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珠林
摘 要: 作為親身游歷過“東方”的英國杰出浪漫主義詩人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在1813年-1816年間連續(xù)寫成了《阿比徒斯的新娘》(The Bride of Abydos)《異教徒》(The Giaour)《海盜》(The Corsair)《萊拉》(Lara)《柯林斯的圍攻》(The Siege of Corinth)和《巴里雪那》(Parisina)六部中篇敘事詩,后人將這六部敘事詩結(jié)集出版,合稱為“東方故事詩”(Oriental Tales)。在這六部敘事詩中,拜倫勾畫出一個清晰又富有烏托邦色彩的“東方”形象,展現(xiàn)了詩人帶有宗教色彩的內(nèi)心世界。本文以《東方故事詩》的前兩首《異教徒》和《海盜》為例,探究其詩中所構(gòu)形象及生成原因。
關(guān)鍵詞: 拜倫 東方故事詩 “東方” 形象
自中世紀以來,西方人就對“東方”充滿了期待、懷疑與向往,他們對“東方”文明不乏贊美與鄙夷,馬可·波羅(Marco Polo)的《馬可·波羅行紀》(The Travels of Marco Polo)更是助長了西方人對遍地黃金、富饒繁華的“東方”的覬覦之心。作為親身游歷過“東方”的英國杰出浪漫主義詩人拜倫(George Gordon Byron),在1813年—1816年間連續(xù)寫成了《阿比徒斯的新娘》(The Bride of Abydos)《異教徒》(The Giaour)《海盜》(The Corsair)《萊拉》(Lara)《柯林斯的圍攻》(The Siege of Corinth)和《巴里雪那》(Parisina)六部中篇敘事詩,后人將這六部敘事詩結(jié)集出版,合稱為“東方故事詩”(Oriental Tales)[1](1)。在這六部敘事詩中,拜倫以積極浪漫主義詩人視角熱情又理性地展現(xiàn)了自己眼中“東方”世界的人、物、景、事,勾畫出一個清晰而又富有烏托邦色彩的異域形象,展現(xiàn)了詩人帶有宗教色彩的內(nèi)心世界。本文試以《東方故事詩》的前兩首《異教徒》和《海盜》為例,探究其詩中所構(gòu)“東方”形象及生成原因。
一、題解“東方”——“故事”發(fā)生地
拜倫《東方故事詩》中的“東方”與傳統(tǒng)“東、西方”既具有地緣上的承襲關(guān)系,在具體文學文本及文化脈絡上又略有差異。傳統(tǒng)認為,“東方”與“西方”是以地中海為參照而劃分的,具有歐洲中心主義色彩。不僅具有地緣上的相對關(guān)系,而且在文化上暗示著歐洲人的文化偏見[2]。歐洲人為了在使用和區(qū)別“東方”上的便利,進一步將“東方”劃分為“近東”、“中東”和“遠東”,其劃分的依據(jù)則是距離歐洲的遠近程度[3]。依照這個傳統(tǒng),拜倫《東方故事詩》中的“東方”大部分應當劃分到“近東”這一地理的、文化的范疇之內(nèi)。要闡述得更具體,應當包括地中海沿岸諸國及近東地區(qū),覆蓋希臘、阿爾及利亞、土耳其等國和地區(qū)[4]。尤其是希臘和土耳其,在《東方故事詩》中,《異教徒》《海盜》等篇章多次涉及希臘和土耳其,拜倫既對希臘情有獨鐘,又對土耳其的侵略擴張感到厭惡。從這個意義來說,“東方”不僅是詩人拜倫對自身“東方之旅”行走軌跡所見所聞的記錄與書寫,更是他精神家園的寄居之所,即對古希臘民主與宗教寬容的向往。詩人拜倫渴望從“東方”世界借鑒古老的智慧,從而尋求在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時代逼仄的生活中人們需要的啟示及心靈救贖。
二、異域形象——“他者”建構(gòu)的烏托邦
周寧先生在論及拜倫和雪萊筆下的東方時曾這樣說道:“拜倫的東方是歐洲的東方,從希臘到土耳其,雪萊詩中的東方是世界的東方。他們的東方都是歷史的過去或時間的起源,是由空曠的目的與廢墟構(gòu)成的永恒之地。”[5]在《異教徒》和《海盜》這兩篇敘事詩中,拜倫以一個人(異教徒)及一類人(海盜們,當然是以其首領(lǐng)康納德為代表)為描寫和記敘的中心,建構(gòu)了一個以拜倫自身文化積淀和隱形的、由潛意識建構(gòu)的意識形態(tài)和宗教信仰烏托邦。那么,在這兩篇描寫“東方”的故事詩中,拜倫究竟構(gòu)建了一個怎樣的“東方”形象呢?
(一)野蠻、殺伐遍地、清除“異端”——土耳其
拜倫一生對“希臘式”英雄情有獨鐘,拜倫認為希臘精神是不朽的,希臘成為拜倫理想的寄居之地。拜倫渴望自由、民主,反對侵略與殺戮,他呼喚古希臘精神文明與政治文明的回歸?!懂惤掏健返某霭鏁r間雖然比《阿比徒斯的新娘》略晚,但人們歷來將其看成第一部“東方故事詩”,因此本身可能具有某種特殊意義。故事的主線是一個異教徒(意大利的威尼斯人)和土耳其回教徒貴族哈桑的愛姬蕾拉相愛,事發(fā)后蕾拉被裝進口袋扔進大海里,異教徒?jīng)Q心為她報仇而終于殺死哈桑,后來異教徒也殉情自殺。其故事情節(jié)可以說是拜倫自身在“東方”游歷經(jīng)驗的文學再造,拜倫曾對人談及他在雅典時曾經(jīng)援救一個女孩,這個女孩由于愛情不貞,按照土耳其人的風俗習慣(當時希臘在土耳其的統(tǒng)治下),已經(jīng)被縫進口袋,準備扔進大海[1](2)。在拜倫的筆下,土耳其被描寫為一個非文明的國度,從其將一個女子狠心沉入大海,便可窺見一斑:
哈桑多少也這樣認為:
她還是那么溫情,那么嬌美,
對這女奴他已恩寵到如此地步,
她一旦背叛就應該把她送進墳墓。
就在那薄暮時分他卻去了清真寺院,
從那兒又走到他的涼亭參加飲宴。[1](28-29)
而那個“女奴”(即蕾拉)是一個怎樣的形象呢?
難于訴說她的雙眸如何烏黑迷人,
不過端詳小羚羊的那雙眼睛,
會有助于啟發(fā)想象,打開你的心靈;
也那么大,也烏黑得令人神移魂蕩,
那眼瞼下閃爍出點點亮光,
她熠熠照人的靈魂就蘊含其間,
像杰姆希德的寶石那樣明亮耀眼[1](29)。
雙方對比之下,作者的傾向性立現(xiàn)。正如詩中所言“誰能從蕾拉的眼神明瞭她的心理?誰能遵從上帝的那部分教義,教義里說女人不過是塵土,不過是主子情欲的無靈魂的玩物”[1](30)就是這樣,讓詩人衍生出一個“異教徒”沖擊它,拯救那個“虐待”的希臘的代表——蕾拉。在這里,蕾拉可以說是古希臘政治、精神文明的代表。
(二)“拜倫式英雄”——意識形態(tài)與心靈的烏托邦
同樣地,在《海盜》中,詩人拜倫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群希臘海盜占據(jù)了海中孤島,他們的首領(lǐng)康納德根據(jù)探子提供的情況,決定率領(lǐng)部下從海上對土耳其異族統(tǒng)治者發(fā)動出其不意的襲擊,以奇兵粉碎敵人準備搜捕和消滅他們的陰謀[1](73)。
拜倫善于在詩中塑造被后人稱之為“拜倫式英雄”的一群人,即思想和性格具有矛盾性的那一群人:一方面,他們熱愛生活,追求幸福,有火熱的激情,強烈的愛情,非凡的性格;敢于蔑視現(xiàn)有制度,與社會惡勢力勢不兩立,立志復仇,因此,他們是罪惡社會的反抗者和復仇者。如此看來,《海盜》中的海盜首領(lǐng)康納德則是“拜倫式英雄”的典型代表人物了。在《海盜》中康納德是一個有勇有謀、愛憎分明的勇士形象。他敢于同異族統(tǒng)治者抗爭,很愛妻子米多娜,在打探消息時,親自裝扮成一個僧勇探總督大臣(即詩中的“王爺”)的府邸,而當戰(zhàn)斗正酣,海盜們處于優(yōu)勢地位時,他們并沒有乘勝追擊,徹底消滅敵人,而是忙于拯救處在戰(zhàn)火中有生命危險的宮女和王妃。康納德則親手救出王妃葛娜拉,并且把她妥當安頓。當他們處于劣勢,甚至康納德被生擒,王妃葛娜拉想要設法救出他時,康納德卻表示拒絕,表明了自己對于愛情的堅定立場。在葛娜拉買通了獄卒,秘密會見康納德,親訴衷情,并與之密謀刺殺總督大臣時,康納德義正嚴詞地拒絕了他,因為他認為謀殺有損英雄本色。當葛娜拉謀殺了睡夢中的“王爺”并與從囚室外逃的康納德不期而遇時,康納德卻是從心里鄙視葛娜拉的,認為她的行為是極其不道德的。在康納德回到自己占領(lǐng)的孤島以后,看到米多娜已經(jīng)香消玉殞后,他自己也于第二天在大海中永遠失蹤。
總之,一方面,我們可以清晰地察覺到,在拜倫的《東方故事詩》中,但凡關(guān)于希臘的形象,總是積極的、正面的,而關(guān)于土耳其的形象總是消極的、反面的。另一方面,《東方故事詩》里面的人物的語言都帶有拜倫個人的性格及人生的特點,或者說帶有英國意識形態(tài)色彩,這將是我在下一部分著重探討的內(nèi)容。
三、緣何如此——生成語境探究
為何在拜倫的《東方故事詩》中會生成這樣的形象呢?正如海德格爾所說:“語言是存在的家?!盵5]探究拜倫《東方故事詩》中“東方”形象的生成語境可以從“存在”入手,抽絲剝繭。其生成原因有以下諸般:
(一)對東方的向往——拜倫的東方情結(jié)
西方傳統(tǒng)上就對“東方”遍地金銀、富饒繁華的傳述,特別是馬可·波羅的《馬可·波羅行紀》對東方繁華的“大肆宣揚”,加劇了西方人對“東方”的覬覦。另外,拜倫從小就對“東方”充滿期待,他曾在給其好友托馬斯·穆爾(Thomas Moore)的信中寫道:“把握住東方,神的旨意,斯達爾夫人,告訴我,唯有如此才是寫詩的策略?!盵6]事實上,在亞伯丁讀書時,拜倫就十分喜歡東方歷史,其中,有一本土耳其歷史是他最欣賞的。他說:“它是我童年時期最喜歡讀的一本書,或許是它使我的詩增加了一點東方的色彩!”除了歷史之外,他也喜歡讀航海和冒險故事,如《一千零一夜》和《堂吉訶德》等[7](13)。這就不奇怪,為什么在他的《東方故事詩》中有海盜形象,有航海和冒險故事了——這是其童年時期記憶和興趣的延續(xù)。
拜倫曾申請過前往印度等東方國度,然而在當時情形下并未得到允準。因而,對“東方”極度向往的拜倫只得退而求其次,把目光放到“近東”的一些國家上,如土耳其、阿爾巴尼亞和希臘(當時還在奧斯曼帝國的統(tǒng)治下)。他的旅途開始于1809年6月,終于1811年7月[8]。
拜倫的東方情結(jié)還與其廣泛涉獵的各種東方典籍有重大關(guān)系?!杜f約》《天方夜譚》《可蘭經(jīng)》《憂郁的解剖》,波斯詩人哈菲茲的詩,以及土耳其的歷史書籍是構(gòu)成拜倫認識東方的基礎(chǔ)。
(二)英國的紳士傳統(tǒng)與貴族精神——投射效應
曾有資料顯示,拜倫發(fā)怒的時候就是《海盜》中的康納德,這是不無道理的。英倫貴族精神的核心上繼騎士精神,其中包含很多令人稱頌的美德,可以將其歸納為八個方面的美德:謙卑、榮譽、犧牲、英勇、憐憫、精神、誠實、公正。它構(gòu)成了西歐所謂的“紳士精神”,形成了現(xiàn)代歐洲人對于個人身份和榮譽的注重,對于風度、禮節(jié)和外表舉止的講究;對于崇尚精神理想和尊崇婦女的浪漫氣質(zhì)的向往及恪守公開競賽、公平競爭的精神品質(zhì)??傊宫F(xiàn)代歐洲人性格中既含有優(yōu)雅的貴族氣質(zhì)成分,又兼具信守諾言,樂于助人,為理想和榮譽犧牲的豪爽品格。
在《異教徒》和《海盜》這兩篇故事詩中,均有解救女子的故事情節(jié),都有為榮譽而戰(zhàn),主人公都英勇善戰(zhàn),這與拜倫的貴族身份及紳士涵養(yǎng)是密不可分的,是現(xiàn)實中的拜倫在文學形象上的投射。在《海盜》中,康納德認為謀殺有失英雄本色,并對謀殺了總督大臣的葛娜拉從內(nèi)心發(fā)出鄙視,正是和拜倫的這種涵養(yǎng)相關(guān)。
(三)社會環(huán)境的逼仄與自身情緒的規(guī)避
除了上述原因之外,對于“東方”的描述也是拜倫自我理想的闡釋,這種闡釋帶有一定的宗教色彩。拜倫一直處于國內(nèi)政治斗爭和流言蜚語的中心,對歐洲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失望、對本國現(xiàn)實的無可奈何。更直接的原因是,1816年離開英格蘭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對妻子的性虐待及他和隔山姐姐的亂倫關(guān)系的流言。當時的拜倫在人民大眾心目中成了撒旦式人物,犯下了累累罪惡[9]。這使得當時拜倫心理壓力過大,為了尋求釋放渠道,使拜倫將眼光轉(zhuǎn)向異國。在游歷過程中,他接觸到各類人物。英國人文環(huán)境的壓抑和個人情感的波折引起了他對異國的追尋。
“我們在國外已將近一年了,我也希望在這些綠意盎然的地方,多看看那些與國內(nèi)不一樣的景色……等我回去后,希望你會發(fā)覺我和以前已不相同——不是體型方面,而是氣度、氣質(zhì)方面的改變。因為,我開始了解:在這世界上,只有本著‘道德而為,才行得通……我希望回去以后,能遠離那些使我敗壞的朋友、酒和荒淫,專心在政治和社交方面去求發(fā)展……”[7](72)
在拜倫的詩中,他將非人性的、暴力的視作自己的敵人,比如《異教徒》中的哈桑、《海盜》中的總督郗德王爺?shù)?。反之,涉及希臘,拜倫鼓勵希臘人民起來反抗異族的統(tǒng)治。他也曾遠赴希臘親自參加反抗侵略的斗爭,用生命闡釋了自由的含義。
四、結(jié)語
在薩義德(Edward Waefie Said)《東方學》(Orientalism)的扉頁,有兩句話:“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別人表述?!薄皷|方是一種謀生之道?!盵10]足見薩義德對深諳形象學的真諦。依照西人的“語言是存在的家”[5]及本國“以我觀物,則物皆著我色彩”[11],拜倫筆下的“東方”是在“他者”之上深深烙下了自己的印記,構(gòu)成了一個啟示與救贖的“東方”世界,他是詩人自我救贖的一個參照系,是心靈寄寓的烏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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