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白的詩歌一直在英語世界受到極大關(guān)注,其中龐德的《華夏集》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雖然其中對于詩歌翻譯產(chǎn)生了許多改譯與誤讀,但結(jié)合時代背景與龐德本人的理想追求,這些變異又變得合乎情理起來。
關(guān)鍵詞:龐德;李白;意象;變異
作者簡介:馬溶璐(1995-),女,漢族,遼寧鞍山市人,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文學(xué)碩士在讀,研究方向:中華文化國際傳播。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06-0-02
一、龐德與李白的不期而遇
1552年8月,葡萄牙傳教士沙勿略一行抵達廣東香山縣附近的上川島,開啟了西方對中國這個神秘的東方國家的探索欲。自此之后,大批傳教士來到中國,西方對于中國文化的興趣日益漸濃,漢學(xué)成為一種新興的學(xué)問在西方逐漸流行起來。300多年后,翟理斯第一次以文學(xué)史的形式,編寫了一部《中國文學(xué)史》,雖然尚有些欠缺與謬誤,但它第一次詳細地向西方讀者呈現(xiàn)了中國古代的文學(xué)長廊。同時,它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西方的漢學(xué)家,龐德便是其中之一。
1912 年,《詩刊》雜志上發(fā)表了由龐德起草的“意象派宣言”。同年,他與瑪麗·費諾羅沙相識。彼時,這位夫人正在尋找一位可以研究自己亡夫遺作的人,在雜志上看到龐德的詩作后,認為他便是能繼承亡夫遺志的人。費諾羅沙先生是位美國語言學(xué)家,但十分熱衷于中國和日本的古典藝術(shù),曾經(jīng)親自游歷日本探尋中日文化,留下了十七本研究筆記和其他手稿。其中大約150 首中文詩,龐德最后僅選譯了19首,編成一本薄薄的書——《華夏集》。《華夏集》一經(jīng)問世即獲好評,雖然在之后的幾百年中產(chǎn)生了大量的中國詩歌英譯集,但是沒有一部能超越其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它不僅是龐德對文學(xué)“最持久的貢獻”,同時也促成了李白與龐德之間相隔千年的不期而遇。
相遇雖是偶然,但龐德立刻從中產(chǎn)生了極強的共鳴。龐德的詩論有一個中心,即“意象疊加”(用一個或幾個能表達一剎那間情感的“對應(yīng)物”來代替那些冗長、無味的描述。)這種“對應(yīng)物”類似于中國古典詩論的“比興說”?!段男牡颀垺け扰d》中提到:“故比者,附也;興者,起也。附理者切類以指事,起情者依微以擬議。起情故興體以立,附理故比例以生?!比纭案≡朴巫右猓淙展嗜饲椤?,整句沒有動詞,沒有直抒思鄉(xiāng)之情,只依靠“浮云”、“落日”兩種意象,疊加到“游子”、“故人”前,便營造出一種旅人漂泊無依、日暮思故園的羈旅之思,到達一種“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的和諧之境。
這與龐德的名作“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異曲同工:“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寥寥14詞,就勾勒出地鐵站里人物群像。不能說這是完全借鑒中國古代詩歌藝術(shù),但起碼龐德一定是受到中國詩歌的影響,其中也必然包括《華夏集》中占比最多的詩人李白。
二、翻譯中的變異
雖然龐德深得費諾羅沙夫人的賞識,但他并沒有完全忠于費諾羅沙先生的筆記,在英譯中國詩歌的時候,他似乎更加關(guān)注詩歌的影響而非翻譯的準確性。
這導(dǎo)致他在翻譯《華夏集》時,把注意力完全放在還原“意境”,而非忠于原文地逐字逐句翻譯。為此他創(chuàng)造了“脫體句法”(disembodiment)和“并置結(jié)構(gòu)(juxtaposition)”,導(dǎo)致了翻譯過程中對原詩造成的種種變異。
首先,他改變了英語正常的語法結(jié)構(gòu),提出“并置結(jié)構(gòu)”。例如將李白的《送友人》中“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狈g為“Blue mountains to the north of the walls,/ White river winding about them”,正常來說,“橫”和“繞”都應(yīng)以動詞形式表現(xiàn)出來,但他用一個介詞“to”,一個動名詞“winding”代表,營造出一種青山白水環(huán)繞城池的情狀,雖然與正確的英語語法有出入,但讀起來朗朗上口,且具有豐富的層次感。
其次,他以“最大的自由來探索自由詩的結(jié)構(gòu)”,造成了諸多改譯與漏譯。比如將《長干行》中這首民歌的題目,改譯成“The River-Merchant's Wife: A Letter”。好像是寫給商人丈夫的一封家書。同時,原文中的典故“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也被他漏掉改譯為“Forever and forever and forever./ Why should I climb the lookout?”用三個forever來表現(xiàn)女子對男子的癡心等候,意思上完全符合,但完全摒棄了中文的典故,便少了點韻味和深度。
此外,對于一些時節(jié)意境的把握,龐德所譯也產(chǎn)生了一些變異。例如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饼嫷伦g為: Ko-Jin goes west from Ko-keku-to, / The smoke-flowers are blurred over the river. / His lone sail blots the far sky, / And now I see only the river,/ The Long Kiang, reaching heaven. 將“故人”直接為人名,時間(三月)、地點(揚州)全部漏譯,還將煙花譯成smoke flowers,殊不知,煙花意為“柳絮如煙、繁花似錦”,描繪的是一幅艷麗的春景圖,如果譯成smoke-flowers則不知所云。雖然譯出了送別時的惜別之情,但卻將對盛春時節(jié)的描寫盡數(shù)遺漏,完全沒有原詩中寄樂景述哀情的對比落差,著實失了一些韻味。
三、在所難免與有意為之
諸如此類的誤譯和漏譯,實則出于兩個原因。
首先,在于龐德對中國文化的陌生,和語言文化差異之間的隔閡,這對每個譯者來說都是難以跨越的鴻溝。如前文所引《長干行》,本屬于樂府《雜曲歌辭》,是長江下游一帶的民歌。“干”其實為空地,是江東地區(qū)稱山間平地的叫法。李白寫《長干行》,是用一系列生活場景,串聯(lián)起主人公與丈夫從小到大的回憶。整首詩不僅押韻方法獨特,而且含有很多地名與典故,很多中國人都無法準確說清其中的原委,要一個外國人大致等效地翻譯出該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比如詩歌中的“妾”,在西方文化中,并沒有一個詞可以完全等同于它的含義,這并非是西方人眼中的“情人”(lover),而是妻子對丈夫說話時的自謙詞,如果直接譯成I,便缺少了妻子那種謙卑的語氣,即使加上My Lord you來彰顯男子的地位,依舊無法完全表現(xiàn)詩歌中女子的微妙情感。
其次,這些變異常常是龐德“故意”誤譯。例如,在翻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時,龐德將竹馬翻譯為用竹子做的高蹺“You came by on bamboo stilts, playing horse”。費諾羅沙先生的筆記中明確記錄了竹馬是兒童以竹竿當(dāng)馬騎的一種游戲。但龐德為何仍譯為高蹺呢?原因或許是想增添一種東方的新鮮感。因為在西方有一種游戲叫“cock-horse”(木馬),詩人認為如果將把竹馬翻譯為“bamboo horse”會使人誤以為那和“cock-horse”沒什么區(qū)別,體現(xiàn)不出東方特色,所以便改譯成“和馬一起踩著高蹺而來?!?/p>
除了營造東方的新鮮感,對于龐德而言,翻譯中文是個最重要的意義在于發(fā)起一場詩歌革命,以此來改變當(dāng)時社會的審美趣味。在他的眼中,20世紀之前陳舊繁冗的英詩已經(jīng)過時,人們還在剛剛步入工業(yè)時代的歷史進程中迷惘恐慌,急需一些新鮮血液注入這荒誕虛無的新時代。而“外來”的中國詩歌,以其簡潔明晰的語言,婉轉(zhuǎn)悠揚的意蘊,打動著龐德,于是他便英譯漢詩為殼,包裹著自己的文學(xué)理想,形成這部西方文學(xué)史上舉足輕重的《華夏集》。
龐德是位有抱負的詩人,所以才不會止步于只探索詩歌的美感,而是要用“意象派”這股清新的風(fēng)氣刷新人美的審美情趣,而李白的詩歌則是他求索道路的師友,李白的詩歌就如同古酒原漿,歷經(jīng)歲月窖藏,千年之后,這壇老酒被龐德注入新的成分,改換包裝,搖身一變成為西方人喜歡的佳釀。他不似前輩漢學(xué)家翟理斯般久居中國,深諳傳統(tǒng)文化,甚至都沒有系統(tǒng)地學(xué)過漢語,但當(dāng)發(fā)現(xiàn)自己的理念學(xué)說與中國古詩不謀而合時,這場東西方文化的交流碰撞便如同命運般自然地生長,結(jié)出一顆全新的果實,為全人類所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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