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燚
因為甲亢的原因,我每個月總要定期去醫(yī)院做一次血象診斷。去醫(yī)院的次數多了,總能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我已經記不清第幾次在等待甲狀腺彩超結果的候診室里見到那個穿校服的女孩子了,她厚重的劉海幾乎遮住了一半的眼睛,梳得整整齊齊的馬尾,黝黑的頭發(fā)油膩膩地發(fā)著光。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候診室的休息椅上,只坐半個座位,然后抬起腳用腳尖著地,兩只手放在大腿上,拿出手機開始背單詞。
她就好像是一個被吹起來的氣球,被氣體撐開的表面光滑油亮,頭發(fā)和皮膚閃著厚重的油光,好像只需要用針灸輕輕一扎,淤積在她體內的氣體就會跑出來。不知道是因為厚重的劉海遮住了臉上的光還是因為睡眠不足,她皮膚的顏色就像是熟過頭的香蕉那樣暗黃,讓眼下的黑到發(fā)青色的黑眼圈格外明顯。
她用這種局促的坐姿在那里,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手機,機械地用拇指滑動著屏幕上出現的單詞,面無表情地好似一個機器人。
每次與她一同前來的還有她的媽媽,一個和這個女孩兒風格截然不同的母親。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位母親穿過平底鞋,她所有皮鞋的鞋跟都至少五厘米。及肩的棕色卷發(fā),為了與發(fā)色搭配選用了大地色的眼影,妝容精致又干凈。即使在最低溫度零下十幾度的冬天,她—直穿著各種款式和顏色的長款大衣。
這位母親是個急性子,哪怕穿著高跟鞋她也始終站在等待打印檢測結果的機器走來走去,一只手不停地掃描著袋子上的條形碼,另一只手里的手機一直都在通話中。
“我學校早就給她看好了,只要托福成績能上110,SAT保證數學滿分,她肯定能去哥倫比亞大學?!?/p>
“其實能上耶魯大學最好了,畢竟是諾貝爾獎的搖籃?!?/p>
“我對她其實要求也不是很高吧,那八所常春藤只要能去一所就行了。我跟他爸拼死拼活的把她送出去,就是想讓她將來有更多選擇?!?/p>
幾乎每次她打電話都是類似這樣的內容,所有的對話都是圍繞著留學。她尖利的聲音回蕩在候診室的大廳里,坐在座位上的女孩子一言不發(fā),默默地用左手擦著臉上的淚,溫熱的淚水在她啤酒瓶底一樣厚的眼鏡上蒸騰起了霧氣。
遲遲等不來檢測結果的我叉坐回了她的旁邊,點開手機回顧著前一天的電竟比賽。直到用余光看見那個女孩子側過腦袋,直勾勾地也盯著我的手機。我把手機向她那邊移動了一點,卻一下子讓她警覺了起來。她摘下眼鏡,用校服的袖口擦掉上面的淚痕,繼續(xù)開始重復之前機械的動作。
“你媽媽看不見,”我壓低了聲音對她說,“學習也總該勞逸結合的?!?/p>
她努力抬起嘴角,胖乎乎臉頰上的肉抽動了一下,卻始終沒能擠出一點笑容來?!澳俏揖椭荒芡低悼匆粫?,一會兒我媽還要檢查我背單詞的進度?!边@是我第一次聽見她說話,她說話的聲音很好聽,像剛睡醒的小貓那樣有氣無力,卻好像還在撒著嬌。
“我初中的時候可喜歡看比賽了,那時候還可以跟朋友們一起玩玩游戲什么的,那時候學習也沒耽誤。但是到了高中,我媽就恨不得盯著我每分每秒都在學習……”她一邊說著一邊拉開了她的書包,指著一個一本封面全是英文的書跟我說,“她現在讓我看《高等物理學概論》,可是我什么也看不懂,我也根本看不進去……”
她還想說點什么,背后“噠噠”地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卻越來越近。這個女孩趕緊翻動了—下背單詞的頁面,再次壓低了腦袋,站起身跟在母親的身后走出了候診大廳。
“那個穿校服的女生啊,”主治醫(yī)生翻動著我的血象檢查報告說,“跟你正好相反,她是甲減,就是甲狀腺激素分泌的太少,新陳代謝太慢。這小孩可壓力太大嘍,我總說讓她媽帶她也去一趟心理科室,但她媽總不聽,說孩子學業(yè)沒時間。”
醫(yī)生合上我的血象檢查報告,”你啊,怎么這甲亢感覺也越來越嚴重!”這個快60歲的老頭子用筆敲了一下我的頭,我有點不好意思,咧嘴沖他吐了吐舌頭,笑了出來?!拔叶疾恢滥恪焯煊猩犊蓸泛堑?,那小丫頭倒好,一天天苦著張臉!唉,你倆啊要是中和一下,我看誰的病都好了!”
她所有的喜好都被扼殺了,每天部活在已經被規(guī)劃好了的父母認為她“該過的人生”中,分明是自己的人生,卻沒有自己的發(fā)言權,她還小,沒有快樂也不學不會假笑,所以就只能苦著一張臉。這句話我憋在心里,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