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也曠
與從事其他職業(yè)的人相比,作家更應該有自己的根基,更應該站在屬于自己的土地上,遺憾的是,在這方面,我們所遇到的問題尤為嚴重。也許我要說,沒有哪一代作家像我們這樣腳下沒有根基,沒有哪一代作家像我們這樣在精神上需要更大的包容量。
我們來得太遲,又到得太早。我們來得太遲,只能看見先行者遙遠的背影。我們期望他們哪怕能回頭看我們一眼也好,然而這些自身也有煩惱的人一拐彎就不見了。我們到得太早,電線、電話線、自來水管道都還沒有鋪過來,后來者也沒有出露在地平線之上。我們既不能抱怨前人遺產(chǎn)太薄,也不能指責后人忘恩負義。
我們在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進退兩難,在保守的西方文化與激進的西方文化之間進退兩難。作為同時代的人,我們不得不與充滿叛逆精神的二十世紀的西方打更多的交道。問題是,西方文化的騷亂“是由西方本身在其精神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它仍處在它所從屬的世界的連續(xù)性中”,而對我們而言,它卻像雅典娜那樣憑空從宙斯的腦袋里跳了出來。五花八門的主義,對于他們是先后有別,有因有果的,對于我們卻是沒頭沒腦,同時涌進的。
我們的文字雖然使用者眾多,但仍然是一種地區(qū)性語言。我們的精神沒有參照系,所謂的現(xiàn)代經(jīng)典幾乎并不存在。更糟糕的是,直到如今,也沒有形成一套有效的、完備的、可以起到平衡與促進作用的批評體系。我們的作品剛一誕生就落滿了灰塵,只有蜘蛛在我們可笑的思想里結(jié)網(wǎng)(無論我們多么嚴肅地思考問題)。
為了發(fā)現(xiàn)自我,我們將自己壓縮到一只小球里;為了追求無限,我們又將小球奮力一擲,試圖讓它飛行在浩茫的太空中。我們眼見著悲劇就發(fā)生在很近的海上,我們的船隊正在遭受毀滅性的打擊,然而我們卻只能在岸邊揮拳舞袖,呼號哭泣。一些人不知道過去的山峰有多高,也不知道現(xiàn)在要朝哪座山峰攀登;另一些人知道自己患有貧血癥,急急忙忙地服用薩特、海德格爾之類的大補丸,卻又忘了自己的腸胃不大好。我們?nèi)狈Κ毩⒌奈幕α?,市面上流行的小智小感,小橋流水,在不知不覺中使我們神經(jīng)變得更加麻木。我們或者缺乏信心,或者目空一切,或者偽裝高深,或者拒絕高深。年輕人不信任本國作家,也常?;ハ嗲撇黄?。為了掙得一席之地,或多或少地出賣靈魂似乎是誰都在所難免的事。
盡管這一代作家的外文水平不見得怎么高,與國外的現(xiàn)當代文學相比,歐州古典文學離我們更遠;與歐州古典文學相比,我們的傳統(tǒng)文學離我們更遠;與傳統(tǒng)文學相比,民間文化離我們更遠;而與所有這一切相比,現(xiàn)在離我們更遠。
摘自 豆瓣網(wǎng)201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