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蓉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潮汕人,“神節(jié)”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初一十五是小神節(jié),而元宵、三月廿九之類的則是大神節(jié),或者叫神會,在神會里面,數(shù)元宵神會最熱鬧隆重了。元宵的神會已在我并不漫長的生命歷程里上演了二十一次。年年如此,歲歲如斯,仿佛只是每年必須走的程序,并且每年都在重復著相同的繁瑣的環(huán)節(jié)。
元宵神會開始的一個多星期前,勤勞的潮汕女人就已經(jīng)奔忙在爐灶與鍋碗瓢盆間。先是準備制作各式粿品的原料。
做“烏粿”需要磨成細末的田間草藥白頭翁、糯米粉做粿皮,干炒的花生碎、芝麻碎、切成米粒大小的冬瓜糖和著去皮的甜綠豆沙做餡;做“紅粿”需要磨細的大米粉按一定比例與淀粉、可食用天然紅色素、食用油混合揉成粉紅色的皮,包上去皮過篩的咸綠豆餡;做“白粿”需要過篩大米粉混淀粉、油制成粿皮,以過油的香菇絲、蒜苗花、蔥花、花生、瘦肉、炸腐皮與悶熟的糯米飯混炒為餡;除此之外還要準備發(fā)粿、甜粿……每種粿品除了用料顏色不同,所用模具也是不容混淆的,各種粿品有它特定的模具,大小、圖案、寓意均不相同,而發(fā)粿、甜粿看上去則更像一大塊蛋糕,沒有特定的圖案,不過也有屬于它們的“審美標準”:發(fā)粿的表面要凸起而光滑,像做工精良的蒙古包,鼓而不裂,最忌表面不鼓起來還凹凸不平,自我記事起便目睹了好幾次我的奶奶將剛出爐的發(fā)粿扔進泔水桶——因為發(fā)生了上述忌諱之情形,似乎丑陋的發(fā)粿連入口的資格都沒有。至于甜粿,似乎更令人輕松一些,只需要糯米漿調(diào)得濃稀適當,甜度適中,蒸出來表面平滑即可。
除了種類繁多的粿品,肉類“貢品”亦是必不可少的。首先當然是潮汕的特產(chǎn)——鹵鵝。買來生鵝,養(yǎng)一兩夜,到了宰鵝的小販來的那天,主婦們早早起床抓鵝到空地上讓小販放血去毛。小時候我也曾跟著奶奶去過幾次:一片大空地上,滿滿的人和或待宰或懸掛的鵝,鵝帶著刀口的脖子,接血的白瓷碗,鍋里沸騰的水,乳白色的蒸汽,小販飛舞于鍋爐和鵝毛中的手,還有空氣中熱熱的羽毛混血味道??粗〉秳澾^那些長長的喉管,我總是下意識地用手護住自己的脖子,也許是這些環(huán)節(jié),讓我對拜神后的鹵鵝肉沒有絲毫興趣,倒是對其中夾著凝固血液的大血管格外注意。
經(jīng)過粗加工,主婦拎著赤條條的鵝回來之后,還要將它放進水盆里,細細拔掉余留的細毛,掏出內(nèi)臟——清洗。在鵝肚子里放入生姜冰糖,用柴火灶燒一大鍋用醬油、八角、川椒、香葉、桂皮熬成的鹵水,將鵝平放進大鍋里,用小火慢慢打鹵。鹵得好的鵝,是肉剛剛熟透而又不至于掉皮露骨,白切雞的標準也大致是這樣,雞肉離骨處剛熟,雞爪雞肘不掉皮。有些人家除了準備必須的雞、鵝和赤白相間的五花肉肉,還會準備一些干魷魚之類的海鮮干貨。
做完這一切,元宵便差不多到了。正月十三四,村里的男人便開始為神會布場了:在游神路上沿路插彩旗,掛上密密的紅燈籠,在村門口插上松柏枝和石榴枝,在“神前”——擺放神像供人跪拜的地方,擺上口含橘子的豬羊,還有各種或玻璃或銅制的擺設(shè)品,大盞的玻璃燈。當然,也少不了請一臺潮劇。
神會的組織者按例是村里輩分最高的人——古時稱族長,而今在潮汕一些地區(qū)此種叫法仍然存在。每年神會的資金均是由村民自發(fā)捐贈的,即使是不滿一千人的小村子,也能靠著村民對神的信仰輕輕松松籌齊三五萬,風風光光辦一場神會,事后由組織者們出一份經(jīng)費使用清單即可——而大多數(shù)村民是不會去了解自己為信仰所捐資金的用處,他們認為去校對那些數(shù)目是多疑的做法。
正月十五那天應(yīng)該是一年中最熱鬧的,雖不是萬人空巷,但全村至少一半的人都跑去看游神了。先是村里過去一年添丁的男人將神的塑像從廟里抬出,這是一個莊嚴的過程:要用石榴枝——潮汕地區(qū)將石榴樹視為神圣之樹,沾水揚在廟前的地上除去揚塵,燒香請神,點燃爆竹之后才“起駕”,最前面是儀仗隊,一般是花錢雇來的,接著是鑼鼓隊和銅鑼隊,由本村的男丁組成,跟在其后的是抬著繡有祈求風調(diào)雨順,合村安寧之類彩旗的童女,還有挑著鞭炮籃子的童男,接著便是神和他們“夫人”的塑像,按照職位高低排序,在最后面的便是本村“神職”最大的神。尾隨在神的“圣駕”后面的,便是穿著長袍的“族長”們。每年都是照著相同的步驟忙碌,相同的方法慶祝,每一年村民們也都是揣著不減的熱情去赴一場“盛事”,仿佛是攢了一年的激情,如數(shù)傾倒于此。
小時候的我是愛湊熱鬧的,游神賽會我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的一員。到后來,熱鬧的鞭炮聲變得震耳欲聾,讀著無神論的書卻對著迷信象征的神跪拜令我變得難為情。每個月陰歷的初一十五幫奶奶拜神的時候我們總是分頭拜——神殿里有好幾位神,有時候我把神殿里的全部神拜了一遍,奶奶還在對著一位神誠心祈求,當她拜完那位神,準備拜下一位,卻發(fā)現(xiàn)剩下的神我全拜過了,接著在上燭的環(huán)節(jié)又將上述情況重演一遍。燒紙錢的時候奶奶是一張一張正面朝上放在爐里,我卻是一疊一疊往火里送,然后迅速收拾貢品回家,生怕遇到熟人……
現(xiàn)在遠離了家,沒有初一十五固定的拜神環(huán)節(jié),在陰歷的節(jié)日里也未能吃上新做的粿品。拜神的繁瑣在記憶中淡去,奶奶祈求神靈保佑我一生平安的細語卻讓我不時想起,書包里常年放著她幫我求的平安符,小心收藏著她的愛與信仰。對游神的鞭炮聲漸漸不那么反感,反而多了一種對儀式的敬意。我不再為科學與神靈尷尬著,于是我對外地的同學談潮汕的神靈,潮汕的風俗。
一個地域的文化,如同養(yǎng)育這一方水土的母親,或許在“叛逆期”你們一度關(guān)系惡化過,可最終她始終是屬于自己的文化,融入血液之中,在逆反式的背離之后,總有反省式的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