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杰
故宮博物院所藏《聽琴圖》是一幅精妙的人物畫,其正上方是落款為蔡京的七絕題詩,右上邊低于題詩有宋徽宗趙佶所創(chuàng)的瘦筋體的“聽琴圖”三字,左下邊有宋徽宗“天下一人”畫押。原為清內(nèi)府所藏,著錄于《石渠寶笈三編》與清人胡敬《西清札記》。近代以來,《聽琴圖》堪稱研究的一個熱點(diǎn),而胡敬所認(rèn)為的畫中人為宋徽宗趙佶與他的大臣蔡京們,謝稚柳先生所認(rèn)為的此圖與《文會圖》一樣,“只是當(dāng)時畫院中人的畫筆,趙佶只是在上面題了字,根本沒有代筆的意義”〔1〕,則可謂研究的一般起點(diǎn)或靶點(diǎn)。筆者不揣簡陋,亦獻(xiàn)三疑,敬請指正。
江蘇南通南唐墓志蓋上的四神圖,南京博物院藏品。引自王小盾《四神起源和體系形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7頁
《聽琴圖》彈琴者為全圖描畫之中心人物,他身著玄黑袍服,前置琴案,正凝神坐撫古琴,背后有一株高松虬曲,數(shù)根翠竹猗猗,松上纏裊者似為凌霄,緊挨其琴桌右為一黑漆高方幾,上置香爐。其左下為紅衣文士,正低首執(zhí)扇坐聽,其右下為青衣文士亦凝神坐聽,頭則微仰,青衣文士旁立綠衣小童,正注目彈琴者。彈琴者正對面,亦是其正下方,則是一小假山,上置銅鼎,鼎中插有花枝,花為白色,頗似茉莉。人物神情高雅,環(huán)境陳設(shè)精美雅致,描繪筆墨精妙清麗。細(xì)細(xì)看來,則又不難見出布局人物座次的匠心。彈琴者背后之長松相對于鼎中花枝,成君臨之勢;彈琴者相對于紅衣、青衣文士及綠衣小童,亦成君臨之勢。而按五行四象之說,則畫中人物布局似又有一些錯位。彈琴者著黑衣,則為北,為水,為玄武;青衣文士及綠衣小童,為東,為木,為青龍;紅衣文士,火南,為火,為朱雀;白色花枝,為西,為金,為白虎??梢?,紅衣文士與白色花枝是錯位的。然而,如果我們能想到金國國號之由來,則此錯位也是可以理解的?!督鹗贰酚浗鹛姘⒐谴蚍Q帝建國,乃曰:“遼以賓鐵為號,取其堅(jiān)也。賓鐵雖堅(jiān),終亦變壞,惟金不變不壞。金之色白,完顏部色尚白?!薄?〕向宋追索侵略無厭的金,理當(dāng)處于最下位。
《聽琴圖》蔡京題詩
蔡京跋《趙佶雪江歸棹圖》 故宮博物院藏
不同文本中蔡京所書“京”字
但問題是,如果此彈琴者果是宋徽宗,有鑒于中國自古以來的圖史傳統(tǒng),其人所著玄黑之袍是與趙宋所秉之火德相違的?!端问贰酚浰翁骈_國時“定國運(yùn)以火德王,色尚赤,臘用戌”。〔3〕這在其輿服制中也有體現(xiàn),《宋史·輿服志》對于天子常服、臣服記曰:
衫袍。唐因隋制,天子常服赤黃、淺黃袍衫,折上巾,九還帶,六合靴。宋因之,有赭黃、淡黃袍衫,玉裝紅束帶,皂文靴,大宴則服之。又有赭黃、淡黃衤癸袍,紅衫袍,常朝則服之?!?〕
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綠,九品以上服青?!?〕
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的南薰殿舊藏宋真宗之后的宋皇帝畫像,包括宋徽宗畫像,也都是著紅袍的,就是明證。
并且,到了北宋末期,還出現(xiàn)了“火德中微”之說,而此時亦正當(dāng)徽宗之時,據(jù)史料記載,為了撫救此中微之火德,徽宗崇祀“火德”之運(yùn)的活動也更為頻數(shù),如政和中,定《五禮新儀》,將與火德相關(guān)的熒惑之祀、陽德觀火德真君之祀、應(yīng)天府祀大火增列為“大祀”。此類情形劉復(fù)生先生論文《宋朝“火運(yùn)”論略—兼論“五德轉(zhuǎn)移”政治學(xué)說的終結(jié)》〔6〕已有詳實(shí)考述,茲不再贅舉。高宗南渡后,有關(guān)火德的讖緯之說更是紛紛,如周密《齊東野語·用事切當(dāng)》記:“淳熙中,孝宗及皇太子朝上皇于德壽宮,置酒賦詩為樂,從臣皆和。周益公詩云:‘一丁扶火德,三合鞏皇基?!w高宗生于大觀丁亥,孝宗生于建炎丁未,光宗生于紹興丁卯故也?!薄?〕
因此,在兩宋時代,本朝火德之說可謂常識,而此《聽琴圖》,無論是畫院人代筆,還是徽宗真筆,盡管徽宗休閑時著玄衣不是不可能,但在是圖如此強(qiáng)烈的五行氛圍中,將徽宗畫為著玄衣者,是不可思議的,因?yàn)樗羞`于以圖為史的慣例,況且此圖又賦予彈琴者如此之強(qiáng)的君臨之氣。而如此犯忌,宋徽宗、蔡京竟然一點(diǎn)也看不出,為之題名押書,為之題詩,不亦樂乎,真是不合常理。所以,筆者以為此圖當(dāng)是宋以后人對于宋徽宗的想象圖,忽略宋之火德,是其最大的破綻。是為一疑。
此《聽琴圖》的蔡京題詩書法,與傳世蔡京其他書法,整體上是非常神似的,可謂遒健姿媚,但筆者注意到,其中的“京”字署名卻是比較另類的,相比于蔡京其他書法的“京”字署名,格外拘謹(jǐn)遲疑,甚至其努筆都不夠挺直,而其他的“京”字署名,則無一例外的瀟灑自然,具勁挺飛動之勢。一般而言,人們對自己名字的書寫,都是很熟練的,且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并有個人特色,因此才有簽名畫押之說。請看筆者所切割的相關(guān)圖片,其同與不同,自會了然。因此,筆者以為此題詩書法未必出自蔡京之手。是為二疑。
[北宋]趙佶(傳) 聽琴圖軸 147.2cm×51.3cm 絹本設(shè)色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此《聽琴圖》的蔡京題詩為:
吟徵調(diào)商灶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fēng)。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
第一句用蔡邕焦尾琴典故,贊美彈琴人如蔡邕。第二句表面描寫松風(fēng),實(shí)贊其琴藝高超,典出傳為晉嵇康所作的古琴曲《風(fēng)入松》,唐皎然和尚寫有《風(fēng)入松歌》描寫此曲感人的音聲:“西嶺松聲落日秋,千枝萬葉風(fēng)颼飗。美人援琴弄成曲,寫得松間聲斷續(xù)。聲斷續(xù),清我魂,流波壞陵安足論。美人夜坐月明里,含少商兮照清徵。風(fēng)何凄兮飄飉,攪寒松兮又夜起。夜未央,曲何長,金徽更促聲泱泱。何人此時不得意,意苦弦悲聞客堂?!薄?〕唐劉長卿亦有《聽彈琴》:“泠泠七絲(弦)上,靜聽松風(fēng)寒。古調(diào)雖自愛,今人多不彈?!薄?〕但第四句“似聽無弦一弄中”卻與第三句之意有所齟齬。此無弦琴典出陶淵明,蕭統(tǒng)《陶靖節(jié)傳》記其放曠脫略,“不解音律,而蓄無弦琴一張。每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10〕。此句雖可解為贊美其大音希聲,而終不脫不解音之囿,屬于用典不周,不僅與第三句自相矛盾,且冒犯至尊,弄巧成拙。并且,第二句已出“疑有”,第四句復(fù)用“似”字,如此等等,均暴露出作者藻飾能力之不足為訓(xùn),實(shí)在難以感動文藝天資奇高的宋徽宗,所以無論此圖是徽宗代筆,還是徽宗真筆,此等詩作都不具備題寫在圖上的資格。
[北宋]趙佶 文會圖軸 184.4cm×123.9cm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南薰殿舊藏宋徽宗像 188.2cm×106.7cm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而另一方面,蔡京也是當(dāng)時著名的才子,不僅書法傾倒世人,文采也是高華出眾,現(xiàn)存蔡京詩文作品有《〈跋趙佶雪江歸棹圖〉》《和〈宋徽宗文會圖題詩〉》,有宋人王明清《揮麈錄》所收他與宋徽宗(祐陵)庚和往還詩及《太清樓特宴記》《保和殿曲燕記》《延福宮曲燕記》〔11〕等,讀之即可了然。
如蔡京《和〈宋徽宗文會圖題詩〉》:“明時不與有唐同,八表人歸大道中??尚Ξ?dāng)年十八士,經(jīng)綸誰是出群雄。”雖然阿諛肉麻,卻也義理通達(dá)、文情豪邁。又如其跋《趙佶雪江歸棹圖》:
臣伏觀御制雪江歸棹,水遠(yuǎn)無波,天長一色。群山皎潔,行客蕭條。鼓棹中流,片帆天邊,雪江歸棹之意盡矣。天地四時之氣不同,萬物生天地間,隨氣所運(yùn),炎涼晦明,生息榮枯,飛走蠢動,變化無方,莫之能窮?;实郾菹乱缘で嗝罟P,備四時之景色,究萬物之情態(tài)于四圖之內(nèi),蓋神智與造化等也。大觀庚寅季春朔太師楚國公致仕臣京謹(jǐn)記。
觀察細(xì)致,文字清綺精潔,思致洞明通達(dá),雖是極力吹噓宋徽宗丹青之神妙,卻也入情入理,足動人主之心。反觀此《聽琴圖》題詩,真若霄壤之別。所以,此《聽琴圖》的題詩,應(yīng)非出自蔡京之手。是為三疑。
以上略述三疑,究竟如何,亦不敢自信,尚祈大雅教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