境,兩人戀愛、結婚。隨著“粉蝶”的誕生、火爆到衰落,他們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景恒街》里的人物,都是煢煢孑立的都市人。在笛安的筆下,這些人的命運自由地延伸著,他們創(chuàng)業(yè)、投資、戀愛、出軌、背叛,“表面光鮮亮麗,實則每個人都焦慮而孤獨,千瘡百孔”。朱靈境的上司“鋼鐵俠”,和妻子的婚姻名存實亡,愛著自己的同事,同時又和朱靈境糾纏不清;關景恒在“粉蝶”火爆之時,設下圈套將好友合伙人踢出局。
作為一個寫作者,笛安內(nèi)心真正關心,或者說想寫的是欲望?!叭说挠胸澙贰⒉缓侠淼牡胤?,亦有合理的。我更多時候是將人物的欲望呈現(xiàn)出來,并去尋找、挖掘欲望背后的故事。”
2018年12月12日,人民文學獎頒獎禮。笛安涂著大紅唇,從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李敬澤手中接過長篇小說獎獲獎證書,獲獎作品正是《景恒街》,頒獎詞是:“不動聲色之間可見時代運行軌跡、社會轉(zhuǎn)型風貌與情感結構變遷?!?/p>
臺上的笛安笑得有些靦腆——這是“80后”作家首次問鼎長篇小說獎。“得到通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其實是百度了一下這個獎項。然后在歷任的獲獎名單里,我看到了很多課本中的名字,那一瞬間我有點緊張?!钡寻埠髞砘貞浾f,她所說的那串名字,有麥家、畢飛宇、劉震云,都是和她父母同輩的作家。
笛安的父母李銳和蔣韻,也都是作家。在笛安的記憶中,他們相處的日常是這樣的:用排山倒海的排比句吵架,在菜市場吟誦和新鮮蔬果相關的詩詞歌賦……但作家父母并沒有在寫作上給予笛安更多的指導,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都覺得“女兒可能沒什么寫作的天分”。少年時期,笛安覺得唯一對寫作有幫助的,大概是家里成堆的書,她可以隨手拿來讀。
《景恒街》獲得人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后,笛安帶著這本新書和全國各地讀者分享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和書中故事。
十二三歲時,笛安讀張愛玲的《傾城之戀》《沉香屑·第一爐香》等,一下子被文字所吸引,“故事不一定能看懂,但就是覺得文字好聽”。后來,她又讀魯迅、老舍,讀《紅樓夢》,讀各種大部頭著作,在文學世界里行走和暢想,“執(zhí)著地追逐著文字的描述在人的頭腦里造成的絕美想象,因為在童年里從沒有見過撲面而來的繁華跟絢爛”。但她從未動過寫作的念頭。
2002年,笛安到法國留學。頭幾年住在一個小城里,漂亮、安逸。窗外是一條獨自蔓延的公路,有時重型卡車呼嘯而過,帶起瑟瑟的風,“有一種蕭條的感覺”。學習之余,她也幫房東帶孩子,但更多的時候是獨在異鄉(xiāng)的孤獨。
有一天,聽著房間里壞掉的老壁爐漏雨的滴答聲,笛安打開燈和電腦,想和自己說說話,但又不知如何說起。“那就編個故事,自己講給自己聽吧,在虛假的故事里,放進去我真正的人生。 ”
寫作成為她抵抗孤獨生活的工具,于是便有了《姐姐的叢林》:姐姐北琪性格溫和、相貌平平,妹妹安琪才華和美貌兼而有之。媽媽的妹妹絹姨風情萬種、離經(jīng)叛道,闖入她們平靜的家庭,之后發(fā)生了各種各樣的感情糾葛。故事里,姐姐總是充滿熱情地投入生活,卻永遠被生活打敗。
2003年,這篇小說發(fā)表于《收獲》中長篇專號的頭條,“我那時候有些害怕地問自己,如果這就是我人生最美好的瞬間了,那往下的日子,我該怎么辦?”她有些惶恐,但也打算繼續(xù)試一試,畢竟“《收獲》愿意用我的稿子,也許這證明了,我可以接著寫?!蹦且荒?,笛安20歲。
第二年,笛安完成自己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告別天堂》。她首次將故事發(fā)生地放置在龍城,那個“閉塞、冷漠,沒有藝術、沒有生機”的工業(yè)城市。她從宋天楊、江東、周雷等人的視角來描述他們的生活。小說的女主角宋天楊是醫(yī)院的護士,面對著一群患白血病的孩子。現(xiàn)實中,笛安的外公是醫(yī)生,她從小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X光片放到光板上的情景和醫(yī)療器械的轟鳴聲,這些童年的專屬記憶都被她寫進了小說中。
起初《告別天堂》賣得并不好,直到幾年后《西決》火爆時,才跟著賣起來。也是因為《西決》,笛安開始走進公眾視野。
小說《西決》講述的是龍城里鄭氏一家三個堂兄妹在家族漩渦中掙扎成長的故事,2009年首印就印了20萬冊,兩周后即加印。當時笛安已是郭敬明旗下最世文化的簽約作家,連公司樓下報刊亭大爺也進了三五本來賣?!澳阒肋@是什么意思?”郭敬明對她說,“你從此不一樣了”。
“這本書讓我有信心在幾年內(nèi)靠版稅養(yǎng)活自己?!敝螅寻矝Q定回國,做一位專職作家。于是便有了《東霓》和《南音》,這三本書被稱為“龍城三部曲”,賣出了上百萬冊,也把笛安推上了作家富豪榜。
“以嚴肅文學之姿,進入到青春文學市場?!碑敃r的媒體是這樣介紹笛安的。彼時青春文學正熱——從“新概念作文大賽”走出的韓寒、郭敬明、張悅?cè)?,被稱為“青春文學的三駕馬車”。但同為“80后”,笛安寫的既不是殘酷青春和另類生活,也不是反叛教育體制的話題性小說,而是傳統(tǒng)的家族倫理。
因為“龍城三部曲”,笛安也慢慢地進入正統(tǒng)文學界的視野——2012年,“龍城三部曲”完結那一年,她被請去中國作協(xié)大樓10層開自己的作品研討會。在她之前,很少有青春文學作家在中國作協(xié)召開這樣的研討會。
那個夏日的午后,29歲的笛安成為討論的對象?!暗寻灿幸粋€特殊的資源和使命、責任,肩負了我們這兒可能沒干好、中斷的,新文學以來的精英文學傳統(tǒng)怎么跟‘80后的寫作結合的問題?!睂W者邵燕君在會上說。之后好幾年的時間里,在媒體報道和文學批評中,笛安都被頻繁稱作“連接青春文學和嚴肅文學的橋梁”。
關于“橋梁”的評價,笛安說:“我從來沒有試過給自己定位,我只知道,我的每一篇小說都必須要竭盡全力地讓自己滿意。我并不認為青春文學和嚴肅文學是簡單的對立關系,《麥田里的守望者》也是青春文學,但是沒有人說它不嚴肅?!彼X得在自己的作品里,“青春只是背景,寫的都是城市里的情感和鄉(xiāng)愁”。
笛安現(xiàn)在很少回頭看自己的作品。有一次,“龍城三部曲”做活動,其中一個環(huán)節(jié)是在臺上朗讀《東霓》的片段,“當時恨不得鉆到桌子底下去,覺得很尷尬,一個勁兒在心里問自己:那是我寫的嗎?” 2010年《東霓》出版時,笛安曾說“(東霓)這個角色最原始,個性最像我自己”。東霓是個30歲的女人,因小時候父母經(jīng)常吵架而缺乏安全感,表面尖酸刻薄但內(nèi)心脆弱,會飛蛾撲火一般,“跌得頭破血流也愿意”。
少女時代的笛安,長得漂亮,有股酷酷的勁兒。但在長輩的眼中,她卻是“一個精神不太穩(wěn)定的少女”,朋友甚至稱她“有神經(jīng)病”?!盎蛟S因為年輕,我覺得自己配得上自己得到的一切。有一種驕傲,相信自己與眾不同?!钡寻彩仟{子座,“她有一種獅子座的淡定和無畏”,張悅?cè)贿@么評價她。笛安自己最欣賞的女性則是《飄》中的郝思嘉,“內(nèi)心有非常深的悲涼,但是活得特別無所畏懼”。
笛安出生在文學之家,從小接受文學熏陶。圖為父親李銳(左)和她一起去拜訪作家史鐵生(中)。
幾年前,她參加一個文學會議,一桌子男人都在談論卡夫卡,她覺得氣氛有點詭異,“這桌上就沒有一個不喜歡卡夫卡的人嗎?”她問,“我真沒有那么喜歡卡夫卡”。在座一位男性評論家的話讓她至今記憶猶新:“你要說你不喜歡卡夫卡,我還覺得有點意思,要是一個那種寫暢銷書的,我就不說這話了?!彼宦牪铧c急了,“我跟他說,我就是寫暢銷書的呀!我覺得挺驕傲的,誰不希望有讀者!”
近幾年,笛安變了。變化以女兒的出生為分界線,這件被她自評為過去4年——從上一本書《南方有令秧》到《景恒街》——中最重要的事情,讓她“自然而然變成一個相對更平靜的人”。
伴隨著青春文學熱潮漸漸退去,“80后”那批書寫青春的人,有的停筆,有的還在繼續(xù)。笛安依然保持著寫作的熱情,對于自己想要什么,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她非常篤定。
比如,她想要做一個好母親,陪伴女兒成長。比如,她的終極夢想是“寫一本像《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樣的小說”,“我希望用一生去接近它”,她說。那是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作家一直在寫,直到生命最后一刻——筆筒落地,滾到柜子底下,他去搬柜子,用力過大,血管破裂,再也沒有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