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那里好像沒人居住了。陰蒼蒼的森林,隨著山嶺起伏浩蕩,除了少片的旱地,還有幾片蘋果園,山楂、葡萄、杏子、李子、板栗、桑葚、核桃、楸子等樹木及其果實都是野生的。有些年,那里的蘋果園被人承包,每當(dāng)蘋果熟的時候,主人家就日夜守著。某天夜里,我正在酣睡,忽然傳來一聲巨大的爆炸聲,轟隆隆地,炸得神靈鬼怪出沒的山谷回聲不斷,令人心顫。正懵懂之間,父親說,大致是誰又去偷人家的蘋果,踩著土炮了!第二天一大早,村人說,三里外趙家莊的趙二憨,昨兒個夜里去筆墨山里偷人家的蘋果吃,不小心踩了土炮,一條腿廢了!此后,再沒有發(fā)生過一起類似的事情。吃一塹長一智,稍微清醒一點的人,都會汲取身邊人慘痛教訓(xùn)??傻诙?,這類事情又發(fā)生了兩起。
父親說,同樣的事兒,看著容易,做起來難。等我讀到初中,十三四歲,也算是大小伙子了。在南太行鄉(xiāng)村,不管男的女的,到了這個年紀,就必須得幫著家里干活。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真正知道,我們村對面的這座筆墨山居然也有點歷史。
整座山的形狀,如彌勒佛的大肚子,挺闊圓潤的肚子及其肥厚肩膀處,松樹已經(jīng)成年且蒼翠成林。陽光普照的時候,黑壓壓的,好像落了一堆堅硬的烏云;若是陰天,松林則和整座山混為一體,分不清哪里是松林,哪里是草坡。尤其冬天下雪之后,整個天地的白,使得整個南太行鄉(xiāng)野銀裝素裹。但松樹有高有低,導(dǎo)致厚厚的大雪也無法將它們撫平,以至于黑白相間,層層疊疊,很有點巨幅油畫營造的大寫意境界。
更奇特的是,相距不遠、高度相同的兩座山頂上,格外突起兩座紅色山崖,分別高有30米。兩座山峰雖不在一座山嶺上,但合起來像是一只手掌的五個指頭。若是從4公里之外,隸屬于武安市活水鄉(xiāng)的黃門巖村方向看,酷似一位身披袈裟、雙手合十、向西默誦且極度虔誠的和尚,令人心生肅穆,且會感覺到一種沒來由的空明與吉祥。若是從西邊更高的地勢俯瞰,整座山像極了一個古色古香的筆架及墨硯,放在宛若游龍的群山正中。而東邊的老爺山,又稱為北武當(dāng)山,早些年被開發(fā)為旅游區(qū)。傳說張三豐在此斬妖除魔之后,插劍于絕壁上,至今可見。則似乎是一個執(zhí)筆的文士。
沿著流水的河溝一直向內(nèi),越過溝口的村莊,以及他們的田地,在大小不一的亂石中穿行。兩邊山嶺長短不一,有的伸在河溝中間,有的則莫名其妙地半途戛然而斷,以直立的陡峭懸崖示人。鳥兒種類甚多,很多我不知道它們的學(xué)名,有的飛得高,有的掠著樹梢。叫聲也大不相同,有的粗野,有的細脆。父親走在前面,背著一個柴架子,手里提著斧頭和鐮刀。我也是這樣一身裝束。松林里干柴多,松樹枝也非常容易點著。趁著農(nóng)閑,多搞點柴火回來,可以做飯吃,冬天也可以取暖。尤其是連綿的陰雨之后,柴火都濕了,引火很難,但只要有松樹枝,基本上一點就著。冬天下了雪也是。因此,茅草、松枝是村人的最愛,有了它們,再陰冷潮濕的天氣,也不怕點不著火,做不了飯。
母親常說,人生在世,“吃穿”二字。這大致是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吃和穿,構(gòu)成了人的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南太行人尤其是。我和父親走了大半晌,忽然看到幾座房子,大部分倒塌了,房內(nèi)房外長滿了荒草,還有核桃樹、柿子樹和桃樹。這時候,青青的核桃剛剛拇指肚一般大小,桃子雖然沒有全熟,但看樣子可以吃了。父親放下柴架子和鐮刀斧頭,徑自去摘了桃子,剛到樹下,就聽一個人大喊說,做啥你?這話是南太行鄉(xiāng)村人用以制止冒犯自己人身及財產(chǎn)時候的通用語,其性質(zhì)猶如張翼德在當(dāng)陽橋頭的那一聲“燕人張翼德在此!”父親怔了一下,眼睛逡巡了一圈,看到一個個子矮小,端著飯碗站在近處石階上的男人之后,一邊摘桃子,一邊說,臭老二,吃你倆桃兒咋了?
至此我才知道,這深山老林里面,居然還住著人。
父親帶著我,到了那個叫臭老二的人家里。一進門,我嚇了一跳,他的床居然吊在梁上,四邊用兩根長木桿頂住,睡覺時候使得床不來回晃動。我沒敢吭聲。父親倒說,嘿,你個臭老二,居然真的這么干了!我扭頭看臭老二。誰知道,臭老二居然一臉木然,好像沒有聽到父親的話,端著一只臉盆大小的花邊瓷碗,用筷子一個勁兒地往自己嘴里扒拉面條。我心想,這臭老二太沒禮貌了,別人問話也不回答。
這樣想的時候,我也忍不住乜斜他一眼,鼻子里還哼了一聲。走出臭老二的家,我對父親說,這人真沒禮貌,說話也不回。父親說,他聽不見,聾了好多年了。要不然,他咋敢一個人在這整天鬼哭狼嚎的山里住??!父親說,這臭老二名字叫張梧桐,是張家村人。因為沒有娶上老婆,又沒有本事在新村里蓋新房,就一個人住在這里。
這地方,以前是張家村的老村,張家的祖先大多數(shù)住在這里。在相對封閉的年代,住在深山老林里,主要的好處是可以躲避兵火戰(zhàn)亂,求得一份平安。可事實上,1938年深秋的一個早上,村人正在吃飯,忽然有眼尖的驚叫一聲,指著臨近的一座山坡驚慌的說不出一句話。眾人順著他的手指,看到幾個騎戰(zhàn)馬的人,正往這邊移動。村人亂作一團之后,有人率先用布兜子卷了稍微值錢的東西,往深溝里跑去。其他人也才如夢初醒,急匆匆地尾隨其后。據(jù)爺爺說,日本鬼子來掃蕩的時候,我們這里被鬼子殺死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我應(yīng)當(dāng)叫她二太奶奶。
村人們在后山隱蔽的崖洞里躲了好幾天,因為地方小,藏的人又多,人人擠得腰酸背痛。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是村人樸素的生死觀。到第三天早上,太陽剛剛升起,那位二太奶奶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忍不住倒不是因為腰酸背痛,而是饑餓。她第一個爬出來,四處打望,只見草木安然,天空依舊,鳥聲依然。索性站起身來,然后走到不遠處的一塊方形巨石下,拿出一口黑黑的鐵鍋,又去溝底舀滿了水,然后用火折子點著火。柴煙裊裊而起,在空氣有些肅殺甚至詭異的山里,顯得格外妖嬈,如升仙的白蛇一般,向著天空攀援。
有膽大的村人也爬出洞口,但不敢站起身來,只是在雜草荊棘之間,像驢打滾一樣活動身子。可就在大家神經(jīng)逐漸放松的時候,忽聽得一聲清脆的槍響,那位二太奶奶一聲沒吭,撲通一下,仆倒在地。不一會兒,只見對面的山梁上,幾個日本鬼子嗚拉嗚拉地喊叫著朝這邊奔了過來。剩下的人嚇壞了,趕緊縮回洞里。那一時間,整個崖洞里都是急促的呼吸聲,砰砰的心跳敲得潮濕的石壁都在微微顫動。
幸好鬼子只是用腳翻了那位二太奶奶的尸體,又四處亂找了一番,就走了。躲在崖洞里的人餓得前心貼后心,汗臭腳臭屁臭,簡直不可忍受??伤麄冞€是又硬挺了一天多,才爬出來。1939年10月,中國共產(chǎn)黨在蟬房村成立了沙河縣人民政府,為晉冀魯豫邊區(qū)太行區(qū)第六專區(qū)。1941年春,一群鬼子和偽軍再次來到這里。村人照例逃亡深山躲避。唯有這張家村的一個叫張如寶的聾老人,兒子、兒媳和孫子們勸他躲躲。他說,日本鬼子也是個人,俺就不走,看他狗日的還能把老子的毬把子咬掉?無奈之下,家人只好把他留在村里。鬼子竄到村里,逮住了張如寶。問他八路軍的糧食布匹藏在哪里。張如寶說俺不知道。鬼子用槍托砸他后背、肩膀、后腰,再逼問他。張如寶說,俺確實不知道!鬼子肯定不信,說他良心大大地壞了。張如寶說,老子活了八十歲,身上的東西基本上都壞了,就是良心沒壞!鬼子一聽翻譯,舉起戰(zhàn)刀,就把張如寶的腦袋砍了下來。
與此相對的是,我們村一位我該叫爺爺?shù)那嗄耆?,參加了八路軍。后來犧牲在了平漢戰(zhàn)役當(dāng)中。他們家的門楣上,掛著一塊紅底黃字的牌子,上面寫著“軍屬光榮”,惹得我好生羨慕了一陣子的。后來我問爺爺,那些年,八路軍到底在這里藏沒藏糧食布匹?那張如寶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爺爺說,八路軍藏的東西肯定是有的,那個張如寶,年紀大了,耳朵又聾,肯定不知道具體藏在哪兒。
多年后,我在課本上看到諸多人的英雄事跡,忽然想到,自己出生的這座村莊雖然名不見經(jīng)傳,可也經(jīng)歷了最為殘酷的抗日戰(zhàn)爭,村里也有人被鬼子殺掉,也算是參與了中國的近代史。只是這種“參與”顯得范圍小了,作用也太微渺了一些。我始終以為,無論哪個地方和哪些人,在國難當(dāng)頭之際,英勇地參與其中,哪怕滿村英烈,也是令后人驕傲的偉大之事。如果能出幾個杰出的將軍和領(lǐng)導(dǎo)者,哪怕全部戰(zhàn)死沙場,那么,再小的村子也是令人高山仰止的。
山路越走越陡,森林也越來越茂密。任何一棵樹,要長得高而且有用,就得不斷為它們修理枝杈。對于人來說,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在為自己服務(wù)的。走到一塊稍微平坦的地方,父親停下來,說,這里的柴不少,收拾收拾,就夠咱爺兒倆背的了。我正巴不得,因為走得越遠,就意味著回家也遠,而且還要背著幾十斤重的柴火。父親坐下來,先是點了一根香煙。我看了一下四周,只聽莽蒼蒼的林海之中,鳥鳴聲聲,不斷的風(fēng)在其中吹奏出了海濤的氣勢。太陽多的地方,草很茂盛,長勢也兇猛,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不斷地搖動著身子。
我問父親,那臭老二怎么一個人住在這里?他不怕嗎?父親說,1970年,202省道修通以后,這村里的人就都把房子修在了馬路邊。不幾年,這老村里就只剩下張梧桐一個人。最開始的時候,張梧桐也耳聰目明,說話也很順溜,也算是一個好小伙子。可是人各有命,和他同齡的,甚至不如他的都老婆孩子熱炕頭了,張梧桐還是孤身一個人。更糟糕的是,前十來年,也不知道咋回事,張梧桐的耳朵突然也聽不見了。
以前的時候,每次回村里,大人孩子都圍著張梧桐問他,梧桐梧桐,你最近又遇到啥蹊蹺事兒沒?張梧桐哈哈一笑,故作玄怪地說,上次回咱村里來看電影,回去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多了,走到格臺(即形如臺階的地形)地,坡上連著滾下來兩塊大石頭,來頭兒猛得很。老子就知道有不干凈的東西故意嚇唬俺,扯著嗓子大喊說,狗日的,老子走夜路慣了,少拿這個來嚇唬老子……上回弄了些桃樹枝子放在門口和窗戶上以后,總算是消停了一段時間。誰知道,前兒個黃昏,那幫家伙又來了。先是一個長得比水甕還粗的高個子把桃樹樹枝咯吱吱地踩在腳下,后面那些老頭老娘兒們帶著幾個穿紅衣服的孩子又進來了,拿著一些看起來臟乎乎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吃。老子一看,就知道那個粗身板的家伙是他們請來的道行比較深的啥妖精。心里想,硬來不行,暫且忍耐一陣子,等天明再去找村里懂陰陽八卦的朱老栓討個辦法,再收拾這些狗日的……
人們由來以為,在山里,甚至村子里,總是有一些奇妙的東西,人一般看不到,一旦到了夜里,就會橫行霸道,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張梧桐所遇到的情況,也是如此。久無人居的山里,任何一塊石頭、大樹、狐貍和蛇,還有兔子、蝎子之類的,都會成精,用各種方式專門戲弄人。張梧桐遇到的情況,在村人看來,也算是尋常的??墒谴迦俗≡诖蟠謇?,很久不知道這些事情,就有些新奇。再者,對于文化娛樂缺乏的鄉(xiāng)村人來說,唯有離奇古怪的事情,才能達到調(diào)劑生活趣味的目的。張梧桐的玄怪遭遇,正是生活相對枯燥的人們心靈所期盼的。因此,每次回到村里,人們都會圍著他問這些??勺詮挠腥税l(fā)現(xiàn)張梧桐把床吊在梁上之后,人們的心里忽然多了一些狐疑和沉重。他們也意識到,事情并非張梧桐說的那么簡單。
連砍帶削,忙活了幾個小時,終于把柴火收拾夠了。父親幫我放在柴架子上,用繩子勒緊,我們開始往回走。父親在前面,我在后面,他一路大步流星,我則趔趄不堪。走到張家村的老村,也就是張梧桐住的地方。父親把柴架子放在穩(wěn)固的地方,也幫我放好。再次走進張梧桐的家。這時候,日光西斜,大山以下的溝谷,光亮在慢慢變暗。我和父親一前一后地走到張梧桐家的院子里。張梧桐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自顧自地蹲在門檻上吃炒面。我和父親冷不丁出現(xiàn),張梧桐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慌,迅疾又恢復(fù)平靜。父親大聲對著張梧桐的耳朵說,張梧桐,有沒有吃的?張梧桐搖搖頭,低低地說,有炒面!父親轉(zhuǎn)頭看我,我說我不餓。
其實我餓得肚子空空蕩蕩,恨不得逮著一個饅頭,一口吞下去。但我總是疑惑張梧桐家里的任何東西是否都不干凈,以至于父親自顧自地從他的暖瓶里倒了一碗水,給我喝,我也拒絕了。對他人的不信任,是人由來已久的秉性之一。我也不例外。
天黑的時候回到家,吃了飯,躺在炕上,我還在想張梧桐和關(guān)于筆墨山的那些傳說和故事。特別是張梧桐,他一個人,如何面對那寂寥的山中歲月?白晝的熱鬧可能真的無法提防夜晚的恐懼。在山里,幾乎每個事物都可能具備非凡的超人的靈性與能力,張梧桐一個人,顯然是無法阻擋和遏制的。父親說,張梧桐還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哥哥,且都成家立業(yè),閑置的房子也有。為什么不讓他來住呢?父親說,兄弟們分家之后,就不再是一家人了,誰過誰的日子,誰也顧不了誰。
初中之后,我到了市里讀書。八十年代末期和九十年代初期的鄉(xiāng)村和城市,層次還是很分明的。一個剛?cè)氤鞘械男』镒樱鋵嵑芨≡?,物質(zhì)以及物質(zhì)制造的各種玄怪、離奇和虛假的美輪美奐,對我的迷惑是巨大的。以至于再回到故鄉(xiāng),忽然覺出了它的粗鄙和丑陋,一邊是虛妄的極樂,一邊是真實的沉重。一邊是腦力勞作的體面和不勞而獲的輕松自在,一邊是苦到心里也沒有甘霖滋潤的疼痛與苦楚。無論是誰,從本性上說,一定都會選擇后者。慢慢地,我疏遠了農(nóng)活,也覺得農(nóng)民的生活簡直是煉獄,包括我的父親及所有的親戚。對于張梧桐等人的故事,我覺得就是笑話,荒誕不經(jīng)但卻又理所當(dāng)然,甚至本該如此。
這種思想里,肯定包含了可惡的宿命論和階級論。而這些,又是固有的,且不只是我一個人。每次回家,我只是去看望爺爺奶奶,大姨和舅舅,還有姑姑。其他的人家,我一般不去,也懶得去聽鄉(xiāng)間那些類似于胡謅八扯的故事和傳說。再幾年,我又遠走他鄉(xiāng),從一個農(nóng)村青年成為了解放軍戰(zhàn)士。遠在異地外省,更對這些隔膜了,偶爾想起來,也像是一場夢或天方夜譚。以至于幾年后,大致是心智成熟的原因,再次回到故鄉(xiāng),我卻一反常態(tài),格外留意鄉(xiāng)間的事情。
是一個秋天,草木嚴重衰敗,北風(fēng)之中,村野無一保全。枯敗的景象再次襲擊南太行鄉(xiāng)村。我約了兩個同學(xué),很像回事地爬山,一直到和尚山山頂,且趴到了石洞的外圍。另外意想不到的是,石洞確實存在,但要進到里面,還要跨過一個寬有一米多的裂縫,裂縫的下面,黑黢黢地,拿著手電照,也不見底,投石進去,也聽不到落地的聲響。我們驚悚,只用手電照到了那個石洞,然后翻身下來。這間接說明,張三豐曾在此修行以及住過八路軍高級領(lǐng)導(dǎo)的傳說可能屬實。
山的更高處,確實也長著一些植物,其中一種,看起來像是茶樹,我們想采一些下來,可是無處攀登,因為在半崖上,也極其危險,還是安全第一,只好悻悻然放棄。后來和一位年過九十歲的大爺聊天,他說,你孩子家,還別不相信,那真是仙茶,這一點不假。他還說,夏天下了陣雨,特別是天熱的時候,太陽一出來,朝筆墨山的山嶺上看,會發(fā)現(xiàn)一片金光燦燦的,晃人眼睛。你知道咋回事不?我搖搖頭。他一字一頓地說,那是群蛇紛紛出來曬太陽了。他本人就見過幾次。
當(dāng)天晚上,我又提到張梧桐。父親說,早死了。好像是前些年的一個冬天,村人發(fā)現(xiàn)張梧桐好久沒來村里了,怎么不見人影兒呢?他的哥哥弟弟一起去他住的老村里看,門是拴著的,打開之后,卻發(fā)現(xiàn),張梧桐在梁頭上掛著,像是上吊自殺,但細看又不像。因為,那根麻繩不僅勒著脖子,還綁著雙腿,后背上還纏了一道,似乎是怕被掙脫,但張梧桐的表情沒有一絲痛楚,反而很安詳。報案后,刑警進來勘查,但最終也排除了他殺的可能。
關(guān)于此事,村人有好幾種說法,綜合起來,一個是張梧桐確實覺得沒啥活頭了,又怕自己吊不死,就把自己綁住,想掙脫也不可能。死的決心是百分之百。但有的村里人質(zhì)疑說,一個人只要想死,根本不用這么麻煩。因此,這個說法不可靠。另一個是,張梧桐根本不是死于上吊,而是被那些鬼靈精怪作弄死了。還有的說,幾個月以前,張梧桐去了一次市里,回來以后就覺得不正常了。有人開玩笑說,肯定是在城里看了俏閨女,或者有了別的想法,就想不開了……說到這里,父親嘆息了一聲,我也忍不住低下頭來。夜里,風(fēng)呼呼吹,到處都是干枯的樹枝和茅草折斷的“喳
喳”聲,還有夜梟出其不意的尖鳴,令人毛骨悚然。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都是幼時關(guān)于筆墨山的記憶,以及獨居的光棍漢張梧桐。與此同時,也想起了里爾克的《秋日》中的幾句詩:“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地游蕩,當(dāng)著落葉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