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鄭鄤案考論"/>
呂 楊
鄭鄤為明代常州府武進縣橫林人,出生于明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八月,卒于明崇禎十二年(1639年)八月。鄭鄤萬歷四十年(1612年)鄉(xiāng)試中舉,天啟二年(1622年)壬戌科中二甲第三十名進士。鄭鄤少年即有文名,為東林成員,中進士后,參加庶吉士考選,以第二名的身份進入翰林院,成為錢龍錫的門生。隨后鄭鄤與壬戌科狀元文震孟先后上疏反對奏疏留中,鋒芒直指魏忠賢,遂遭到閹黨的政治迫害,不僅被趕出朝堂,且被列入王紹徽炮制的《東林點將錄》,成為“四方打聽邀接來賓頭領(lǐng)”之一的“地異星白面郎君翰林院庶吉士鄭鄤”[1]。崇禎二年(1629年)“欽定逆案”,鄭鄤平反并被重新啟用,由于其父母分別于崇禎元年(1628年)、崇禎四年(1631年)去世,鄭鄤一直丁憂在鄉(xiāng)。崇禎八年(1635年),鄭鄤隨武進同鄉(xiāng)禮部尚書孫慎行進京復職,不久即以逆?zhèn)愖锉淮?。鄭鄤案先后?jīng)刑部、錦衣衛(wèi)、東廠審理,均未能定案。刑部尚書馮英、錦衣衛(wèi)指揮使吳孟明先后因?qū)徖磬嵿劙覆涣Χ渎殎G官。最終刑部迫于思宗的壓力,將鄭鄤擬為斬刑,但思宗依然不依不饒,命令刑部加等,鄭鄤被磔刑處死。
鄭鄤案與袁崇煥案均是明思宗親自制造的兩起震驚朝野的磔刑案。崇禎三年(1630年),鎮(zhèn)守遼東的名將袁崇煥被處磔刑,此事真相在清代即已大白于天下,研究者甚多,學術(shù)成果豐厚。由于鄭鄤的歷史影響力不及袁崇煥,故相對于袁崇煥案,學界對鄭鄤案關(guān)注較少,除了宇文思理先生對鄭鄤案進行過概述性探討,其他學者一般在討論東林、晚明黨爭等領(lǐng)域問題時,才略有提及。樊樹志先生認為鄭鄤之案是因為其卷入黨爭旋渦,且又得罪首輔溫體仁,遭到溫體仁惡意報復、誣陷所致[2]。宇文思理先生認為,鄭鄤案的悲劇,既因鄭鄤深陷黨爭旋渦,亦因明思宗剛愎自用、“為遏制黃道周而有意為之”;加之“明末官場的風氣已無可救藥,政治生態(tài)已扭曲變形,其黑白不分的政治生態(tài)外加皇權(quán)可以隨意踐踏法律的時代局限也造成了鄭鄤冤獄的外部環(huán)境,外加鄭鄤自己的政治敏感度較低就促成了他的悲劇命運”[3]。鄭禮炬先生在對黃道周詩文輯佚整理、研究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鄭鄤文集中存黃道周詩文七百余首(篇),不僅為黃道周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文獻,同時也為鄭鄤研究提供了新的史料[4]。陸林先生通過對金圣嘆與武進許之漸、許之溥兄弟之間互動關(guān)系的研究,不僅考證出清初文人許之溥的生年、事功,補充和豐富了相關(guān)研究,而且又挖掘出很多關(guān)于鄭鄤研究的相關(guān)文獻,使我們對鄭鄤案有了新的認識[5]。吳琦先生認為晚明鄉(xiāng)評不斷尖銳化,使鄉(xiāng)宦陷入惡評的旋渦,“鄭鄤終因居鄉(xiāng)多不法而罹禍,鄉(xiāng)評成為其定罪之一大緣由”[6]。王森威在其碩士論文中,從錦衣衛(wèi)指揮使對案件讞審、量刑所發(fā)揮作用的角度,對鄭鄤案進行了討論,認為錦衣衛(wèi)指揮使吳孟明試圖開脫鄭鄤,但被明思宗以玩忽職守之罪革職,導致官員再無人敢為鄭鄤申辯[7]。
上述學術(shù)成果,使我們對晚明鄭鄤案有了一定的了解。由于鄭鄤案既是晚明黨爭的產(chǎn)物,又是典型的皇權(quán)干涉司法公正事件,加之鄭鄤案相關(guān)史料零散,且文獻記載中又常見抵牾之處,故筆者通過梳理、分析目之所及的史料,探討鄭鄤案始末,求教方家,以期加深對明末政治史的認識。
鄭鄤出生在常州縉紳之家,從其自撰年譜記述看,其“家世本義門”,“橫林之鄭,國初自鳳陽徙來,傳九世”到了鄭鄤之父鄭振先一輩[8]480。鄭振先,字太初,生于明隆慶六年(1572年),卒于明崇禎元年(1628年)[9]448,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乙未科三甲第189名進士[10]2382。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禮部主事鄭振先上疏彈劾內(nèi)閣輔臣沈一貫、朱賡,指斥朱賡為“古今第一權(quán)奸”,旋即被貶為四川永寧宣撫司經(jīng)歷。是年鄭鄤十五歲,隨其父入川赴任。“惑父披剃”傳言的根源即來源于此行之經(jīng)歷。
所謂“惑父披剃”,顧名思義就是慫恿、蠱惑其父出家為僧?!睹骷颈甭浴份d刑部尚書馮英在審問鄭鄤后,奏稱“伊父鄭振先無端披剃”[11]258?!度鶇沧T》載馮英語為“鄤父振先毀冠茹素二十余年,披剃之事已昭彰入耳目矣”[12]484。清代陸以湉認為鄭振先“眷一妾,其夫人不能容,儀部遂挾妾以出,流轉(zhuǎn)僧寺,頗為人指”[13][注]陸以湉此語應(yīng)是抄錄黃宗羲為鄭鄤所撰《墓表》詞句。參見黃宗羲:《鄭峚陽先生墓表》,《黃宗羲全集》第十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71頁。。陸以湉是清代醫(yī)學家,生于清嘉慶七年(1802年),卒于清同治四年(1865年),其著述時代距離鄭鄤案已二百余年,其記述中不免夾雜道聽途說或是存在摘抄、轉(zhuǎn)引其他史料之事。因此,我們應(yīng)通過記載鄭鄤案時代最近的兩種史料——《明季北略》和《三戍叢譚》來梳理、分析此案。從兩種史料的文本記述看,鄭鄤之父鄭振先似有“披剃”之事。當事人鄭鄤對“披剃”一事做了這樣的解釋: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鄭鄤十七歲時跟隨其父上峨眉山,鄭振先在峨眉與得心和尚一見如故,“觀者皆怪,疑有夙緣云,居數(shù)日府君欲命予及仆南還而自留山中,曰棄家入道,古人所有也”。鄭鄤再三懇求,并以祖父母擔心為由進行勸解,即便如此,鄭振先雖勉強同意不出家,但仍在寺院住了三個月才下山[8]481。鄭鄤的《天山自敘年譜》作于獄中,很大程度帶有自我辯護的色彩,但即使從古人的角度去分析,剔除近乎神話般的得心和尚未卜先知,派人在路上等候鄭振先父子等成分,結(jié)合鄭鄤鄉(xiāng)居時為其父所作《行狀》,鄭鄤的記述仍具有很大的合理性和很高的可信度。試想鄭振先在仕途春風得意之時,上疏彈劾沈一貫等閣臣,且不論其彈劾的目的如何,結(jié)局卻是被神宗斥責,從中樞機構(gòu)的京官貶為邊遠的四川永寧宣撫司經(jīng)歷閑官,因仕途坎坷而產(chǎn)生的惆悵之心可想而知。鄭振先與得心和尚交談后,“嘆人生窮達榮辱,種種幻化已若斯矣”[9]449。在官場失意之際,在佛教名山遇到能“未卜先知”且一見如故的高僧大德,加之成長于佛教盛行、信徒甚眾的常州,鄭振先萌生落發(fā)出家之意也在情理之中。鄭鄤稱“自云棲還后,府君、吾母俱長齋蔬素,至是以居喪尤虔”[8]485,鄭振先“意頗悔峨嵋之歸,屢欲披發(fā)入山。吾母吳安人力勸之,乃修居士凈業(yè),不入公府,不見貴游,不冠帶,不赴親戚宴會,曠然如與世隔絕矣”[8]483。天啟七年(1627年),鄭振先與其妻吳安人“往海上進香以兩月”[8]489。可見鄭氏夫婦佛教信仰之虔誠。一般來說,人們的宗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受個人成長經(jīng)歷或社會環(huán)境影響。無論古今,信仰一般都源于信徒內(nèi)心,多為信徒個體主動信仰。當然信徒的信仰,不乏受他人蠱惑、影響的事例,但未見有弱冠之子蠱惑、慫恿出身書香門第且滿腹經(jīng)綸的父親出家為僧的事例??梢娻嵿劇盎蟾概辍敝f難以成立。正如清人抱陽生所言:“鄤父振先,為儀曹時,見中官宰執(zhí),互相聯(lián)結(jié),以中朝第一權(quán)奸劾沈一貫,幾蹈不測。中心不悔,則卓然有守可知矣,何所惑披剃為僧乎?”[14]876
鄭鄤被處磔刑的罪名即是大逆不道的杖母之罪,四項罪名中,鄭鄤最后只認了此罪,當然鄭鄤的辯護者認為鄭鄤只是迂腐地出于維護其父的聲譽而被迫招認。鄭鄤的招認和辯護者的辯護,讓這個“杖母”事件更加撲朔迷離。若要辨明此事的真?zhèn)危仨毨砬逡韵氯c。第一,鄭母吳安人是否是鄭鄤生母?因為對于生母和繼母,明律的量刑標準并不一致。第二,吳安人究竟是“賢妻良母”還是“悍婦”?第三,向溫體仁揭發(fā)“杖母”行為的吳宗達與鄭鄤關(guān)系如何,究竟是不是鄭鄤的親舅舅?
明人蔣平階[15],清初人計六奇[11]258、曹溶[16]、談遷[17]5718均認為吳安人為鄭鄤繼母。而從鄭鄤自撰的《天山自敘年譜》《亡考彖齋府君行狀》《亡妣吳安人行狀》,錢謙益所撰《封安人吳氏墓志銘》,以及黃宗羲所撰《鄭峚陽先生墓表》中的記載來看,鄭振先之妻吳安人為鄭鄤生母無疑。
既然理清了吳安人確為鄭鄤生母的問題,我們再來看看吳安人究竟是何種主婦。各類文獻對于吳安人的記述,非黑即白,一為“悍婦”形象,一為深明大義的“賢妻良母”形象。
1.悍婦說
茅元儀引刑部尚書馮英的讞語稱鄭鄤“其父畜有婢妾,其母待之甚嚴”[12]484,黃宗羲認為“儀部眷一妾,其夫人不能容”[18],計六奇認為鄭鄤之母“虐于婢,尤虐于垂髫之婢”[11]259,陸繼輅認為“鄭太公有妾頗擅寵,而鄭太夫人奇妬”[19],“雜說所載謂鄤母吳性酷劣,殺婢者屢”[20]165。
單純從上述記載看,毫無疑問,吳安人是個嫉妒成性且殘酷異常的悍婦。
2.賢妻良母說
吳安人出身于科舉望族,“五歲通《孝經(jīng)》《列女傳》,其父簡討公以謂非凡女”,“事其尊章以孝,相其夫以勤以廉,教其子以學,字其庶出之子以壹,而至于忠孝大節(jié),凜然不二,沉幾遠識,則學士大夫有弗如也”[21]680。清人抱陽生亦認為鄭母吳安人“以禮教自律”[14]876。鄭鄤在《亡考彖齋府君行狀》《亡妣吳安人行狀》《天山自敘年譜》中對其母極盡溢美之詞。錢謙益在其所撰《封安人吳氏墓志銘》中稱吳安人在鄭振先彈劾沈一貫時,對其夫說:“夫子無辟我,我為弱女時,諸父學士公以論奪情拜杖,血肉狼藉,私心已知壯之,其敢違夫子之志乎?夫子勉之,脫有不測,老親稚子乃吾事也。”鄭鄤上疏彈劾權(quán)閹,吳安人告誡鄭鄤曰:“蝮雖死,其蜇猶在,子無謂閹敗可安枕也?!盵21]680從這些記述可見,鄭母吳安人出身書香門第,是一位知書達理、識大節(jié)的賢妻良母。
顯而易見,幾種史料對同一人物的記述大相徑庭,因此我們有必要對相關(guān)史料進行分析,撥開籠罩在鄭鄤身上的“杖母”疑云。
筆者結(jié)合相關(guān)史料[注]相關(guān)文獻主要為鄭鄤撰《天山自敘年譜》《亡妣吳安人行狀》,錢謙益撰《封安人吳氏墓志銘》,以及《宜興亳里陳氏家乘》等。,制作了宜興北渠里吳氏家族譜系圖(如圖1)。
圖1 宜興北渠里吳氏譜系圖
從圖1可見,吳安人出身于晚明著名的江南望族宜興北渠里吳氏。吳氏家族科第蟬聯(lián),其姻親家族如武進橫林鄭氏,宜興亳里陳氏、周氏等均是當時門第顯赫的科舉望族。吳安人為吳可行愛女,錢謙益在《封安人吳氏墓志銘》中稱吳氏五歲能讀《孝經(jīng)》《列女傳》,此說應(yīng)不是溢美的虛言。排除鄭鄤對其母的溢美之詞,能看出,吳安人出身名門,其自身修養(yǎng)和眼界,均非一般家庭婦女可比。對于“虐待婢女”的行為,按照當時的法律規(guī)定,只要不出人命或釀成重傷(殘)的嚴重后果,根本無人追究。至于不能容鄭振先之妾一事,無論是鄭鄤自撰《年譜》,還是鄭鄤為其父母所作《行狀》,以及錢謙益所撰的吳安人《墓志銘》,均確認鄭振先曾納妾。鄭氏五子中,三子鄭郲、五子鄭祁為庶出[21]681。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司法制度下,納妾并不違法,屬于正常的婚姻關(guān)系范疇。而且吳安人作為鄭振先之正妻,與妾的家庭地位完全不平等,相較于妾,吳氏有絕對的權(quán)威。當然,已婚婦女出于對婚姻的排他心理,對丈夫納妾反感亦在情理之中。對于鄭振先的夫妻關(guān)系,刑部尚書馮英在審理鄭鄤案后,所作讞語稱“雖無行杖之事,亦時有哄嚷之情”,“夫妻反目,家庭之?!盵12]485。就吳安人的性格而言,她在鄉(xiāng)時“舍居第為寺,柴門疏食,然燈相向”,甚至臨終之時還“誦楞嚴咒,呼子女續(xù)之”[21]680??梢妳前踩藢Ψ鸾绦叛鰳O為虔誠。一般來說,普通民眾篤信佛教者,受佛教因果報應(yīng)、普度眾生等教義的影響,除個別佛口蛇心者,絕大多數(shù)為人寬厚、心地善良。我們很難想象一個出身名門、知書達理的虔誠女性佛教徒,會做出“虐于婢,尤虐于垂髫之婢”“殺婢者屢”這種殘忍到令人發(fā)指的變態(tài)行為。
既然吳安人“悍婦”之說可能為不實之詞,那么這個“杖母”傳言是如何形成的呢?鄭鄤本人認為此傳言形成于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案c吾母盡吳山游覽之勝,數(shù)月歸次吳門。府君來晤昆山,遂攜予歸。歸而聞謗議大騰,有言府君披剃者,有言予亦披剃者,又有言吾母亦為尼者,又有言府君為婢妾爭哄而起者,紛然無所不有。府君與安人付之一笑,而此謗遂流不歇?!敝猿霈F(xiàn)針對鄭振先夫婦的流言,一方面原因是鄭氏夫妻篤信佛教,人所共知;另一方面原因則是此前鄭振先曾“買董壁仞宅一區(qū),價二千余金。壁仞為祖母董宜人從弟,以貧售宅,府君京任時封翁與壁仞成契。府君償價甚艱,而鄰居楊氏者謀欲得之。府君素負氣,不能讓也”,以致出現(xiàn)“蓋圖宅者為之,有設(shè)謀以簧煽者,非無端之流言也”[8]483。流言傳播迅速,在傳播過程中,又增加了很多人為附會的因素,最終出現(xiàn)《呂氏春秋·察傳》中所說的“數(shù)傳則黑為白,白為黑”的局面。
3.吳宗達與鄭鄤的關(guān)系
鄭鄤罹禍的“導火索”是內(nèi)閣大學士吳宗達向溫體仁揭發(fā)鄭鄤“杖母”,那么吳宗達與鄭鄤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呢?吳宗達亦是宜興北渠里吳氏家族人,萬歷三十二年(1604年)甲辰科探花,崇禎朝內(nèi)閣大學士。從圖1可以看出,吳宗達并非吳安人的親兄弟,鄭鄤稱吳宗達是“堂母舅也,臣母自有胞兄吳宗因”[22]320。吳安人卒于崇禎四年(1631年),按享年五十九歲來推算[注]古人年齡以虛歲計算,吳安人去世時應(yīng)是五十八周歲。,吳安人生于萬歷元年(1573年),而吳宗達則出生于萬歷三年(1575年),吳安人是吳宗達的堂姐。計六奇[11]258、曹溶所言“鄭鄤繼母,為宗達女弟”[16]的說法是完全錯誤的。
吳宗達與溫體仁于崇禎三年(1630年)四月同時入閣輔政[23]312。“溫體仁,烏程籍歸安人,王應(yīng)熊,巴縣人,同惡相濟,吳宗達奉行兩人意旨,毫無短長,時目為篾片。適禮部尚書黃士俊丁未狀元,左右侍郎孔貞運、陳子壯己未榜眼、探花。京師為之語曰:禮部重開天榜,狀元、榜眼、探花,有些惶恐(黃孔);內(nèi)閣翻作妓館,烏歸、王巴、篾片,總是遭瘟(溫)。”[24]52可見吳宗達在閣時,政治上毫無作為,完全聽命于溫體仁和王應(yīng)熊,如同屬吏?!皽伢w仁當政,宗達能為之下,在閣六年,交歡無間?!盵25]2329溫體仁,本傳見于官修《明史·奸臣傳》,其人“專務(wù)刻核,迎合帝意”,“自體仁輔政后,同官非病免物故,即以他事去”[26]7935,“懷私結(jié)黨,誤國覆邦”[26]7905。王應(yīng)熊其人“博學多才,熟諳典故,而性谿刻強狠,人多畏之”,時人認為“應(yīng)熊強愎自張,縱橫為習,小才足覆短,小辨足濟貪,今大用,必且芟除異己,報復恩仇,混淆毀譽”[27]。吳宗達能在陰險狡詐、老奸巨猾的溫體仁和“谿刻強狠”“強愎自張”“芟除異己,報復恩仇,混淆毀譽”的王應(yīng)熊身邊全身而退,可見其為人圓滑、老于世故,在官場的政治博弈中游刃有余。
吳宗達于崇禎八年(1635年)五月致仕[23]318,鄭鄤則于崇禎八年(1635年)“八月廿五日起行”,“十月十三日抵京”[8]492。從吳宗達致仕時間和鄭鄤進京時間分析,吳宗達應(yīng)是在鄭鄤進京復職之前向溫體仁“揭發(fā)”鄭鄤“惑父披剃”“迫父杖母”“奸媳”“烝妹”等“罪行”的。吳宗達是鄭鄤堂母舅,也算近親,為何與外甥鄭鄤交惡,并欲置鄭鄤于死地?計六奇認為交惡的原因是“鄤薄于宗達”,鄭鄤居鄉(xiāng)時“宗達子說入泮事,為鄤奪去,宗達謂輕己,憾之”[11]258[注]清人曹溶在《崇禎五十相列傳》中與計六奇觀點相同,稱吳宗達因誣陷鄭鄤下獄,引發(fā)“仕路皆為不平,故宗達畏人言以告”的說法是錯誤的。鄭鄤被逮捕時,吳宗達已經(jīng)回鄉(xiāng),不久去世。參見曹溶:《崇禎五十宰相傳》,《宰相列傳六》,《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119冊,齊魯書社,1996年,第15頁。。對于“鄤薄于宗達的說法”,鄭鄤的解釋是其父與吳宗達“宦途意見不同,父母向疏往來”[22]320。至于吳宗達之子找鄭鄤?wù)勱P(guān)于入府學一事,似不可信。吳宗達未入閣之前即是禮部尚書,而且又是進士及第,無論社會地位還是聲望均遠高于鄭鄤,即使入府學需要名士薦舉,明代常州府文魁星閃耀,“科第蟬聯(lián),數(shù)代不絕”[28],其附郭武進縣“科第蟬聯(lián)鵲起,文風甲于天下”[29],人才濟濟。吳氏家族更是馳名江南的科舉望族,吳氏的門婿周延儒、陳于泰都是狀元及第,吳宗達之子根本沒有必要去求疏于往來的表親鄭鄤薦舉。吳宗達致仕前向溫體仁“揭發(fā)”鄭鄤的“罪行”,除了鄭、吳兩家關(guān)系疏遠、政見不同的原因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鄭鄤從吳宗達侄孫手中購買了吳宗達祖父的祠堂,導致吳宗達祖母的誥命無處存放。吳宗達聞訊非常生氣,意欲贖回,但鄭鄤在購買吳氏祠堂的契約中訂立了巨額“違約金”,吳氏家族若贖回祠堂,則須賠付鄭鄤巨額違約金。吳宗達委托常州官員進行調(diào)解,但鄭鄤卻趁機訛詐,導致吳、鄭徹底交惡[30]。加之吳宗達又見與鄭鄤同門的錢士升入閣輔政,可能擔心鄭鄤與錢士升等結(jié)黨,對自己及吳氏家族不利,故在臨行前為溫體仁留下了可置鄭鄤于死地的“撒手锏”。
鄭鄤的另一罪名,即是被指控“滅絕人倫”地強奸兒媳和兄妹亂倫(一說是強奸親妹)。鄭鄤對這兩項罪名至死未招認。無論刑部、錦衣衛(wèi)還是東廠,在審訊鄭鄤時,均未深究此事,明思宗也未在此項指控上大做文章。究其原因,極有可能是思宗和參與審訊的司法官員也心知肚明此事毫無證據(jù),完全是捏造出的罪名,相關(guān)史料對此事的史評也持否定態(tài)度。
鄭鄤次子鄭喆幼年即與韓鐘勛之女訂婚。韓鐘勛亦是武進人,崇禎四年(1631年)辛未科三甲第86名進士[10]1503,任職湘陰知縣。韓女尚未成年,韓鐘勛夫妻即雙雙病逝于湘陰,鄭鄤遂將韓女帶回常州家中當童養(yǎng)媳。然而韓女尚未成年,即于崇禎七年(1634年)去世,坊間遂傳出韓女是被鄭鄤強奸后不堪受辱,自殺身亡。鄭鄤自我辯解稱,自己將韓女帶回家后,因其尚未成年,“令與予外母毛節(jié)婦及予第四女同居,其母有所寄于陸,陸欺孤女,無償意,女索之迫,則大鬨。既鬨,予始知之。陸恨女而及其翁姑。陸者,韓之中表也。論事理,亦殊無謂,當繇夙冤耳。女鬨后,病,傷寒一月死”[8]492[注]陸某是何人,囿于史料所限,不知其為何名,事跡如何。從與韓氏姻親關(guān)系蠡測,陸某或有功名,從《明清進士題名碑錄》可知,明萬歷中后期至清順治前期,武進籍陸姓進士共八人,分別是萬歷三十二年甲辰科陸卿榮,萬歷三十五年丁未科陸完學、陸大受,萬歷四十七年己未科陸卿任,天啟五年乙丑科陸卿正,崇禎四年辛未科陸自岳,崇禎十年丁丑科陸自巖,順治四年丁亥科陸有聲。這些人皆出自武進科舉望族陸氏,因未見相關(guān)史料,此處只能存疑。??梢?,韓女是與表親陸氏發(fā)生糾紛、爭執(zhí)后,因傷寒病去世,并非自殺身亡。
至于“烝妹”(奸妹)之事,則更加荒唐。計六奇稱:“至奸妹一事,峚陽不幸有此妹,又不幸而此妹復適錢氏之子。婦人無行,何所不有?人之好談無行之婦人,何所不加?”[11]261[注]鄭鄤岳父周士英亦武進人,為萬歷二十年壬辰科三甲第四十六名進士,曾任義烏知縣、吏部郎中等職,并非禮部尚書孫慎行,計六奇在《明季北略》中關(guān)于鄭鄤之妹和鄭鄤岳父的記述實為謬誤。參見朱保炯、謝沛霖:《明清進士題名碑錄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215頁。鄭振先與妻妾共育五女,“一適廩例太學生薛衛(wèi)生,云南布政使又損公子;一適庠生白之珩,福州知府虞都公子;一適南京工部主事陳貞達,都察院左都御史中湛公子;一適庠生吳賡虞,太學知白公子;一適庠生吳直思,大理寺卿嚴所公子”[9]454??梢姡嵤衔迮c當時的名士聯(lián)姻,嫁入門當戶對的官宦望族,根本無一人嫁入錢氏,不知其妹“無行”之說,從何談起?可能是計六奇誤信了坊間傳聞,導致記述錯誤。
那么荒唐的“奸媳烝妹”的指控是如何出現(xiàn)的呢?鄭鄤在自撰年譜中稱許曦“自具疏亟上,妝點曖昧,極其穢褻”,“曦等更深一步,則串成穢惡小說,嵌人姓名”,“陸完學七十四歲之翁,深狎諸惡少而成之”[8]494。在審問時,“許曦、楊琛等冠帶衣巾,跳舞于堂上,搖扇指畫,如說書,又如降巫”,信口開河,肆意誣枉,而“金吾惴不敢忤”[8]495。清人梁章鉅認為溫體仁指使武進籍在京生員許曦、武進籍兵部尚書陸完學“編造穢褻歌詞,使閹寺上聞”,故意激怒思宗[20]166。
此外,東林黨魁孫慎行,一直被朝野上下譽為正人君子,“操行峻潔,為一時縉紳冠”[31]。孫慎行不僅與鄭振先科舉同年,而且又與鄭氏是同里近鄰(從常州青果巷殘存的孫、鄭故居的歷史遺跡看,孫、鄭兩家距離不超過三十米),與鄭家關(guān)系非常密切,對鄭鄤一直很器重,鄭鄤進京復職即是在孫慎行的再三催促下成行。倘若鄭鄤有“惑父披剃”“左道迫父杖母”“奸媳烝妹”這些不齒行徑,作為鄭家的世交、近鄰,孫慎行不可能不知道,以孫慎行的為人,絕不可能對鄭鄤如此器重。
明代黨爭,早在朱元璋建國之初已見端倪,出現(xiàn)了浙東與淮西之爭。成化時期,李孜省“假扶鸞術(shù),言江西人赤心報國”,提拔了已致仕的劉敷、黃景、尹直、邊鏞諸人[32]。李孜省的行為開了一個非常惡劣的先例,即以地域鄉(xiāng)情為聯(lián)系紐帶,結(jié)黨營私,從而開啟了明代黨爭的先河。清代史家認為:
明季門戶之習,為一代深錮之患,然當成化以前,未有顯然結(jié)援、庇其鄉(xiāng)里、連及闔省者也。自李孜省擅寵,薦引鄉(xiāng)人彭華入閣,復假邪術(shù)言江西人赤心報國,而同省大臣皆因之以進。厥后孜省既敗,焦芳用事,銜孜省輩之黜己,遂減江西解額,且榜禁之,使不得選朝官,譽北詆南,相尋報復,黨禍之結(jié),自此始矣。夫人臣植黨樹援,未有不害于國者,然多以學術(shù)意氣,私相矜許,久之,乃成角立之勢。若孜省者,一佞幸小人,習五雷道法,迎合憲宗意旨,與奸僧繼曉竊取尊顯,偶假扶鸞仙鬼之伎,遂開朋黨比附之門,使朝局為之一變,可不慎歟![33]
嘉靖大禮議后,世宗深居后宮進行齋醮活動,不見大臣,使君臣之間的溝通只剩下文書往來一途,其結(jié)果是造成了君臣相疑、君臣相隔和朋黨之爭加劇。由于嘉靖時期內(nèi)閣地位上升,內(nèi)閣首輔成了朝堂中各種政治勢力追逐的目標,由此拉開了爭奪內(nèi)閣首輔的序幕。萬歷中期開始,由“爭國本”而引發(fā)神宗深居內(nèi)宮,不見大臣,導致當時朝堂中以地域鄉(xiāng)情為紐帶形成的齊、楚、昆、宣、浙、東林諸黨相互攻訐。自此,“廷臣方以東林、浙黨分門戶,如其黨即力護持之,誤國殃民皆不問。非其黨縱有可用之才,必多方陷害,務(wù)置之死,而國事所不顧,朋比為奸,互相傾軋”[34]2。鄭振先在禮部任職時即上疏彈劾內(nèi)閣首輔沈一貫、次輔朱賡,將朱賡指斥為“古今第一權(quán)奸”,隨即遭到貶官的處分。沈一貫是浙江四明人,不僅是內(nèi)閣首輔,更是當時浙黨黨魁。鄭振先遭此政治報復,一直未能翻身,丁憂后一直居鄉(xiāng),直至去世。鄭振先未能再獲提拔,重入中樞,一方面固然與其被貶官后心灰意冷、篤信佛教、淡薄仕途相關(guān);另一方面,則與其陷入黨爭旋渦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鄭振先雖是東林“大本營”常州府人,又與東林骨干孫慎行是同年、同里的好友,但從目之所及的史料看,未見其是東林黨人的記述。魏忠賢指使王紹徽炮制的《東林點將錄》,將鄭振先的好友孫慎行、子鄭鄤、親家陳于廷列入“黑名單”,卻未將鄭振先列入其中。鄭振先雖與東林骨干成員交往甚密,但他和東林的反對派昆黨黨魁顧天埈非常要好。鄭振先彈劾沈一貫、朱賡,顧天埈不僅知情,而且還參與其中;鄭鄤中舉后亦多次問學于顧天埈;顧天埈還為鄭振先之母董宜人撰寫過碑傳[35]。
鄭鄤入翰林院后,因為上疏反對留中,彈劾閹黨而被趕出朝堂。欽定逆案后,鄭鄤平反,官復原職。因連續(xù)丁憂,長達七年未入京赴任的鄭鄤并沒想到,自己會不由自主卷入黨爭旋渦。在欽定逆案后,雖然東林在天啟朝受迫害的人士盡皆平反,但朝堂上依舊黨禍不休,“東林、浙黨各有簿籍,開列應(yīng)用應(yīng)處諸人,持局者前人貽之,后人以此為心傳授受,奕世不敢少變”。由于鄭鄤為“東林名彥若黃道周、文震孟、劉宗周輩咸相引重,浙人謀處之尤急”[36],可見是時黨同伐異之劇。而且明末黨爭在很多事件上,根本無是非觀,一般都是意氣之爭。
鄭鄤與文震孟、黃道周、倪元璐等東林骨干既是同年,又是好友。而鄭鄤既與東林黨魁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陳于廷、前內(nèi)閣首輔周延儒有姻親關(guān)系,又和前內(nèi)閣輔臣吳宗達有親屬關(guān)系。同時,鄭鄤不僅與孫慎行同里,此番又陪同孫慎行一同進京復職。孫慎行是東林黨魁,萬歷時期即是禮部侍郎,天啟初又升任禮部尚書,此次進京很可能入閣輔政。以孫慎行的資歷,如果入閣,首輔之位非其莫屬。因此,“忌孫者因而忌鄭,以孤孫之黨”[11]261。加之文震孟、何吾騶已入閣,現(xiàn)任閣臣錢士升與鄭鄤又是同門、好友,如此顯赫的背景,鄭鄤自然成為東林反對派的眾矢之的。
鄭鄤在鄉(xiāng)時,清議朝事,品評閣臣。崇禎四年(1631年)、五年(1632年)時,朝堂中“攻擊宜興(首輔周延儒)、烏程者甚眾,鄭因昌言,宜興決不可留,而烏程實可大用”。也正是這個原因,錢士升向溫體仁極力贊譽和推薦鄭鄤[24]61。因此,溫體仁對待鄭鄤的態(tài)度,最初是試探和拉攏。然而,鄭鄤入京后,在拜會溫體仁的交談中,鄭鄤表現(xiàn)出咄咄逼人之勢,使溫體仁感到不安。鄭鄤在《天山自敘年譜》中詳細地記述了這次會談的內(nèi)容:
及見閣于朝房,體仁足恭作折節(jié)狀,執(zhí)予手低問曰:家居久矣,靜觀必審,將何以教我?近日南邊清議如何?予直應(yīng)曰:人都說有君無臣耳。體仁愕然,則曰:公不知天下事做不得,又無人材。予應(yīng)曰:從來無不可為之時,無不可用之人,做不得三字,不知誤了多少老先生,如何作如此說?體仁微張其手曰:人材到今日可謂絕無。予曰:有人則能做事,有用人之人則有人。人材成色,原不能足,能用則三五分人材,可有八九分之用,不能用八九分人材,不能得一分之用。體仁曰:如公言,邊防蕩寇,此當如何做起?當用何人?予曰:某老于山中,人材非所敢知也,若論做事,則防邊蕩寇,必須兵將。今廟堂之上,但言募兵,而不言練兵。但言用將,而不言選將。如何做得事來?老先生當擇能練兵之人而任之為將,能選將之人而任之中樞,則此兩事非難。蕭何之識韓信,岳武穆以五千破兀術(shù)十萬,亦只要辦得眼法手法清耳。體仁色大變,拂然而起,曰:公與文湛持同任國家事罷,我久要歸了。予曰:老先生下問,某不敢不以正對也。[8]492-493
可見,鄭鄤毫無政治智慧。在交談中,他“意鋒芒如刃”[14]876,直指溫體仁壓制人才且行政能力低下,甚至有自比名將韓信、岳飛之嫌。事后,可能鄭鄤亦覺得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過,但又“逢人肆詬言”,荒唐地采用“以攻為守”的方法進行“補救”。陸世儀認為鄭鄤不過是“特用虛聲為咒嚇耳,未見施行也”。然而,鄭鄤的做法讓溫體仁感到極大威脅。文震孟、何吾騶被趕出內(nèi)閣后,京城輿論大嘩,鄭鄤“亦隨眾持憤激之論”[24]61,溫體仁得知后“決計黜除”鄭鄤[36]。
溫體仁構(gòu)陷鄭鄤的另一個原因,源自他與文震孟的糾紛。文震孟“以講《春秋》稱旨入閣,體仁不能沮,薦其黨張至發(fā)以間之,日伺震孟短”[26]7934。因此,文震孟入閣后,最初“體仁每擬旨必商之,有所改必從,喜謂人曰:溫公虛懷,何云奸也?”。早于文震孟入閣的何吾騶提醒文震孟:“此人機深,詎可輕信!”果然不出何吾騶所料,“未幾,體仁窺其疏,所擬不當己意輒令改,不從則徑抹去。震孟大慍,以諸疏擲體仁前,體仁亦不顧”[25]2338。很顯然,老謀深算的溫體仁將書生氣十足的文震孟玩弄于掌股之中。由于文震孟“自恃特簡,于溫體仁無所依附”,在許譽卿升遷和鄭鄤補官問題上,“由擬票相持相激”,與溫體仁發(fā)生激烈沖突,結(jié)果是“體仁夕揭上,明日二相同罷”。崇禎八年(1635年)十一月癸丑“何吾騶致仕,文震孟冠帶閑住”[17]5718。文震孟在閣時向溫體仁提出,“鄭峚陽俸雖未足,年資甚深,應(yīng)進宮坊。體仁艴然變色,袖出一揭,拱手謂震孟曰:正有一揭上達,欲借重大名,今若此則不敢煩亦。推案而起,某月日首輔溫體仁于弘政門投進《特糾滅倫詞臣揭》”[36]。在錢士升面前,溫體仁故伎重演,對錢士升說:“今為鄭某事具疏,當與老先生同題。嘉善欣然,及取視則糾其杖母事,嘉善面赤股栗,不能出一詞。烏程冷笑曰:固知老先生不愿預也。遂獨具名以進?!盵24]61文震孟離閣僅三日,鄭鄤被逮捕入獄。
鄭鄤雖然出身官宦之家,才學出眾,被譽為“名士”,但政治生命極其短暫,其人生多數(shù)時間是在居鄉(xiāng)和游歷中度過的。作為江南縉紳,鄭鄤為人究竟如何?為何陸完學、陸來復、許曦、楊琛等同鄉(xiāng)和親屬吳宗達必欲置鄭鄤于死地而后快?鄭鄤居鄉(xiāng)時,是否為富不仁,為害鄉(xiāng)里?雖然目前尚未見直接記載鄭鄤居鄉(xiāng)行為的史料,但也可從間接記載的文獻中管窺一二。
曾任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參與過鄭鄤案審理的王世德,在甲申之變,京師被攻破后,攜家眷南逃,“至毗陵,詢其鄉(xiāng)人”,得知鄭鄤“居鄉(xiāng)不仁,淫亂肆惡,鄉(xiāng)人言猶切齒”,認為“野史尚為回護,真不可解”[34]16。王世德是直隸大興人,軍戶出身,世襲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在筆者所見的史料中,未見其與溫體仁、鄭鄤存在交往和利害關(guān)系,而且王世德是在明亡后路過常州,詢問鄭鄤鄉(xiāng)人。其詢問目的,可能是由于王世德曾參與過鄭鄤案審理,出于對此案好奇的緣故,又或是出于其既往職業(yè)習慣的原因,因此他的記述應(yīng)是客觀的。
鄭鄤在其自敘年譜中,記載了兩件與鄉(xiāng)里糾紛的事。
一件是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前是買董壁仞宅一區(qū),價二千余金。壁仞為祖母董宜人從弟,以貧售宅,府君京任時封翁與壁仞成契。府君償價甚艱,而鄰居楊氏者謀欲得之。府君素負氣,不能讓也”。其后,即流傳出鄭振先“披剃”“妻妾不和”等流言,鄭鄤?wù)J為“蓋圖宅者為之,有設(shè)謀以簧煽者,非無端之流言也”[8]483。此房產(chǎn)糾紛,絕非鄭鄤表述的那樣簡單。文中的董壁仞鄰居楊氏與后來同許曦一起參與構(gòu)陷的楊琛是否有親緣關(guān)系,囿于史料所限,不得而知。但從常理推測,售房者董壁仞與買房者鄭振先是堂舅甥關(guān)系,親屬間私人房產(chǎn)買賣,與鄰居毫無關(guān)系。之所以遭到楊氏的強烈抵制,很可能是鄭、董之間的房產(chǎn)交易,造成了楊氏的重大損失,否則作為鄰居,楊氏沒有任何道理從中作梗。
另一件是天啟二年(1622年),鄭鄤進京參加會試、殿試時,“家有世仆顧倫之子顧啟行。當予祖時家式微,跋扈逸去,營為臺州府幕,予祖幾為所侮。其官以墨敗歸,被憲訪,啟行以為府君置之訪也,日夜謀弒主報復。已而啟行第四子為啟行所逐,乃自投靠府君,契稱世仆。啟行聞之,益復大恨。見予文名頗著,謀遣其婿郁姓者持謗帖訟予,使不得入場。其人中途乘騾而墜,足損不能行。比至京,則榜出已五日矣,遂廢然而返。聞其來又有與逆奴合而使之者”[8]486。天啟三年(1623年)“三月逆奴啟行訟府君于按使者,蓋有大力者主之。然奴之實不可掩,又誣殺其第四子。不知其子自靠府君未三月,府君悟為逆孽,遂屏之不復用,自死于家。府君久不入公府,與逆奴理皆予代之。按君潘公批云:以仆訐主,真三吳大變也。凡一年始結(jié)”[8]488。明代后期,江南縉紳之家蓄奴之風盛行,“人奴之多,吳中為甚”[38]。鄭氏作為江南縉紳,豢養(yǎng)奴仆不足為奇。且顧倫、顧啟行父子為鄭氏世仆,對于奴仆背主而去,明律自有處置和追究的法律條款。顧啟行的新主“以墨敗歸,被憲訪”,完全是官場糾核貪腐,即使是鄭振先去糾核臺州知府,也根本談不上主家報復逃離的仆人,況且鄭振先亦從未擔任過科道官。鄭鄤?wù)J為,由于“啟行第四子為啟行所逐,乃自投靠府君”,顧啟行因此心生怨恨,于是“謀遣其婿郁姓者持謗帖訟予,使不得入場”。鄭鄤的這一說辭,即使成立,主謀顧啟行要和鄭家有多么深的血海深仇,才會采用如此手段?顧啟行第四子來投鄭家,結(jié)果是被鄭振先“遂屏之不復用,自死于家”,其“自死”原因,我們不得而知。雖然我們不排除明末江南奴仆在主家式微之時有趁火打劫的可能,但從發(fā)生糾紛時鄭振先、鄭鄤并未削籍的狀況看,奴仆趁火打劫、惡意誣告的可能性很小。
此外,連鄭氏家族的人都認為鄭鄤四弟鄭一謙橫行鄉(xiāng)里,其人“虺蜴為心,豺狼成性,挾父兄之勢,肆其兇惡”,“童婢家奴,多作含冤鬼魂。逼人妻,奪人女,怨深載道”[39]506。由此可見,不僅鄭一謙為害鄉(xiāng)里,是當?shù)貝喊?,而且從其“挾父兄之勢,肆其兇惡”來看,鄭振先、鄭鄤父子亦似有為富不仁、為害鄉(xiāng)里之嫌。
再看鄭鄤為人,且不論其在常州接待黃道周時的表現(xiàn)是真是假,從其與親朋之間關(guān)系的表現(xiàn),也能管窺一二。吳宗達是鄭鄤堂舅,由于鄭振先與吳宗達政見不一,鄭鄤“薄于宗達”或可理解,可是鄭鄤在鄉(xiāng)期間,清議朝臣,認為“宜興決不可留,而烏程實可大用”的評點則有些過分。內(nèi)閣首輔周延儒之妻的祖父是吳同行,翰林院修撰陳于泰之妻的祖父是吳中行,鄭鄤的外祖父是吳可行,同行、中行、可行三人為親兄弟。也就是說,鄭鄤與周延儒、陳于泰,不僅是常州府的同鄉(xiāng),而且還有較近的姻親關(guān)系。遠在江南常州的鄭鄤清議朝事不足為奇,但攻擊周延儒則表現(xiàn)得有些“六親不認”。雖然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在官修《明史》中被列入《奸臣傳》的人物,但周延儒在崇禎初年既非東林,亦非閹黨,政治上雖無建樹,但也未禍國殃民。鄭鄤攻擊周延儒,似與“正義感”無甚關(guān)聯(lián)。周延儒于崇禎六年(1633年),因為與監(jiān)軍宦官王坤發(fā)生矛盾,被溫體仁以陰謀手段趕出朝堂。在和王坤發(fā)生爭執(zhí)的過程中,陳于泰曾上疏為周延儒辯護。結(jié)果,陳于泰因其家中豪奴引發(fā)波及宜興、武進、溧陽的大規(guī)模民變和為周延儒辯護而被削籍[注]崇禎六年(1633年),祁彪佳任巡按蘇松御史,到任后即著手處理宜興民變,并在其文集《宜焚全稿》中詳細記述了此事件的始末緣由,亦未見鄭鄤對此事件的關(guān)注和評價。。論親緣關(guān)系遠近,陳于泰與周延儒的關(guān)系和鄭鄤與周延儒的關(guān)系一致,但二人表現(xiàn)卻極為不同:一個拼命維護,一個則落井下石。文震孟之子文秉在《烈皇小識》中記述錢士升在征得溫體仁同意后,致信鄭鄤,邀其即刻來京赴任。鄭鄤寫信將此事告知文震孟,但文震孟為避免鄭鄤攪入朝堂中的政治爭斗,“力阻其來”,導致鄭鄤對文震孟“有慍心”,認為文震孟不如錢士升[24]61。從鄭鄤對文震孟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不難看出,鄭鄤功利心十足,性格反復無常。
在刑部審訊鄭鄤時,刑部尚書馮英提出要由在京武進人證實鄭鄤在鄉(xiāng)時的犯罪行為。在外素以團結(jié)而著稱的武進人,對于鄭鄤的表現(xiàn)卻一反常態(tài)。劉呈瑞說:“臣本世家子,父母課讀,寸晷為惜。自六歲從師,至二十歲聯(lián)捷,從未敢一刻擅出書館,鄭鄤之事,窗外無聞也?!蓖跽聞t說:“臣本農(nóng)家子,離城百里,鄭鄤之事,系宦室閨門,草野耳目,實未聞見。”[11]262可見劉呈瑞和王章提供了兩邊不得罪的證詞,并將自己與鄭鄤的關(guān)系撇得干干凈凈。其余的武進人,上到兵部尚書陸完學,下到生員許曦、楊琛,幾乎一邊倒地提供了對鄭鄤極為不利的證詞,鄭鄤鄉(xiāng)評之差可見一斑。
溫體仁最初也只想將鄭鄤戍邊了事,但“陸完學力持之,以為非殺不可、非立殺不可”[8] 493。陸完學當時已七十四歲高齡,官拜兵部尚書,位列九卿,根本沒有向溫體仁邀功、討好的必要,但他對待鄭鄤的處理,卻堅持必殺,其態(tài)度比溫體仁更堅決。究其原因,“事在閨門,外人不能盡知,即知亦不能盡真者。惟其戚黨切齒,是以鄉(xiāng)議沸騰”[12]485,加之鄭鄤“居鄉(xiāng)多不法,遂罹此慘禍”[11]258。
至于鄭鄤為人,清初長洲遺民徐樹丕認為鄭鄤“淫丑之行,筆不忍書”,是“古今第一淫惡矣”,甚至認為溫體仁雖然禍國殃民,但所做唯一好事就是害死鄭鄤。他說:“烏程相立朝,無一善事,惟露章劾鄤,下獄論死,此舉差快人意。有惡烏程者,并此舉而非之,此非能愛能惡之仁人矣!然鄭亦素附清流,故有左袒之者,則清流之識,似反不若烏程,不可解也!”[40]由于晚明時“東林之名日高,附之者日眾亦日雜”[41],因此,夏允彝認為“平心而論,東林中亦多敗類,攻東林者間亦有清操獨立之人”[42]。趙吉士則明確指出,“東林之中亦多敗類”,鄭鄤即是敗類之一[43]。清初三大家之一的顧炎武對鄭鄤也持鄙夷的觀點,在其為門生所作的七言律詩《陸貢士來復述昔年代許舍人曦草疏攻鄭鄤事》中,力譽為許曦起草鄭鄤“罪行”的陸來復,指斥鄭鄤為依附東林的“宵人”,認為明思宗“燃犀”照出“妖孽”鄭鄤,盛贊揭發(fā)鄭鄤的陸來復、許曦等人為“射隼”的“俠士”。全詩如下:
洛蜀交爭黨禍深,宵人何意附東林?
燃犀久荷先皇燭,射隼能忘俠士心?
梅福佯狂名字改,子山流落鬢毛侵。
愁來忽遇同方友,相對支床共越吟。[44]
大儒顧炎武對鄭鄤的態(tài)度,難道也是因道聽途說的不實之詞所致嗎?從清初陸來復主動在顧炎武面前“邀功”,講述其代為起草彈劾鄭鄤奏疏的表現(xiàn),顧炎武賦詩對陸來復贊譽的做法和徐樹丕公開指責鄭鄤,認為殺鄭鄤是溫體仁做的唯一好事的行為來看,清初江南士人對鄭鄤的態(tài)度,并非一邊倒的同情,對于鄭鄤在鄉(xiāng)時期的所作所為,相當一部分士人持鄙夷態(tài)度。
清人抱陽生認為殺鄭鄤?wù)?,“始終溫體仁一人也”[14]876。清初三大家之一的黃宗羲也持同樣的觀點,認為鄭鄤“為奸相所陷,路人知之”[18]。誠然,鄭鄤入獄,溫體仁確實發(fā)揮了極大作用,但如果說鄭鄤被殺,是溫體仁所為,則不免有夸大其詞之嫌。溫體仁于崇禎十一年(1638年)六月離閣,七月去世。而鄭鄤是崇禎十二年(1639年)八月被執(zhí)行磔刑。溫體仁去世后,鄭鄤一案又經(jīng)錦衣衛(wèi)復審,東廠提督曹化淳主持會審,以及刑部最后定案,一系列審判與溫體仁已毫無關(guān)系。連鄭鄤本人亦認為溫體仁也只是想遣戍了事,并不想置自己于死地,只有陸完學不依不饒。
按照《大明律》規(guī)定,鄭鄤所犯除“惑父批剃”之罪被判定死刑有些牽強,其余諸如“迫父杖母”“奸媳”“烝妹”等罪名,一旦坐實,即是死刑。例如“杖母”,在明律中屬于“十惡”之一,為“惡逆”行為,屬不赦之罪,如以“師巫假降邪神……一應(yīng)左道亂正之術(shù)……為首者絞”。存在“杖母”行為者,“皆斬”。若強奸兒媳、妹妹,依舊是斬刑,即使是和奸也是絞刑[注]《大明律》卷一《名例》,“十惡”;卷十一《禮律》,“禁止師巫邪術(shù)”;卷二十《刑律三》,“毆祖父母父母”;卷二十五《刑律八》,“親屬相奸”。參見雷夢麟:《讀律瑣言》,法律出版社,2000年,第3、213、388、450頁。。
鄭鄤被捕后,在獄中作《痛瀝奇冤疏》,該疏帶有辯護詞的性質(zhì)。鄭鄤?wù)J為:“父亡八年,母亡五年之后,而突發(fā)難于吳越隔省,……首輔豈為人所誤而不察?”除了自我辯護,稱自己并未有任何不孝和逆?zhèn)愋袨橥?,鄭鄤強調(diào),此案告訴主體并不合法,因為舉報人吳宗達是其堂母舅,“臣母自有胞兄吳宗因,臣父亦自有胞兄鄭振元,皆近八十老人,見在家鄉(xiāng),今本宗與親嫡俱無間言,而獨言于堂從之母族,不孝巨罪,豈以耳語耳遂可砌成也?”[22]320-321鄭鄤伯父鄭振元亦上疏為鄭鄤鳴冤,但未被司法部門理會。盡管告訴主體不合法,但在皇帝的壓力和首輔溫體仁的操縱下,鄭鄤仍難得幸免。崇禎九年(1636年),刑部初審鄭鄤案后,由于證據(jù)不足,刑部尚書馮英認為“即如原參,無死法”[8]493。馮英向思宗進行案情匯報時,認為“原參亦未指鄤之杖母也”,“舊輔吳宗達已故,無證可憑”[12]485-486。因“語近回護”[11]258,馮英被思宗撤職,鄭鄤被移交錦衣衛(wèi)審理。錦衣衛(wèi)指揮使吳孟明再審鄭鄤案,依舊證據(jù)不足,無法審結(jié)。吳孟明為鄭鄤“抗疏申辯之”[25]2339,結(jié)果吳孟明又被思宗撤職。思宗令東廠提督曹化淳組織會審鄭鄤案。會審時,鄭鄤四弟鄭一謙出面舉報鄭鄤。鄭一謙與鄭鄤均是吳安人所生,其揭發(fā)和舉報鄭鄤的原因不得而知。鄭氏家族認為鄭一謙本身即是不法之人,為害鄉(xiāng)里,其舉報鄭鄤的目的是“乘危攫金”[39]506。鄭一謙的舉報,如同一枚重磅炸彈炸響,使杖母案徹底坐實。
鄭鄤最后被迫承認了“左道迫父杖母”一事,其余至死未招認。且不論鄭鄤是屈打成招,還是出于維護父母聲譽而違心招認,或是在其四弟舉報面前的無奈之舉,僅憑“杖母”這一項罪名,依照當時法律,刑部擬定鄭鄤死刑,即順理成章。只是此類犯罪《大明律》中未見處磔刑的規(guī)定,思宗命令加等,是明顯的干涉司法之舉。當然,在帝制時期,政法不分,皇帝一言九鼎,“加等”的行為也在情理之中。那么為何思宗對鄭鄤恨之入骨,如此殘忍地欲殺之而后快呢?
明思宗朱由檢以“兄終弟及”的方式繼承皇位。即位伊始,魏忠賢一手遮天,其黨羽遍布朝野。年僅十七歲,在朝中毫無政治基礎(chǔ)的朱由檢不露聲色,“深自儆備”,閹黨人人自危,內(nèi)部迅速分裂。朱由檢先將兵部尚書崔呈秀趕出中樞,斷魏忠賢一臂,再解除魏忠賢提督東廠的職務(wù),最后將魏忠賢發(fā)配鳳陽,中途又派錦衣衛(wèi)緝拿魏忠賢,魏忠賢聞訊,畏罪自殺。在京師,朱由檢又笞殺客氏于浣衣局,誅魏良卿、侯國興、客光先等魏忠賢黨羽[45]。思宗從即位到鏟除魏忠賢集團,僅用了不足三個月的時間,而且鏟除魏忠賢集團的整個過程,幾乎沒費什么力氣。思宗又通過“欽定逆案”,剪除朝堂中的閹黨黨羽,平反天啟時期東林冤案。此舉使東林黨人感激涕零,閹黨成員則對皇帝更加謹慎奉迎,不敢有任何疏漏和不敬。各種政治勢力迅速倒向并依附皇權(quán),思宗的統(tǒng)治地位更加鞏固,皇權(quán)運行更加穩(wěn)定,其行為無人敢干涉。崇禎二年(1629年)年底,思宗又將手握重兵的袁崇煥解除兵權(quán),并于次年八月磔刑處死。明思宗除魏忠賢、殺袁崇煥的行動非常順利,使他形成了剛愎自用、不可一世的性格。由此可能使他產(chǎn)生一種錯覺,即他所認定的事,一定不會錯。只要采用暴力和殺戮,就一定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愿望。因此,在其統(tǒng)治的十七年里,我行我素、獨斷專行,尤其反感士大夫清議朝政。加之明思宗幼年喪母,即位次月即下詔追謚其生母為孝純皇后[23]309,可見其對生母的懷念。思宗幼年的喪母經(jīng)歷,可能使其在心理上產(chǎn)生對不孝之人的仇視。思宗一貫標榜以孝治天下,聽聞鄭鄤“杖母”或“左道迫父杖母”的傳聞,更是怒不可遏,因此決定對鄭鄤案追究到底。
鄭鄤被逮捕發(fā)生于崇禎八年(1635年)十一月,磔刑執(zhí)行于崇禎十二年(1639年)八月,整個審判過程歷時漫長。這期間明王朝處于內(nèi)憂外患之中,西北農(nóng)民起義風起云涌,東北滿洲不斷侵襲寇邊。由于思宗“惡私交而下滋告訐”[46],朝堂中,廷臣“自東林與四明并峙,門戶之水火所由來矣”[47]?!懊鞔苛?,好逞意氣,寧坐視社稷之淪胥,終不肯破除門戶之角立?!盵48]東林與閹黨及其他朋黨依舊是意氣之爭,置內(nèi)憂外患的時局于不顧,勢同水火?!叭欢鴱臇|林黨執(zhí)政的措施來看,卻暴露了致命的弱點,他們只是忙于‘搜舉遺佚,布之庶位’,起用大批被黜的東林人。再則是打擊異己,排斥宿敵齊、楚、浙、宣、昆諸派。而對迫在眉睫的軍政大事,則束手無策,暴露出東林黨人長于政治批評家的氣魄,而少于政治家的才能和風范?!盵49]而且“東林黨對反對派成員的攻擊和打擊其實并不比對手來得溫和”[50],朝堂中“門戶糾紛”激烈,黨爭不休[23]335。因此,思宗對朝中的黨爭和朝臣清議極為反感。
鄭鄤案發(fā)后,名士劉宗周、黃道周皆上疏為鄭鄤辯護。崇禎九年(1636年)正月,劉宗周入朝,逾月,劉宗周上《痛憤時艱疏》,此疏雖然沒有提及鄭鄤之名,但直指朝中弊政。劉宗周認為,“陛下銳意求治,而二帝三王治天下之道未暇講求,施為次第猶多未得要領(lǐng)者。首屬意于邊功,而罪督遂以五年恢復之說進,是為禍胎。己巳之役,謀國無良,朝廷始有積輕士大夫之心。自此耳目參于近侍,腹心寄于干城,治術(shù)尚刑名,政體歸叢脞,天下事日壞而不可救。廠衛(wèi)司譏察,而告訐之風熾;詔獄及士紳,而堂廉之等夷;人人救過不給,而欺罔之習轉(zhuǎn)甚;事事仰成獨斷,而諂諛之風日長。三尺法不伸于司寇,而犯者日眾,詔旨雜治五刑,歲躬斷獄以數(shù)千,而好生之德意泯。刀筆治絲綸而王言褻,誅求及瑣屑而政體傷。參罰在錢谷而官愈貪,吏愈橫,賦愈逋;敲撲繁而民生瘁,嚴刑重斂交困而盜賊日起”,要求思宗“以簡要出政令,以寬大養(yǎng)人才,以忠厚培國脈。發(fā)政施仁,收天下泮渙之人心”,“誅渠之外,猶可不殺一人”。結(jié)果是“疏入,帝怒甚,諭閣臣擬嚴旨再四。每擬上,帝輒手其疏覆閱,起行數(shù)周。已而意解,降旨詰問,謂大臣論事宜體國度時,不當效小臣歸過朝廷為名高,且獎其清直焉”[51]6578-6580。其后,劉宗周再次上疏直接為鄭鄤辯護。他認為“據(jù)律文謂杖母之獄不可以無告坐”,公開指責思宗“不能容一狂直詞臣,數(shù)起重獄,自此中外頗以言為諱,積成睽貳之端,甚非盛世之?!盵39]506。然而,思宗并未理睬,此疏留中不報。
黃道周于崇禎九年(1636年)回京復職。崇禎十年(1637年)大旱,黃道周以“異象”為由上疏言事,雖未明言鄭鄤案,但黃道周指出,“上樂鍥核,則下樂巉險;上喜告訐,則下喜誣陷。當此南北交訌,奈何與市井細民,申勃谿之談,修睚眥之隙乎?”。不久,黃道周再次上疏,自稱“品行高峻,卓絕倫表,不如劉宗周;至性奇情,無愧純孝,不如倪元璐;湛深大慮,遠見深計,不如魏呈潤;犯言敢諫,清裁絕俗,不如詹爾選、吳執(zhí)御;志尚高雅,博學多通,不如華亭布衣陳繼儒、龍溪舉人張燮;至圜土累系之臣,樸心純行,不如李汝璨、傅朝佑;文章意氣,坎坷磊落,不如錢謙益、鄭鄤”。思宗見此奏疏后,“責以顛倒是非。道周疏辯,語復營護鄤。帝怒,嚴旨切責”[51]6595。被思宗“嚴旨切責”后,黃道周毫無悔意,再次上疏,公開為鄭鄤辯護,聲稱自己當年路過常州時,親見鄭鄤侍母至孝,所謂杖母一事,完全是捏造的謠言。而這種謠言產(chǎn)生的原因是“今鄉(xiāng)黨聚談,好摘人曖昧以為笑樂,四方訛棍好造不根,诇赫攫錢,風俗薄惡,犯亂所生”,解決的辦法則是“挽之在上,不可不早也”[39]501-502。
崇禎十一年(1638年)六月,楊嗣昌等入閣,黃道周又上疏彈劾楊嗣昌、陳新甲、方一藻。思宗認為黃道周之疏“欲為鄭鄤脫罪,下吏部行譴”。楊嗣昌借機反擊黃道周,認為“鄤?wù)饶福莴F不如。今道周又不如鄤,且其意徒欲庇兇徒,飾前言之謬,立心可知”。七月,思宗于平臺召對內(nèi)閣輔臣和相關(guān)大臣,黃道周依然是書生意氣,不僅為自己彈劾楊嗣昌等的奏疏辯護,而且言語間又涉及鄭鄤。此舉立即遭到思宗的嚴厲批駁。事后,思宗對楊嗣昌說:“甚矣,人心偷薄也。道周恣肆如此,其能無正乎?”思宗又傳諭廷臣,“毋為道周劫持相朋黨”[51]6596-6599,將黃道周趕出京師,貶六秩,安置到江西按察司任照磨。
不難看出,思宗對劉宗周和黃道周的奏疏極為反感,特別是黃道周的行為,令思宗極為失望。黃道周書生氣十足,不僅指責朝政,而且還毫無依據(jù)地指責當時被思宗倚為棟梁、正如日中天的楊嗣昌。黃道周在與思宗當面辯論時,又有意無意地聯(lián)系到鄭鄤,繼而為鄭鄤公開喊冤。他的行為,讓思宗在閣臣面前非常難堪,只能徒增思宗對黃道周的反感和對鄭鄤的厭惡之心??梢?,思宗執(zhí)意置鄭鄤于死地,也有抑制黃道周、劉宗周,壓制朝堂清議之意。
鄭鄤系獄后,鄭家人試圖營救鄭鄤。一方面由鄭鄤伯父鄭振元上疏為鄭鄤辯護、鳴冤,另一方面則“以萬金乞周奎通皇后關(guān)說”。結(jié)果,周皇后剛提到“常州鄭鄤”,立即遭到思宗的嚴厲斥責,周皇后“懼而止”[11]263。
錦衣衛(wèi)指揮使吳孟明認為鄭鄤案證據(jù)不足、無法結(jié)案,遂被思宗以“不能治獄”為由罷官。被罷官后的吳孟明憤憤不平,上疏稱:“鄭鄤一事,世遠人亡?;噬媳赜⒅弥氐?,以風示天下。近常州有錢霖父子戕殺之事,遠近駭聞,許燝既伏義發(fā)憤,何舍目前之錢霖而追已往之鄭鄤?”[52]然而,吳孟明此舉卻是“好心辦壞事”。他并未弄清思宗窮追此事,必殺鄭鄤的原因,仍一廂情愿,試圖以倒逼思宗的方式解救鄭鄤,結(jié)果徹底激怒思宗,“趣錦衣衛(wèi)上鄭鄤獄”[17]5716。可見劉宗周、黃道周、吳孟明先后上疏營救,以及鄭家試圖通過周皇后求情之舉,不僅未能減輕鄭鄤的刑罰,反而成了鄭鄤的“催命符”。
鄭鄤案的發(fā)生,既是鄭鄤性格狂傲,缺乏基本的政治經(jīng)驗所致,正如鄭鄤臨終所言,“世間殺人者莫如才,吾身自殺者莫如口”[14]877,可惜“待到清醒時,已踏黃泉路”;又有其在鄉(xiāng)諸多不法行徑,導致自身鄉(xiāng)評極差而罹禍的因素。同時,鄭鄤案的發(fā)生也是晚明黨同伐異的政治環(huán)境使然,而思宗剛愎自用的性格和有意抑制士大夫清議朝政的心態(tài),則是促成此案的關(guān)鍵因素。
鄭鄤死后,朝中的黨爭、士大夫清議并未因此案而終止,明王朝也于五年后土崩瓦解。鄭鄤案發(fā)生后,當時的名士黃道周、劉宗周多次上疏為鄭鄤鳴冤;黃宗羲也曾為鄭鄤撰寫過墓表。清代常州士人陸繼輅、湯修業(yè)等一直為鄭鄤鳴不平;直至民國前期,常州鄉(xiāng)賢錢振鍠等還撰文試圖為鄭鄤洗冤。然而,清初三大家之一的顧炎武、遺民徐樹丕等江南名士則對鄭鄤極為反感,認為鄭鄤之死是罪有應(yīng)得。之所以一個并不復雜的鄭鄤案引來如此多的爭論,是因為對于歷史事件的記載中,夾雜了記載者諸多的主觀因素。特別是晚明時期的士大夫,在對歷史事件的記述中,黨爭思想是左右其記述客觀性的很重要因素。清初關(guān)于明代歷史的記載,刨除“文字獄”的因素,相當一部分歷史文本的記述者為東林、復社成員或其后人、門生,這些人在歷史記述中,特別是反思晚明政治和明亡原因時,有意將敵對朋黨人員污名化,而對東林人士則有意剔除不利其歷史評價的記載。這也就是關(guān)于明末同一事件,往往形成截然不同、相互抵牾的文本記載之原因。因此,在進行晚明史研究時,史學研究者必須在廣泛收集相關(guān)史料的基礎(chǔ)上,仔細地分析和辨?zhèn)?,避免出現(xiàn)一葉障目及“為尊者隱、為親者諱”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