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馮急溜的老伴完全可以回家擇韭菜的,但她經(jīng)過衡量,認(rèn)為回家擇的話,收拾下來的爛葉還得占用家里的垃圾袋,現(xiàn)在超市購物袋都收費,攢下來的塑料袋用一個少一個。于是馮急溜的老伴牽著孫子,買完菜直奔小區(qū)的中央廣場,她一邊瞄著嬉鬧的孫子,一邊靠著廣場的花壇擇起韭菜。她飛快地掐掉爛邊,然后撲落下根部的泥土,最后手腕利落地抖抖,泥巴和爛葉兒撲簌簌地掉在花壇里?;▔锓N植的雖不是什么名貴雅致的花卉,但在微涼的初秋還鮮艷亮麗,也算說得過去。那些屎黃色打蔫的韭菜葉趴在花瓣上,如同色迷迷的醉漢賴著風(fēng)韻猶存的寡婦。
馮急溜的老伴很快摘完了一捆韭菜,她省下了一個垃圾袋,又免得將家里廚房弄臟,于是她心滿意足地裝好韭菜準(zhǔn)備叫孫子回家,一轉(zhuǎn)身竟看到了馮急溜臉色鐵青地向她走來。
金枝小區(qū)的中央廣場是一塊圓形洼地,圍繞圓心放射出來八條小坡,通往各個單元樓。馮急溜是沿著西邊的小坡過來的,他背對著夕陽,整個人顏色飽和度比較低,輪廓卻燦爛如金。由于暴怒,他行走的每一步都狠命跺著腳,又是在下坡,前進(jìn)中的震動格外夸張,活像末日的梟雄。
他在離老伴兩三步距離時斷喝一聲:“你惡不惡心?!”
他沒有像慣常吵架時罵老伴“你不長腦子啊”或者“我他媽就得活活讓你氣死”,他說的是:你惡不惡心?
老伴也蒙了,一來沒摸清怎么回事,二來自己站在下坡,馮急溜站在上坡,還身披萬丈霞光,自己氣焰矮了一半,一時間不知要怎么還嘴。
馮急溜緊逼一步,眼眶瞪得血紅,鼻孔怒張,放大聲音繼續(xù)質(zhì)問老伴:“你惡不惡心?!”
周圍帶孩子的女人們瞬間安靜了下來,不管在說什么要緊事,都一起閉了嘴,屏住呼吸,默契地把耳朵側(cè)向馮急溜和他的老伴。不知誰家的孫子還在吵鬧,那家的奶奶揚手打了孫子的屁股,趕緊捂上了他的嘴。
馮急溜已經(jīng)無暇在意周圍人,他雙眼死死盯著老伴,太陽穴青筋暴起,牙咬得咯吱咯吱響。老伴這時才想起還嘴,七分氣惱三分不解地說:“啥呀?你有病啊,你說啥呢?”
馮急溜依然是那句逼問,干瘦的身體像個沖鋒的坦克,又向前挺進(jìn)一步,緊貼著老伴的臉吼道:“你惡不惡心?!”
周圍的女人們悄悄傳遞了一下眼色,她們目光中迸發(fā)著期待,期待聽到馮急溜說出些有嚼頭的花邊新聞。
馮急溜的老伴也在想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激怒了馮急溜,可她實在回憶不起來,于是她這次理直氣壯了一點,回應(yīng)道:“你有話說清楚了,我咋的了?別擱這兒跟條瘋狗似的咬人?!?/p>
馮急溜終于不再重復(fù)那個問題了,他吃人似的從牙縫擠出句話來:“你他媽給門邊的白墻鉆了五個洞,你惡不惡心?!”
周圍的女人立刻恢復(fù)了聊天,該回家的回家,該找孫子的找孫子,臉上都帶著失落和沒勁。
馮急溜的老伴這才想起今天上午鉆墻眼兒的事。
馮急溜家門口的感應(yīng)燈最近反應(yīng)有點慢,得大聲咳嗽使勁跺腳,折騰一會兒才亮,馮急溜找物業(yè)報修。物業(yè)跟馮急溜打過幾次交道,知道他愛挑毛病,脾氣還急,害怕惹惱了他不好寧息,于是剛上班就趕緊派工人來修感應(yīng)燈。
馮急溜的老伴早上帶孫子散步,回來看到一個年輕的小電工站在梯子上修燈,地上散放著工具包和一大一小兩個電鉆。
她忽然感到一陣電流在體內(nèi)激馳,一股莫名的興奮在心里炸開了花。起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興奮,稍稍平靜一點,她才發(fā)現(xiàn)是因為自己想到了一個占便宜的好主意。而由于常年精于利用身邊的偶發(fā)事件占便宜,那占到便宜的快感,已經(jīng)可以先于想法的誕生,直接抵達(dá)腦部神經(jīng),使她不用形成具體的實施計劃,光是憑著敏銳的直覺,就能提早感受到占完便宜的歡喜。
她的想法是,利用電鉆這種家庭中不常見的裝修工具,給自己的房子干點不花錢的小活兒,修理一下邊邊角角。
可她繞著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踩在凳子上審視了每一寸柜門、燈罩、吊頂、窗縫,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能夠修整的項目。眼看感應(yīng)燈已經(jīng)裝好,小電工開始收拾工具包,送到門口的便宜就要飛走,馮急溜的老伴慌了,這對她來說是巨大的虧損,于是趕緊趿著拖鞋要出去攔住小電工。她一只腳踏出門時,忽然看到門邊雪白的墻垛子,一下子有了主意。
當(dāng)初,馮急溜和老伴購買這套房子時,明明交了97平方米的錢,合同上卻寫著“實際面積為92.5平方”,少的4.5平方米是公攤面積。售樓小姐說,整棟樓里的變電室、樓梯間、門廳、過道之類的公用區(qū)域歸業(yè)主共同所有,所以也是房款的一部分??蛇@“公攤面積”躺不了也坐不了,放在那里根本就是白花錢,他們極不情愿地交了錢,事后每次想起都頓足捶胸。
現(xiàn)在,機(jī)會來了,有辦法激活那封印的公攤面積了。馮急溜的老伴想,既然那塊面積我花錢買了,那我當(dāng)然有權(quán)利使用,為了使用方便,做一些加工改造當(dāng)然也是應(yīng)該的。她為自己的維權(quán)意識和清晰的邏輯感到非常驕傲,于是果斷地一把拽住小電工的胳膊。
“小伙兒啊,幫阿姨點忙唄?”
小電工說您有什么事?
她賠著笑臉聲音慈愛地說:“小伙兒啊,你幫阿姨在這墻上鉆幾個眼兒行不行?”
小電工不解,問她為什么要在樓道的墻上鉆眼兒。
她拉長聲音說:“哎呀你就別管阿姨干什么了,阿姨這么大歲數(shù),幫個忙吧?!?/p>
見小電工還是面露難色,她便拍著胸脯保證道:“你放心,萬一領(lǐng)導(dǎo)追究下來,我就說這跟你一點關(guān)系沒有,再說不就是幾個眼兒嘛,還能給樓整塌了?”
說著,她撿起地上的大電鉆,進(jìn)屋找插線板去了。
小電工只好聽從馮急溜的老伴,在腰部的高度,按著墻體的寬窄,以十厘米為間距,鉆了五個眼兒。正要收工離開,又被叫住了,小電工不耐煩了,說自己還有活兒等著干呢。馮急溜的老伴繼續(xù)賠著笑說:“小伙兒啊,阿姨看你包里有膨脹螺絲,你好事做到底,給阿姨五個唄?!?/p>
小電工馬上捂緊了工具包,說那是自己兩塊錢一個買的,平時安裝使用都是要收費的,自己修個燈賺不了幾個錢,哪還能倒貼呢。
馮急溜的老伴沒聽見似的,依舊磨磨嘰嘰纏著他,說什么“眼兒都鉆了,不差這五個膨脹螺絲了,就幫幫阿姨吧”。
小電工實在忍不住了,說你又鉆眼兒又要螺絲的,到底想干嗎?
馮急溜的老伴這才指著白墻說:“這不嘛,這墻閑著也是閑著,我尋思在門口安幾個釘子,隨手掛個菜啊、鞋拔子什么的,就算給家里添個玄關(guān)了。”
小電工翻了個白眼,趁著電梯有人出來,挎上工具包兩步奔進(jìn)電梯,跑了。
馮急溜的老伴這次占便宜雖然沒有完全成功,但她依然很高興,畢竟最困難的一步完成了,接下來看誰家裝修,再去討來幾個釘子,自己敲進(jìn)墻里就可以了。
她喜滋滋地站在墻前,幻想這一片“外掛式玄關(guān)”將來是多么實用:第一個釘子上掛長柄桃木鞋拔子;第二個釘子上掛個塑料袋,里面裝點鞋油、鞋刷;第三個釘子掛孫子的金箍棒和玩具鏟子;第四個釘子掛棵蔥或者晾條魚;第五個釘子什么也不掛,就好好跟鄰居們炫耀炫耀我們家多么有正事,我們家開拓了荒蠻的疆域。
她好像戎馬一生的將軍撫摸軍功章一樣,從左往右再從右往左地摩挲那五個眼兒,用手指肚輕輕掃去裂痕處震碎的墻皮和墻眼兒里的水泥灰。一些剛有點裂縫的墻皮塊也勾得她手刺癢,她用小拇指的指甲一個個掀掉,這一掀不要緊,墻皮們也是沾親帶故的,下邊墻皮弟弟墜落了,上緣的墻皮哥哥趕緊縱身躍下去撈弟弟,于是更大面積的墻皮剝落。沒一會兒,墻面非但沒有變得平整,反倒那五個眼兒被馮急溜的老伴擴(kuò)大成了五個洞,四周還露出了斑駁的灰色水泥。
馮急溜散步回到家,一出電梯門就看見了白色的墻壁上赫然五個潰爛傷疤似的洞,那雪白的墻垛子活像有著殘疾的行乞者站在馮急溜家門口,露出流著膿的瘡,硬要展示給人看。
馮急溜忽地感覺腦中刮起了一股腥紅的海嘯,那兇猛的浪幾乎要給他掀倒在地,他急忙將兩只手掌撐在門上穩(wěn)了好一陣,緩緩地,他抬起頭,鼻孔低低喘著粗氣,嘴形夸張地咒罵著,卻發(fā)不出聲,他雙眼瞪著那五個洞,似乎要噴出狂怒的火。
他覺得那五個洞是打在他心上,打在他臉上的,他雖然不是墻,但一瞬間,竟感受到了痛。
馮急溜對住房偏執(zhí)地愛惜是有原因的,這是馮急溜有生以來第四套住房。
第一套房屋,是馮急溜出生的房子,但除了馮急溜和父母把它叫作“家”,洮北人都直接稱呼它的建筑形式——地窨子,因為整個洮北區(qū)只有這一處地窨子。
地窨子也叫“地窩棚”,顧名思義是一種半地下的穴式房。它作為東北漁獵民族特有的建筑,在嚴(yán)寒的大地上給了人們長達(dá)一千多年的庇護(hù),但后來漁獵為生的人逐漸減少,民國后這種房子開始被廢棄,等到新中國成立,已經(jīng)很少見到了。
洮北鎮(zhèn)這座地窨子相對龐大,一直沒有被拆除。建國后,市政建設(shè)開始進(jìn)行,路也越鋪越高,慢慢地窨子屬于地上的部分就越來越小,最后有三分之二都陷在泥土里。
就是這樣終年不見陽光的地窨子,里面擠了六戶人家。地窨子大門朝南開,最里面的那間房,只有一扇朝北的窗,最為陰暗潮濕,那就是馮急溜的家。
那樣的房子沒有天棚,只有用廢報紙糊成的天花板,每逢過年再用廢報紙重新糊一遍,算是唯一的翻修了。就在那層報紙與上方的窩棚之間,成就了耗子的幸福之鄉(xiāng),它們生機(jī)蓬勃,養(yǎng)兒育女,六世同堂,欣欣向榮。夜晚躺在床上,能聽見報紙上面耗子歡欣鼓舞地來回奔跑,有時馮急溜仰頭望著報紙上一圈圈被耗子屎尿溻濕的痕跡,會想:人都說有十八層地獄,可能第十八層住的就是耗子,自己住的是耗子的樓下——地獄第十九層。
馮急溜本來也不叫馮急溜,他叫馮光居。名字往往都承載著祈盼,祈盼一多,就成了缺失。一貧如洗的人不會因為叫“李萬金”一夜暴富,目不識丁的人也不會因為叫了“張學(xué)問”才高八斗,同樣,馮急溜一家沒有因為他的命名改善居住條件,在地窨子里,母親領(lǐng)著他和四個妹妹三個弟弟一直住了十八年。
馮急溜的父親是一名火車司機(jī),靦腆、內(nèi)向,外號馮老蔫,十九歲就開始在白城機(jī)務(wù)段工作。那時有句話叫“遠(yuǎn)看是撿破爛的,近看是要飯的,到跟前一看是機(jī)務(wù)段的”。建國初期大部分火車還是蒸汽式機(jī)車,動力全部來自于燒煤,跑一趟車下來,人都熏成了黑烏鴉。那時的火車甚至沒有清晰的視野,越是天氣惡劣,越看不清道路,司機(jī)就得探出去大半個身子到刺骨的風(fēng)雪或者傾盆暴雨中,一邊看路一邊把著氣門。馮老蔫出去跑車短則三天,長則一個月,每當(dāng)一趟奔波下來,他帶著滿面風(fēng)塵回到不見光亮的家,都覺得自己的世界里堆滿了灰燼。
終于,一切在馮急溜出生的第十九年迎來了轉(zhuǎn)機(jī)。
正常來說,鐵路單位是有住房福利待遇的,比馮老蔫資歷低的工人都已經(jīng)分上了樓房??神T老蔫老實巴交,家里孩子又多,沒錢也沒想到要給段長送禮,于是分房子的事一拖再拖。
一天馮老蔫正要下班回家,段長叫住了他,說單位有一批新的福利住房,決定把道東家屬區(qū)三樓一套四十平方米的公寓房分給他。馮老蔫喜出望外,哈著腰、搓著手連連道謝。
段長說:“應(yīng)該的,你們家人多,住房緊張,組織上都知道,一直在盡量給你們想辦法。這下解決了,你們就盡快搬吧,好把現(xiàn)在的房子給別人騰出來?!?/p>
馮老蔫連聲答應(yīng),正要跟段長作別,突然覺得哪里不太對,他問段長,什么叫“給別人騰出來”?
段長說:“哦,這個規(guī)定你可能不了解,咱們鐵路職工每個人只能享受一套福利房待遇,你既然分到新房子了,現(xiàn)在的舊房子就盡早還給組織吧?!?/p>
馮老蔫急忙解釋,說現(xiàn)在的房子不是鐵路分給自己的,屬于自己在地方的個人財產(chǎn),沒有還給組織的道理啊。
段長用力地看了他一眼,說:“老蔫兒啊,你先別著急下定論,回去好好想一想?!?/p>
馮老蔫回到家把這個喜憂參半的消息告訴了一家人,弟弟妹妹們不明就里,只聽說要搬進(jìn)樓房,樂得直拍巴掌,母親和馮急溜則沉默不語。他們分析了一宿,認(rèn)為是段長沒弄清楚他們家住房情況,馮老蔫決定去找段長再解釋一遍,他不敢自己去說,硬要馮急溜的母親陪著他去。
第二天,馮急溜在家焦急地等待著父母,一上午過去,父母終于回來了??粗赣H緊鎖的眉頭和母親黯然的眼神,馮急溜心里一涼。
果然,段長不僅否定了他們的解釋,還規(guī)定一周之內(nèi)必須騰出房來,組織已經(jīng)把地窨子分給于文海了。
段長的這個命令是極其荒唐的,它不僅荒唐在硬要拿走不該拿走的,更荒唐在要把它分給不該得到的人。于文海在整個白城機(jī)務(wù)段都很有名,他二十歲,家境貧寒,是一名司爐,也叫“小燒”,就是火車上的燒煤工。工作又臟又累自不必說,偏偏他還出奇地愛美,有限的工資不拿回家養(yǎng)老娘,全都花在了打扮上,總揣著小鏡子、小梳子,還有大姑娘都舍不得買的雪花膏。他怕煤煙熏壞了他一張粉白的臉,干活兒經(jīng)常偷懶,還出過幾次事故。這樣沒資歷也沒有工作成績的人能輪上房子,實在太離譜了。馮急溜一家商量后決定,再找段長理論一下,搬家的事情先等一等。
不料,三天后馮老蔫出去跑車,前腳剛走,后腳于文海就套著馬車、拉著家當(dāng)進(jìn)了地窨子的大院。他站在院里吆喝著:“老蔫家的,有喘氣的沒有???出來一個幫我搬搬家具?!?/p>
馮急溜的母親急忙出來,說我們家還沒搬走呢,再說這房子根本不應(yīng)該給你。于文海撣撣鞋幫兒的土,懶洋洋地說:“你說話好使,還是段長說話好使?我愿意要你家這破房子算給你們面子了,我就要今天搬進(jìn)去,別擋道?!闭f完伸手撥了下母親的肩頭。
還沒等于文海反應(yīng)過來,馮急溜一個飛腳踹上了他的下巴,于文海直挺挺地仰面摔倒。接著馮急溜一個大步跨到馬車前,抽出被褥、枕頭,扔進(jìn)了豬圈。于文海爬起身要上去撕扯,馮急溜抄起馬車上的一口大黑鍋,正砸在于文海的面門上,于文海搽得香噴噴的臉蛋兒立刻開了花,他捂著嘩嘩淌血的頭,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院子。
馮急溜抗擊的代價是巨大的,他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初冬的下午,淅淅瀝瀝下著雨,天地一片鉛灰色,父親丟了魂一樣走進(jìn)家門,臃腫的棉衣棉褲里里外外幾乎濕透了,一進(jìn)門就撲倒在炕上哇哇大哭。母親詢問良久,他才抬起頭抹著眼淚說,段長讓他站在雨里,訓(xùn)了他一個多小時,說由于他暴力對抗組織安排,扣罰他一個月工資,并且如果三天之內(nèi)不搬走,不僅將把三樓的新房子讓給于文海住,還要取消馮急溜接班的資格。
那時馮急溜已經(jīng)說好了對象,卻沒有工作,就等著父親退休,接班繼續(xù)開火車養(yǎng)家糊口。
弟弟妹妹們看父親哭了,嚇得也都一起哭了。母親沒有哄弟弟妹妹,一個人坐在炕梢拿圍裙擦著眼角。馮急溜走出門,無聲地站在雨中,那樣看不出臉上有淚。
最終馮急溜一家人帶著屈辱和妥協(xié)搬進(jìn)了新家,馮急溜也成了“鐵二代”,開上了火車。
沒過一個月,突然地窨子傳來了接親的嗩吶聲,于文海竟然娶了段長的小姨子。剛過臘月,段長的小姨子就生了個足月的大胖小子。大家這才明白原來段長的小姨子和于文海未婚先孕,段長才不擇手段地幫于文海強(qiáng)占了房子。
鐵路家屬區(qū)一共四棟樓房,呈口字形排列。馮急溜家的那棟樓坐北朝南,兩室一衛(wèi),雖然不寬敞,但光線充足,樓下不遠(yuǎn)有菜市場,一早一晚能買到新鮮又便宜的吃食,總體是比較令人滿意的。但馮急溜一家卻過得比原來更煩心了。
自從搬進(jìn)這棟樓,先是馮急溜的大弟弟下樓梯摔傷腳踝,錯過體檢,沒能當(dāng)兵。接著大妹妹下夜班,黑著天從工廠出來不知被什么嚇著了,整日躲在屋里誰也不敢見,慢慢地徹底瘋掉了。再接著小弟弟在樓下玩彈弓打鳥,鬼使神差地拿反了彈弓,被一顆尖銳的石子崩瞎了左眼。
馮急溜更不好過,他得了一種怪病,一到用力的時候,雙手就劇烈地顫抖,他四處求醫(yī)問藥,情況非但不見好轉(zhuǎn),反倒更加嚴(yán)重。一開始他還勉強(qiáng)靠意志能克服,漸漸那雙手愈發(fā)失控,越是著急,手抖得越厲害,兩個巴掌發(fā)作起來像一群亂飛的蛾子。他被迫從火車司機(jī)崗位退到副司機(jī),再從副司機(jī)退到司爐,最后干脆調(diào)離了機(jī)務(wù)段,去工務(wù)段當(dāng)了一名巡道工,負(fù)責(zé)鐵路的巡護(hù),收入和待遇都下降了很多。
二十年間,馮急溜的父母在房子里相繼離世,得的都是醫(yī)生也說不清的邪病,咽氣的時候在床上擰成一團(tuán),嘔吐不止,痛苦異常。
神奇的是,馮急溜的弟弟妹妹們無論是嫁娶,還是外出工作、念書,只要搬出了房子,運勢立馬好轉(zhuǎn),再也沒有橫禍。
有人說,這樓里住了一條蟒仙,馮急溜家壓不住它,所以它總來欺負(fù)人。
馮急溜對鬼怪之說十分鄙夷,說:“我就要把這房住穿,看看這什么混蛋仙到底在哪兒?!?/p>
馮急溜的老伴聽了大家的說法則聞風(fēng)喪膽,整日各處打探民間的仙姑、陰陽師、算命先生、風(fēng)水大師,一有消息就跋山涉水去拜訪。
漸漸,馮急溜家里多了許多奇奇怪怪的規(guī)矩,比如馮急溜的老伴不讓過端午節(jié),因為蟒仙最忌諱的日子就是端午,一到端午節(jié)她便在家里供奉許多冰塊,說蟒仙喜歡陰冷。她還逼著馮急溜戒了常年喝的黃酒,說是蟒仙害怕雄黃,拿出來會惹惱它的,馮急溜說黃酒跟雄黃酒是兩回事,不一樣的,老伴卻不聽他解釋,一見他斟上黃酒,就大吵大鬧。她有一本皇歷,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先查一查,皇歷上說“今日忌打掃”,她這一天連碗都不刷,垃圾都不倒?;蕷v上說“今日宜搬家”,她會收拾一床被子,拿到鄰居家,晚上再拿回來,象征性地搬一下家。
最令馮急溜無法忍受的是老伴對房屋的布置。她說,對付蟒仙要軟硬兼施,也不能一味退讓,于是家里掛了五幅大小不一的大鵬展翅十字繡,還有七八處大鵬展翅造型的木雕、玉雕、陶瓷工藝品,因為蛇怕鷹。
她還到處擺放八卦羅盤,有銅的,有銀的,還有朱砂的,個個價錢不菲。它們的擺放很有講究,有著嚴(yán)格的方位和角度,平素誰不小心挪動了一絲一毫,她都能發(fā)現(xiàn),急忙歸位以后,一通發(fā)脾氣。
他們家在所有的桌椅上拴了辟邪的掛件,上面是十顆狗牙、一把桃木劍、一把烏木狼牙棒、五個紫砂棒槌,啰哩啰唆一大串。
不僅如此,他們家還暗藏了許多靈符。馮急溜經(jīng)常打開衣柜,見到柜門上一方黃色的紙上蓋著紅色的大印,上面畫了些歪歪扭扭的圖騰;再或者他躺下睡覺,剛要閉眼,看見天花板上又貼了一張符。有幾次他甚至在家里走著走著覺得腳下硌得慌,脫下鞋發(fā)現(xiàn)里面藏了一卷黃色綢布驅(qū)邪符。
馮急溜的老伴對待這些法事,具有兼容并包的精神,她在茶幾上擺了一個不銹鋼鍍亮金的十字架,足有三十厘米高,上面綁著痛苦的耶穌,周圍是一摞摞《圣經(jīng)·新約》《圣經(jīng)故事》《圣經(jīng)導(dǎo)讀》。
她還弄來兩個太陽能小音響,南屋一個,北屋一個,常年同時播放《阿彌陀佛在心間》和《哈利路亞贊美詩感謝主》。
馮急溜為此發(fā)過無數(shù)次火,他砸過、扔過那些耶穌、菩薩、彌勒、關(guān)公、大鵬展翅,老伴轉(zhuǎn)頭還會買來新的。他也試過盡量心平氣和地跟老伴講理,老伴呢,也不理他,繼續(xù)東奔西走,不停給家里添置古怪的擺件。馮急溜覺得家里像寺廟、像教堂、像旅游景點,偏偏不像家。
一天,馮急溜的二大娘來串門,她還帶來了一個身材矮小、戴金絲邊小眼鏡的中年男人,介紹說這位是鄔師傅。二大娘與馮急溜家關(guān)系雖然還行,但往來并不太頻繁,她坐在客廳里東一句西一句地閑扯,也不說要干什么。眼看一個小時過去了,終于二大娘望著身邊的中年男人遲疑地說:“其實今天來主要是想給你們介紹鄔師傅的。”見她有點不知怎么開口,鄔師傅便接過了話,他微微欠身,很斯文地笑著對馮急溜夫婦說:“二位好,小老道我姓鄔?!?/p>
這位自稱小老道的鄔師傅,是一個在家修行的居士,替人看事、卜卦。他卜卦的道場,風(fēng)水是會用盡的,所以每隔幾年需要更換一下。今年他觀了命盤和星象,發(fā)現(xiàn)此處有煞,亦有擎羊助勢,斷定這房中有靈道之物,自己可借一臂之力。這靈物雖對他有用,對一般凡人卻大為不利,問馮急溜家這些年是不是過得非常不順,馮急溜的老伴忙不迭地點頭。鄔師傅諱莫如深一笑,繼續(xù)說:“你們的二大娘在我那里問生意上的事,問了有五六年了,也算熟人,我怕直接來找你們家,太冒昧,就拜托她介紹我過來。事情呢,就是這樣,我有個建議,二位不妨把這處房子賣給我,對咱們雙方都是好事,成全了你成全了我,價格好說,我出的價肯定夠你們換套更好的房子。請二位考慮一下,想好了歡迎聯(lián)系我,這是我的電話?!闭f完遞上一張名片。
送走了二大娘和鄔師傅后,馮急溜和老伴雙雙坐回沙發(fā)上,沉默不語。半晌,老伴的拳頭突然暴雨般地落在了馮急溜的背上:“我就說這房子有蟒仙,你偏不聽!偏不聽!讓你別喝黃酒,你非得喝!非得喝!都怪你!都怪你!”
最后馮急溜的房子以八萬的價格賣給了鄔師傅。馮急溜一再強(qiáng)調(diào),自己不是因為相信蟒仙一說才賣掉房子,而是單純把這看成一筆很劃算的交易,的確,一套四十平方米的鐵路老公寓房賣到了八萬,這非常令人眼紅了。
馮急溜敢如此果斷地賣掉房子,其實還有一個原因。馮急溜的老伴在白城市內(nèi)有個外甥女,嫁給了一個軍官,而那個軍官“瘋”了。
本來他到了年限,可以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去法院當(dāng)公務(wù)員,可他堅決選擇退役,并且孤注一擲地變賣了白城所有的家產(chǎn),包括剛分到手的一處軍產(chǎn)房。他說,未來中國地產(chǎn)經(jīng)濟(jì)將有巨變,現(xiàn)在買房子就是囤金子。他滿中國地跑,最后在北京和深圳相中了兩個門市房,不遺余力地籌錢準(zhǔn)備購買。大家都說他這是在軍隊提拔不上去,心理有疾病了。
雖然他的舉動很瘋狂,但馮急溜老伴的外甥女卻并不阻攔,她嘆著氣說:“一個病人,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吧,只要他開心就行,我就當(dāng)是給他買藥了?!?/p>
于是馮急溜兩口子又添了近三萬塊錢,以一千一百八十塊錢一平方米的低價,買下了外甥女一百一十平的軍產(chǎn)房。那處軍產(chǎn)房坐落在白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之一,在一個坡頂,七樓。
那年恰逢千禧年,馮急溜背著手站在新房子窗前,望著外面的車水馬龍,一覽眾山小。他覺得自己如同一粒種子,用三十年的時間,破土發(fā)芽最終聳入云霄,從半地下的地窨子搬到視野開闊的市中心。舊的一千年翻過去,新的一千年奏響了,他感到自己此刻站在了世紀(jì)之巔,自己時來運轉(zhuǎn)了!
他常說,住在這樣的房子里,就算天天啃咸菜頭子也高興,可不久,他高興不起來了。
他們家是整個小區(qū)最靠北的一棟樓,再往北百八十米遠(yuǎn)的地方,有一棟帶七十多平院子的三層矮樓,說小區(qū)不是小區(qū),說別墅不是別墅,灰嗆嗆扔在那兒,像塊隔夜的硬饃。原來部隊當(dāng)初蓋這片軍產(chǎn)房時,征了一戶人家的地。那家老媽生了十個弟兄,個個游手好閑,沒有正經(jīng)事做,一聽說自家的破爛平房跟部隊扯上關(guān)系了,十個弟兄展現(xiàn)出了空前的團(tuán)結(jié),上訪的上訪,裝病的裝病,耍無賴的耍無賴,想盡一切辦法阻攔蓋房。最后部隊只得圈出一塊地,給他們蓋了座樓房,把這戶無賴人家打包安置在那里。誰料房子到手了,十個兄弟鬧起了內(nèi)訌。先是誰也不想養(yǎng)老媽,沒幾日老太太就在一片爭斗聲中去世。老媽一走,十兄弟又為了分家產(chǎn)大打出手,每天劍拔弩張,經(jīng)常在院內(nèi)發(fā)生械斗。末了,文身最多的老五贏得了勝利,那座樓成了老五一個人的天下。
為了慶祝他贏得的割據(jù),老五幾乎每天都站在院子里欣賞他的樓房。每天太陽剛出來,他就拎著啤酒瓶子搖搖晃晃地一屁股栽到院子正中的馬扎上,一會兒催他老婆做飯快點,一會兒罵他的孩子總要零花錢。他似乎從來就沒用正常音量說過話,只要張嘴就必須扯著嗓子高喊,就算沒人理他,他自言自語,也氣沖長虹丹田,聲聲貫耳。
馮急溜家的北窗正對著老五的院子,老五每一句響亮的污言穢語都能擠進(jìn)窗戶縫,穿透進(jìn)屋,令馮急溜又惱又氣。每年的六至九月份,是馮急溜最難熬的日子,北窗外的老五,不僅在這三個月只穿一條內(nèi)褲,露出他走形的文身和丑陋的身體,還要夜夜糾集一幫地痞在院子里喝酒至夜半,他一腳踏在啤酒箱子上,興奮地一個個喊著那幫地痞的名字,在寂靜的夜里,聲音穿云裂石。馮急溜報過警,可老五在自己家吃喝說話,沒殺人沒放火,警察也只能說服教育。
與惡鄰為伴已經(jīng)非常糟糕,沒想到自己的小區(qū)也令馮急溜惱火不已。這片軍產(chǎn)房沒有正規(guī)物業(yè),不知哪個領(lǐng)導(dǎo)的親戚自稱是物業(yè)管理員,住在小區(qū)的管理室里。平時什么也不管,可到了每年收物業(yè)費的前一個禮拜,他開始挨個單元樓打掃衛(wèi)生,雖然并沒有掃干凈,但他能保證讓每個人都看到了他打掃衛(wèi)生的行為,一周后他便挨家挨戶地收物業(yè)費,白天找不著人就夜里去敲門,家里找不著人就去單位堵著,死纏爛打、軟磨硬泡到你耐不住,上交為止。
剛搬進(jìn)來的時候,為能使房子增添一些溫馨的氣氛,馮急溜花十塊錢買了兩幅風(fēng)景畫掛第在七層的樓道里,還擺了兩盆蘆薈在六樓的拐角處。他像個小螞蟻似的,歡天喜地一點點搬運些小物件裝飾樓道,他說這房子是他的閨女,樓道就是閨女的頭發(fā),他這是在給閨女買頭花呢。可好景不長,一樓的單元門不知什么時候壞了。最先得知這個消息的不是物業(yè),而是張貼野廣告的,于是馮急溜的“閨女”起了“頭皮屑”,樓道里墻面上、扶手上、樓梯磴上,盡是銀行卡大小的白色不干膠,上面內(nèi)容也是五花八門。最令人氣憤的是,他們不僅帶來了野廣告,還順手摘走了馮急溜“閨女的頭花”,一夜之間,風(fēng)景畫、蘆薈被偷得精光。
馮急溜為此不止一次找過物業(yè),督促他們清理野廣告、修好單元門。那個物業(yè)管理員以為他是部隊的領(lǐng)導(dǎo),開始還拿著刀片去鏟過幾次野廣告,并答應(yīng)盡快修好單元門,可后來他發(fā)現(xiàn)馮急溜不過是一名普通的鐵路工人,感到自己遭受了欺騙和傷害,不僅再也沒給過馮急溜好臉色,單元門的事也沒了后文。馮急溜只好拿著小鏟刀,自己一點點剔除那些狗皮膏藥一樣的小廣告。起初他雖然清理得很慢,但是一天下來怎么也鏟干凈了。
可野廣告的張貼技術(shù)也不斷更新迭代,不知哪一天起,一則“三分鐘根治尖銳濕疣”的廣告率先采用了噴繪的技術(shù),馮急溜也用小刀去刮,但是發(fā)現(xiàn)那墨汁滲透得很深,要想刮干凈一個廣告,墻面就得像被狗啃掉一塊似的,非常難看。漸漸樓道里的小廣告都換成了這種先進(jìn)的工藝,噴繪的字體顏色鮮艷飽滿,雪白的墻壁成了后院老五的大花臂。不得已馮急溜,買了一罐白油漆,一個個地刷,一遍覆蓋不徹底,他等干了之后再刷第二遍、第三遍。
鄰居早就習(xí)慣了馮急溜整日為樓道的整潔忙碌,他們既不破壞樓道的衛(wèi)生,也不會伸手幫一下忙,出門時碰到了馮急溜,會笑著說:“還是老馮勤快呀!”或者:“喲,樓長又義務(wù)勞動呢?!钡T急溜這次刷油漆,刺鼻的味道從一樓彌漫到七樓,招惹了鄰居們不悅,終于有了別的聲音。有人說:“這樓里就他不是干部,看給他閑的。”有人說:“他又不住樓道里,成天瞎忙活什么呀!”還有人說:“他這是聽了幾回‘樓長的稱呼,飄了,不知道怎么嘚瑟好了?!?/p>
馮急溜雖然委屈,但他依然勤勤懇懇地一有空閑就出來刷小廣告,撿拾樓道里的煙頭,用笤帚掃下棚頂?shù)闹┲刖W(wǎng)。他這樣做不是為別人,是為自己。他說喜鵲都知道叼兩個樹枝補(bǔ)補(bǔ)鳥巢,人咋能不愛惜自己的窩呢。他說人一輩子活的就是一個家,家不立整,日子還有個過?
可有些問題,不是他打掃衛(wèi)生就能解決的。馮急溜對門家的兒子剛搬來時八九歲,如今已經(jīng)二十六七了,大學(xué)畢業(yè)會成天在家,也不見他出去工作,但深更半夜還在吵吵嚷嚷地說話,像在指揮千軍萬馬。一天馮急溜早上出門,見到一個工人拎著好幾圈電線上樓,以為誰家電路改造,也沒在意。可當(dāng)他傍晚回到家,一走進(jìn)單元門就驚呆了,單元門口懸著一捆柴火粗細(xì)的黑色纜線,馮急溜再往上走,那七八條一指粗的黑線盤根錯繞,一直向上通著,用無痕釘固定,攀附在墻上,像一條陰狠的蛇。
馮急溜緊鎖雙眉,錯愕地一路循著電線上樓,終于在七樓,對門家門口看到了電線的尾端——又是一捆柴火粗細(xì)的黑色纜線掛在墻上。正呆呆地站著,對門走出了女主人,她見馮急溜正盯著她家的電線,“嘿喲”一聲說道:“兒子非得安的!你不知道哇老馮,我家兒子畢了業(yè),參加了個什么電競戰(zhàn)隊,就是打游戲的,還全國比賽。你說這年頭,打游戲還成了工作了,成天在家跟那幫隊友搞什么組團(tuán)、備戰(zhàn),打得不好,就賴家里的網(wǎng)慢,非要換網(wǎng)。結(jié)果安網(wǎng)線的說咱們這房子建得早,現(xiàn)在那個最快的網(wǎng)絡(luò)鋪不過來,要想加速,只能在樓道里這樣牽出一條明線?!闭f著指了指門口那捆巨大的黑色網(wǎng)線,“給我氣的,就這纜線額外多花了一千多呢!”
關(guān)上門回到家,馮急溜垂頭坐在椅子上,目光凝成了一方灰色的水泥。半晌,他突然對老伴說:“搬家,咱搬家。”
老伴以為自己聽錯了,說:“扒蝦?啥時候買蝦了?”
待她弄明白馮急溜的意圖,十分驚詫。畢竟現(xiàn)在這房子沒什么硬傷,而馮急溜難以忍受的那些,在老伴看來都不算事?!鞍幔吭弁膬喊崮??錢在哪兒呢?”
“賣房?!瘪T急溜斬釘截鐵地說。老伴只當(dāng)他是說氣話,他們的房子雖然位置極佳,但因為是軍產(chǎn)房,沒有房本,所以只能按市價的一半出售。如今房價飛漲,賣房的錢根本買不到什么好房子。
馮急溜卻認(rèn)真了,他所有的休息時間不是在新樓盤看房,就是坐著看房車去往新樓盤的路上。市中心他自然是買不起的,從前兩千塊一平大家都嫌貴的房子,現(xiàn)在漲到兩萬,想買還得靠搶。從前挨著火葬場人人避之不及的西鶴路,如今被包裝成了積福聚財?shù)娘L(fēng)水住宅,也漲到了一萬五。他只能去西郊、葦?shù)檫@些還沒有開發(fā)完全的區(qū)域,那些房子雖然價格相對較低,但支付起來也還是讓他很吃力。他舍不得在外面吃午飯,就吃些售樓處擺放的蘇打餅干、薄荷硬糖充饑。他不嫌路途遙遠(yuǎn),無論多偏僻的小區(qū),他也要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去看上一圈才甘心,每個周末都七點出門,天擦黑才回家,也不知道東跑西顛研究出了什么。他就這樣從滿地黃葉的深秋一直看到了乍暖還寒的初春。
最終,馮急溜的老伴主動提出了賣房搬家,源于馮急溜突如其來的病。
一個周六,馮急溜清晨爬起來,要去趕看房車,老鱉溝又有一座小區(qū)開盤了。結(jié)果他雙腳剛觸地,就感到左膝有些脹,再起身站立,只覺得一陣劇痛鉆心,頓時額上滴下汗來,他低頭一看,左邊的膝蓋已經(jīng)腫得饅頭大小。折騰到醫(yī)院,醫(yī)生說是急性期滑膜損傷,問他是不是最近摔跤了或者走路走多了。他說最近不僅走路很多,而且昨天還摔了一跤,磕在膝蓋上,也沒有在意。醫(yī)生斜了他一眼,說:“這么大歲數(shù)了,走那么多路干什么,回去慢慢養(yǎng)吧!”
就此,馮急溜的人生靜止了,本來他也就差個幾個月退休,這下走不了路了,正好辦理了提前病退。他唯一外出的機(jī)會,就是去醫(yī)院復(fù)診,由于沒有電梯,總得等兒子有空才能來背他下樓。屢屢他都要硬著嘴叨咕幾句:“沒事,我能走。”接著作勢要站起,每次都被趕緊按下。軍產(chǎn)房一般舉架比較高,所以樓梯磴也比一般樓房的高兩寸,兒子每次背馮急溜,老伴都在一旁連推帶舉地幫把手。馮急溜嘟囔著“我胳膊沒毛病”,然后右手緊勾著兒子的脖頸,左手拄著墻慢慢往下蹭,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挪,一趟下來都累得氣喘吁吁。
突然有一天,老伴帶了三個人到家里來,馮急溜躺在屋里,聽到他們在外面挨個屋走了一遍,其中一個人還冒冒失失地開門看了他一眼。三人走后,他正要發(fā)火,老伴先開口了:“六十五萬賣不賣?”
馮急溜愣住了。老伴接著說:“你不是一直想換房子嗎?我也看了,你這腿腳以后沒個電梯也別想出門了,我翻翻你拿回來的那堆宣傳單,看金枝小區(qū)九十七平,六號樓十樓那個不錯,我去看了一眼,跟賣房的泡了好幾天,講到了七十五萬。遠(yuǎn)點是遠(yuǎn)點,但是便宜啊,你也退休了,咱住偏點也沒啥。我給咱家房子掛中介上了,剛才那幫人要給六十五萬,賣不賣你一句痛快話吧?!?/p>
半年后,馮急溜和老伴住進(jìn)了金枝小區(qū)的新房子里。
他們賣掉了令人心痛的軍產(chǎn)房,又向外甥女借了二十萬,用作補(bǔ)充房款和裝修。由于退休,他們難以向銀行借貸,兒子和兒媳提出愿意幫他們分擔(dān)這二十萬,被馮急溜的老伴嚴(yán)詞拒絕了。理由是當(dāng)初幫過外甥女,他們當(dāng)年買了她的房子,幫助她的丈夫籌錢投資了房產(chǎn),他倆后來看房價漲得快,又在三亞囤積了七套公寓,如今名下所有的不動產(chǎn)漲了幾十倍都不止,兩人身價接近半個億。老伴撇撇嘴說:“這錢不借白不借,借了也不著急還?!?h3>五
本來馮急溜住進(jìn)了干凈明亮、有草有樹的金枝小區(qū),以為這一生終于不用再為房子生氣發(fā)愁了??伤f萬沒想到,老伴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他不斷強(qiáng)調(diào)著:“你在樓道里鉆了五個洞,好好個新房子,讓你造得像破破爛爛的舊樓房一樣!”
他咒罵夠這一切后,第一件事就是趕緊聯(lián)系毛工長,找他幫忙補(bǔ)一下洞。
毛工長是一個包工頭,確切來說,是金枝小區(qū)的包工頭。他原本是浙江東陽人,家里輩輩做木匠,到了他這一輩,大家不再滿足于雕刻小工藝品,都把目光聚焦到了建筑裝修行業(yè),紛紛轉(zhuǎn)型做了建材或者裝修生意。毛工長十七歲跟師傅到北京做學(xué)徒,后來認(rèn)識了個吉林姑娘,跟她回東北干起了包工頭。他深知行業(yè)競爭激烈,就瞄準(zhǔn)了二流小區(qū)的市場,通常他盯準(zhǔn)一個比較偏僻的小區(qū),做好廣告,專門做這一個小區(qū)的裝修,一干三五年。他好說話,對待馮急溜的老伴這樣愛占便宜的業(yè)主也不計較,十分大方,生意也就非常好做。短短幾年他就也在金枝小區(qū)買了兩套房子和一個地下車位。
他這樣大方其實跟他的愛好息息相關(guān),他有一個和包工頭身份毫不相關(guān)的愛好:天文學(xué)。
最初毛工長也想攬大活兒,他聽說白城科大的天文與空間工程學(xué)院要翻新天文臺和研究院,就一趟趟往學(xué)院跑,想?yún)⒓诱袠?biāo)。校方自然無暇接待他這個毫無實力的包工頭,毛工長只好夾著包,跟條野狗似的在學(xué)院里來回晃悠。幸好大學(xué)的課堂很多是對外開放的,毛工長便把課堂當(dāng)成了歇腳的地方。他常常鉆到大階梯教室的最后一排,窩在那里大半天。最后工程他沒攬到,但竟意外地喜歡上了那間教室里反復(fù)教授的現(xiàn)代天文學(xué)課程。在無數(shù)漫長的等待中,毛工長感到有如神啟,失去了一項工程,卻結(jié)緣了萬象宇宙。從此毛工長自稱看破紅塵,心中只有浩瀚銀河,沒有一絲縫隙留給一顆釘子、一節(jié)水管。
電話一撥通,馮急溜客客氣氣地問:“哎,毛工長你好啊,是這樣啊,有個事想麻煩你?!?/p>
“你說,你說?!泵らL用氣聲低語著,似乎說話不太方便。
馮急溜見狀也壓低了聲音說:“哎,是這樣啊,我們家對門啊,一點素質(zhì)也沒有,不知道怎么想的,在樓道墻垛子上拿電鉆打了五個洞,那個難看??!好好個新房子,給弄得破破爛爛,跟舊樓房一樣!惡心死人了!哎,我看了又心疼又上火。我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意思就是啊,你看你要是還在金枝小區(qū)裝修的話,方不方便明天派個瓦匠,過來幫我修一下那個墻啊,洞也不大,也不需要多少料?!?/p>
“好嘞,好嘞?!泵らL依舊低聲應(yīng)著,他回答得不假思索。
馮急溜心中很是喜悅,連忙說:“那明天早上九點行嗎?九點我在家等你?!?/p>
“好嘞,好嘞。”毛工長痛快地答應(yīng)。
“那好,那我九點等著你啊,謝謝你了?!绷滔码娫?,馮急溜這才舒了口氣,可他還是在腦中強(qiáng)迫性地想起受傷的墻。他為了不更鬧心,取消了每天晚間的散步,盡量減少出門,防止看到五個刺眼的洞。
第二天,他六點就起床了,草草吃了早飯,七點鐘燒了一壺開水,泡了些茉莉花茶,還撒了幾粒枸杞,晾上準(zhǔn)備給毛工長派來的瓦匠喝。八點鐘他背著手走到老伴身后,皺著眉頭,臉色很難看地教育起她來:“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吧!我這是搭著人情,求著毛工長,人家才來幫忙堵墻洞,以后你可愛惜點房子吧!家里多有錢???拉著饑荒、借著錢,好不容易搬到這么好的小區(qū),你就糟蹋吧!你就敗家吧!”數(shù)落完一通,他開始繞著客廳慢慢踱步。膝蓋雖然恢復(fù)得不錯,但他走路落下了毛病,總是仰著上身,一搖一晃,給人一種非常悠閑自在的感覺,跟他此刻的心情產(chǎn)生了奇妙的錯位。九點鐘,他在繞圈的時候會特意在門口駐足一陣,側(cè)耳細(xì)聽有沒有電梯升降的動靜,如果有,他會急忙走過去打開門,做好迎接瓦工的準(zhǔn)備,可每每他都失望地看到電梯停在了別的樓層。第五次,電梯終于開了,他剛要說:“來了?辛苦了”,卻見電梯里走出了物業(yè)清潔工關(guān)大姐。他氣惱地關(guān)上門,轉(zhuǎn)頭間正好瞥見五個洞,像五個沒媽的孩子張著大嘴哇哇直哭,心情更加煩躁。
九點十五了,他告訴自己可能早上堵車了,再等會兒吧。九點二十了,他猶豫要不要給毛工長打個電話呢,畢竟是麻煩人家的事,一遍遍催促不太好意思,于是又耐著性子等到了九點二十四,他實在忍不住,又拿起了電話。
“你好啊,毛工長,你給我家派的瓦匠走到哪兒了啊?我等了一上午也沒來呢?!?/p>
毛工長頓了一下,說什么瓦匠?
馮急溜說:“你昨天答應(yīng)我的呀,幫我找個瓦匠來補(bǔ)墻眼兒,說好今早九點來,這一晃九點二十四了,我都等了一上午了!”
毛工長遲疑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說:“哎呀,我昨天在科大聽天文系主任的公開課呢,講黑洞的。你說啥我沒聽清,想完事了打給你,結(jié)果回家就給忘了?!?/p>
馮急溜說:“你別鼓搗你那黑洞白洞了,玄得悠的,你趕緊來看看我家的墻洞吧!”他按捺著火氣,把墻洞的事又說了一遍。
毛工長聽了說:“我現(xiàn)在還在金枝小區(qū),可是工人都有活兒啊,你等著我這段時間忙完的,我讓他們?nèi)ソo你補(bǔ)?!?/p>
馮急溜連忙追問“這段時間”具體是幾天。毛工長想了想說:“十天,十天左右吧。”
馮急溜商量說,能不能再提前點了,“這門口有洞,我都出不了門!看見我就頭疼啊?!?/p>
毛工長勸他道:“你別著急嘛,我不能耽誤正活兒啊,你說是不是。十天,十天之內(nèi)我肯定幫你弄好,行吧?”馮急溜勉強(qiáng)同意。
放下電話,他越想越憋氣,如果昨天沒鬧這場烏龍,自己可以趕緊找別的辦法解決,不會這樣平白無故耽擱了一天,這下好,還要眼巴巴再等十天。他突然從沙發(fā)上彈起來,沖到老伴眼前指著她罵道:“你看看吧!你鉆的這個破洞,整出這么多麻煩事,你真是要活活氣死我啊你!”
老伴本覺得理虧,一直默不作聲,但被馮急溜一遍遍指責(zé),終于也發(fā)怒了,用更尖厲的聲音回?fù)舻溃骸澳阌型隂]完了?!活不起了似的,多大點屁事你沒完沒了的,不愛看你死去!”說完牽著孫子摔門出去了。
剩下馮急溜一個人在家,他很是無趣,又十分窩火,他想了想,拿起一卷衛(wèi)生紙,走到墻洞跟前,揪下一段來,沾點唾沫搓成了一截實心的紙條,塞進(jìn)洞里,接著后退幾步,看了看,又搓了四條把洞一一堵上了,這樣白色的部分能多一點,他的心不至于那么亂。
第二天,他算了算距離瓦匠來修墻還有整整九天,他不能想象自己將如何熬過這么長時間。于是馮急溜決定到院子里走一走,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他背著手、仰著身,左搖右晃地在一棟棟樓之間沒有目的地瞎轉(zhuǎn),看到還有兩戶人家在裝修。他停下來,想了想,決定先不等毛工長了。他走到了一戶人家的門口,那家正好剛干完水電,瓦匠正在刷最后一層乳膠漆,馮急溜遞給那瓦匠兩根煙,要來了那家用剩的石膏粉、膩子粉、乳膠漆,還借來了一個刮板。
在馮急溜看來,會玩泥巴就會刮大白,而每個男人小時候都玩過泥巴,所以每個男人都應(yīng)該具有刮大白的天賦。自己可以把堵洞、涂膩子粉這些步驟慢慢干了,等膩子粉晾透,毛工長正好也有時間了,過來刷一遍乳膠漆就可以了。
但不一會兒他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無知。刮大白這活兒看起來容易,干起來卻不是那么回事,他和的石膏粉和乳膠漆比例總是不合適,不是不上墻,稀溜溜地往下淌,就是太干巴,推也推不動,刮也刮不開。最后好不容易勉強(qiáng)給五個洞封住了,發(fā)現(xiàn)洞口凹凸不平,亂七八糟,跟原來的墻體完全不在一個平面上,他這才想起忘了要砂紙來打磨墻面。他膝蓋這會兒有點疼,實在不想再跑到樓下去要砂紙,于是找出了裁紙刀和一根筷子,想一點點地削下突出的顆粒,再用筷子沾上乳膠漆,找平凹進(jìn)去的部分。結(jié)果用筷子填補(bǔ)的凹陷處成了一個個新的凸塊,用裁紙刀削平的突起處出現(xiàn)了一道道鋒利的劃痕,沒一會兒墻面更加不堪入目。
馮急溜的老伴從一早晨就聽見馮急溜叮叮咣咣,忙活完手頭的事,推門一看,正見他拿著刮板喪氣地蹲在門口,頭發(fā)上、眉毛上、身上全是白灰。老伴扶著門框笑得氣都上不來了,孫子聽到聲音跑過來,哈哈笑著嚷道:“爺爺是小雪人啦!爺爺是小雪人啦!”
老伴好不容易喘勻了氣說:“這白墻啊,就是個突發(fā)心臟病的人,栽到大街上了,你說你幫他撥完120,就等著得了唄,你偏不,一邊等救護(hù)車一邊幫他搶救,結(jié)果呢,越搶救人家生命越危險,最后救護(hù)車還沒來,就被你搶救死了?!?/p>
他們的笑聲引來了物業(yè)清潔工關(guān)大姐,她本來正在十一樓的安全通道里整理廢紙殼,聽到十樓馮急溜一家動靜很大,忙下來從安全通道里探出頭。
關(guān)大姐將近六十歲,是整個六號樓的保潔員,負(fù)責(zé)六號樓兩個單元總共三十二層樓的清潔工作。一個月工資兩千元,雖然不多,但六號樓的居民會把家里積攢的廢紙殼、廢瓶子留給她,這些廢品一個月能為關(guān)大姐增添一千多元的收入。關(guān)大姐給六號樓居民的回報,是充當(dāng)他們的通信員。
沒有人比關(guān)大姐更熟悉六號樓的事情。新搬來住戶了,她會熱情地給人家推薦附近便宜的超市、菜市場,然后細(xì)細(xì)打聽人家的基本情況:“你們家?guī)卓谌搜??都在哪兒上班呀?喲,寶寶真可愛!誰帶孩子啊?啥時候要二胎?。俊彼€會根據(jù)每家每戶扔出來的垃圾,判斷他們的生活狀況,并提出建議??吹蕉堑哪贻p夫婦,她會叮囑:“你倆最近門口全是外賣盒子,就不能自己做點飯吃嗎,年輕人咋都這么不會過?!彼钌瞄L的還是把各家的新聞傳播給樓里每個她遇到的居民,不需要詢問,她見到人,就會主動上前告訴:“三樓小徐媳婦兒懷孕啦,預(yù)產(chǎn)期明年三月底?!被蛘撸骸鞍パ?,就今早啊,二單元笑笑她奶奶送她上幼兒園摔了一跤,褲子都磕破了呢!”再或者:“你知道嗎,七樓老裴他們家今年沒交供暖費,說天不冷,有地?zé)岬脑捈依锾珶崃?,受不了?!痹谒劾?,鄰里鄰居都是一家人,甚至比親戚走得更近,既然這么親密,就應(yīng)該互相了解家里的事,她覺得自己像有一雙巧手,把這棟樓里原本松散的鄰里,像編辮子一樣,緊密編織在了一起。
關(guān)大姐看到馮急溜家門前鋪滿了刮板、麻袋、油漆桶,還落了一地白灰,兩步奔過來嚷嚷道:“老馮你咋跟小孩似的糟蹋人玩呢?!我早上剛打掃完衛(wèi)生,你這又干嗎呢?”她彎腰看了看墻,明白了,拍著大腿說:“嗬喲!你們兩口子可真會玩,一個打洞,一個堵洞!我前天還跟他們說呢,你們家多有正經(jīng)事,把樓道里的墻都用上了?!?/p>
馮急溜對關(guān)大姐印象并不好,她那種沒有界限的關(guān)心,對馮急溜來說是一種滋擾,他對別人家的事情沒有太多興趣,也不希望自己家的事被四處張揚。他覺得住上這樣帶電梯的小區(qū),就應(yīng)該過上互不相聞的生活,而關(guān)大姐的強(qiáng)行介入,使他失去了與鄰居之間適當(dāng)?shù)木嚯x,令他感到被剝奪了享受現(xiàn)代化小區(qū)氛圍的機(jī)會。
見關(guān)大姐說已經(jīng)把鉆洞的事宣揚出去了,馮急溜沒好氣地說:“那怎么著,不堵上我還留著嗎?好好個新樓房,鉆那些個破洞,給整得跟舊房子一樣,惡不惡心?”看了眼地上,他又說:“我肯定給樓道收拾干凈了,不用你操心?!?/p>
關(guān)大姐沒有介意他的不友好,接著說:“嘖嘖,別人都學(xué)你家呢,你家還給堵上了,這掛點東西多方便啊,真白瞎了?!?/p>
馮急溜頓了一下,接著眉心擰成了一個揪,盯著關(guān)大姐問:“你說什么?學(xué)我們家?!”
關(guān)大姐嘎嘎大笑兩聲,手搭在馮急溜的肩膀上說:“老馮,沒想到吧?你成榜樣啦!我跟笑笑她奶奶、孔師傅他媽、文文她姥姥、楊大嫂、穆老師,反正好幾個人,我跟好幾個人說了,他們都說你家太有正事,太聰明了,也都要鉆洞,正一起到處借電鉆呢?!闭f完又搖搖頭,看著馮急溜費勁巴力補(bǔ)的墻洞說:“嘖嘖,真白瞎嘍!”
馮急溜恨恨地抖落開關(guān)大姐的手,跺著腳指著她說:“你呀!你真是……”他顧不得說完話,按開電梯門,直奔三樓去找笑笑的奶奶。
他去到三樓,先細(xì)細(xì)看了一遍樓道里的墻,看到墻還都是完好無損的,才松了口氣。正巧這時笑笑的奶奶打開了門,見到是馮急溜,她招呼道:“是老馮啊,你怎么來了?”
馮急溜顧不得寒暄,直接問:“我找你有點事!聽說你相中我們家墻上的洞了?”
笑笑的奶奶對著馮急溜豎起大拇指說:“我可不相中了咋的,還是你們家腦瓜好使啊,我們咋沒想到這樓道里的墻還能有用呢,這往上掛點東西多好??!”
馮急溜說你有啥好掛的?屋里那么大地方你不用,非得上外面掛?
笑笑的奶奶說:“我還真有東西非得掛外面了。這不前幾天送笑笑上幼兒園,我把腿摔了嘛,這就走道不利索了,兒子給我買個拐棍,兒媳婦兒嫌這玩意兒在外面蹭的都是土,拿回家埋汰,跟我兒子背地里嘰嘰鬧鬧的。我尋思得了,找那個不痛快干嗎呀,上兒女家來住著,沒看好孩子,還給人家上眼藥,算了吧!我求二單元五樓小凱他姥爺幫我鉆個洞,安個釘子,我知趣點,以后拐棍我就掛外面吧。我跟他說好早上吃完飯就來給我鉆洞,這會兒還沒來,我正要下樓去找他呢,結(jié)果把你給等來了。”話音剛落,電梯里走出個穿著短袖短褲的老頭,是小凱的姥爺拿著半米多長的大電鉆走出電梯。
“當(dāng)過兵這就是不一樣啊,小凱他姥爺體格就是好哇!我都穿秋褲了,他還當(dāng)三伏天過呢!”笑笑的奶奶忍不住夸。
小凱的姥爺最喜歡聽人贊美他身體好,都沒顧上跟馮急溜打招呼,就一手掂掂大電鉆說:“我年輕時候是保障連的士兵,修理個桌椅板凳,使個鉆頭螺絲的,我最在行了,找我?guī)兔δ闼阏覍θ肆?!?/p>
還沒等他問出“老馮早啊,你咋也在這兒呢”,馮急溜上前一把奪過了大電鉆。小凱的姥爺沒有防備,差點被拽得一個趔趄,他面露慍色說:“老馮你這是干啥?”
“干啥?”馮急溜把奪來的電鉆背到身后,厲聲說,“今天有我在這兒,誰也不能往墻上鉆洞!”
馮急溜沒有來路的怒氣,驚著了笑笑的奶奶和小凱的姥爺,兩人愣了幾秒,小凱的姥爺先反應(yīng)過來,扶著腰說:“哎我說,老馮你可真有意思,你家鉆完用得舒服了,回頭不讓別人鉆了?你是法西斯???”
馮急溜指著墻面說:“我家鉆洞,那是我沒管好我老伴,那幾個洞我早就給補(bǔ)上了!你們閑得沒事干了,學(xué)什么不好,學(xué)糟蹋房子?好好個新房子,樓道整得跟舊房子似的,你們不惡心嗎?”
笑笑的奶奶說:“老馮你看你,你嫌墻上打洞礙眼,那你堵你家的,俺們也沒攔著你,你來管俺家的墻,這不是沒有道理的事嗎?”說著要上前拿回電鉆。
馮急溜摟著電鉆向后一個躲閃,繞開笑笑奶奶的手腕,厲聲道:“我今天就管了,沒讓我知道也就算了,這讓我知道了,我就得管。我就告訴你們倆,今天有我在,誰也別想讓這六號樓的樓道里有一個洞!”
他話音沒落,小凱的姥爺竟樂了起來,“哈哈哈哈哈,還‘誰也別想讓六號樓有一個洞,俺們二單元昨晚就集體打完洞了,這電鉆是俺們單元楊大嫂上她外甥家借來的,可著俺們單元挨家挨戶用了個遍,這才輪到你們一單元?!闭f著他斜著肩膀抱起胳膊說:“老馮喲,你這還想保衛(wèi)家園呢?半拉江山都炸沒了!哈哈哈哈哈……”
馮急溜幾乎是跌撞著來到二單元的。一進(jìn)大堂,他看到的不是光潔的走廊,而是兩邊墻上各釘著五個膨脹螺絲釘,左邊懸掛著雨傘、雨衣,還有兩雙粘著泥巴的雨靴,鞋底沒把自己當(dāng)外人,親密地依偎著白墻,把那一塊墻面也蹭臟了。右邊掛了兩把小剮刀,還有三包婆婆丁。婆婆丁是小區(qū)草坪里常見的野生植物,挖婆婆丁是這個季節(jié)里帶孩子的老太太最喜歡的集體活動。挖出的婆婆丁她們寶兒似的捧回家,蘸醬、包餡、下湯,但婆婆丁有個缺點,就是清理上面的螞蟻非常費勁,一般只能自然晾曬,等待螞蟻自覺跑光。果然,馮急溜看到那三包婆婆丁敞著口,散發(fā)出危險的微苦味道,再細(xì)看那白色的墻面,無數(shù)個芝麻大的黑點,密密麻麻一大片。
馮急溜直覺得頭頂?shù)墓穷^木漲漲地發(fā)麻,胸脯隨著沉重的呼吸,劇烈地起伏。
他多一眼都不想看到那堵墻,逃命似的閃身躲進(jìn)安全通道。他順著樓梯往二樓走,還沒到二樓就聞到一股咸腥的氣味,那是一種絕不該屬于小區(qū)樓道的氣味。推開門,他胸脯起伏得更加厲害,像身體里藏了一股洶涌的浪潮。他看到二樓的樓道里,同樣兩排釘子并列,一邊掛了大大小小十幾條風(fēng)干的咸魚,它們開膛破肚,扭曲僵硬,身體被對稱地一分為二,兩只眼睛怪誕地出現(xiàn)在同一個平面上。另一邊,是用白色棉線穿起來的一串串蘿卜條,它們剛失去水分沒多久,蘿卜條還在用碧綠的色澤表達(dá)著掙扎,但這絲毫不能減弱它身體的萎縮,彎曲的褶皺已經(jīng)開始蔓延,一串串蘿卜條布滿了墻面,那墻就像一張溝壑縱橫的老嫗的臉。
馮急溜只踏了一只腳進(jìn)二樓,他覺得血往上涌,一瞬間,眼前的咸魚、蘿卜干、釘子、樓道,都漾起了波紋,他感到自己似乎在岸上,俯瞰著水里的世界。他慢慢撤回那只腳,哆嗦著手,緩緩關(guān)上安全通道的門,步履沉沉地往三樓走去。他如同鐘擺一般搖晃著走上臺階,依靠身體的慣性,倚開了三樓的門。
三樓什么雜物也沒有掛,可他再向上望去,竟看到走廊的盡頭,貼近棚頂?shù)母叨壬希⑴砰L長兩串釘子,他數(shù)了數(shù),每一側(cè)都有足足十五顆,由于釘子之間距離太近,墻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絲絲裂紋,越細(xì)看越多,昭示著埋伏的危機(jī),只看一眼就讓人惶惶不安。最靠里的那顆釘子上,扣著一個紅色的嬰兒澡盆,估計是三層樓的人還沒打算好如何利用這些便民裝置,先扣個澡盆占上地方。
他忽然感到一陣虛弱,像一條魚被抽掉了魚骨,脊背無聲地彎了下去,三樓的鐵門就勢隨著后背的曲線合上了。
他還在向上走,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還要繼續(xù)向上走,他對四樓的境況并不抱有幻想,他也不希望心再被破敗的樓道中傷,他只是不知道下樓之后該做什么,這樓道里的一切都那么刺目,而家,同樣令人疼痛。
索性,四樓墻上只打了四個洞,左右分別兩個,釘子之間的距離很遠(yuǎn),中間拴了一根長長的電線,一根藍(lán)電線上搭著尿介子和小孩的衣褲,上面的水沒擰凈,滴滴答答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另一根紅電線,晾著六七條抹布,抹布的前身是那種質(zhì)量很一般的薄毛巾,已經(jīng)磨得破了洞,不知用來擦過什么,浸染了一層油膩膩的灰褐色。四樓的窗沒有關(guān),大約是怕這些衣服、抹布晾不干,襲襲秋風(fēng)吹進(jìn)來,各色的布朝同一個方向鼓起,接力傳遞著風(fēng)。
最后,風(fēng)撲上了馮急溜的臉和眼,他覺得周身前所未有地冷,明明才初秋,他卻感到了寒冬的徹骨。
他像一片飄落的枯葉,顫抖著下了電梯,他的心也跟著電梯一起下墜,馮急溜閉上眼,滿目瘡痍。
在大堂門外,他站了很久。大堂的門正對著兩個垃圾桶,他盯了一會兒,靈魂跑上前去,將兩個垃圾桶一起舉過頭頂,肩周一用力,咣啷一聲把垃圾桶砸在門玻璃上,魚刺、臭雞蛋、爛菜葉、蘋果皮、醬油瓶子、避孕套、衛(wèi)生紙、過期彩票一起糊上了玻璃,可疑的黏液粘在上面,賴賴嘰嘰,很久也不往下掉。他的靈魂仰起頭高喊:“你們不就愿意住破樓房嗎?!住吧!我叫你們住個夠!”
他的身體卻依然呆呆地站在秋風(fēng)里,似乎在靜靜地看著靈魂替他出頭撒氣,身體則像個指揮官一樣在后方坐鎮(zhèn)。
穆老師這時正巧開門出來,兩手拎著一大麻袋花肥。穆老師是紅太陽小學(xué)的退休教師,她所住的一樓有一個附贈的小院子。別人家都種著一排排辣椒、大蔥、生菜,穆老師卻看不上那些“實在”的東西,她堅持種了滿院子花,香檳色的郁金香、乳白色的鈴蘭、淡紫色的鳶尾花,還用大搪瓷盆精心種養(yǎng)了一株水培觀音蓮。穆老師也從不會和鄰居們家長里短地嘮閑嗑,偶爾有小孩子駐足在她的花園前時,會拿著小噴壺,一邊澆水一邊對小孩子說:“好看吧?你看這蓮花開的,多么脫俗,老師教你背首詩?。骸逅鲕饺兀烊蝗サ耧?。”接著她會近乎自言自語道:“說話是需要優(yōu)雅的,生活也是需要詩意的,每個人都應(yīng)該擁有一座自己的心靈花園?!?/p>
穆老師見馮急溜佝僂著腰杵在門口,并沒有多停留,只是知性而疏離地微笑下,就匆匆繞過他,朝樓后走去。
馮急溜默默跟著她,轉(zhuǎn)過彎來,看到一樓的樓體上齊刷刷一排釘子,上面掛著一把大花鋤、一把松土的五齒耙、兩副不銹鋼花鏟,穆老師把手里的花肥也掛了上去,又后退幾步,用贊賞的目光檢閱著。
穆老師正要回家,看到馮急溜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身旁,她嚇了一跳,而后立刻恢復(fù)了知性而疏離的微笑。她扶了扶眼鏡說:“你好啊,老馮?!彼瘩T急溜盯著釘子,笑笑著說:“嗨,小凱的姥爺非要給我釘?shù)?,說你們家都弄了,很實用。我思考了一下,覺得也確實需要,需要有地方放這些種花工具,樓道被他們占得差不多了,我們家都是知識分子,不擅長你爭我搶,正好,不跟大伙擠了,委屈一下,就掛外面吧,挺好?!?/p>
馮急溜感到腦仁一陣劇痛,太陽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他憋足了氣想大聲罵穆老師一頓,可聲帶忽然沒了力氣,發(fā)出的聲音十分微小,小得只有他自己聽到了嗓子眼飄出的那句:“你們惡不惡心?!”
接下來一連五天,馮急溜都沒有出門,因為他的高血壓發(fā)作了。從二單元出來那天,他兩個拳頭一起“咣咣”捶著腦袋走回家,直說頭疼,疼得要炸了,沒多一會兒,抽搐不止,送到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收縮壓一百七十五,舒張壓一百零五,醫(yī)生說再高點他就直接沒命了。
這幾天他只能靜靜躺在床上,一邊聽著老伴的數(shù)落,一邊吃降壓藥。馮急溜之所以能老老實實在家養(yǎng)病,一定程度上還是因為吃了關(guān)大姐給他的定心丸。
據(jù)關(guān)大姐說,物業(yè)知道了六號樓往墻上鉆洞的事,貼出了通知,說是六號樓的居民違反了《金枝小區(qū)物業(yè)管理條令》,私自違規(guī)改造住房,破壞公共設(shè)施,影響小區(qū)水電安全。根據(jù)各家破壞程度,由物業(yè)維修部門進(jìn)行評估,確定罰款金額,十日內(nèi)上繳,再由物業(yè)統(tǒng)一修繕。
關(guān)大姐說:“不過,你們家不用擔(dān)心,物業(yè)不能來收你家的錢。我跟物業(yè)匯報了,我說你們家雖然是第一個鉆洞的,但是老馮不愿意啊,人家可有素質(zhì)了,馬上就找人要補(bǔ)上洞,這幾天就能修好了。”
馮急溜雖并不領(lǐng)關(guān)大姐的情,但她帶來的消息令馮急溜安心了一些,這是他這些天以來聽到的唯一的好消息,終于有人出來管管這千瘡百孔的樓了。
可第二天,馮急溜的心又揪起來了。中午時分,老伴拎著菜回家,進(jìn)門還沒撂下,就張張羅羅地說:“黃攤子嘍,黃攤子嘍!這回?zé)狒[可大嘍!”
原來,物業(yè)的罰款決定毫不意外地觸怒了二單元的居民,他們一起聚在物業(yè)管理辦公室門前抗議。楊大嫂最激動,因為她被罰得最多,理由是她對樓體破壞程度最大,威脅到了墻體內(nèi)水管井、電管井的安全,導(dǎo)致物業(yè)需要進(jìn)行復(fù)雜的檢測和排查,總共要楊大嫂交二百七十六元錢。她氣得滿臉通紅,跟物業(yè)管理人員理論道:“憑什么?!文文她姥姥敲了三十個釘子才一百六十塊錢,憑什么我家那么多?!你說檢測多錢就多錢???油漆一桶多少錢?膩子粉一罐多少錢?發(fā)票呢?讓我交錢行啊,你們先給我把發(fā)票拿出來,今天不給我這些材料的發(fā)票,我就報警!讓警察抓走你們這個詐騙團(tuán)伙!”
文文的姥姥也不干了,白了一眼楊大嫂,上前比畫著說:“什么叫才一百六十塊錢?一百六十塊錢不是錢嗎?俺家不就打幾個釘子嘛,礙著誰什么事了?這樓俺們家花錢買了,打幾個釘子都不行,好!你們說了算!不讓打釘子,行,拔了不就完了嗎?俺們讓你給墻修回原樣了嗎?!俺們瞅著洞挺順眼啊,是你們非要修的,完事還問俺們要錢!你們不講理?。∑圬?fù)我是個老太太???你回家去也敢這么欺負(fù)你奶奶嗎?!”
小凱的姥爺振著手臂,應(yīng)和著:“對,你們就是不講理!說收錢就收錢,我們同意了嗎?我們根本沒有!你們這就是不講人權(quán)!不講人權(quán)啊!買了你們小區(qū)的房,活得連條狗都不如,沒有人權(quán)啊!”
孔師傅的老娘來晚了一些,她從人群外奮力向里擠,邊擠邊喊:“對!沒人權(quán),不講理!金枝小區(qū)物業(yè)就是一幫流氓,俺們家就釘了四個釘子,穿了兩根繩,釘子最少,結(jié)果罰二百塊錢,也說俺們家鉆到電管井、水管井了,整不好就得漏水漏電,我就問你漏哪兒去了?!他看見了還是你看見了?”孔師傅的老娘擠得太用力,人群給她讓開路時,沒剎住,摔倒了,她一翻身,直接躺在了水泥地上,捂著胸口說自己被物業(yè)恐嚇,心臟病犯了。
“最絕的你知道是誰嗎?”老伴神神秘秘地說,“最絕的還是人家穆老師??!這次鬧事就是穆老師挑唆的,要不你以為就那幾個人,能說出那話?字兒都不認(rèn)幾個,還‘人權(quán)?都是穆老師教的!她家其實被罰得也不少,物業(yè)說她破壞樓體外觀,還損壞保溫層了,讓她交二百六十八塊錢。結(jié)果人家穆老師不言不語,躲在后面,就讓別人把槍放了,有文化就是不一樣??!”
“行了行了,別說了?!瘪T急溜打斷了繪聲繪色講述著的老伴,然后在床上翻過身去。這所謂的熱鬧對他來說依然是一種刺傷,他現(xiàn)在的心很像個憂傷的少女,總是輕易生出哀婉的嘆息。
老伴只當(dāng)他是怪脾氣又上來了,看他生病,沒和他計較,關(guān)上臥室的門,出去了。
傍晚,老伴正要喊馮急溜吃飯,余光瞥見一個黑影,轉(zhuǎn)頭看到馮急溜正在穿夾克。老伴問:“你做什么去?”馮急溜輕聲說:“我去勸勸二單元的,把罰款交了,補(bǔ)墻洞?!崩习榧泵ι先踝∷?,說道:“可顯出你了,你是嫌你血壓低唄?非得找點閑事管管,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呀?是物業(yè)能領(lǐng)你的情,還是二單元的能領(lǐng)你的情?”
馮急溜聲音很輕,眼神卻透著堅定,說:“我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我必須去勸勸,好好個樓,給整成什么樣了,惡心。”
“你行了吧你!”老伴“咔嚓”一聲反鎖了防盜門,又說:“你住在二單元也就得了,你都不住,你說說你在這兒起什么浪???我看你純是有病,趕緊躺你的去吧!”說完塞了粒降壓藥進(jìn)他嘴里,硬是把馮急溜推回屋里去了。
終于,挨到第十天,毛工長如約派來了幫馮急溜補(bǔ)墻洞的工人。馮急溜倚著墻根,歪斜地看著工人一點點和石膏、抹膩子粉、打磨墻面。老伴多次勸他回屋躺著,說工人肯定能干好,用不著他監(jiān)工。他呢,也不回嘴,就站在一旁看著工人干活兒。剛開始,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絲解脫和滿足,像是農(nóng)民看著秋天燦黃待收的麥子,積壓了多天的等候得到了回應(yīng),他心里說不出的服帖??梢粫海难凵裣缦氯チ?,像一支燃盡的煙,悠悠地飄忽,他不知在思索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沒思索,魂兒游走了,軀殼愣在那里,成了一具喘氣的石像。
突然,他搖了下腦袋,像在否決著什么,然后跟誰也沒打招呼就下了電梯,朝二單元走去。他決定去努力一下,勸一勸二單元的鄰居們。
他不知道二單元大門的密碼,只能站在門外等待,碰上誰就勸誰,這使他看起來很像一個沿街布道的人。
第一個出來的是孔師傅,馮急溜心里暗喜,對孔師傅,他覺得是有幾分勝算的??讕煾凳且粋€性格溫和的出租車司機(jī),是他在這個小區(qū)里唯一愿意主動打招呼的鄰居。馮急溜知道,孔師傅愛干凈,平時出租車的座套每周都要清洗,家里的玻璃每個月都要擦一次,于是推測他對六號樓集體鉆墻洞的事也不支持,而且他們家的洞,是孔師傅的老娘要鉆的,孔師傅一般白天都出去干活兒,當(dāng)時并沒在家,應(yīng)該是不知情的。
“老孔,咋沒上班呢今天?”馮急溜走上前去,遞上一根煙說。
孔師傅接過煙,別在耳朵上說:“別提了,這不前幾天,咱們樓因為鉆墻的事,跟物業(yè)吵起來了嘛。我媽也真是,那么大歲數(shù)還跟著湊熱鬧,結(jié)果摔了一下,好在就是皮外傷,但是她非說心臟有毛病,天天躺著咿咿呀呀的,我沒辦法,這幾天沒出去拉活兒,在家陪陪她。”
“哎,說到底都是這個墻洞害的,咱這樓本來好好的,結(jié)果被這幾個破洞弄成啥樣了啊,難看不說,還給咱老太太氣著了?!瘪T急溜順著孔師傅的話說,他要將他們對洞的憎惡情緒推向最強(qiáng)共鳴,再自然而然地拋出“快點去交罰款,好補(bǔ)上墻洞”這個提議。
“可不咋的,愁人,我家那面墻打了四個釘子上去,明明家里能擱的東西,我媽也不讓擱,亂七八糟的啥都往走廊里掛,可逮著了。那家伙,給樓道整的,都透不過光了,一開門就黑黢黢的?!笨讕煾嫡f。
“我覺得吧,”馮急溜湊得更近了一些,探著脖子對孔師傅說,“不如就把物業(yè)的罰款交了吧,你看本來咱們就不占理,交了錢,盡快讓人家物業(yè)給墻修好,不為別人,為咱自己,干干凈凈的,住著心里多敞亮啊?!?/p>
令馮急溜沒想到的是,孔師傅竟然一口回絕了他:“那可不行?!彼B連擺手道:“我不能交這個錢,這個洞我還得留幾天?!?/p>
見馮急溜滿臉失望和困惑,孔師傅深吸一口氣說:“老哥,你別怪我。你不知道我媽為啥跟我住一起吧?”馮急溜搖頭,孔師傅指指臺階,示意他坐下,緩緩地講了起來:“這事說來話長??!我媽本來是咱大安縣的,種大豆的,我爹沒得早,我媽就指著三十畝地,種大豆給我哥兒三個養(yǎng)活大的。后來,我們縣政府說是響應(yīng)國家號召,實行土地流轉(zhuǎn),我們那兒的村干部跟一個種田大戶,他倆談攏了,就讓我們都簽合同,把地租給他們。我們多實在啊!再說也看不懂那合同啥的,稀里糊涂就簽字了?!?/p>
他摘下耳朵上夾的煙,示意馮急溜給他點著,使勁嘬了一口,繼續(xù)說:“這不簽字了嘛就,結(jié)果他們這幫不要臉的,就是為了,那叫什么來著……啊對,‘立項',叫'立項'啊,就為了立這個項,騙國家補(bǔ)貼!收了我們好多人的地之后,沒全種,就種了幾畝地,有的種花,有的種蘋果,哪個項目的領(lǐng)導(dǎo)來調(diào)研,就給領(lǐng)導(dǎo)看哪塊地。完事說好一畝地一年給六百塊錢,三十畝一年是一萬八,結(jié)果他們也不會種啊,還偷奸耍滑,總共沒種幾畝地,瞎整一頓,賠了!我們的錢也瞎了,簽了十年的合同,到現(xiàn)在五年過去了,就給我媽三萬塊錢。最他媽氣人的你知道是啥嗎?我媽的地正好就是沒種的那部分,五年沒人管,現(xiàn)在撂荒了!”他鼻孔中憤憤地噴出兩股煙來,又說:“到現(xiàn)在這事也沒解決好呢,說是肯定不能讓我們吃虧,但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賠清的。我媽在家鬧心,歲數(shù)大了,也怕她自己待著有點閃失,我就給接城里來一起住了。你說她就在我家消停住著,啥時候賠錢啥時候算,就慢慢等,就別尋思了唄。結(jié)果誰想得到,我媽落病了?!?/p>
迎著風(fēng),煙燃得很快,但他忘了吸,抿抿嘴唇說:“這回我們單元呼呼啦啦一起鉆墻洞,她也讓人家?guī)臀覀兗毅@了四個。然后不知道聽誰說的,說這個走廊是公攤面積,也屬于我們家的地盤,這下好,物業(yè)不讓你砸墻,還要罰款,把墻洞堵死,我媽就不行了啊,非說城里也不太平,這回是堵咱家的洞,下一步肯定就是占咱家的房!我說這都新中國了,又不是舊社會,誰敢占咱房啊,你二十畝地那個事,是咱倒霉,碰上那個死村干部,哪能到處都是這樣啊?結(jié)果我那個老娘,根本不聽我勸,成天擔(dān)心洞叫人堵死了,過幾天再給我們房占了,天天都起不來床了,一早一晚也得強(qiáng)撐著上門口看看四個洞在不在了,不讓她去看,她就犯病,哭哇喊哪,說洞肯定堵死了,咱家要沒了!”
煙屁股只剩下短短一截,他在鞋底上摁滅了說:“這洞,我雖然也反對打,但是我真得再留幾天,起碼勸得我媽別犯病了,我才能去交這個罰款啊。”他抱歉地看了眼馮急溜說:“老哥,對不住了,駁了你的面子,你再上別家勸勸吧?!?/p>
話已至此,馮急溜垂下頭,拍拍孔師傅的肩頭說:“行吧,沒事,都能理解,回去好好勸勸老太太?!?/p>
說完,他又仰起頭,喃喃自語道:“這咋還有人離了洞活不了呢?”
馮急溜繼續(xù)站在門口守候,三個多小時過去,他總共勸了七個人,有人委婉拒絕了他,也有人敷衍著說過幾天去交,還有人冷嘲熱諷地問他是不是拿了物業(yè)的回扣。
就在他等待第八個人的時候,猛然聽到樓后響起了一陣裹挾著叫罵的嘈雜,一個女人的聲音也在其中苦苦哀求著:“別打了,都是鄰居,都是一家人?。e打了!”
馮急溜忙繞到樓后,樓后草坪上一片狼藉。穆老師、穆老師的兒子付文斌、小凱的姥爺撕扯成一團(tuán),穆老師的眼鏡早不知摔到哪兒去,她終年藏在鏡片后的金魚眼怒目圓睜,此刻格外懾人。付文斌一手拎著小凱姥爺?shù)囊骂I(lǐng),一手掰著小凱姥爺掐在他喉嚨上的指頭,臉色紫紅,嘴里不住罵著。小凱姥爺寡不敵眾,只能用盡全力揪住穆老師的頭發(fā),雙腳在泥土里像狗爪一樣猛刨,他唯一的支點全在右腳的腳后跟上,在這場僵持中他顯然不占任何優(yōu)勢。關(guān)大姐處在外圍,她從縫隙中艱難地伸著手,試圖撈出小凱的姥爺。四個人身上、臉上,都蹭上了石膏和泥土,潔凈的鵝黃色樓體被踹上了好幾個鞋印,墻壁上是左一道右一道的白色石膏,地上散落著刮板、油漆桶。穆老師的花朵被連根拔起,在打斗中被碾成了爛泥,養(yǎng)觀音蓮的搪瓷盆被摔得粉碎。
馮急溜見狀,趕緊上去拉出了關(guān)大姐和穆老師,可小凱的姥爺和付文斌卻纏繞在一起,怎么也分不開。
穆老師撿起壓歪的眼鏡,頭發(fā)都來不及攏,破口大罵道:“怎么了?你問他!腦子灌糞了?突然跑我們家,把我掛的掃帚啥的全踩壞了,給我墻上釘子也拔了,還要拿大白堵上,給我家砸了個稀巴爛,還跟我動手!我看你就是找死!”她氣得音兒都跑了調(diào),吼道:“文斌,你今天不打死他,我他媽的就沒你這個熊兒子!”說完,她頂著滿臉亂發(fā),撿起一塊搪瓷盆的碎片,“咣”地砸了過去。好在這時路過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一起用力,總算分開了付文斌和小凱的姥爺。
小凱的姥爺早已筋疲力盡,干脆坐在了一攤泥濘中開始控訴:“別以為我不知道,物業(yè)都找我了!姓穆的去找物業(yè),說她家的墻洞是我非得鉆的,是我說墻上鉆洞好,非要給她家鉆,她說她碰都沒碰過電鉆,說讓物業(yè)罰款找我罰,跟她家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你咋能這么不要臉?!呸!還老師?!當(dāng)初是誰看我們打洞,眼饞還不會用電鉆,觍著臉求著我讓我給你們家打洞的?!這他媽的罰款了,成我非要給你家打洞了!你家用的時候咋不知道念叨我的好呢?!我真是開了眼了,你臉呢?你臉呢?這回誰也別用了!我能給你打洞,我也能給你堵死!”說完他撿起地上的一把掃帚,朝著穆老師臉上扔過去,聲音破鑼似的喊著:“我讓你用!不要臉的!我讓你用!”
付文斌一抬腿擋開了掃帚,緊接著揮拳朝向小凱的姥爺。
眼看一老一少又要動手,關(guān)大姐咣一聲撲到了二人面前,張開雙臂護(hù)住地上的小凱姥爺。她聲音中帶著哭腔,滾圓的肩頭和腰身伴隨著破碎的喘息劇烈顫抖,她哀求道:“文斌呀,你消消氣,這老頭子挺大的歲數(shù)了,禁得住你又是拳頭又是腳的嗎?都是鄰居呀!你小,你不知道,這擱以前,咱鄰居比親戚還近呢,他比你爸歲數(shù)都大,你可不能犯渾啊,有話好好說啊咱!”
說完,她抹了一把汗,又轉(zhuǎn)身面向小凱的姥爺,十分痛心地說:“小凱姥爺呀!你說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咋也不懂事呢?有話好好說唄,你咋能給人家砸了呢?咱都是鄰居呀,這擱農(nóng)村,咱比一個堡子的都近呢!都是一家人呀,這咋能一家人打一家人呢!”說完攙起他,連拽帶拖,拉走了小凱姥爺。
圍觀的人群也很快散去,草地上安靜了,剩下的人各自低頭不言。忽然穆老師想起了什么,她忙理理頭發(fā),稍微恢復(fù)了點她知性的聲音,轉(zhuǎn)頭說:“老馮,你咋還在這兒呢,有事嗎?”
馮急溜此刻已不想再講究什么委婉和善誘,他覺得犯不上。奇怪,他也失去了長久以來的憤怒,他覺得很疲勞,只直勾勾地看著墻說了句:“你他媽趕緊給罰款交了!”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到家躺回床上,他才感到了心疼,是那種生理性的疼,有棱有角的,血在無聲地暗涌的疼。他忽然有了一種失戀的幻覺:一個溫暖美好的女人,眼含春水,與他纏綿,與他恩愛,與他海誓山盟,可天一亮就穿上衣服走了,走之前還捅剜了他一刀,他噙著淚,想起了她衣衫單薄,于是脫下外套,捂著傷口出去追,要給她送棉衣,血淌了一地。
他又撥通了毛工長的電話,“你好,毛工長,說話方便嗎?”
“還行吧,我在科大這兒,有個天文學(xué)教授的講座,我來聽聽,有什么事你說吧?!泵らL說。
“我想問問你,像我家這樣的墻面,再修一個要多少錢?”他清清嗓子說,“我們這里,二單元一樓,之前也鉆墻洞了,整得跟白菜讓蟲嗑了似的,惡心。后來他們自己補(bǔ)上了,補(bǔ)完更爛,我想讓你找人來修修,錢我出?!?/p>
“你說有沒有外星人?”毛工長突然問。
馮急溜被這沒頭沒腦的問題噎得不知該怎么接話。毛工長自問自答道:“你說會不會我們待的宇宙,是一種更高級的生物放的煙花?你看那些天文學(xué)家拍的照片,這個球那個星的,一個個多像煙花啊,興許咱們在這兒熱熱鬧鬧的,動不動啥啥就都幾十億年了,挺了不得似的,其實在人家那兒就是幾分鐘的事,你這兒折騰來折騰去的房子,在人家那世界里連陣煙兒都算不上?!?/p>
馮急溜沒太聽懂毛工長的話,他這會兒有些發(fā)冷,打了個寒戰(zhàn)說:“愛他媽啥啥,你要多錢都行,抓緊時間來吧。”
毛工長干咳了一聲,把飄飛在外太空的思緒拽回了金枝小區(qū),說:“老馮啊,我跟你說實話吧,我得感謝你們的洞啊,你們這個洞讓我有口飯吃啊。二單元的事我都知道,最后整個二單元修繕,也是我來。你們物業(yè)最近不讓我在小區(qū)干了,他們想把活承包給別人,要用規(guī)定啥的卡我,多虧你們這個洞了,可派上大用場了!我就跟他們說,只要讓我繼續(xù)在這兒干,修這樓,我只收一成的錢,材料我還全包。我跟你熟,才告訴你的,你就別花這二遍錢了,反正物業(yè)最后也是要給我的。他們二單元的人,也拖不了多久的,你們物業(yè)已經(jīng)把定金給我了。”
毛工長的話,沒多久就應(yīng)驗了。
物業(yè)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很多陳年的大米,通知說第一個來交罰款的可以領(lǐng)取二十斤大米,第二個十九斤,第三個十八斤,早來多得,晚來少得。他們把大米一袋袋堆在前臺的地上,令人感到緊迫又興奮。
那些放過狠話的人,發(fā)誓抗?fàn)幍降椎娜耍灰怪g如同被春雨潤澤過的土地,都變得柔軟而潮濕,還冒出了破芽的青草。他們拖著小拉車,匆匆地來交罰款,領(lǐng)完米以后又匆匆地回去,雖然明知這米難以下咽,滿是蛾卵,但他們不愁想不到辦法利用。曾經(jīng)一起和物業(yè)斗爭過的兩個人,在前臺碰到了,大家都極其默契,都忽然變得非常具有現(xiàn)代人相處時必要的分寸感,只是相互點點頭,算是問候,沒有人多說一句話。
半個月后,六號樓二單元的集體修繕全部完成了,樓里樓外都恢復(fù)如初,墻面平整光潔,甚至比原先更鮮亮了。大家聊天的聊天,買菜的買菜,帶孩子的帶孩子,甚至小凱的姥爺和穆老師也看不出有任何過節(jié),關(guān)于“洞”的那場風(fēng)波,跟潑在地上的水一樣,風(fēng)吹干了,連波紋都沒能留下。
唯一不安的是馮急溜,他比以前更焦躁了,這是他不曾預(yù)料的。
整個樓煥然一新以后,他確實高興了幾天,但那種高興像是在紙糊的橋上奔跑,總是感覺隨時會踩破,然后跌進(jìn)萬丈深淵。心像拴了個鉛塊,墜得生疼,墜得嘴角上揚不起來,他依舊很少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擔(dān)憂什么,總像忘了點什么事,但怎么也想不起來,可擔(dān)憂的情緒卻如影隨形,一刻也不曾退散。他勸說自己這是煩心太久,都不會開心了,于是坐下來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想象那些多日來的不悅?cè)缤|縷煙霧一般飄散。
“就知道抽!”老伴邊拖地邊埋怨道,“別抽了聽見沒?趕緊去給這個月水電費交了?!?/p>
馮急溜只覺得周身猛然一激靈,水電費!剛剛還即將潰散的煙霧一瞬間凝聚了回來,不再透明,不再輕盈,搖身變成了一具鋼鐵之身的怪物,閃著惡毒的暗黑色澤,張開獠牙咆哮一聲,將他碾在腳下。
水電費!馮急溜想起了二單元好幾戶在鉆洞時,不小心鉆到了水管井、電管井,這水電隱患徹底去除了嗎?會不會還有沒發(fā)現(xiàn)的漏點?萬一哪天漏水了上哪兒取水?萬一哪天電壞了,家里冰箱凍的雞鴨魚肉臭了怎么辦?萬一哪天水電一起漏了,電死人怎么辦?
一陣頹唐襲來,他看到了自己無盡的憂慮不停地向前鋪展,他看不到終點,看不到結(jié)尾。令他不解的是,這頹唐之中竟然摻雜了一絲興奮,它沒有來頭,沒有去向,這種興奮讓他感到了重獲呼吸般的舒暢,這擔(dān)憂謎底的解開,令他憂慮又心安。
接下來,他成了物業(yè)辦公室和二單元走廊的???,他不是在物業(yè)一遍遍確認(rèn)有沒有排查到水電安全隱患,勸說物業(yè)再去檢查一下,就是在二單元走廊里反反復(fù)復(fù)巡查那些曾經(jīng)的洞。
他面對如今光潔如初的墻壁時,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洞當(dāng)初具體在哪里,但他能準(zhǔn)確發(fā)現(xiàn)墻壁上出現(xiàn)的異樣,有了新的裂紋或者劃痕,他都要靠上前細(xì)細(xì)觀察一番,揣測它是否與水電泄漏有關(guān)聯(lián),是否是雪崩到來的前兆。
他在墻壁前無聲地來來回回踱步時,非常像森林里的老獵人,端著槍,尋覓著一絲一毫風(fēng)吹草動,那狡猾的狐貍就躲在樹叢之后,間或爍動一下它詭詐的綠眼睛,他舉槍瞄準(zhǔn),逼步緊追,那只狐貍眨了下眼睛就閃電般地不見,氣味也不留下。他與它周旋,與它對峙,暫時沒能捉到它沒有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不能放松,不能疲憊,要永遠(yuǎn)警惕,永遠(yuǎn)神經(jīng)質(zhì),永遠(yuǎn)端著槍!
他想通過一些口號來支撐自己的意志,搜腸刮肚能想起來的都是年輕時千百萬次聽過的“大興調(diào)查研究之風(fēng)”“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全世界人民團(tuán)結(jié)起來打敗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每天出門之前他都在心里逐個默聲地吶喊一遍,他告訴自己,誰忘了你也不能忘,戰(zhàn)爭雖然結(jié)束了,斗爭絕對不能停止,敵人一定還會有,一定就潛藏在身邊!
大家都覺得馮急溜腦子有病,常常誰家一開門,冷不丁看到他愣愣地站在外面,會嚇得叫喚一聲。他也被新來的鄰居當(dāng)成過小偷、人販子,遭到了警察的盤問。
他無數(shù)次跟人解釋過關(guān)于水電安全的擔(dān)憂,每個人都覺得他是沒事找事,沒有人能理解,面對這樣平整潔白的墻壁,怎么還念念不忘那些不愉快,還能幻想出那么多危險。
穆老師告訴大家,他的行為叫作“被害妄想癥”,是一種精神分裂疾病。于是在居民的口中,馮急溜被簡化稱為“精神病”。一開始,大家還用提防和同情的眼神看著他,偷偷在背后嘀咕:“好好個人,咋說瘋就瘋了呢?!睗u漸,沒有人注意他了,頂多開門見他杵在門口還是會嚇一跳,但馬上就面無表情地繞過他走掉。他再跟人說要多注意水電安全,水電管井存在隱患時,大家便極其配合地答應(yīng),一邊說著“好的,好的,你說得對”,一邊腳步向后撤,話沒說完就躲出三四米遠(yuǎn)。
老伴倒是一反常態(tài)地沒有阻止他。首先,以她多年的經(jīng)驗,她對馮急溜有病沒病心里還是有數(shù)的,對他這樣的行為并不意外。其次,馮急溜這樣整日在外游蕩,不在家里抽煙,她省得打掃,落得輕松。她甚至?xí)隈T急溜去物業(yè)辦公室游說的時候,讓他揣上家里的充電寶、暖寶寶、手機(jī),叫他在物業(yè)充滿電再回來。
面對眾人的誤解和淡漠,馮急溜的心中并沒有太多波瀾。在他的眼里,這次的敵人,是那些偽裝得太平無事的洞,它們對你笑臉相迎,背地里一心想著造反,鄰居們都太天真和大意了,竟然就相信了石膏膩子粉能輕易堵住洞的嘴,能綁住洞的手腳。是的,在馮急溜眼里,洞可不是個簡簡單單的窟窿,它們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甚至還有著附滿吸盤的觸角,以及鎧甲一樣堅硬的鱗片。他跟它們默默較著勁,就看是自己先倒下,還是陰損的洞先崩壞。
在這一個半月期間的一個傍晚,小區(qū)停過一次電,屋里吃飯的、做飯的都無法繼續(xù)了,大家紛紛走到樓下議論。許多人想起了馮急溜的叮囑,開始相信危機(jī)的存在。他們也不再躲著馮急溜,都說:“老馮啊,你的擔(dān)心是對的呀,你還得接著去找物業(yè),得讓他們給我們好好排查一下,這是物業(yè)的責(zé)任?。 边€有人說:“這次停電,其實就是漏電了,都是物業(yè)的責(zé)任,他們不敢跟我們說實話?!笨啥昼姾螅妬砹?,大家歡呼著回了家,從此又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馮急溜則更加堅信,表面已經(jīng)拂去傷痕的墻壁里,深處一定躲藏著危險。物業(yè)被他日復(fù)一日的上門折騰煩了,真的派工人檢修了一次,結(jié)果是一切安全,完全沒有泄露的可能。
遺憾的是,他們沒有獲得馮急溜的信任,也沒能給他帶來安撫。他依然幽魂一樣每天去二單元游蕩,他覺得檢修的工人一定是被洞蒙蔽了,它太會裝作無辜和平靜,太容易讓人上當(dāng),只有自己這樣的老獵人站在它面前,才能產(chǎn)生足夠的威懾,令它現(xiàn)形,令它無處遁藏。
時間長了,他也經(jīng)常會疲乏和沮喪,唯恐在這場意志力的拉鋸戰(zhàn)中失敗。
有時,他甚至開始懷念洞還沒有補(bǔ)上的時候,那時墻壁雖然破爛不堪,但家家戶戶都能看見洞,雖然他們沒有主動做過什么,但總有人跟自己一起對洞同仇敵愾?,F(xiàn)在只剩他孤軍奮戰(zhàn),并且敵人還躲在暗處。
在他的眼里,那些洞并沒有被修補(bǔ)好,它們只是隱藏起來了。隱藏起的洞更可怕,它們表面溫順,人五人六,背地里不知在做著什么勾當(dāng),下面不知掩匿著多少坍塌、震裂、搖嘯,無數(shù)危境和險情在暗涌。
而他無從掌握,除了等待被伏擊,其余什么也不能做,那種不可控感太讓人窒息了。那洞聯(lián)合起他的想象力,一擁而上按住他的手腳,捂住他的口鼻,他成了害死他自己的幫兇!
那洞就像是偷情的蕩婦,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蒙在被子里跟野漢子翻來滾去,可他說什么也抓不著,每次都撲個空。
他暗暗罵過自己賤,跟老伴一樣放著消停日子不過,跟孔師傅的老娘一樣,離了洞活不了。
他焦灼于找不到有問題的洞,也迷茫要怎樣才能讓物業(yè)相信真的有安全問題,他越焦灼越迷茫,在焦灼與迷茫之中翻滾。
隱隱地,他竟有了種幸福的充實感,而每當(dāng)他察覺到這種充實感在心底燃燒起的時候,他都迅速將它踩滅,再左顧右盼看是否有人盯著自己。他知道這樣分不清心理活動和真實行為,使他看上去更加非常蠢,但他無法自控,這的確太讓人羞恥了,他怎么能成為自己常常責(zé)罵的“沒事找事”的人呢!
一個黃昏,馮急溜在小區(qū)巡查完畢后,拿出手機(jī),決定尋求一些幫助。他再一次撥通了毛工長的電話。電話接通,他懇切地說:“毛工長你好啊,你在哪兒呢?又聽講座呢?”
毛工長說:“是啊,科大有教授講座,我來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你又有什么事呀?洞不是都堵好了嗎?”他的話帶著陣陣回音,似乎正待在一個很空曠的地方。
馮急溜沉了沉聲音說:“是這樣啊,當(dāng)時他們鉆洞,鉆到水管井、電管井了,物業(yè)稀里糊涂檢查過幾次,說沒事,我信不著,住不踏實,你給我過來看看唄?!?/p>
“哎呀,老馮,你有完沒完了?物業(yè)不是都跟你說了嘛,沒有的事,這樓安全得很!”電話那端的不耐煩被空曠的環(huán)境無限放大,仿佛是從天界凌空傳來的,壓迫著馮急溜,他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在無理取鬧。
他定了定神申辯道:“毛工長我跟你說,真的是有危險啊,哪天真漏水漏電了,可不是鬧著玩的,出人命都是有可能的,可比你成天研究的那個‘黑洞危險多了!”
“老馮你這個人不要那么犟好不好,物業(yè)用的都是專業(yè)檢測設(shè)備,你疑神疑鬼的干嗎呢?”毛工長煩躁地說。
馮急溜察覺到了毛工長今天很沒有耐心,但他不甘心掛斷電話,絮絮叨叨地又說了一遍剛才的話。
話還沒說完,毛工長就把他打斷了,說:“好了,好了,老馮,你那么相信有問題,你自己去檢查好了,我這頭講座要開始了,先不說了?!彪娫捘嵌酥皇R淮洁降拿σ簟?/p>
馮急溜卻異常平靜,首先因為這段時間他遭到了各式各樣的拒絕,已經(jīng)變得非常善于消化這些拒絕的聲音。另外,他認(rèn)為毛工長的話對他是有啟迪的,為什么不能自己去檢查檢查呢?由此,他忽然想起了一個這些天來一直忽略了的重要位置:地下車庫!
金枝小區(qū)每棟樓下面都有一片五百多平方米的地下車庫,被分割成了若干個長五米、寬兩米五的小車位。這比雙人床沒大多少的一塊地,竟要十六萬一個,很少有人購買。
馮急溜走進(jìn)地下車庫,眼前是一大片空蕩蕩畫著白線的車位,上方白色燈管失神地亮著。極其安靜的空間里,只有略帶霉味的潮濕水汽在臉上跳躍著。馮急溜順著墻壁一點點尋找有無可疑的痕跡。他腳步很輕,不敢發(fā)出聲響,怕驚動了埋藏在不知何處的洞。
突然,他聽到了一陣汩汩的響動!盡管聲音是那么微弱,可馮急溜還是辨別出了那聲音來自液體,并且是異常狀態(tài)下流淌出的液體。不是“滴答滴答”,也不是“嘩啦嘩啦”,是進(jìn)進(jìn)出出,還夾帶粘連的“汩汩汩汩”,氣勢不強(qiáng),但隨時可能爆裂噴涌!
“來了,來了,你到底還是來了!” 馮急溜心里說著,腳步更加悄聲,豎起耳朵仔細(xì)判別聲音的方向。那聲音隨著他的逼近逐漸增強(qiáng),也更加黏稠,開始由“汩汩汩汩”變得“啪嗒啪嗒”。待馮急溜距它只有一步之遙,轉(zhuǎn)過一面墻垛就能抓住它時,那聲音竟然會呼吸了!說不清是痛苦還是愉快,像是來自地獄又像是來自天堂。
馮急溜一個閃身猛地轉(zhuǎn)到墻垛后,企圖給那聲音來個猝不及防的逮捕。
墻垛后面卻沒有聲音的蹤跡,或者說,那聲音躲進(jìn)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身體里。
一臺黑色凱美瑞后面,一個矮胖的男人背對著外面,身體律動地晃扭。他身下壓著一個年輕的姑娘,靠著半扇鐵門和半扇玻璃,上面是“東區(qū)總配電間”和“消火栓”兩排紅字。她褪去大半衣衫,緊閉著眼,隨著矮胖男人的節(jié)奏一起晃扭。他們深情地?fù)砦?,熱切得像是兩頭饑餓的土狼啃咬獵物,臉上盡是涎水。這臨時起意的情欲,在不合時宜的地點燃燒得格外旺盛,他們吻得太忘情了,吻得水花飛濺,吻得他們兩人此刻化為了兩口井,無窮無盡的水要從里面奔騰出來!
先感到異樣的,是那個姑娘。她在迷醉中率先發(fā)覺了空氣中出現(xiàn)了第三個人的氣息,在矮胖男人的擠壓下,她勉強(qiáng)睜開了一只眼,看到馮急溜一聲不響地站在昏暗的燈光下,嚇得尖叫一聲,然后捂緊衣服,勾著頭嗖地鉆進(jìn)了凱美瑞。
矮胖男人也嚇得不輕,他臉色煞白地轉(zhuǎn)過身去,呆住的卻是馮急溜,陰暗逼仄的空間里,一臉驚恐地望向他的,是毛工長。
兩人都在原地定格了。
半晌,馮急溜喃喃道:“你老婆知道你是這么聽講座的嗎?”
毛工長這才回過神,顧不得整理蓬亂的衣服和頭發(fā),兩步上來,雙手握住了馮急溜胳膊,懇求道:“馮大哥,馮大哥,我這是第一次啊,那個是科大的學(xué)生,成天纏著我,非要跟我,我甩都甩不開。我真是第一次啊,馮大哥。你可千萬別跟你弟妹說,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白色的燈管從馮急溜頭頂正上方直射下來,使他看上去猶如廟中煞人的閻羅像,帶著一種審判者的意味。毛工長見馮急溜沒有言語,以為他是想要挾自己,便搖晃著馮急溜的雙臂說:“我知道,馮大哥,你不就是想讓我?guī)湍銠z查這樓有沒有水電隱患嗎,我給你檢查還不行嗎,一遍不放心,我給你檢查十遍,我就權(quán)當(dāng)這樓有毛病,我天天找人給你檢查,行了吧?”
“你什么意思?”馮急溜問。
“什……什么什么意思?你不是懷疑這樓有毛病,住著不踏實嗎,老弟我就權(quán)當(dāng)你是對的,我天天給你檢查,咱什么時候舒坦了,什么時候算!”
“什么叫‘權(quán)當(dāng)?”
“權(quán)……權(quán)當(dāng)就是……哎我的大哥啊,你看我這不是為了安慰你嘛,誰都知道這事都過去了嘛?!?/p>
馮急溜突然提高了聲音,大喝道:“我用得著你這樣的人安慰我?!”他的氣憤來得太過突然,驚得毛工長一抖,矮小的身子又縮了一截。
“大,大哥,我說錯了行不行,你……你別往心里去?!?/p>
然而毛工長的話明顯往馮急溜心里去了很遠(yuǎn),走了很深,馮急溜用更震耳的聲音重復(fù)道:“我用得著你這樣的人安慰我嗎?!”空曠的地下車庫一遍遍循環(huán)著他的聲音,他的震怒在空氣中無盡回蕩。
“哎呀,老哥,老哥,弟弟我不會說話,你罵我也行,打我也行,你別再生氣就行了好不好?”毛工長雙手合十,做出叩拜的樣子,似乎馮急溜是萬能的神靈。
他越是這樣,馮急溜越是憤恨。他已經(jīng)受到了那么多質(zhì)疑,如今又多添了一個人,這個人不僅不相信他,還要假裝相信他,并且這個人本身就是一個沒有信譽的人。
毛工長見馮急溜半天沒說話,錯誤地判斷為他這是消氣了,于是試探地說:“老哥啊,你聽弟弟我跟你說啊,這房子要真有什么毛病,也不在那一個洞。真的毛病,都不是咱能拿眼睛看出來的。你要是揪著安全的事兒不放,那這樓你都得拆了。我再把話給你說明白點兒吧,弟弟我干這一行三十年了,什么貓膩兒我不知道啊?你們這小區(qū),樓蓋的時候,電線根本不是銅芯線,是鋁芯線。上梁、打板、內(nèi)外墻用的都不是中粗沙,全是細(xì)沙。那磚砌體的拉結(jié)筋有時候少放,有時候干脆都不放。還有窗框子里面的發(fā)泡劑,能少擠絕對不多擠。這樣的事太多了,哪一樣你能看見?我不跟你說,你根本也不知道吧?這不也沒啥事嘛。老哥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這么住著吧!我跟你說,我在科大聽講座,那教授都說了,什么事情都是相對的。這樓安全也不一定是好事,不安全也不一定是壞事。老哥你就別成天跟自己過不去了,回家多休息休息,想開點兒吧!”
毛工長很滿意自己一番精彩的辯論,他覺得論點和論據(jù)都很有力,于是邊說邊直起了腰板兒。待他站直了身,看到那姑娘扒在凱美瑞的后窗,無助地望著他,像糧倉里被捕鼠夾扣住的耗子,才想起自己還有一個可以發(fā)揮的論點,于是繼續(xù)說道:“老哥,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可憐我,你可憐可憐她吧。”說著手很低地指了指車的方向,說:“她家庭不好,父母下崗,好不容易供出這么個大學(xué)生。她學(xué)習(xí)又好,又是學(xué)生會主席,老師都可喜歡她了。老哥,你咋看不起我,我都認(rèn)了,可咱不能毀了孩子是不是?”
馮急溜越聽越不對,毛工長把套反過來下到了他身上,似乎他若糾纏這對“車庫鴛鴦”不放,就是個缺乏同情心的冷酷之徒,就是個毀了大學(xué)生美好前程的卑鄙惡人。但他不想再跟毛工長多一句對話,他替那姑娘難為情,替她的父母臊得慌。
他把頭轉(zhuǎn)開,厭惡地?fù)]揮手說:“滾,趕快滾?!泵らL當(dāng)是自己的陳詞打動了馮急溜,帶著絲勝利的神色,飛快地跑進(jìn)車?yán)?,開走了。地下車庫又恢復(fù)了死寂。
死寂下喧騰的是馮急溜腦中的回音:電線根本不是銅芯線,是鋁芯線;不是中粗沙,全是細(xì)沙;拉結(jié)筋有時候少放,有時候干脆都不放……他忽然感到一陣眩暈,伴隨著劇烈的頭痛,眼前隱約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在把他往里吸,他眼睛一閉,跌了進(jìn)去。洞里是由他住過的四個房子組成的循環(huán),他在其中不斷下墜,滿是虛空,滿是創(chuàng)痛。
忽然,馮急溜猛地睜開眼,篤定地打開了消火栓的門,他按著操作說明連接好水帶和槍頭,又?jǐn)Q開了閥門。“咕隆咕隆”,水帶先是發(fā)出了類似打嗝的聲音,仿佛多日來有什么令它消化不良,令它惡心。接著,水帶從后往前漸漸飽滿起來。馮急溜后退幾步,拽開了寫著“東區(qū)總配電間”的鐵門,把水槍對準(zhǔn)了配電間里上百個復(fù)雜精細(xì)的電鈕和開關(guān)。
在他舉起水槍的一剎那,水帶像嘔吐一樣噴射出了粗壯的水流,水帶吐得洶涌澎湃,吐得山呼海嘯。配電間里頓時白煙滾滾,火花四濺,恍惚間如同宇宙中幾顆星球次第爆炸幻滅。一陣刺耳的警報聲鳴叫起來,地下車庫陷入了漆黑,世界成了一個無邊的洞。
【責(zé)任編輯】 ?陳 曹
作者簡介:
陳薩日娜,女,蒙古族,1990年出生,現(xiàn)為大連大學(xué)教師。此系作者的中篇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