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林
李默然有點奇怪。他已經(jīng)坐到桌子前面。他覺得自己是身不由己。難道是有人拿槍逼著你?他聽到“噗”的一聲,是賀一鳴將面前那份餐具打開了。他拿起自己的那份。這種餐具有點奇怪,用一種透明的塑料薄膜罩起來,樣子有點像防毒面具。從外面看進去,里面有一只小碗、一只小盆、一只小碟,還有一個湯匙。外面印著“已消毒,請放心使用”下面還有“某某某消毒公司”的字樣。字體的顏色是綠色的。他在想,這些東西是怎么鉆到這里面去的。他聽到邊上不斷地響起那種“噗噗噗”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踩氣球。
桌子不大。董事長坐在中間的位置。他的邊上坐著總經(jīng)理,再過去是丁導,也就是一個姓丁的導演。往這邊過來才是賀一鳴,然后才是李默然。他剛才看董事長講話時,整個身子好像都是斜著的,就在樓下的店鋪前面,那條紅色的橫幅還掛在那兒。當主持人說請董事長說話時,李默然看到原來靠在店鋪門框上的一個中年男人走上去。他曾經(jīng)打量過這個男人,穿著淺色的西裝,整個下巴突出去,只要臉上有點笑容就會有一種不知所措的靦腆。在此之前,所有的男性員工都在忙碌,而女的都是筆直地站在門兩邊成了迎賓小姐,只有他一直就這么無所事事地靠在門框上,像是粘在門框上的一種裝飾。他的身子讓人有一種往后仰的感覺。李默然不知道這個人就是董事長。主持人將話筒交到他手上時,他明顯不習慣,拿話筒的手有點發(fā)抖。李默然沒有和來賓們站在一起。他是賀一鳴臨時拉來的。當時李默然正在書房里面臨帖。他當然算不上書法家。賀一鳴打電話給他。他將電話摁成免提模式,自己依然握著筆。電話里面的賀一鳴說:“你閑著也就是閑著,我?guī)闳⒓右粋€活動吧。”他打量了一下自己寫的字。字是寫在舊報紙上的,東一個西一個有大有小,可以看出書寫者的隨心所欲,那本帖子反而是不重要了。他想起賀一鳴就是這家報社的記者,一個不怎么樣的記者。寫不了什么大新聞,但卻善于挖掘社會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傳說,比如六條腿的青蛙,兩個頭的蛇。這些當然算不了什么。有一次,賀一鳴說是在一個偏僻的山村發(fā)現(xiàn)了人們傳說中的“太歲”,一定要拉上他去看。賀一鳴對他說了許多有關“太歲”的傳說。但后來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個被人遺棄了的成人性趣玩具。盡管如此,李默然還是覺得跟著他有時候還是有點意思的。你就說那個被人誤認為是“太歲”的成人性趣玩具,是怎么跑到那個偏僻的山村的呢?
現(xiàn)在賀一鳴坐在桌子上專注地和董事長說話。賀一鳴說話時的手勢有點多,這大概是他作為一個記者的習慣,相比之下,董事長似乎是個不善言辭者。李默然明顯覺到了自己的多余。因為他在場,賀一鳴還必須不時地在談話中關照到他。而本來他是可以不來的,就算是來了,也可以在這之前離開的——在董事長邀請大家上樓時都還來得及離開??墒?,他還是坐在了這兒。他將自己的那份餐具打開。這一聲“噗”響得有些突然,因為這時候大家都已經(jīng)將餐具放在該放的地方,在等待著上菜。他抱歉地對大家笑笑。他有點后悔,他在店鋪的臺階前有過猶豫。猶豫是真實的。那時候,賀一鳴打算挽留他。
“你一定要回去嗎?”賀一鳴的口氣有點惋惜,“你真的是不喜歡?”
“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李默然覺得自己的口氣有點不合情理,“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會有那么多的人喜歡。你知道,我每天晚上下班都會從這兒經(jīng)過,”他抬起頭來看一下上面的招牌,似乎是為了確定每天經(jīng)過的就是這家店,“我看到總是有那么多的人圍繞在那些桌子前面。遠遠的我就知道了,不,我是聞到了,似乎整條街都彌漫了那種味道。只是我從來就沒有吃過。我奇怪的是一種東西可以如此瘋狂地統(tǒng)治一個城市人們的口味,占領他們的腸胃?!?/p>
“你是從來就沒有吃過?”賀一鳴好像是找到了說服的理由,“從來就沒有吃過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不喜歡?”
“所有人都在吃,怎么可以這樣?難道他們都知道?” 他真的是決定要離開了。但就在這時候,董事長走過來了。董事長說:“不要緊的,你如果不想吃它,可以吃其他的?!倍麻L好像一直在參加他們的對話,“吃什么不重要,你們都是有文化的人,當然知道什么是重要的?!?/p>
董事長過來握住李默然的手:“我喜歡你的書法!”李默然感到那只手厚實得讓人窒息。他想,難道賀一鳴將自己包裝成書法家了?!笆裁词侵匾??”李默然想起自己昨天晚上還真的是在這里經(jīng)過。這兒邊上有一個廣場。廣場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電子屏幕。他記得有人曾經(jīng)想讓他在上面寫幾個字,好像是一個商場的老總。但后來那地方開成了電影院。很多時候,他會站在廣場上看電子屏幕上的電影片花。但昨天晚上他卻是真正地坐在了那個電影院里面。電影散場的時候,人們像潮水一樣涌過來。桌子在店鋪外面沿街排開,幾乎全是年青男女。他們肆無忌禪地團團圍坐在一起,好像是坐在自己家的花園中。他們是走在街道的人行道上,但卻不得不在那些桌子邊上穿行。那些桌子有的很干凈,有的卻是一片狼藉。她問他:“他們在吃什么?”“吃什么?”這條街上有無數(shù)的燒烤店,店家們很聰明,他們將燒烤所產(chǎn)生的油煙通過一種特殊的裝置排入隱秘的下水道,你從人行道上走過,沒有蓋嚴實的下水道的井蓋間隙會時不時地往外升騰起一股熱氣?!昂孟袷怯腥嗽谙旅嬲u腿,”他說:“以前,我們腳下的下水道是敞開的,我覺得應該是一條河流。”“河流,你不會說上面還行駛著一些小船。你會唱《艄工號子》么?”李默然真的是輕輕地哼了幾句。實際上他們根本就沒有坐下去的意思。也許是他們覺得自己的年紀有些大了。他看到有服務員不斷地從店鋪里面往外面的桌子上端盤子。店鋪的門上裝著那種透明的條狀簾子。簾子被油煙熏得已經(jīng)不透明。那些服務員沒入那些簾子的時候,完全像是一個魔術師。當他們出來時,手上的盤子好像不是從鋪子里面端出來的。李默然說:“我喜歡德國建筑師設計的下水道,據(jù)說中國最好的下水道在青島,就是德國人設計的。我想那個店鋪是不是直通了下水道 ?”“你怎么會這么想?”她吃驚地盯著李默然。她可能想起了剛才的電影。那是一部槍戰(zhàn)片,電影的下半場幾乎全是在下水道里面拍的?!澳闶遣皇沁€沒從電影里面出來?”他搖搖頭。他說:“我在想盤子里面的那些東西會不會是從下水道里面打撈上來的?”她驚恐地朝四周張望。人們都在專注地大吃大喝,沒有人聽到他那句讓人聽了會惡心嘔吐的話。
菜還沒有上來,一個有點胖的女孩拿了一個白色的瓷茶壺上來給大家的杯子里面斟上茶。賀一鳴看了一眼那女孩,女孩不僅胖皮膚還特別的黑。賀一鳴問女孩壺中裝的是什么茶?!跋壬?,這是攸麥茶?!迸⒈虮蛴卸Y?!柏??與燕麥是一回事么?”女孩笑起來,牙齒也不好看:“對于你們來說是一回事,但要仔細究竟,那也不一樣,打個比方吧,就像小麥和大麥的區(qū)別?!崩钅豢吹阶雷又虚g還是空空的,他有點緊張。他想桌子上面應該有幾個冷盆。董事長顯得胸有成竹:“我剛才是不是沒有說清楚?”他將目光盯住了李默然,好像面對一個上課沒認真聽講的學生。李默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承認。剛才他確實是沒有在認真地聽董事長說話。董事長的話說得并不長,但現(xiàn)場有點吵。因為就是在店鋪前面,那是一個相對不封閉的空間,所有人都可以自由來往。除了來賓,還有一些不相干的人。現(xiàn)場除了大紅橫幅,還有幾臺攝像機。李默然看到其中的一臺攝像機一直被一塊大紅的綢緞披罩著。他的注意力一直在那臺攝像機上面。他覺得這場面有點像是一場婚禮,而那臺攝像機就像是個等待結(jié)婚的新娘。
“應該是我沒有說清楚,”董事長一邊抱歉地說一邊已經(jīng)將目光從李默然身上移開,“每一個走進我們店鋪的顧客,你不是希望他會不會喜歡,而是估計每個進來的顧客可以吃多少?!?/p>
“是說小龍蝦?!弊谶吷系目偨?jīng)理說??偨?jīng)理理了個平板頭,脖子有點粗。他一直在忙前忙后,但只要有機會說話,他總是會不失時機,他現(xiàn)在在對那個有點兒胖的女服務員在說,“讓后廚快一點兒,不過,也可以先來一盤拍黃瓜,不要太辣,否則會讓大家的舌頭麻木,以為就是這么一回事?!?/p>
總經(jīng)理在說的時候,董事長有禮貌地笑著,看得出這是一對很好的搭檔。待總經(jīng)理說完了,董事長才對李默然抱歉地笑笑:“現(xiàn)在我們招的服務員都是全國各地的。你不知道,我們第一家店是在沙灣開始的,”他將目光轉(zhuǎn)向賀一鳴,“那家店開在水塘路上,那地方以前有一口塘,但我們開店的時候,塘早沒有了。我們都不知道塘是怎么沒了的?!?/p>
“我以前在沙灣開過公司,我知道水塘路,我看到過那口水塘。水塘邊上全是柳樹,柳樹全都是向著水塘傾斜,柳樹的柳枝很長,那些柳枝一直垂下來讓人覺得那個水塘的塘面很小,小得只像一面鏡子。但水塘里面的水很清,我還在那兒釣過小龍蝦呢。”賀一鳴說得很像那么回事。李默然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都在看著他笑,好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在回憶他的童年。
“水塘里面的水怎么可能是清的,水是清的怎么可能有小龍蝦呢?”李默然想。他記憶中的小龍蝦完全不是這樣的。他是和兒子一起看到的,好像是某年的六一兒童節(jié),是在少年宮廣場上。是的,突然下起了雨,雨很大,將表演節(jié)目和看表演節(jié)目的孩子們?nèi)軡窳恕K蛢鹤佣阍谏倌陮m的屋檐下面。少年宮的院子里面有兩個水池,水池里面有假山,水里面還種了睡蓮,但水池里面扔滿了各種易拉罐、一次性杯、冰淇淋盒、吃了一半的面包,甚至還有破舊了的紅領巾。水已經(jīng)看不出是什么顏色。他不知道這水是從什么地方流入的。這時,他發(fā)現(xiàn)原來與他站在一起的兒子不見了。奇怪的是邊上有許多孩子都不見了。很多家長都在找自己家的孩子。他們大聲地呼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雨雖然小了一些,但仍然在下著。孩子們可能會跑到什么地方去呢。后來,有一個家長看到了自己的孩子,是個男孩。孩子是從少年宮后面跑過來的,他的身上不僅全濕了,而且沾滿了泥巴、水草葉。他的手里面提著一個肯德基的塑料購物袋,袋里面有水有水草,水草間有著褐色的東西在動。
孩子的家長有些氣急敗壞:“什么東西?”他們搶過孩子手上的袋子?,F(xiàn)在,大家都看清了,是一種褐色的蝦,頭特別的大,兩只鉗子也特別的大,在袋子里面顯示得特別的耀武揚威。孩子說:“大龍蝦!”孩子覺得這就是大龍蝦。有認得的說,這是小龍蝦。孩子堅決地說:“大龍蝦。”說的大人搖搖頭:“就是小龍蝦,全名叫克氏螯蝦。特別的骯臟?!焙⒆诱f:“是在那邊后面抓的。”孩子的手指向少年宮后門,那邊是廁所,“在廁所后面的那條河里面,全是大龍蝦,幾乎將一條河都擠滿了。”李默然是和一群家長一起來到那條河邊的。真的是在廁所后面。也許那算不上一條河,最多算是一條臭水溝,黑色的淤泥上面長滿了野草,野草里面的垃圾更雜了,一次性快餐盒,里面還殘留著發(fā)霉的飯菜;魚的殘骸,不知道是被人吃剩了的,還是原來河里面的死魚;一只比老鼠大比貓要小的動物尸體,上面蠕動著那種白色的蛆蟲。淤泥中間的水流很小,孩子們就在這樣的水流里面捕捉他們認為的大龍蝦。
那個晚上,李默然一遍又一遍地為兒子清洗身體。在兒子睡下后,他聽見待在那只鋁質(zhì)的臉盆里——兒子白天抓的——那些小龍蝦,用它們大而堅硬的鉗子,不斷地敲打著臉盆,發(fā)出硬物與硬物較量的響聲。睡夢中,李默然一直在思考如何處置這些小龍蝦。他甚至夢見那些小龍蝦以幾何級數(shù)繁殖,迅速地占領了他們的廚房、客廳、臥室,他的床上爬滿了小龍蝦。只是他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那么一天,這種小龍蝦會成為一道美食。
“有一天下班,我蹬著那輛破自行車回家,就在水塘路拐彎的地方,看到新開了一家店。那地方原來是賣水泥的,可被你們盤過去賣起了小龍蝦。那時候,我還沒聽說過小龍蝦,我倒是聽說過大龍蝦,在那些大酒店里面,但那時候的我怎么可能吃得起大龍蝦??吹叫↓埼r幾個字,我就進去了。我記得好像是十二元一斤。我要了一斤,我還要了一瓶啤酒?!辟R一鳴笑起來,“我一直以為小龍蝦長大了就是大龍蝦??墒菨q起來的只是你們的價格。我想知道現(xiàn)在你們是多少一斤……”這時胖女孩上來了,但她沒有拿來拍黃瓜,而是一大盆小龍蝦。
胖女孩沒有將那盆小龍蝦直接放在桌子上,而是端著盆子站在一邊。這時上來一個有點瘦的小伙子,他手上拿了一疊透明的塑料紙。當那個小伙子將那疊塑料紙放到桌子上時,李默然認為是塑料紙袋。小伙子下去了。
“手套?!笨偨?jīng)理給每個人的面前都放上一份。現(xiàn)在,李默然看清楚是那種一次性手套了。胖女孩已經(jīng)將那盆小龍蝦放在桌子中間。總經(jīng)理在放到自己前面時猶豫了一下,這時李默然看到已經(jīng)有一只手伸向那盆小龍蝦。這只手沒帶那種一次性手套,李黯然認得這只手,這是董事長那厚實得讓人窒息的手?,F(xiàn)在看起來,那只手有點像一只狼,敏捷、果斷,目無一切還帶有一種野性的兇殘。
“大家隨意,”總經(jīng)理放下手上分剩下的手套,“有人喜歡戴套,有人不喜歡,我們董事長從來就不戴。”大家笑起來。董事長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個道理大家都懂,你如果為了衛(wèi)生戴上那么個玩意兒,那在整個過程中就會喪失許多快感?!庇腥嗽诶^續(xù)往手上戴手套,有人放下了,有人戴了一半準備著摘下來。李默然沒有笑,他根本就沒有動放在面前的手套。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剛剛放在桌子中間的那個盤子。盤子是白色的,很普通,里面的小龍蝦是紅色的,但所有的小龍蝦都緊緊地抱在一起,好像是睡著了,而且沒有任何熱氣。他覺得盤子里面的小龍蝦完全不是他想象的樣子——一只只張牙舞爪地充滿熱情。
“我應該是你們最早的一批客戶,”賀一鳴熟練地拿過一只小龍蝦。他戴了手套,盡管動作熟練,但依然顯得有些笨拙,“怎么是冰的?”他重新打量了一眼手中的小龍蝦。
“這是我們剛剛研發(fā)成功的新產(chǎn)品,真空包裝即開即食型小龍蝦?!笨偨?jīng)理介紹,“大家不知道,現(xiàn)在我們在武漢建立了很大的小龍蝦養(yǎng)殖基地,每天都有成千上萬噸的小龍蝦發(fā)往全國各地的連鎖店。鮮活小龍蝦在運輸途中的死亡率非常高,這是我們一直無法解決的難題。這種新產(chǎn)品在產(chǎn)地就可以直接加工成品,不僅方便運輸,而且可以打開包裝直接食用,也可以加熱后食用,口味也有好多種。現(xiàn)在上來的只是其中的一種?!?/p>
“就像方便面,不,比方便面更加方便。”總經(jīng)理的話引起了大家的好奇。李默然看到那個盆里面的小龍蝦很快就沒了。但胖女孩很快又端上來一盆。而這盆小龍蝦是冒著熱氣的。
“我隔不了幾天就會上水塘路去吃一次小龍蝦,那時我的收入也不敢讓我天天去吃,每次我也只能叫一斤。但味道不一樣。時間不一樣,場景不一樣,味道也不一樣。你們不知道,為這事,我老婆都起疑心了?!?/p>
“你是說明珠嗎?”
“我一直就這么一個老婆,”賀一鳴覺得戴著手套確實不方便,他摘下了手套,“她覺得我這樣是不正常的,一個男人,也不叫上朋友,總是一個人,而且是那么固定地去一家店?!彼麚u搖頭,“后來,我才知道她已經(jīng)跟蹤了我好一陣子了。她說我是看上了店里面的一個女人。她把那個女人說得清清楚楚?!?/p>
“她說那是個高個子女人,”賀一鳴邊說邊比劃著,“我問她究竟有多高,她又說不出具體的身高。她說我坐著吃小龍蝦的時候,她經(jīng)常過來,我的眼睛剛好在她胸部的位置。我說,那是因為我坐著,如果我站著,那肯定比她高。后來我想,我在這么回答她的時候,實際上已經(jīng)上了她的當,好像我去吃小龍蝦,真的是為了那個高個子女人。但沒有辦法,說出去的話就是潑出去的水,那個高個子女人就一直成了我與老婆之間的另外一個女人?!?/p>
“誰知道呢?”李默然顯得完全不信任賀一鳴的話,“誰會保證自己在吃小龍蝦的時候沒有想著其他什么?”
“那你完全可以帶著你的老婆一起來吃小龍蝦,你為什么不帶著她一起來吃呢?”總經(jīng)理不解地問。他覺得這里面是有問題的,“當時我們那個店剛開起來,并沒有招什么服務員,我們只是招了幾個男廚師,也不是什么特別高級的廚師,但我們只是要求他會烹飪好小龍蝦。你可以燒不好任何菜肴,但你必須會燒一道上好的小龍蝦。你知道,小龍蝦的烹飪秘方是我們董事長親自研制的。我們當時就制訂了長遠的戰(zhàn)略,用五年時間,讓我們小龍蝦的品牌紅遍長江沿線所有城市。有好幾個月,我們的店里面幾乎就沒有進來過顧客。但我們一點也不擔心。我和董事長每天都往那些寫字樓里面送燒好的小龍蝦。我們穿著自己設計的圍兜,底色是黃色的,上面畫著紅色的小龍蝦。我們總是禮貌地將那些還冒著熱氣的小龍蝦客氣地放在那些一臉驚異的白領們面前?!埰穱L,謝謝!‘不收費嗎?沒有人相信?!皇召M,謝謝品嘗!我們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這句話?!?/p>
“謝謝品嘗!”總經(jīng)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就是這樣,我們差不多說了三個月。而沒有人知道,我們倆在另外一個地方開了家汽車修配廠。除了送小龍蝦,我們就在那家修配廠拼命地干活。我們將在那家修配廠賺下的錢全買了小龍蝦。有一陣子,晚上睡覺,只要一閉上眼睛,全是小龍蝦。有一次,我夢見那些小龍蝦成群結(jié)隊包圍了我們的修配廠,它們舉著紅色的大鉗子,一下子就將我們的修配廠給吞噬了。我怕了,那家修配廠可是我們兄弟兩個最后的家底了。董事長不怕。他說一定要堅持下去。店里面的顧客終于越來越多。所有顧客都是沖著小龍蝦來的?,F(xiàn)在,我們的加盟店已經(jīng)超過一千多家了。對了,丁導,”總經(jīng)理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問邊上的丁導,“你拍的片子《紅色風暴》反映的是不是就是這個意思,一只小龍蝦如何在餐飲界刮起一股紅色旋風?”
“當然?!倍Ш敛华q豫地說。丁導個子不高,臉型像臺電視機,但眼睛很亮。他給自己的頭發(fā)扎了個馬尾,但頭發(fā)太短,所以那馬尾像是被人剪去了一截?!皩@個片子,我們充滿了信心,首先是你們的經(jīng)歷本身很動人——實在是太動人了,剛才在開機儀式之前,我又與董事長就本子的一些具體情節(jié)作了探討交流,總經(jīng)理的提議很不錯,在這個片子里面要加入兩個女性?!彼麑⑹稚险诔缘囊恢恍↓埼r暫時放在面前的盤子里面,“你們的愛人在你們創(chuàng)業(yè)初期和你們同甘共苦,特別是在沙灣水塘路時期,她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p>
丁導如果不說開機儀式,估計李默然會一直不明白那臺攝像機為什么要披著一塊紅綢布。當丁導最后邀請董事長和總經(jīng)理上來揭開那塊紅綢布時,他看到與董事長一起上去的有一個高個子女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個女人吸引了,因為她是站在三個男人之間,更因為她的個子實在是有點高。那個丁導就不用說了,連她的肩膀都夠不著。丁導大概是察覺到了自己的形象,自覺地往邊上退去。這樣,攝像機前面就是三個人了。女人站在中間,兩個男人一左一右站在她的邊上,他們各自伸出一只手,三只手一起輕輕地捏住那塊紅綢布。李默然覺得,只要這塊紅綢布一揭開,時間就會倒流,回到他們?nèi)齻€人一起創(chuàng)業(yè)的那個時候。他非常期待。
“只是這樣的話,攝制成本就會提高,”丁導重新拿起剛才放下的那只小龍蝦,“我們拍的不是一般的紀錄片,更不是廣告片,我們不僅要爭取進院線,而且要去一些電影節(jié)參加評獎?!?/p>
“這是必須的,”賀一鳴說,“如果可能,是不是可以讓我在里面也飾一個角色,哪怕是群眾演員也行。比如我可以成為當年你們第一家店鋪開門時的第一個顧客。我一定會演得非常到位?!?/p>
李默然想起昨天晚上的那個影院,他在想,如果丁導的片子上映的話,他一定去看,而且一定要叫上她。他并不清楚那個她是誰,個子是高還是矮。但這似乎并不重要。也許妻子會告訴你,你去和一個女人一起看電影了。妻子會認真地向他描繪她看到的那個女人。如果只是看電影,那也沒有什么大的問題。電影結(jié)束以后,他們一起出來,這時候,他們也許真的會坐到這兒來吃小龍蝦。這么想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上還拿著一只小龍蝦。他根本就沒有動用那雙一次性手套。更加讓人不可思議的是,他的前面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堆起了一大堆紅色的小龍蝦的殘骸。
責任編輯:孫 ?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